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窈瑤,女,1988年11月生于南京,南京師范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碩士。小說、詩歌、散文見諸《青春》《滇池》《美文》《山東文學(xué)》等報刊。詩歌入選“中國80后詩人詩歌作品大展”,“中國都市新生代·南京詩群”等。
那件女人的胸罩是粉紅色的,帶著鋼圈和蕾絲花邊,田老頭從院子里撿起它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黃梅天氣,到處都濕嗒嗒的,田老頭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也是濕嗒嗒的,草綠色汗背心和大紅色短褲,像剛用顏料刷刷涂過似的。田老頭一手捏住胸罩的兩個半球,使勁一擠,擠得手心里全是水。他雙手的粗繭摩擦著那棉實、柔軟的部分,瞇眼朝上面的陽臺仰了下頭,水珠從飄搖在半空的大號T恤和幾條花裙子上墜濺到他臉上,他那朝外凸起的,肥膩敦厚的香腸嘴“啪”地咧開,打出了一個大哈欠。
田老頭困了,每天一吃完晚飯,他就要睡覺。
田老頭一貓身,縮回了那間霉味四溢的小客廳,懸在飯桌上的兩只微風(fēng)吊扇嗞啦嗞啦地轉(zhuǎn),桌子上擺滿了壇壇罐罐盤盤碗碗,浸泡在湯湯水水醬料鹵汁里的剩菜殘羹潑灑到坑洼不平的桌縫里。田老頭一手拈胸罩,一手抄起油垢閃閃的抹布揩去了桌邊的飯粒,又叉起插在湯鍋里的筷子夾了一個大肉圓丟進嘴里,一邊吧唧著嘴,一邊瞅著對面架子上的電視機,一群美女正在跳肚皮舞。田老頭嚼著大肉圓,額上的汗直淌進肥碩的脖子,從脊梁骨到大腿丫都是濕嗒嗒,黏乎乎的。
田老頭的飯桌永遠(yuǎn)滿滿當(dāng)當(dāng),飯菜湯面應(yīng)有盡有,隨時伺候著搞突然襲擊的田五和田七。田老頭七十八了,田五是他兒子,田七是他女兒,一個五月生一個七月生。田五從氮肥廠買斷工齡后就買了輛夏利開黑車,有時也跑跑長途賺賺外快。田五跟他老婆關(guān)系不好,尤其是嫖娼被抓那回,他一被放出來他老婆就張牙舞爪地?fù)]一把菜刀要閹了他。后來還是田老頭主動把這套一室一廳的老房子過戶給了孫子偉偉,又貼上偉偉婚房的首付,好歹平息下去。偉偉養(yǎng)兒子后也不常來,被他媽看得死死,田老頭沒瞧過重孫子幾眼,那孩子眉眼隨他奶,田老頭心里又添層堵。按說田家待她不薄,十指不沾陽春水地做了半輩子少奶奶,吃喝都是公婆供著,家務(wù)活都是田五一手包辦,不就是在外頭憋不住偶爾開了個葷,錢包不還是你攥著不是?
田五老婆晉升奶奶后就搬去城里和偉偉一家同住,只有孫子一人是命,田五反倒光明正大地搞起女人來。他一個人來田老頭家時總是把防盜門拍得地動山搖,田老頭給過他鑰匙,他從來不用,進了門把一包臟衣服臟床單朝地上一扔,撲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倒頭就睡。他自己家的洗衣機壞了幾百年也不修,田老頭每回都戴上老花鏡坐在廁所門口專心致志地聽著那些衣物在洗衣機里“咕咚咕咚咕咚咕咚”。田五帶女人來都是自己開門,黑燈瞎火的,田老頭在里屋睡,喘息和尖叫同時叩他的門板,一浪比一浪猛。田老頭摸了摸自己的那個東西,是很愛惜的摸法。他坐起來,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摸出兩團棉球塞進耳朵,又躺下來繼續(xù)睡覺,手還放在那個東西上面。
田七和田五不一樣,田七來從來不叫門,田老頭一聽到狗叫就知道是田七。田七跟的第二個男人是個酒鬼,兩人隔三差五地干仗一干就是十多年??偸歉刹贿^癮的田七就趿拉著拖鞋,敞著睡衣,披頭散發(fā)地抱著“波比”穿過小街小巷,一頭闖進老爸家,坐在沙發(fā)上扯嗓子罵:“邢志剛你他媽不是個東西!”罵了一遍又一遍,波比就在地上汪汪汪地撒野。金毛小泰迪波比還不到兩歲,原來是田七女兒笑笑養(yǎng)的,笑笑跟男朋友同居后就把波比一腳踢給了老媽。田老頭由著波比撕咬自己的褲腿,他從黃瓷缽里撥了幾塊糖醋排骨到它旁邊,把波比啃得歡歡的。田七罵到骨頭酥軟就甩著一頭黃卷毛坐到飯桌邊呼哧呼哧地大掃蕩,她比田五還要能吃。田老頭看著田七黑烏烏的大眼圈,那張不知涂抹了多少化妝品的臉像是粉刷了無數(shù)遍的老墻皮聳塌下來,灰褐的墻底上滿是褶子和斑紋。田老頭想,他女兒年輕時也是要臉有臉,要胸有胸,怎么就被榨成了個人干兒呢?得找邢志剛!可找他有什么用呢?指望他再把女兒粉刷粉刷?
是田七先發(fā)現(xiàn)不對的,田七那天照例直勾勾地盯著田老頭說了句“爸,邢志剛他不是個東西“,一雙筷子伸到盤里夾了一塊雞,還沒咬幾下就吐了出來。田七把筷子往桌上一摜,墻皮臉嘩啦啦地抖著,大喊了一聲“爸!”
田老頭以前最討厭吃甜,這個“以前”說的是他嗜甜如命的老太婆死之前,當(dāng)然也包括她死后直到田七的味蕾被糖醋雞刺激這一段含糊的計時。田老頭覺得自己是慢慢被糖給“鍍”上了,曾經(jīng)被他一股腦兒處理掉的空曲奇桶,巧克力盒,糖果罐竟然又被填塞得結(jié)結(jié)實實地出現(xiàn)在沙發(fā)角,床頭柜,五斗櫥……田老頭沒在家里掛田老太的遺像,他伺候了她一輩子,她到底沒放過他。那天他用鍋鏟熱剌剌地顛炒著油鍋里的青椒土豆絲,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被引向了糖罐(藍(lán)蓋裝鹽,紅蓋裝糖),明明是藍(lán),明明是藍(lán),他手里的小勺跌落在鍋灶上,撒下一大片白花花的粉末。他用手指蘸了一點抹在香腸嘴上,甜,她臨死前那幾天他也是這么用糖粒抹她的嘴唇,她那時已經(jīng)毫無知覺,她的肺已經(jīng)爛掉了,是在湖北農(nóng)場干活時落下的病根。
他將粉末捻進鍋里繼續(xù)翻炒起來,油煙嗆得他直咳嗽,他沒開油煙機,她咳得要比這猛多了,他用草紙兜著她的下巴,濃稠的黃痰溫著他的手掌。她是個一輩子沒沾過油煙的女人,咳喘起來時臉上的贅肉就像甜膩的奶油直往下墜。
那是他的第一盤甜土豆絲,后來就有了甜青菜甜花菜甜雞甜魚甜肉圓。田五沒田七那么挑剔,吃喝完了拍屁股走人。田七認(rèn)定他爸是被他媽勾了魂,該打包的照打包,帶回去喂波比是一樣。
“有人嗎?有人嗎?”
一個肉圓下了肚,叫門聲驚醒了眼皮子打架的田老頭。有半年多了,大概就是從他們搬來樓上的那會起,他到了后半夜就睡不著,索性爬起來煮飯燒菜,忙活完了把帽子一戴,就跑到蘆鎮(zhèn)上去溜達。凌晨的蘆鎮(zhèn)依舊在灰霾里憋著氣,街道建筑板著的死人臉被晨曦一撩撥,才見得些血色。要是著了風(fēng)雨,整座蘆鎮(zhèn)就流起膿來,到處彌漫著砂石土漿黃泥被水沖泡了的腥臭。田老頭一直跑到蘆鎮(zhèn)和葛鎮(zhèn)交界處的大轉(zhuǎn)盤,爬上通往長途汽車站的小天橋,俯瞰環(huán)視著立交橋上下馳行的車輛。北邊有一群高低錯落的煙囪,這只不過是蘆鎮(zhèn)龐大煙囪家族的一個部落,氮肥廠的煙囪就杵在南面的長江邊上。田老頭田老太都是揚州人,田老頭年輕時在上海當(dāng)過幾年兵,后來就被分到蘆鎮(zhèn)的氮肥廠當(dāng)操作工,費盡千辛萬難好容易才把在湖北農(nóng)場的田老太調(diào)回蘆鎮(zhèn)工作。田老太剛回蘆鎮(zhèn)時像根爛面條,田老頭愣是把她蒸成了肥碩的白饃。
田老頭不沾煙酒,買菜做飯縫紉理發(fā)打毛衣倒是樣樣在行,他在天橋上完成了擴胸擺腿轉(zhuǎn)腰運動后,天也差不多大亮。他下了天橋就繞到小鐵道附近的菜市場,蔬菜魚肉成包地往家拎。有時他走到家門口,正撞見樓上那對小情侶出門上班。兩人和外孫女笑笑差不離的年歲,男孩跟偉偉一樣的大高個,馬臉濃眉,粗硬的頭發(fā)豎得跟針?biāo)频?,一看就是個犟種;女孩小胳膊小腿,生得肉嘟嘟的,像只花瓢蟲黏在男孩背上上了電動車,“哧溜”一下就沒了影。
田老頭把胸罩?jǐn)R在沙發(fā)扶手,拿起電視機旁的老花鏡戴上,把木門拉開了一道縫,男孩的馬臉就貼在防盜門臟兮兮的破紗上。
“爺爺,不好意思,東西掉你院子了?!?/p>
“哦,什么東西呀?”
“就是……就是那個東西……我女朋友的。在你院子……”男孩緊緊攥著鐵桿,汗津津的臉皮上漲起一片殷紅。
田老頭“哦”了一聲,將木門半掩著退走到客廳,一把推開陽臺門,一只腳懸空在臺階上,瞇眼朝上面望了望,一個腦袋“嗖”地縮了回去。
“唉,沒有啊,沒有東西啊?!碧锢项^正要推上木門,男孩突然大聲起來,馬臉上像烙了血印子似的,“爺爺,別的東西……就算了……這個,這個有點貴……她她……”
田老頭摘了眼鏡,他走回客廳,故意關(guān)了一下陽臺門,食指和中指夾著胸罩走出來,開了防盜門:“是這個吧……唉,剛才沒看見,我這睜眼瞎?!?/p>
“是是是,就是這個,謝謝啊?!蹦泻⑿卣秩嘣谑掷?,撒開人字拖“噔噔噔”地上了樓。田老頭一關(guān)上門就甩掉了身上濕透了的汗衫,他鉆進廁所,擰開熱水器的噴頭,一邊沖涼一邊舉起剛才夾胸罩的右手,在半空做了個握緊的姿勢。
男人的銀灰色夏利停在高速公路旁的一家4S店里,不遠(yuǎn)處就是蘆鎮(zhèn)和葛鎮(zhèn)交界的大轉(zhuǎn)盤。他顯得很急,拿著手機一邊爆粗口一邊不停地看表。男人生得精瘦,理著小平頭,一對滴溜溜的烏賊眼,褲腰上別著一大串叮鈴咣啷的鑰匙。張隆樹很早以前就見過他,是在另一家4S店。他每次一來樓下老人家就把防盜門敲得震天響,經(jīng)常是禮拜天的大中午,隆樹和芮小瑞正摟在床上睡午覺,芮小瑞順手抓起床頭柜上的鬧鐘往地板上砸,芮小瑞就罵:“真犯賤!”
“犯賤”是芮小瑞的口頭禪,他們認(rèn)識的頭一天芮小瑞就這么罵他了。當(dāng)時是冬天,芮小瑞飽鼓鼓的身子塞在白羽絨服里,黑絨襪將兩條小腿裹得緊緊的,活像兩根鐵絲撐著一團膨松的棉花糖。芮小瑞站在車門邊,耳朵里插著耳機,壓根沒發(fā)現(xiàn)包被扒了。隆樹故意撞她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就轉(zhuǎn)臉罵了句“犯賤”,一車的人都盯著掉在地上的那只錢包,包括沒得手的小偷。隆樹把錢包撿起來遞給她,她迅速地將錢包塞回包里,原本就搽了胭脂的臉登時火紅火紅,兩顆小兔牙緊咬著下唇,隆樹真?zhèn)€聞到了棉花糖的味道。隆樹下了車,她也跟著,她說話的語速很快,哈出的白氣像她身上冒出的糖絲,一縷一縷的,把隆樹牢牢纏住了。
“喂,請你吃麥當(dāng)勞,怎么樣?”
那已經(jīng)快是三年前的事了,隆樹在蘆鎮(zhèn)上的一所技校混了幾年,就在靠蒲鎮(zhèn)的一家4S店修車。隆樹不是蘆鎮(zhèn)人,老家在蘇北,他爸在他七歲那年死于一場鄉(xiāng)間斗毆,他媽后腳就跟著個斗雞眼男人跑了。隆樹他爺是縣小學(xué)的校長,把隆樹供到初中畢業(yè),腦溢血突發(fā)死在小學(xué)校的一棵大松樹底下。隆樹在蘆鎮(zhèn)的三叔回去奔喪,隆樹就跟了來。三叔三嬸做物流生意,常年在外跑,本來他們的意思是讓隆樹搭把手,可隆樹說他只想學(xué)門手藝,修車修表修燈修什么都行。三嬸吵嚷著要把隆樹攆回去,還是三叔好說歹說勸住了。三叔大概看出隆樹襲了他大哥的左性,就隨了他去。
“張隆樹,你有過喜歡的女孩沒有?”
那個夏天他們經(jīng)常從蘆鎮(zhèn)搭公交去蒲鎮(zhèn)碼頭坐輪渡,蘆鎮(zhèn)人過江進城要么從蒲鎮(zhèn)走大橋,要么從葛鎮(zhèn)走二橋,蒲鎮(zhèn)人自己也走過江隧道,但蒲鎮(zhèn)碼頭倒也不十分冷清,一到周末便涌上不少看山看水的閑情。芮小瑞穿一身檸檬黃的連衣裙,光溜溜的胳膊勾住甲板上的欄桿,頭昂得高高,金燦燦的發(fā)絲被江風(fēng)一攪,整個人就成了熱騰騰的一朵向日葵。
隆樹嘴還沒張,芮小瑞就喊:“不許說!”手里的甜筒冰淇淋糊了隆樹一嘴。鄉(xiāng)下女孩也野,可不是芮小瑞這樣的野法。芮小瑞討厭蘆鎮(zhèn)和蒲鎮(zhèn),說她是被化工廠的毒氣熏大的,可隆樹在她身上聞見的都是糖果甜點的香氣,芮小瑞當(dāng)時就在蘆鎮(zhèn)一家蛋糕店當(dāng)收銀員。
以前有女孩故意拿壞表給隆樹修,學(xué)校里大家都知道隆樹念書不行,卻有本事把家里不走的鐘啊表啊不亮的臺燈啊不轉(zhuǎn)的電風(fēng)扇啊拆了又修好,他爺爺為他成天搗鼓這些氣得不行。隆樹對別的事不感興趣,只有拆分修理這些東西時他覺得自己成了主人,能操縱命運似的。他把那些女孩的手表修好后,女孩們一個都不要了,隆樹就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一個匣子里,他爺爺發(fā)現(xiàn)后,把匣子扔進了屋后的臭水溝。
“張隆樹,你會修汽車,那你會修人不?”
隆樹用手指頭抹掉嘴上的冰淇淋,又放進嘴里去吮。周圍一幫小混混模樣的男青年叼著香煙,腳丫子在欄桿上翹得老高,朝著他們擠眉弄眼。隆樹怔怔地望著越來越近的城西碼頭:“修人?修什么人?”
“笨蛋!”芮小瑞勾住隆樹的脖子,隆樹只覺得自己的嘴唇突然被果凍一樣涼滑的東西給黏住了,他笨拙地吐出舌尖,觸到了芮小瑞的兔牙,芮小瑞把他的舌頭猛地一吸,他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口哨聲和怪叫。
他們在城西碼頭下了船,那里有一個廢棄的老火車站,他們在附近看電影,吃麻辣燙,逛商店,有時候什么也不干,就從火車站走到城門邊上的小公園,睡在山頂?shù)男」嗄緟怖锝游?。有一天,那已?jīng)是秋天了,隆樹他三叔三嬸在外地,堂妹在寄宿高中沒回來。一下午天都是陰陰的,涼嗖嗖的雨點子亂刺著人臉,芮小瑞說她要教隆樹"修人",他們沒回蘆鎮(zhèn),去小公園旁邊的一家快捷酒店開了房間。
那是隆樹的第一次,他身上的每個部位都像被芮小瑞拆了一遍似的,芮小瑞徹底修理了他,他陷在她里面,像被一團無邊無際的棉花糖緊裹著。等她將他重新組裝完畢后,他偎著她的胸,她的手掌扎在他的硬發(fā)上,他們在黑暗里聽著窗外爽脆的雨聲。芮小瑞突然問隆樹:“你吃過胡一鍋沒有?”
隆樹“嗯”了一聲,胡一鍋是一家火鍋連鎖店,蘆鎮(zhèn)蒲鎮(zhèn)葛鎮(zhèn)城里都有。隆樹抬起頭,又將芮小瑞壓在身下,隆樹問,干嘛。
“胡一鍋是我后爸?!避切∪鹬辉谒麄儎傉J(rèn)識的時候提過她的家庭,說她父母很早就離婚,她媽又找了個有錢人,平時都不管她,每月給她生活費。她初中畢業(yè)就出來打零工了,麥當(dāng)勞超市百貨商場再到蛋糕店。再多的事芮小瑞不說,隆樹也不問。
“我后爸睡了我?!甭涠⒅切∪鸬难劬Γ恍枪饬劣挠牡?fù)潋v了一下,就在雨聲中滅去了。隆樹雙手托著芮小瑞的臉,掌心漸漸地濕了,他再一次陷進了那一團棉花糖,他吸飽了她的甜度,溶化在那個清冷的雨夜。
一年多前隆樹提出要和芮小瑞同居時,把他三叔三嬸都嚇得不輕,他之前和芮小瑞出去開房都是趁他們在外地。堂妹媛媛兩個禮拜回一趟家,一回家就窩在小房間里看書睡覺上網(wǎng),只要隆樹伺候好她吃喝別的一概不管。三嬸的話還是罵得難聽,說隆樹出了這個門就不準(zhǔn)再回來。三叔背地里問他芮小瑞的情況,隆樹含含糊糊遮掩過去,還說房子芮小瑞已經(jīng)租好了,房租每個月也是她付。三叔沒再說什么,就撂下一句話:以后出事了,你負(fù)責(zé)。
芮小瑞不怕“出事”,說她有經(jīng)驗。芮小瑞還說她媽知道她后爸睡了她,她想要多少錢他們就得給多少錢。但她說用他們的錢惡心,她寧愿自己掙。半年前隆樹來了靠葛鎮(zhèn)的這家4S店,芮小瑞也跟著辭了蛋糕店的工作,在附近新建的商城賣女裝,上早晚班。他們就又重新租了房子,隆樹堅持要付一半房租,芮小瑞在他身子底下大汗淋漓,嬌喘著說得了吧張隆樹,你把錢存著買輛車給我,我要坐。
“抽煙不?”隆樹剛從修好的車燈前直起腰,男人就遞了根煙過去。
“不抽?!?/p>
“拿著?!?/p>
“真不抽?!?/p>
男人把自己嘴里的煙拈出來,烏賊眼縮成了兩個小孔:“你幫我爸換煤氣,老頭×有的念呢。下次喊你吃飯,你就去!成天他媽弄一桌子菜,不吃也是餿。”
男人往隆樹手里塞了一沓鈔票,說不用找了,一頭鉆進夏利車發(fā)動引擎。從隆樹身邊駛過時,男人叼著煙從窗口探了下頭,那雙香腸嘴比田老頭的小了一號,被芝麻點似的胡茬圈在中間。
是田老頭自己找上門來,說是煤氣燒光了,怎么都聯(lián)系田五不上。隆樹下樓時就覺得芮小瑞臉色不對,后來他一回來就看到芮小瑞只穿著胸罩和內(nèi)褲,橫躺在鋪在客廳的涼席上,腳搭著枕頭,面朝著大敞的陽臺門抽煙,落地臺扇左右搖擺著嗡嗡地吹,把涼席上的報紙吹得噼里啪啦響。
“把衣服穿了,起來吧?!?/p>
芮小瑞沒動,隆樹把一條裙子扔在芮小瑞身上:“他……喊咱們?nèi)コ燥?。?/p>
芮小瑞突然一個翻身,用裙子整個蒙住隆樹的頭:“張隆樹你聽著!有本事你就跟那老色鬼把你老婆的內(nèi)褲絲襪都要回來,才是個男人!”
他在裙擺底下嗅著芮小瑞煙熏的甜腥,被隔在外邊的陽光依舊閃灼著他的眼睛。他像浸泡在稀釋了的蜜汁里,芮小瑞摔臥室門的聲音像是炸彈投進了蜜汁,把他給炸化了。
隆樹一個人在客廳吃晚飯時,芮小瑞還鎖著臥室門。田老頭送的兩盤菜,糖醋雞和糖醋魚,隆樹大嚼著一根雞腿,甜,甜得發(fā)苦。他咽下去時,胃里一陣作嘔,“哇”地一口吐在涼席上。隆樹抬起手背揩了揩嘴,胳膊往桌上一掃,兩盤菜栽了一地,盤子“咣啷咣啷”地砸得粉碎。
芮小瑞還是沒有出來,隆樹臉朝下?lián)涞乖跊鱿?,盤子的碎片在他眼皮底下顫抖著,陽臺上的天空擠滿了黑壓壓的一片云,悶悶地憋著雷聲。
田老頭在菜市場買豆腐時,還在心神不寧,還能有什么事,這是明擺著的,他把那女孩就這么活生生丟給田五了。他明知道田五是故意的,故意算準(zhǔn)了日子,隆樹上白班,芮小瑞上晚班。田五還是死敲著防盜門,田老頭正癱在搖搖椅里看美女跳肚皮舞,他慢悠悠地站起身,關(guān)了電視機,踱到門口放田五進來。田五"啪"地甩下兩包臟衣服:“×前天夜里碰到個打劫的,老子身上就那點錢,他媽的手機手表都賠了,田偉從香港帶的表,好幾大千噢?!?/p>
“要死!怎么一句不聽講!警察呢?”
“警察有個×用!一報警老子飯碗不玩完?”田五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翹起二郎腿,摸出煙來點上::“老子命大,死不了。”
田老頭沒吭聲,蹲下來掏臟衣服,田五把腳一跺:“爸,你放那,我自己來?!彼叩教锢项^背后硬拉了他起來:“爸,你去菜場買上次你買的那家豆腐,中午我弄菜?!?/p>
“那么多菜還不夠你吃!”
“你弄的×菜怎么吃啊,甜得齁死人……快去快去!我他媽今天就想吃豆腐?!?/p>
田老頭幾乎是被田五推出門來的,他走到夏利車旁邊一抬頭,芮小瑞正扒在樓梯欄桿上抽煙。他們這幢老樓的樓梯都在住家外邊,直筒筒地左右交替著盤旋向上。深秋的陽光像是透亮的金子,一把把地撒下來,墜著沉甸甸的寒意。芮小瑞燙卷的頭發(fā)染成了酒紅色,身上松松地罩了件花睡袍,趿拉著棉拖子,胳膊肘抱在鼓囊囊的胸前,夾煙的手往鼻尖上一晃,煙圈跟泡泡似的往上飄。田老頭被她耳邊那兩個大圓環(huán)刺得眼暈,提著布袋直往巷口走。
蘆鎮(zhèn)難得有這么爽亮的天,云朵像被淘洗過了晾在邊邊角角,街道建筑的死人臉也有了些活氣。田老頭一路上都在摸頭頂,他的帽子被田五坐在了屁股底下,他受不慣風(fēng)吹,風(fēng)一猛他就咳嗽,一咳嗽他就想起田老太,嘴里涌上的唾沫都是甜的。他接過那一塑料袋豆腐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豆腐“啪”地摔碎在散發(fā)著濁臭氣味的汪水的地上。賣豆腐的女人乜了他一眼:“哎呦老師傅你怎么搞的??!”田老頭從布袋里掏出錢包,撿了幾個硬幣遞給女人,一腳踩在那灘豆腐上,乳白的渣沫,他們第一次來他家吃飯,他就燉了豆腐,燉了兩份,一份甜一份咸。是田五去喊的,他沒想到他們會答應(yīng)。那男孩(后來他知道他叫張隆樹)幫他換煤氣那次,他們沒肯下來,他送了兩盤菜上樓,后來就聽見上面的響動。他癱坐在搖搖椅里,沒開電扇,像蒸籠里快要被蒸糊的饅頭。他的目光追著一只蒼蠅停在了天花板上,“咚咚”又被震了兩下,他能想象得到那女孩發(fā)火的樣子。他的舌頭舔著干硬的香腸嘴,伸手夠到桌上的半碗雪碧,一氣灌了下去。
他找隆樹修微風(fēng)吊扇,換電燈泡,隆樹都沒有拒絕。他甚至像特意為隆樹準(zhǔn)備好了似的,從梳妝臺抽屜里翻出大大小小報廢了的鬧鐘手表半導(dǎo)體手電筒鋪了一床。他已經(jīng)得知隆樹的癖好,知道他自是放不過這些珍玩,這世上唯一他做的了主的營生,他辜負(fù)不得。
“都拿回去好了,修不好拉倒。反正到我死了也是扔?!碧锢项^扶著臥室門框,緊盯著男孩輪廓僵硬的側(cè)臉。他看著他抓起,放下,又抓起,像是繳贓前的猶豫。門頭上的日光燈是他剛修好的,敞亮敞亮,但他渴望他拿走的并不是這些,而是他應(yīng)當(dāng)向他索要的。他渴望從他哆嗦的嘴唇里吐出讓他亢奮的詞,沒錯,亢奮,就是那種往菜里加糖的感覺,沒完沒了地加糖。只要他開口,他就會還給他的,一件不差,他都整整齊齊地疊好收在衣櫥里面。只要他開口,他不會再逼他們吃糖醋雞,永遠(yuǎn)不會。
他沒有開口,但她終于來了。隆樹每回上樓后,田老頭都支耳聽著天花板的動靜,直到了了無生息的一個禮拜天,田五突然把他們請來了。那女孩(他聽他喊她小瑞)穿著睡裙坐在沙發(fā)上,露出白花花的一截大腿,手指甲腳趾甲都涂得血紅,拿著面小鏡子照啊照。田老頭坐得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鏡子反射的小光斑在他臉上亂戳,田五擋在他和隆樹之間,提了一瓶啤酒招呼他們上桌。隆樹只埋頭吃菜,田五咋咋呼呼地給他倒酒,他沒喝幾口就上了臉,馬臉跟血染了一般鮮紅。小瑞伸手就把酒杯撈過來,遞到田五面前,田老頭眼睜睜看那杯子一回回滿上,又一回回空掉,勺子在甜豆腐里稀里嘩啦地攪,突然"咚"地一聲,酒杯落在桌上,隆樹的一只手掐住了小瑞的胳膊。小瑞甩開了他,又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一點酒,怕什么!來來來,小張,我跟,跟你說啊……這個遠(yuǎn)親不如近,近鄰。我整天在外面跑,老爺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是吧?不還得你們照應(yīng)照應(yīng)?”田五又往腳邊扔了個空酒瓶,田老頭把豆腐都倒在飯上,呼哧呼哧地扒著。田五站了起來,手還按著隆樹的肩膀:“你放心,有什么要幫忙的就找你田叔!???沒有你田叔辦不成的事!再說,你田叔不也照顧你生意,幫你拉客了嘛!來,再干一個……哎呦你看你你看你,哪像個小伙嘛!”
“田叔,我陪你干!”小瑞也站了起來,酒杯舉到隆樹頭頂上。
“好!哎呀你看你還不如人家小姑娘!”
田老頭刨完了飯,抓了一只糖醋雞的雞爪慢慢啃著。田五和小瑞喝了一杯又一杯,隆樹一直垂著頭不吭聲,他剛抬起頭,田老頭就把另一只雞爪夾到他碗里。是他害了他,他就這么無緣無故地害了個好孩子,一根雞骨從他的香腸嘴里吐出來,他笑呵呵地望著他噴火的眸子,他是燒不起來的,跟他自己一樣。
那天隆樹走了以后,田五喝得爛醉睡倒在沙發(fā)上,小瑞把睡裙的前襟直往下拽,露出粉紅色的胸罩,就是他撿起的那件。她走到田老頭面前,挺了挺胸,把裙擺一撩就坐到他腿上,朝著他的臉“啐”了一口唾沫。
田老頭什么也沒買就擠出了騷臭彌漫的菜場,腳底的豆腐渣很快就被磨掉了。他佝僂著背頂風(fēng)抄了一條近路走,巷子里時不時地冒出些個揮著玩具大刀砍殺過來的小孩子,他一偏閃,被涼風(fēng)嗆得咳嗽起來。他捏緊了領(lǐng)口,路過那些聚在居委會門口下棋的老頭,圍坐在巷口小板凳上扯閑話的老太,他們里面他的熟人招呼他,他咳嗽得答不上話,就朝他們揮揮手。還沒到冬天,他們就一個個裹得像軟趴趴的麻袋,上面縫滿的補丁都是他們的病,也是他的病。他的里面已經(jīng)爛得夠厲害了,是被糖“鍍”爛的,被田老太的魂“鍍”爛的,他在這世上多活一天,就要再多“鍍”爛一個人。
他用鑰匙開了門,客廳的地上攤著件花睡袍,一雙棉拖鞋掉在臥室門口,田五的皮帶像蛇一樣纏在上面。廁所里洗衣機的“咕咚咕咚”給臥室里女人的呻吟伴著奏,田老頭的眼睛左右瞄準(zhǔn)著門縫,那具曾經(jīng)在他腿上逗留過的雪白的胴體正被他兒子壓在腰下,兩條荘腿勾住他的背,鼓脹的乳房像兩團大棉花在他手里搓揉著。他的床上功夫不比田五差,年輕時干得比他還猛,他在田五的躍起和降落中享受進攻的快感,他終于操了她,借他兒子的那個東西。他閉起眼,她的尖叫像一柄利劍從他的喉管直插進他的臟腑,那顆懸跳的心一邊減速一邊顫抖,"啪"地跌進了無底的沙洞。他整個人跟著跌了進去,乳白的砂粒洶涌地將他吞沒……等他清醒過來時,已經(jīng)躺倒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他枕著他的帽子看著那對男女。她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fù)炱鹚鄞┥?,昂著下巴就出去了,把防盜門狠狠一摔。自從田五請過他們之后,她就經(jīng)常趁隆樹不在跑下來敲門,說是衣服掉院子了,他知道是她自己扔的,她光明正大地出入他的屋子,田五就在沙發(fā)上坐著。他來得越來越勤,越來越巧,他又把他們一起拖下來吃過兩回飯,隆樹竟然也陪著他們喝起酒來,喝得狂吐不止,還是田五和小瑞架著他上樓去的。
田五系好了皮帶,放掉洗衣機的一缸水,倚在廁所門上抽煙。田老頭坐直了身子,拿帽子左右拍著大腿,又咳了起來。田五剛要走過來,他就叫他滾。
田五站著沒動,把煙掐了扔在腳邊的垃圾桶里:“是她自愿的,又不是我逼她,不關(guān)你事,你當(dāng)沒看見就完了?!?/p>
他慢慢地站起來,走到他兒子面前,一巴掌煽得又快又猛。田五嚎了一聲,緊緊捂住半邊臉往后退,后背“咚”地撞在廚房的拉門上。
田老頭掀開洗衣機,把里面的衣物全拖拽了出來,劈蓋在田五身上,開了門就把他往外踢,田五也不還手,瘦桿一樣倒在門口,被濕淋淋的衣物給填埋了。
張隆樹接到女人的電話時,是在運貨去蘇州的路上,他和伙計停車在服務(wù)區(qū)吃飯。芮小瑞出事后,他就搬回了三叔家,把4S店的工作也辭了,開始給三叔三嬸打下手。堂妹考上城里的大學(xué)后,他們?nèi)揖腿コ抢镒×诵路?,蘆鎮(zhèn)的房子租給了幾個伙計。這一晃,又是兩三年光景,隆樹再沒回過蘆鎮(zhèn)。有幾次他開車過江到了蒲鎮(zhèn)和葛鎮(zhèn),都要把遠(yuǎn)處蘆鎮(zhèn)的煙囪瞅上大半天,他甚至懷疑蘆鎮(zhèn)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那些煙囪只不過是虛設(shè)的遺跡。蒲鎮(zhèn)和葛鎮(zhèn)夾縫中的那一片虛空從他頭頂漂移而過,消弭進江面上的裊裊煙霧和水汽。
他最后一次見她也還是在冬天,她沒收拾好的行李箱敞口倒在客廳地上,衣服鞋襪堆成了小山。他側(cè)身坐在飯桌邊修著半導(dǎo)體,螺絲刀螺絲釘小零件從工具盒里滾出又滾進,外面的風(fēng)刮得很猛,本來就不嚴(yán)實的陽臺門被震得砰砰直響。
“張隆樹!”
他沒有抬頭,把半導(dǎo)體的后殼蓋上,擰開開關(guān),一邊調(diào)整天線一邊撥著電臺,嗞嗞嗞的電波聲突然被一段歌聲或是人聲阻斷。她再次喊他時,他把電波聲調(diào)到最大,他們之間只隔了幾步遠(yuǎn),可她的聲音卻像來自電波的盡頭。她仍然像兩根鐵絲撐著的一團棉花糖,大紅色,糖絲都是血紅的,一縷一縷往外噴,還沒纏住他就化了。
“我走了張隆樹。”
我走了張隆樹。
他噩夢里的蘆鎮(zhèn)是一座迷宮一樣的大工廠,他在那些矗立在四面八方的煙囪之間來回穿梭,他被困死在里面,耳畔是機器的轟鳴。遙遠(yuǎn)的電波引來了她的喊聲,他蹦跳著,想夠到廠房高墻上的窗戶,突然從煙囪里躥出一只半人高的老鼠將他撲倒在地。老鼠長著一張人臉,是田五的。還沒等他叫出聲,老鼠的背上就中了一箭,直戳過心臟。他看著血流一地的老鼠在地上打滾斷了氣,抬頭看見每根煙囪口都坐著老鼠,離他最近的一只又老又肥,長著田老頭的臉。
芮小瑞死在田五的夏利車?yán)?。他們在泡完溫泉回蘆鎮(zhèn)的高速上出了車禍,田五喝了酒,車子撞上了卡車,田五斷了一條腿。芮小瑞的繼父胡一鍋帶了一幫打手把田老頭家抄了個底朝天。隆樹親眼看到田老頭披了件破棉襖跪在家門口,朝著那群人磕頭。隆樹噩夢中見到的就是那張臉,前額傷口溢出的血沾在香腸嘴上,皺巴巴的面皮上什么表情也沒有。后來那個抱著狂叫不止的泰迪狗的女人(他知道她是田老頭的女兒,這半年她沒怎么來過)帶著警察來了,胡一鍋早就撤了個沒影兒,警察帶走了幾個他的手下。那女人把小狗放在地上撒歡,一面指戳著看熱鬧的人:“媽了個×的!看什么看!滾回家去看你媽×!”一面拉著田老頭起來進了屋,把兩道門關(guān)得死死。
我走了張隆樹。他騙了芮小瑞,他以前從沒去吃過胡一鍋。這兩年他跑遍了胡一鍋的連鎖店,他一個人點一個火鍋,熱汽熏蒸上來時,他吃著吃著就吃出了一臉淚。胡一鍋的臉就在鍋底里滾沸著,彌勒佛似的肥圓,他從頭到腳都是肉滾起來的,粗短的身骨,跟田五完全是兩樣。他使勁用筷子去搗鍋底,引來了服務(wù)員,他抱著頭一遍遍說著“對不起”,眼淚都滴在渾濁的醬湯里。
女人的話說得很簡短,說她叫田七,她父親半個月前去世了,臨終前托付給她一包東西,還給了她一個手機號。
“我爸說了,這包東西一定要交給你,不然他死不瞑目。我他媽的才懶得管這些閑事,你他媽到底是誰啊?東西你還要不要了?”
隆樹說他要,問女人怎么見面。女人約了他星期天下午在蘆鎮(zhèn)的一家麥當(dāng)勞見,隆樹猶豫了一下說阿姨,那包東西你沒拆吧。
女人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隆樹確定她是見過他的,也見過小瑞,她來田老頭家時總帶著那只金毛泰迪。每次一聽到狗叫,芮小瑞就要在陽臺上觀望一回。芮小瑞捧了一手心的瓜子,一面往樓下院子里吐瓜子殼兒,一面喊他:“張隆樹張隆樹快來看,黃毛老女人的狗,瞧那一臉賤相!跟這家子一路貨色!”
隆樹把胸罩要回來那天,芮小瑞也扒在陽臺上磕瓜子。隆樹從后面摟住她的腰,胸罩纏住她裸著的胸,把她拽到客廳的涼席上狠命頂住。那是他們做愛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他品嘗到做主的快樂,她被他碾碎又扭捏著粘起,他骨頭里的血都滲進了她的皮肉,空蕩蕩地灌著一管管風(fēng)聲。
他沒想到她會為田老頭干的事那么較勁兒,他甚至以為她勾上田五只是賭氣(也許真是這樣)。他和田老頭來往后,她在他身下越來越像冰冷的汽配件,她貼著他的耳朵告訴他胡一鍋怎么把她綁在床上強奸她,她被蒙了眼睛塞住了嘴。后來她習(xí)慣了,胡一鍋給她松綁后她竟然不會叫了,胡一鍋掐著她脖子讓她叫,她就叫了出來,一邊叫一邊笑。
芮小瑞說就像這樣,她笑著發(fā)出一陣呻吟,隆樹猛地把她推開,芮小瑞縮成了一團,笑著笑著就哭了。隆樹抱著枕頭去了客廳,他們沒再做過愛,直到芮小瑞離開他的前一晚。芮小瑞說她要去城里的一家KTV上班了,是田五給找的差事。他們抱著睡了一夜,這些年他們把對方都修理得那么齊整,連拆卸的裂縫都無處可尋。
張隆樹從城西碼頭搭輪渡先到了蒲鎮(zhèn),他坐公交趕到蘆鎮(zhèn)的那家麥當(dāng)勞時,女人已經(jīng)在位子上等他了。陽春三月的天氣,蘆鎮(zhèn)卻到處還像粘乎著冰碴,陰冷陰冷。挑著刀尖兒的風(fēng)刺得人肉疼,煤灰煙塵和硫磺味兒直往鼻孔喉嚨里鉆,隆樹已經(jīng)不太適應(yīng)這種感覺。蘆鎮(zhèn)并沒有消失,還是這么半死不活的模樣,那么那座消失的蘆鎮(zhèn)又是什么?迷宮一樣的大工廠?她的聲音呢?遠(yuǎn)方的電波呢?還有煙囪里冒出的老鼠呢?他站在麥當(dāng)勞門口的大玻璃前,正對著他的是老鼠一樣的尖頜,涂得黑紫的厚嘴唇,閃爍著綠光的大墨鏡。女人撩著肩上黃枯草樣的大波浪,舉著奶茶杯咬著根吸管,她定定地望了他好一會兒,朝他揮了揮手,吸管還在嘴里咬得緊緊。
他在田七對面坐下,田七吸著那杯奶茶,發(fā)出嗞啦的聲響,兩只手把紙杯按得癟癟的。隆樹垂著頭,盯著她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要早知道是你……”田七把空紙杯往托盤里一丟,從拎包里扯出一個牛皮紙袋摔在隆樹面前,什么也沒說就朝門口走去。隆樹扭頭看著窗外她瘦削的背影,放在紙袋上的手有些抖,他剛撕了個小口,就停住了,把紙袋塞進了挎包里。
隆樹一個人在麥當(dāng)勞坐到了黃昏,離麥當(dāng)勞不遠(yuǎn)就有一家胡一鍋,隆樹沒進去。他在芮小瑞賣衣服的商城附近找了一家小餐館,點了兩個素菜,一道紅燒雞,特意吩咐老板娘要把雞做成糖醋的。老板娘看了他一眼,說店里沒這個做法,他求他們一定做哪怕多加錢。雞塊端上來時,他們看他的眼神都有點異樣,他不管這些,一塊一塊啃得干干凈凈。
最后一班輪渡他趕上了,他背倚著欄桿,面朝蒲鎮(zhèn)和蘆鎮(zhèn)的方向。早春的暮色濕甸甸地籠著江面,包裹江畔高樓和煙囪的灰霧點染起幾星綠意。他斜對面站著幾對男女,鮮艷的衣衫被江風(fēng)吹散開來,他們有的摟抱在一處說笑,有的胳膊和腿搭著欄桿,擺弄著手機照相機。他和芮小瑞在這里照過一張合影,是那群小混混里面頭發(fā)最長的那個幫他們照的,芮小瑞的檸檬黃連衣裙裙擺飄起來,手托著他下巴,他穿著件黑T恤,站在后面摟她在懷里,嘴角還沾著冰淇淋。
他轉(zhuǎn)過身,從挎包里掏出牛皮紙袋,拋進了腳下翻滾的春水。城西碼頭已經(jīng)近在眼前,他不會再回蘆鎮(zhèn)了,他希望他不會了,永遠(yuǎn)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