陳原
十三歲離開故鄉(xiāng),離開魯西平原至今已經(jīng)幾十年。歲月匆匆,人是物非,昨日的一切如三秋老樹,刪繁就簡。回首遠(yuǎn)處,仍感到那大平原上的往事有很多值得我去追憶。而近來我常想起祖父的那輛馬車,仿佛我依然如兒時般坐在故鄉(xiāng)的田埂上看著祖父的馬車在我的視野里跑近又跑遠(yuǎn)。
關(guān)于祖父對土地的感悟和熱愛,以及他一生的勤勞可以說怎么贊美都不過分。我沒見過那樣一生勤勞的人,即使在無數(shù)以勤勞著稱的中國農(nóng)民之中,他仍然是極出眾的一個。在方圓百里之內(nèi)祖父的勤勞也是有口碑的,也就是說那些大平原上勤勞的農(nóng)民們提起勤勞的祖父也會眾口一詞地表示出由衷的贊揚(yáng)和欽佩之情。作為隔代的后人,我一生下來時祖父就已經(jīng)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了,一個又瘦又高,卻已經(jīng)躬背的老人。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個農(nóng)人走入暮年后的形象。除了吃飯睡覺,我?guī)缀鯊膩頉]見過祖父坐著或者躺著時的樣子,躬身勞作忙碌的樣子是祖父永恒的形象。關(guān)于祖父年輕時的辛勞我是從父輩們那里聽來的,無論在什么場合,祖父出眾的吃苦耐勞已成為那些也非常勤勞的農(nóng)人們不得不經(jīng)常提到的話題,常不時地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而不論何時祖父肯定正在地里勞作著,所以他永遠(yuǎn)聽不到這贊揚(yáng)聲,他對此沒有興趣。常有人勸祖父:歇歇吧!祖父也會附和著說:歇歇,歇歇,歇著哩??伤种械幕钣?jì)一刻也沒停下來。因此,無論年輕,還是暮年的祖父,了解了勤勞,便了解了祖父的一生。祖父一生的字典上只寫著勤勞二字。
關(guān)于祖父的馬車,實(shí)際上那只是一輛比一般地排車稍大一些的板車。車身非常粗壯結(jié)實(shí),讓人感到它能裝下很重的車載。據(jù)說馬車是在祖父年輕時用血汗錢置下的。說是馬車,在很長歲月里也只是有車無馬,有很多年馬和牛之類的只能養(yǎng)在生產(chǎn)隊(duì)的牲口棚里,農(nóng)民自己是不能擁有這種私有財(cái)產(chǎn)的。這也是祖父在很多年里感到不順心的一件事。在祖父眼里,一個莊稼人趕著完全是自己的馬車走在大平原的土地上是再幸福不過的了。雖然沒有馬,但那輛馬車并不能完全得閑,到了農(nóng)忙時馬車就派上了大用場,只是要全靠自己來拉車。祖父使用馬車很小心在意,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除農(nóng)忙外祖父很多時候舍不得用它。農(nóng)閑時祖父總是把馬車放在大門樓和前鄰的房子之間形成的一個夾胡道里。祖父用草苫子給夾胡道蓋了頂,以免漏雨淋了馬車。夾胡道有一米多寬,祖父完全可以直接推進(jìn)去一放了事??勺娓笍膩矶际前衍嚹_———我們那里把車輪子稱作車腳———和車軸一起缷下來,而把車身靠墻立在夾胡道里。這樣要多費(fèi)好多力氣和麻煩,可祖父不在乎。按祖父的說法,這樣放能保護(hù)馬車,可我一直猜不透其中的道理。
我小的時候由于父親在外面工作,不幸而又孤身的姥姥又只有母親這么一個孩子,舍不得讓她離開,所以我在大平原上生活的十三年都住在姥姥門上,并沒有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只有暑假寒假以及父親從外面的工廠里回大平原上休探親假時才去祖父那里。當(dāng)然平時我也會說不定什么時候跑到那里住兩天。姥姥家離祖父母家并不遠(yuǎn),只有三四里地。他們待我不錯,但由于相處的時間短,也并無特殊的感情。從感情上講我更深愛我那命運(yùn)多舛,而對我恩愛有加的姥姥。但由于耳濡目染,祖父出眾的勤勞還是影響了我。隨著我長大成人,閱歷漸豐,現(xiàn)在我卻越來越經(jīng)常地去回視祖父的一生,回視和土地和他生存著的一切結(jié)合得那樣緊的祖父。我不得不承認(rèn),祖父用他一生的勤勞和對土地的情感塑造的形象,以及所形成的人格力量越來越令我仰視欽佩崇敬。勤勞成為緊緊地聯(lián)接著土地和祖父的紐帶,當(dāng)然祖父從來沒在任何人的視野里去有意地塑造這種形象。所以我在曾寫過的一篇懷念祖父的文字里說過,我是把祖父當(dāng)做無數(shù)純真善良吃苦耐勞克勤克儉的農(nóng)民中更優(yōu)秀的一個尊敬他的,即使他不是我的祖父我也會這樣。這種評價已是超出了血緣的私人情感之后所能做的評價,這種評價我只會送給我受之無愧的祖父。
如果說祖父在他終勞一生的勞作里始終在凝視著他深愛的土地,那顯然是文人的矯情,是不真實(shí)的,祖父不具備那樣的修養(yǎng)。祖父是一個沒有文化的人,從未上過學(xué)。父母早喪,很小便被別人領(lǐng)去,后來在人家家里當(dāng)了長工的祖父,直到成家之后才離開領(lǐng)養(yǎng)他的人家。根本談不上讀私塾認(rèn)字。由于祖父的勤勞,深受那家人的喜愛。他們待祖父不薄,并最終收祖父為干兒子。祖父一生對那家人感激不盡,并和那家人保持了一輩子農(nóng)民間最純樸最深厚的感情。為此當(dāng)祖父在公元一九九二年古歷正月十五以他八十多歲的高齡作古時,那家人家中兩個和父親同輩但顯然比伯父和父親年輕的后人全然以兒子般的身份在伯父、父親之下,和伯父父親一樣披麻戴孝守靈三天,并哭得滿臉淚水和鼻涕,聲音特別響亮悲痛。同族人無不嘖嘖稱贊,并感嘆是祖父勤勞的人性修來的福分。令我這從外面返回故鄉(xiāng)不會做那樣痛哭狀的嫡系孫子非常難堪。祖父雖然沒有文化,但也并非一個字不識,他除了認(rèn)得自己的名字外,還能認(rèn)一些字,但都是與勞作和土地有關(guān)系的,比如小麥、棒子、高粱、棉花、牛、馬、羊、驢等,他只是記得這些字的模樣,就像記住麥子、棒子、高粱本身的樣子一樣,一旦把字拆開,比如把“棒子”拆成“棒”和“子”,祖父往往就不認(rèn)得了。祖父一生從未寫過字,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沒寫過。他從來不抓筆,只抓鋤把、鍬把、車把。在對祖父一生的思索中,我常常會有這樣的想法,那就是祖父之所以這樣終日辛苦勞作永不停歇,也許就是因?yàn)樽娓笡]文化,他沒有能力分心于土地以外的事。他對土地和勞動的認(rèn)識都是最本源最本質(zhì)最自然的。那種對勞動的耐力來自生命自身,是祖父生命存在的唯一的也是最適合的方式。祖父幾乎沒有任何欲望,也沒有給他的勞作定一個回報的目標(biāo),比如想積攢多少錢財(cái),或者像有的人那樣供孩子上學(xué)離開土地等。甚至連對富裕的渴望也不那么強(qiáng)烈,純粹是生存最基本的需要。他的一生除了勞作之外一切都是極平凡的。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準(zhǔn)確地判斷出祖父的這種勤勞的原因和動力是什么。我只能將其歸結(jié)為一種天性和本能。他的一切歡樂一切寄托都從勞作的過程中得到了。祖父的哲學(xué)就是,一個人既然生存在土地上只有這樣勞作才是本分。
當(dāng)我漸漸長大諳事,那輛馬車逐漸地走入我的視野時,雖然它已被使用了幾十年,除了陳舊之外,仍然是很完好堅(jiān)實(shí)的。只有車把處閃著木頭的亮澤,那是祖父幾十年來用力握住它磨出來的,是一個人勤勞的紀(jì)念和符號,是一種生命印跡。應(yīng)該說祖父使用馬車的時候并不是很多,關(guān)于它和祖父之間也并無特殊的故事,它只是從祖父年輕時就和祖父相伴、相感相知祖父生命中的一切,是祖父一生勤勞的經(jīng)歷者、見證者。仿佛在我來到這個世界前是它代替我的目光打量著祖父。使我能以一個完整的目光注視祖父。特別當(dāng)我來到這個世界后,在和祖父相處的有限的時光中,那輛馬車始終是祖父身邊最醒目的形象,使我在幾十年后的今天,一想起祖父便總是不自覺地在眼前呈現(xiàn)出馬車和祖父相伴的樣子。所以我在這里并不是要講關(guān)于馬車的故事。而是要講關(guān)于祖父勤勞耕忙、永不疲倦的一些事情。寫出了祖父一生的勤勞,便寫完整了祖父的馬車。那是我遠(yuǎn)望祖父一生時的另一副目光。
過年的時候,祖父總是喜歡拉幾車新土墊墊院子,那時我往往正住在祖父家里。我便會跟著祖父去地里拉土。大平原廣闊無邊,但此時曠野里已少有行人,人們大都在經(jīng)歷了一年的勞作之后待在家里準(zhǔn)備過年了。享受一年四季中少有的清閑。但祖父從來沒有農(nóng)閑的時候。每一個日子對祖父來說都是勤勞的。祖父讓我坐在馬車上,他卻駕轅拉著我。由于馬車比一般地排車要寬大,瘦長的祖父站在兩根車把之間本來是馬應(yīng)該站的位置上就顯得更瘦長,像一個很瘦的人穿一件很肥的衣服。祖父的背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有些彎駝了,因此他拉馬車不用往前探身子就已經(jīng)使上力氣了。祖父長年干活,話語不多,我坐在馬車上給他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孩子話,他只是嗯嗯啊啊。祖父的村子比較貧窮,土地挺多,但大都是鹽堿地,上面只長一些荊棘、刺槐、矮桑樹和芨芨草之類的東西,而更多的地方裸露著鹽堿地蒼涼的白色。祖父在大片的鹽堿地中找到一處村人們經(jīng)常拉土的地方停下來,便一鍬一鍬地往車上裝土。祖父自始至終一個節(jié)奏,毫不慌亂,中間也不用休息,只一口氣就裝滿了馬車。我在一旁閑著沒事,便找一些大點(diǎn)的土塊用雙手抓起來往車上扔。祖父看著我,便有一種滿足感。能看到自己家里人丁興旺代代繁衍這也是祖父的一種骨血里的歡樂。車裝得很滿,朝回走的時候祖父拉馬車就吃力多了。大平原雖平坦,那是整體的廣闊意義上的,馬車走起來還是有些溝溝坎坎坑坑洼洼的地方。此時祖父的整個身軀都弓起來,手緊緊地抓著車把,腳會不時地刨起一下一下的泥土。絆繩掛在祖父的右肩上狠狠地朝祖父的肉里勒。馬車又笨又沉,仿佛整個大平原都裝在了上面,很不情愿地跟在祖父后面朝前走。馬車到家時祖父滿身是汗。但卻聽不到祖父因勞累而發(fā)出的嘆息聲。祖父的一輩子又有誰聽到過他沉重的嘆息聲呢?
祖父從來沒有坐在那里等吃飯的時候,祖父只要看到飯還沒有做好,他總會再去找一樣活干。所以永遠(yuǎn)是飯?jiān)诘茸娓?。祖父總是從他剛剛忙完的活邊走到廚房他自己的飯桌前。祖父吃飯有兩個非常不好的習(xí)慣,一是吃得慢、時間長。———其實(shí)這并沒有什么;再就是祖父好喝棒子面做的白粥,但喝白粥時總是喝一兩口便吐一口,吐得地下粘乎乎一大片。祖父好像總是如梗在喉。他那樣愛喝白粥,卻又喝喝吐吐,從來沒有一口氣將一大碗白粥喝下去的福氣。每次吃完飯都要用锨鏟出去,再挖些新土填上,所以祖父吃飯的地方有些洼,且上面總是一層新土,像一塊新布做的補(bǔ)丁貼在廚房漆黑的地上。由于祖父有這種習(xí)慣,所以祖父總是一個人在廚房里自己吃。特別在我和母親去祖父家里時,一有喝白粥的飯時,祖母更是會讓祖父一個人自己去吃,祖父對此毫無怨言。這個習(xí)慣是祖父身上唯一不能令他人稱贊的地方,但由于是祖父也從來沒有人對此怪罪過。人們都知道,這是祖父從年輕時就有的習(xí)慣,很顯然是超負(fù)荷的勞作導(dǎo)致的積勞成疾。當(dāng)我長大成人后回鄉(xiāng)下再看到祖父這種樣子時,心里總是有種說不出的感動和難受。我會過去勸他,以后別再這么沒休沒止地干活,該歇歇的就歇歇。祖父卻說,這和干活沒關(guān)系,這不礙干活的事,真不干活了更厲害。祖父吃一頓飯往往要用別人吃四五頓飯的時間,坐在那里吭吭哧哧,喝喝吐吐。祖父干活時可從來沒這樣磨過洋工。但也只有在這時祖父也才能夠坐在那里休息一下,這也幾乎是祖父一生中唯一的休息方式。為此我倒希望祖父更慢些,并為此感謝祖父身上這種本來有些令人厭煩的毛病。祖父吃完晚飯也不休息,冬天烘土坑、夏天熏蚊子,還要喂豬羊等牲口,有時去地里轉(zhuǎn)一圈,或者將白天沒干完的活再干上一氣。在生產(chǎn)隊(duì)里的時候,農(nóng)忙和收獲季節(jié)祖父夜里還要去打更,他是隊(duì)上最愿派去打更的人,因?yàn)樗麖膩聿粫祽泻褪?。所以祖父每天總是很晚才睡下,而第二天早晨則很早就起來了,挑著筐去地里拾糞和柴禾。我不知道祖父睡得怎么那么少,怎么會有那樣大的勁頭和耐力,現(xiàn)我常獨(dú)自渴望自己能有那樣的勤勞和耐力去面對稿紙和自己的文字,可我竟做不到。祖父早晨拾柴禾和拾糞的習(xí)慣一年四季不斷,大年初一他都不閑著,只有初二給祖宗上墳的日子才不干這活計(jì),但他會挎著筐到散布在原野里的墳上去燒紙放鞭炮。我不知道一個人為了什么會這樣不停地勞作,在旁人的眼里就像個受難者。但我也想,他如果是為了什么也就不會這樣一刻也不停下來了。如果非要說為了什么,那就是祖父只有為了勞作才去這樣勞作。
祖父對富裕只有簡單的渴望,因?yàn)樽娓敢膊恢烙辛烁嗟呢?cái)富有什么意義和用途。而且他用不了更多的財(cái)產(chǎn)來滿足他。他當(dāng)然想擁有更多一些的土地、牲口和糧食,但這一切對于祖父來說決不會超過他的勤勞所能得到的界限,這實(shí)在是一個躬耕于土地上的農(nóng)民最純樸最簡單最低廉的要求。祖父的生活也非常節(jié)儉,粗食淡飯他一輩子也沒吃夠。祖父不知為什么極愿意吃綿羊尾巴上的肥油,用它包頓水餃或者大包子便是祖父在飯食上的最高要求。而祖母卻對羊肉連聞都不能聞,更不用說這種極膻的肥羊肉。所以每次蒸一鍋這種包子時,祖母要用毛巾捂著嘴燒兩三遍開水,把膻味蒸發(fā)干凈后才能給自己做飯。為此祖母經(jīng)常嘮叨祖父。但嘮叨歸嘮叨,卻也一輩子沒耽誤給祖父做這種飯。她也知道這是祖父唯一的要求。在冬天祖父還喜歡喝一點(diǎn)酒,大都是早上喝,以此暖暖身子好出去干活。祖父好用地瓜干換一壇子酒,放在糧囤后面。他從不喝好酒。每次做飯時祖母總是用一個大粗瓷碗熥一碗水,好用來洗手洗臉。同時便將一個專用的能盛一兩半酒的玻璃杯盛滿酒放在盛水的瓷碗中,飯做好了,酒也就熱了。有一次,大概是我七八歲時,餓得等不及了便自己去掀鍋蓋拿干糧,不小心將玻璃杯子碰倒了,酒和一大碗水混在了一起,那次祖父向我發(fā)了他一生唯一的一次火,在那之前和之后祖父從來沒發(fā)過火,雖然他有時脾氣很急,不太好。他站在鍋臺邊,滿臉的慍色:“你這孩子,你這孩子……”我站立一旁,不知所措。那天,節(jié)儉的祖父喝了那一大瓷碗混合了酒的洗臉?biāo)?/p>
雖然祖父沒有文化,不懂得怎樣去表達(dá)他對土地的感受,但祖父對土地對莊稼的虔誠和摯愛是不容置疑的。我想他一生的勤勞能說明這一切。甚至與其說他對莊稼和土地是虔誠的不如說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祖父的身軀因?yàn)閯谧髟诖笃皆险酒鹩侄紫拢鞘且环嗝疵赖霓r(nóng)耕圖??!是大平原上一道多么美麗的風(fēng)景?。∷麆谧髦?,在土地深處,在大平原的地平線上。祖父的勞作生動了土地,也是土地的福澤。沒有誰比祖父把莊稼種得更仔細(xì)更精心。沒有誰種的莊稼比祖父種的莊稼更長勢良好。他把自己藏得很深的微笑只獻(xiàn)給茁壯的等待收獲的莊稼。他降生在大地上,并在土地上彎了腰。他一遍又一遍地犁翻土地,最終歲月的犁鏵在他臉上犁出了再也無法展平的犁溝,那蒼老的皺紋啊!祖父把他一生的勤勞都獻(xiàn)給了莊稼和土地,完完整整,一點(diǎn)也不保留。他的生命和歲月一起融解于泥土,直到他最終回到泥土中。
祖父的勤勞成為大平原上的一種精神。無論他生前還是死后,大平原上的人們總是在不斷地傳頌著祖父的一生,并成為人們教育后代子女的榜樣。也許這種精神的價值和意義在今天我們有些人看來,會感到這只是對土地的愚忠和迂腐,但我們又不得不慨嘆誰又能用這樣一生的勤勞默默地不知不覺地創(chuàng)造著一種精神呢!祖父用他的超凡的勤勞所形成的恩澤掛在我們家的門楣上成為一枚耀眼的族徽。在今天我們難道不是有點(diǎn)太缺少對土地的這種精神了嗎?而我深深感到在這方面我是一個多么不孝的子孫。
后來土地要分到各家各戶的時候,祖父便傾其所有積蓄買回了一匹馬,使得那套馬車終于完整了。很多人記得祖父買回馬時的激動。他拉出馬車,套上馬,將一車肥拉到地里,又拉回來一車新土,揚(yáng)在糞坑里。祖父沉浸在多年的愿望終于實(shí)現(xiàn)的幸福里,竟一下子變得年輕了。他終于耕種著自己的土地了,他終于在大平原上趕上了自己的馬車。這馬車是祖父辛勞一生的見證。但此時,祖父是真的老了。
大約在八十年代中期,我二十歲出頭時又一次從外面的世界返回了故鄉(xiāng)的那片土地。那時祖父剛在一片洼地上建了一棟房子,準(zhǔn)備給我在東北的伯父家的二哥回來結(jié)婚時住。一天早晨我起床后,看見祖父正在院子西面的牲口棚邊套馬車,我知道祖父又要去拉土了。等祖父套完馬車過來吃飯時,我便問他今天套車干嘛。祖父說,拉土墊院子。我說,我和你一起去吧!祖父說,那不是你干的活。祖母也在一邊勸我別去受累。我說,我行。我在心里琢磨,祖父都七十五六了,我才二十出頭,還干不過祖父!
吃完飯,祖父拉出馬車,見我執(zhí)意要去,就多往車上扔了一把锨。我們出了大門,拐出村莊,沿著白色的土路向大地深處走去。祖父走在馬旁邊,扶著車轅。我跟在車后面。無論是空車還是載車,祖父從來不坐馬車,這是祖父一輩子的習(xí)慣。聽別人講,祖父去一百多里地以外拉東西也從來不坐馬車。我便也跟在后面不坐馬車。祖父說,馬也和你一起干活,就別再多讓它受累了。初冬的原野里,人不是很多,祖父馬車上的鈴鐺便顯得格外響。到了裝土的地方,由于土地經(jīng)歷了最初的寒冷,已變得有些僵硬,特別裝第一車土?xí)r明顯多費(fèi)了些力氣。兩車土下來,我已是大汗淋漓,被風(fēng)一吹,特別寒冷。到后來連汗也出不來了。挖土?xí)r我望著祖父,祖父仍然是一锨一锨,節(jié)奏一點(diǎn)都不亂。我已是干一會停一會,大口大口地吐著粗氣。那是怎樣的一天??!我知道我已不適合于在土地上生存。到了中午,吃完飯,我堅(jiān)持著再跟著祖父去,祖父勸我我也不聽,我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堅(jiān)持到什么程度。實(shí)際上下午我只是跟著馬車跑,已裝不了幾锨土。干到最后我實(shí)在受不住了,老馬也開始呼呼喘粗氣。可祖父仍然不停下,甚至看不出有多少疲累。他看我累得實(shí)在不成樣子,就對我說,你歇下吧!再有一兩車就差不多了。我對祖父說,那就明天再拉吧!祖父說,不用。我望著這個又干又瘦還有些駝背的老頭,我知道沒有誰能在勤勞上戰(zhàn)勝他。我坐在院子外的路邊上,看著祖父又一次趕起馬車向著暮色已經(jīng)開始降臨的冬天的原野深處駛?cè)ィ彝谶h(yuǎn)處慢慢變小,最終消失在大平原深處的祖父的馬車的背影,心中油然而升一種敬意。在初冬的寒風(fēng)中,我感到淚水從腮邊慢慢地滑下來。
是什么力量這樣驅(qū)使了祖父的一生呢?是什么力量能使祖父那永不停歇永不疲倦的勞作著的腳步在大平原上停下來呢?
現(xiàn)在祖父已經(jīng)去了,埋在了他深愛著的土地上那茂密的莊稼地里,成了永恒的打更者,成了永恒的大地守夜人。是生命的終止結(jié)束了祖父永不休止的勞作。現(xiàn)在祖父長眠地下,終于能好好地歇歇了。歲月匆匆,昨日漸遠(yuǎn)。誰能擁有這樣的一生,誰能這樣塑造一生?在生命的間隙我越來越多地回視祖父的一生,思索和體悟其中的意義和價值。也許這種勤勞的方式值得我們?nèi)ヌ接懀梢粤钗覀冏龀鲈S多的其他的判斷。但這種辛勤勞作的精神和用勤勞塑造的祖父卻越來越令我感動和敬仰。我平凡而又偉大的祖父??!
祖父去世后,那輛馬車傳給了我那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生存著的叔伯大哥。他也是一個勤勞的人,和大平原上無數(shù)的人們一樣勤勞。但他使用起馬車來可沒祖父那么精心,只幾年那輛馬車就破爛不堪渾身散架了。幾根大一些的木頭改做它用,其它的燒火用了。他沒再買新馬車,而是買了一輛機(jī)動車。
那輛馬車已和祖父一樣在蒼茫的大平原上永遠(yuǎn)地消失了,成為永恒的往事和傳說,在風(fēng)中飄蕩。
但勤勞是一件多么普通,而又值得我們敬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