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守國
早上,男孩是帶著滿肚子怨氣上山的。他的這股火來自他的母親。也可以說,來自他的父親。本來是父母之間的事,與他無關(guān),是他自己引火上身的。
剛吃過飯,母親便吩咐父親去把谷地里的莠子薅了,說再不薅,就耽誤谷子出穗了。當(dāng)時(shí),父親正仰面躺在炕上。他先“嗯”一聲,翻個身,這才說他的腰疼,改天再說吧。這并不是借口,父親確實(shí)有腰疼的毛病,是當(dāng)年打石頭時(shí)落下的,都疼十多年了,腰上被狗皮膏藥貼得像長著癩斑的狗皮。
見父親遲遲沒動彈,母親便在當(dāng)院邊喂豬邊用鐵勺子敲打著水桶罵起來。她說你們這幫沒用的廢物,光知道吃閑飯,吃飽了就上窩里趴著……從母親的嘴里和手上發(fā)出的聲音由弱漸強(qiáng),嚇得圈內(nèi)的三頭豬都龜縮在墻角上,不知所措。母親見它們不老老實(shí)實(shí)地吃食,多管閑事,似乎更加憤怒了,從地上撿起兩塊磚頭砸過去,說你們真是一群豬,一群笨豬!
男孩正坐在炕梢做暑假作業(yè)。他停下手中的筆,一邊支棱起耳朵聽著母親走里走外地叫罵,一邊隔著炕桌看著父親。他真希望父親能跳起來,竄到當(dāng)院打母親一個嘴巴;或者跳起來,對著窗外罵幾句;哪怕是跳起來,摔個暖瓶茶杯什么的。但父親沒有,他就那么無動于衷地趴著,像是聽著催眠曲睡著了。這就迫使男孩不得不跳起來,從炕上一下子彈到地下,趿拉起鞋,在轉(zhuǎn)身時(shí),狠狠地瞪父親一眼,出去了。路過母親身邊,他同樣瞪了母親一眼。
因?yàn)槭欠攀罴?,?dāng)街的小孩子比以往多一些,都聚集在李二歪家門口的大榆樹下。今天,劉忠家的二兒子娶媳婦。據(jù)說新娘子是個啞巴,他們都等著看熱鬧。男孩低著頭穿過人群時(shí),被一個同學(xué)拉住,讓他也等著搶喜糖。男孩不屑地?fù)u搖頭,繼續(xù)向前走去。剛出村口,便一路飛奔起來。
在路上,男孩超越好幾個上山的人。他沒跟那些人說話,那些人中有跟他說話的,他也沒搭理人家。那些人也并沒在意,都以為他在練長跑,顧不得說話。男孩打小就善于長跑,在學(xué)校里,他是長跑隊(duì)的主力。每次開運(yùn)動會,不管是校內(nèi)的還是全鎮(zhèn)的,他都是長跑冠軍。他跑步的樣子,像只逃亡的梅花鹿,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滾動。他的頭向后昂著,眼睛直視前上方。他不在乎腳下的路,遇到有坑凹的地方,感覺到了,便直接跳躍過去。他不論是去哪里,只要是這段距離能讓他跑起來,便沒有走著的時(shí)候。
男孩上山是去薅莠子的。
在沒上學(xué)之前,男孩就跟著父親上山薅過莠子。開始時(shí),他跟在父親的身后,父親每拔掉一棵,男孩都湊上前去看一眼,問父親什么是莠子?父親曾鄭重其事地告訴他,說谷子是人們種的苗,莠子是野生的草。他雖然聽懂了,但在地里找了半天,還是無法識別這兩種長相差不多的東西。他又問起識別的方法,父親指著手里的幾棵莠子說,如果整片地里的谷子根部都是綠的,那么根部是紅的那種便是莠子;如果谷子都沒出穗,那么先出穗的便是莠子。他聽完后便跑到父親前邊,按著父親所說的原則,發(fā)現(xiàn)疑似莠子的,就招呼父親,經(jīng)父親確認(rèn)后,便拔下來。那天,整個地里的莠子基本上都是他清除的,到中午回家時(shí),他已經(jīng)能完全識別了。
來到地頭,男孩似乎并沒停頓,而是直接沖進(jìn)谷地,只是速度減緩些,像是競走。他沒像以往那樣每個單程薅兩條垅,左右兼顧,而是只盯著左邊的這條垅。他覺得身體被一種氣流推動著,有用不完的力量,只有跑,才讓自己舒服一些。
地里的莠子并不像母親說的那么多,有時(shí)候跑幾十米才遇上一棵,就算是不薅,也不會影響到谷子生長。男孩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每天都攆著父親上山?好像父親就是地里的莠子似的,不拔出來,就會影響莊稼生長。他也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賴在家里頭不樂意上山,雖然他的腰疼是真的,可干這種活計(jì),還是應(yīng)該沒問題的。更讓他不明白的是,為什么谷地里年年都會出莠子,要是沒有這種東西,人們也能省去很多麻煩。
沒用五分鐘,男孩便跑到谷地的北頭。他沒做停歇,就像長跑時(shí)在彎道處一樣,很自然地轉(zhuǎn)向下一條垅。谷地總計(jì)十九條垅,他第八次返回來時(shí),是兼顧著兩條垅的。他確實(shí)有些跑不動了,盡管還在堅(jiān)持著,腳步卻十分地凌亂。在快到地頭時(shí),向前踢了一腳,左腳上的布鞋飛出去,落在一片樹蔭下。他又把右腳的鞋也同樣甩出去,兩只鞋落在一起,只是一只鞋尖朝南,另一只鞋尖朝西。
“飛鞋”這種功夫,是男孩刻苦訓(xùn)練出來的。他打小就穿母親做的敞口布鞋,鞋穿的時(shí)間過長,鞋面松馳后,便有些不跟腳了。有一次,他跟葛向陽打起來,想踢人家,卻把鞋甩出去,而那只鞋又恰好打在葛向陽的鼻子上,且打得很重,把葛向陽的鼻子打出血了。本來是件很丟人現(xiàn)眼的事,卻因?yàn)檎`打誤中而事半功倍。過后同學(xué)們都說他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他卻矢口否認(rèn),說這是他的獨(dú)門暗器,只是不輕易使用罷了。同學(xué)們還是不信,他便跟人家夸下???,說你們等著,哪天我們再打起來,我表演給你們看。
從這天開始,男孩只要有時(shí)間,便到西樹林子里做專門的練習(xí)。他選擇一棵比較粗大的樹,在樹干上用小刀刻上葛向陽的名字,做為攻擊的目標(biāo)。還制訂一套很科學(xué)的訓(xùn)練方法:每天在原來的距離上往后退半步,每次練到彈無虛發(fā)為止。
一個月后,男孩再次跟葛向陽較量時(shí),果然又用上了。這次他把兩只鞋全都甩出去,一只擊中對方的臉部,另一只打在對方的后腦勺上。他們是在操場上交手的,幾乎所有的同學(xué)都見證了這一過程。這之后,包括葛向陽在內(nèi),校園里沒人敢惹他了,他從此便失去施展的機(jī)會。不過,他并沒讓這項(xiàng)技能因此而荒廢,每天都要練習(xí)幾遍。在上炕之前,他都是先退到炕對面的箱子邊上,把鞋甩向炕沿下邊的鞋洞里,基本保持著百發(fā)百中的記錄。他把這個看成他的一項(xiàng)本事,為此自豪著。在他的內(nèi)心里,“飛鞋”與長跑是不一樣的。他拒絕承認(rèn)長跑是一種本事,認(rèn)為跑有逃的意思。一個男人,能跑應(yīng)該是一種不光彩的表現(xiàn)。
男孩光著腳來到樹蔭下,一股清涼從腳底下涌上來,彌漫至全身,似乎把他的疲憊趕走一大半。他靠著樹干坐下,放眼望去,風(fēng)吹動著谷苗子微微蕩漾,一浪一浪的,讓他聯(lián)想到了大海。盡管他沒見過大海,但這并不影響他對大海的渴望與想象。他想如果在波濤上游泳,應(yīng)該是一件很美妙很愜意的事情。正當(dāng)他的思緒剛到中流擊水的時(shí)候,感覺到脊背上癢癢的。他把右手抬起來,順著脖子后掏過去,捏出一只螞蟻來。
“你他媽的找死來了。”男孩對著螞蟻憤恨地罵道。又對著手指吹了兩下,便把螞蟻放到嘴里。一股酸酸的滋味涌上舌尖,他不停地眨巴著眼睛并咽著口水。他打小就喜歡螞蟻的這股味道,平時(shí)雖然不特意去抓螞蟻吃,但一經(jīng)遇見,總要消滅幾只。在放入嘴之前,他習(xí)慣性地對著它吹一下。他也知道這樣做吹不走螞蟻身上的臟東西,但吹過了,給他的感覺就干凈了,吃起來也放心了。
男孩挪了挪屁股,發(fā)現(xiàn)屁股下邊有個螞蟻窩。他從地上撿起一根干樹枝,隨手折下筷子長短的一段。把棍子橫在地面上,把蟻穴上邊的那堆浮土扒拉走,便順著那個洞,往下挖去。那些被他挖出來的螞蟻四散奔逃著,有的竟然慌不擇路,爬到他的樹棍和手上。他把嘴里的這只螞蟻用舌頭舔到嘴唇上,突然噴出一口氣來,像吐瓜籽皮一樣,射出老遠(yuǎn)。又從手背上捏起一只活著的,放入嘴里。他感覺到那個小東西在嘴里掙扎著,甚至是在攻擊著他的舌頭。他用舌頭在嘴里來回?cái)噭又?,把螞蟻夾在舌頭與上牙膛之間,用力地去擠壓著。嘴里的酸味越發(fā)濃重起來,螞蟻也漸漸失去了反抗能力。
在挖到木棍一半的深度時(shí),男孩終于找到那只蟻后了。他把蟻后的兩只翅膀扯去,替換嘴里的那只工蟻。他對螞蟻世界還算有一點(diǎn)了解,知道蟻后是這些小工蟻的母親,在這個家里有著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他每次挖螞蟻窩,都是找到蟻后為止。在他的感覺里,吃了蟻后,就等于吃光了這個螞蟻家族。
男孩本來是不急于回家的,他不愿意看父母那兩張緊繃的臉。當(dāng)他把蟻后放入嘴里時(shí),突然惦記起那個啞巴新娘來了。按照以往的慣例,新娘子下車后,是要經(jīng)受考驗(yàn)的。當(dāng)街那么多人圍著她拉拉扯扯,她又不會說話,一定很難堪。男孩想趕回去,把二胖和狗子這些能折磨人的同學(xué)約出去打鳥,好讓新娘子少受點(diǎn)委屈。
男孩是在回家的路上遇見葛三的。他們本來距離很遠(yuǎn),但男孩跑得飛快,兩人之間就越來越近了。當(dāng)他從背影上確定前邊是葛三時(shí),竟然慢下來。他不愿意接近這個人,覺得他有點(diǎn)像自家谷地里的莠子。
可葛三走得實(shí)在是太慢了。在男孩的眼中,他根本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爬行,像一只蝸牛甚至是一只螞蟻。男孩實(shí)在等不及才決定超越過去。就在他離葛三距離幾米的時(shí)候,他左腳上的鞋竟然飛出去,擊在葛三的屁股上。
葛三被這突然的襲擊嚇了一跳,立即停住,轉(zhuǎn)過身來愣愣地看著。
男孩也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他緩沖兩步,也停住了。
兩人對峙一會兒,男孩有恃無恐地向他的鞋走去。
“操你個媽的,這么大個小子了,還沒個正形?!备鹑薹薜亓R一句,轉(zhuǎn)身走了。
男孩剛把鞋勾到腳上,正蹲下去提鞋跟,聽到葛三罵他,突然竄過去,從背后冷不丁地踹了葛三一腳。他的腿抬得很高,是照著葛三的屁股去的,可葛三往前走了半步,腳落在了葛三的小腿上。葛三被蹬了個趔趄,向前跑出兩步,才停下來。
看到葛三那副狼狽樣,男孩竟然站在原地傻呵呵地笑著。盡管他被葛三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拎住脖領(lǐng)子,被當(dāng)成毽子踢了兩腳,但他臉上的笑意始終在肆無忌憚地蔓延著。他眼神里流露出的蔑視,像鍥子一樣鍥入葛三的眼睛里,疼得葛三抖抖手,甩鼻涕般地把他丟到地上。
這次交鋒,整個過程不超過兩分鐘。但男孩覺得自己在這個瞬間突然長大了,是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他把頭往后昂了昂,帶動著胸脯挺拔起來,以一個勝利者應(yīng)有而特有的姿態(tài),大搖大擺地走著。
片刻的開心過后,男孩的憤恨又襲上心頭。他并不在乎葛三踢他的那兩腳,那兩腳踢得并不疼,他知道葛三是沒用力氣的。但他在意葛三罵他的話,特別是跟他母親有關(guān)的那句。這樣的話雖然別人也不止一次地罵過他,但別人罵的時(shí)候,他并不敏感,知道那只是在罵他,說說而已。合莊人在罵人時(shí),基本都用這句話開頭,他都聽習(xí)慣了??蛇@句話從葛三的嘴里吐出來,就像針一樣,直接扎在他的心上。
其實(shí),男孩也是在近兩年內(nèi)才漸漸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的。他是從豬牛羊狗這些動物的身上感悟出來的。每次看到那些動物交配的場景,他就想起六歲時(shí)做的一個夢來。
那年,男孩遠(yuǎn)在黑龍江的姑父死了,父親去發(fā)送他姑父。父親走后的當(dāng)天晚上,男孩就夢見葛三睡在他家的炕頭上,在跟他母親小聲地說著話,母親還不斷地提醒他小聲點(diǎn)。這是男孩在第二天早上醒后想起來的,他認(rèn)為那只是個夢。他幾乎天天做夢,也沒當(dāng)回事??墒?,這樣的夢在第二天晚上又出現(xiàn)了。這次他夢到的不是葛三與母親說話,而是在與母親打仗。兩個人都?xì)獯跤醯模€發(fā)出啪啪的聲音。那時(shí)男孩的膽子很小,特別害怕打架的場面,每次看到別人打架,他都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連父母吵嘴,他都嚇得直哭。他聽到葛三在打他母親,嚇得緊緊地閉著眼睛,甚至是屏住呼吸。
第二天早上醒來,男孩爬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把母親的被子撩開,他想看看葛三打母親哪兒了,打紅了沒有。母親被他弄醒,問他干啥?他便把夢到的事情與母親說了。讓他沒想到的是,母親竟然非常生氣,把他推個跟頭并高聲地訓(xùn)斥他,說夢是假的,夢到的事不許亂說,再亂說是要被老風(fēng)婆子刮走的。那時(shí)候,男孩除了害怕打架,就是害怕刮大風(fēng)。特別是看到旋風(fēng)后,總嚇得大哭。他聽姥姥說過,每個旋風(fēng)里面都有個老風(fēng)婆子,哪個孩子要是不聽話,就會被刮到天上去。所以有關(guān)這兩次夢的事情,他一直也沒跟人說起過。
但男孩每次看到葛三,都會自然地想起那個夢來??吹礁鹑膬鹤痈鹣蜿?,便想起母親被打時(shí)發(fā)出的聲音。他就是從打葛向陽開始迷戀上打架的。他第一次打了葛向陽,竟然興高采烈地跑回家跟母親請功,以為母親能表揚(yáng)他兩句,沒想到遭遇一頓痛罵。要不是父親用身子擋著,母親伸過來的巴掌差點(diǎn)就打在他的頭上。過后父親問過他為啥要打葛向陽,他害怕老風(fēng)婆子而沒敢說實(shí)話,這也是他第一次在父親面前撒謊。當(dāng)他一點(diǎn)點(diǎn)地長大,不再害怕老風(fēng)婆子的同時(shí),也明白那樣的夢是不能說出來的。特別是對于他的父親,只能一次次地將謊言進(jìn)行到底。
村里響起一陣密集的鞭炮聲,男孩知道迎親的車已經(jīng)回來了。他有些失落地環(huán)視著路的兩邊,全是密不透風(fēng)的玉米地,根本沒有可以繞過去的路。他想坐下來等一會兒,等葛三到家后,他再走??赊D(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行。如果葛三發(fā)現(xiàn)他在路上坐著,會認(rèn)為他因?yàn)楹ε露桓易吡恕?
男孩盯著葛三的屁股,走走停停。估摸著葛三離開他的有效射程,便把鞋飛出去,落在葛三的身后,再跑過去,穿起來,像自顧自玩似的。他的鞋每一次落地,葛三都回頭看一眼,他們就這樣一直折騰到村口。在路過劉忠家門口時(shí),地上除了鞭炮炸響的碎屑還有些花花綠綠的糖紙,門前早已經(jīng)沒有人了。男孩向院子里望去,很多人走里走外地忙碌著,他的母親也在其中。
男孩的母親是土生土長的合莊人。莊上的每戶人家,都跟她沾親帶故。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她總是不請自到,而且是自始至終地幫人家忙完。男孩知道母親不愿意待在家里,這樣做,不光是為了躲避父親,也是為阻止父親參加這樣的活動。在她甚至合莊人的眼中,父親只是個外人。
事實(shí)也確實(shí)如此。父親的老家是石匠溝的,離合莊三十多里,交通十分閉塞。用母親的話說,那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男孩曾跟著父親回過兩次老家,滿山除了石頭,幾乎連樹木都沒有。那里的男人,全部是石匠。父親從十六歲時(shí),就跟著人們上山打石頭。男孩不止一次地聽父親說起過,母親是他花六千塊錢買來的,這錢是他用八年的時(shí)間攢下的。這句話是父親在跟母親打架時(shí)用的回馬槍或殺手锏,就像男孩在打架時(shí)的“飛鞋”一樣。父親每次說完這句話,母親不管是吵得多歡,鬧得多兇,都會立即蔫下來。男孩也曾聽鄰居女人半頭半尾地說起過,說母親本來有自己的心上人,是姥爺為了給大舅和二舅說媳婦,才把她賣給父親的。據(jù)說母親當(dāng)初是情愿的,但結(jié)婚后就反悔了,說是被家里人逼的。為此,她還跑到法院要求過離婚,可父親堅(jiān)持說離婚可以,但得把錢還給他。當(dāng)然,這些事是在男孩沒出生前發(fā)生的,自打有了男孩,母親就沒再提起過離婚這兩個字。
母親不在家,男孩的心情自然是放松一些。他走到院子當(dāng)中時(shí),就把兩只鞋甩到井臺邊上。他拿過一只水桶來,壓了滿滿的一桶水,先蹲下去,趴在水桶邊上,喝個飽,順便把頭扎進(jìn)水桶里,把頭發(fā)、臉和脖子一次性洗了。跟前沒有毛巾,他就猛烈地?fù)u著頭,甩著頭發(fā)上的水珠,并抬腳把水桶蹬翻,讓水漫過自己的腳下,順便把腳上的泥土涮去。男孩是個愛干凈的人,從春天到秋天,每天都這樣洗兩次。就連冬天,也用涼水洗頭洗腳,只是在屋里罷了。
水桶翻倒的響動驚動了父親。他坐起來,趴著窗臺罵道,操你媽的,那么大個小子了,不老實(shí)地在家學(xué)習(xí),就知道跑出去野。人家娶媳婦,跟你啥關(guān)系?看把你們娘倆忙得都找不到北了。
父親罵完后,又把頭縮回去。
男孩沒去理會父親的話,知道父親誤解他了,以為他和母親一樣,是去劉忠家了。他在井臺上來回地走動兩圈,讓滾燙的石頭把腳煲干,穿上鞋,從廂房的窗臺上拿起彈弓,并隨手抓了把提前曬干的泥球塞在褲兜里,出門打鳥去了。本來在回來的路上,他還惦記著完成今天的作業(yè),是父親的那幾句話,讓他放棄了。
男孩踢葛三的事,母親是第二天上午知道的。她從當(dāng)街回來時(shí),臉沉得像紫茄子皮似的。母親平時(shí)臉上的顏色挺好看,除了略黑點(diǎn),在合莊同齡人中,算是漂亮的,只是她一旦生氣,臉色就變紫。合莊原來的赤腳醫(yī)生說母親有心臟病,早就建議她去檢查一下。父親也幾次勸說她去,可母親好像并不在乎,說她早死早省心。
母親進(jìn)屋后,直接沖到男孩面前,先扯過男孩手中的書扔向窗外,這才罵道,你的書都念到狗肚子去了,連點(diǎn)人情大道理都沒學(xué)會。葛三怎么惹著你了?你憑啥踢人家?他和你爹歲數(shù)差不多,是該你踢的嗎?母親越說越氣,竟然舉起手,照著男孩的頭上扇去。
男孩并沒躲閃,好像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臉上閃爍著淡淡的笑意,像是盼望已久的事終于如愿以償?shù)母杏X,在低頭的同時(shí),還把腦袋往前探了探。
啪的一聲過后,男孩并沒感覺到疼痛。他抬起頭來,看見父親的手橫在他的面前。
母親愣一下神,緊接著又抬起手來,在父親的肩膀上和后背上打了兩下,這才停住手,沖著父親嚷道,天下沒有你這么護(hù)犢子的,孩子在外邊惹這么大的事,你還慣著他,你想讓他以后長大了殺人放火呀!
父親顯然是側(cè)著身子撲過來的,他的兩條腿,還在炕頭上。他把腿抽過來,端坐在男孩面前,指著母親說,我就護(hù)著了,你怎么著吧?葛三肯定是惹我兒子了,要不合莊這么多人,我兒子怎么沒踢別人,單單踢他?就算是我兒子踢他不對,你問他想怎么著吧?踢壞了,我去給他看??;踢死了,我去替他償命。父親越說越激動,竟然抬起手來指著母親的鼻子說,你要再敢動我兒子一指頭,別說我對你不客氣。
父親的聲音洪亮,語速從容,每一個字出來,都像是扔向母親的一塊磚頭。
母親確實(shí)沒再往前來,而是退到箱子邊上去了。嘴里雖然還在罵著,但聲音在漸漸地減小,最后只是反復(fù)地嘮叨自己的命不好,不如死了省心。
男孩安詳?shù)囟阍诟赣H的身后,覺得剛才的一幕就像是變戲法似的。母親進(jìn)屋時(shí),父親還在炕頭趴著。他是啥時(shí)候坐起來的,男孩并沒看到。母親抬起手時(shí),父親又是怎么撲過來的,他也沒看到。父親平時(shí)總是兩只手掐在腰上,連轉(zhuǎn)身都慢騰騰的并伴隨著齜牙咧嘴的表情。今天竟然跟換了個人似的,像風(fēng)一樣的迅速,像石頭一樣的堅(jiān)硬,這讓男孩感覺到很踏實(shí)。他把頭輕輕地貼在父親的后背上,靜靜地靠著。他嗅到父親身上的那股汗水味和旱煙味,覺得現(xiàn)在的父親,才是他心里真正的父親。
母親依靠著箱子邊上磨嘰一會兒,便拿起一只沒納完的鞋底,氣呼呼地往當(dāng)街走去并沒好拉氣地摔上大門。
母親走后,父親雙手撐著炕,一點(diǎn)點(diǎn)地往炕沿處移動著。他下地后,穿好鞋,回頭瞅著男孩嘿嘿地笑著說,“來,兒子,下地,和爸上山薅莠子去?!?/p>
“昨天上午我都薅過了,我就是在回來的路上跟葛三干起來的?!蹦泻⒄f完后,立即意識到接下來父親一定要問他為啥跟葛三打起來的事。他緊張得有點(diǎn)哆嗦,不知道該怎么去回答。他的臉都漲紅了,手不停地扯著背心的前襟。
可父親并沒有問,好像男孩為什么踢葛三并不重要,而踢了葛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父親仍舊嘿嘿地笑著說,“我兒子真是長大了,都會替爸干活了,往后我就省心了?!备赣H說著,很艱難地彎下腰,把男孩的鞋拿起來,放到炕沿邊上。
男孩只好跟著父親上山去了。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父親見到路上的人,總是老遠(yuǎn)就打招呼,不等別人問他干啥去,首先跟人家說是去地里薅莠子。他又指著身后的男孩說,“我兒子昨天都薅過了,我不放心,再去檢查一遍?!?/p>
父親說話時(shí),腰板挺得溜直。從神情上看,好像是去做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