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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掌小說小輯

2015-06-16 07:26李黎
青春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無極

李黎,男,1980年生。2001年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F(xiàn)居南京,1998年起開始寫作。1999年起開始發(fā)表作品。目前以詩歌、小說寫作為主。

嚴密

常常發(fā)生那種去門口放垃圾、取牛奶,門被風(fēng)吹關(guān)上的事。故事中的人接下來就會很狼狽,沒有鑰匙沒有手機,甚至沒有穿什么衣服。

安娜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但是今天,在打掃門口的地面和通往樓下的樓梯時,她突然想體驗一下那種無助的感覺。想到這里她拿了鑰匙,認真地用那把常年靠在樓梯拐角的掃把掃起來。這是11月的一個陰冷的上午,風(fēng)很大,安娜慢慢掃著,等待著門被大風(fēng)吹關(guān)上那突兀的一聲,好像突然一擊。很快樓梯掃好了,門還是一動不動,風(fēng)從南邊的窗戶吹過來,似乎吹不到門所在這個拐角。安娜對門被突然關(guān)上的情形越來越期待,期待門被關(guān)上后自己異常狼狽的情形,沒有帶手機,連找一個開鎖的人來都那么艱難,你得取信于附近的人,讓他們給你打一個免費的電話。安娜尤其向往那種坐在路邊花壇上一直等啊等的情景,自己從來沒有經(jīng)歷到過。她不停地往下掃。她住在五樓,漸漸地把五樓到三樓之間的四段臺階全都清掃干凈,把四樓和三樓的門口也清掃干凈,還好沒有人看到,不然會覺得非常突兀,甚至心生疑慮。

能掃的都掃了,再往下她不敢,離家太遠了。那么就坐在樓梯上等著吧。

安娜在樓梯上坐著,背對著自己家敞開的大門,等著門被怦然關(guān)上。時間一點點過去,樓層里傳來了做午飯的響動,菜下油鍋,香味四溢,然后這些味道又全都沒有了。沒有帶手機也沒有戴手表,她只能估計時間。她打算如果三個小時門還沒有被關(guān)上自己就回家。由于她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沒有參考,沒有“干完什么事”就回家的可能,她只能靠想一些事來作為依據(jù),比如,想完自己的大學(xué)四年就回去。可是想一件事的時候,腦子是不受控制的。

大約午后一點左右,門真的關(guān)上了,突然迸發(fā)的巨大的關(guān)門聲讓安娜的心狂跳不已,這種罕見的心跳讓她有一種生理上的難受和心理上的滿足。

安娜一個人住,父母健在,距離不遠,但安娜堅持一個人住已經(jīng)好幾年了。她年近三十但未婚,也沒有同居的男人或女人。這一切大概都是因為她太聰明了,作為證券公司操盤手,她過于犀利,邏輯森嚴,任何一件事似乎都經(jīng)過嚴密的計算,而且是基于龐大的數(shù)據(jù)和專業(yè)的分析。這樣的女人在男人看來實在恐怖,而安娜看待任何一個男人,也都是以看待一只股票或者基金的思維來看待,何時上市,現(xiàn)狀如何,今后如何,風(fēng)險何在,操作節(jié)奏如何。這讓她幾乎不再有情感生活。安娜對自己的狀態(tài)有所反思,她意識到,只有自己被關(guān)在門外,穿著單薄的睡衣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不停地走著,也就是自己陷入了最為慌亂和非理性的境地時,才會有感情和故事發(fā)生。她等待門被風(fēng)關(guān)上,大約就是這種心理。

但是她畢竟太嚴密,前面說了,在她想著嘗試一下被關(guān)在門外的滋味的同時,她就進屋拿了鑰匙。這是一把隨時可以讓自己回到室內(nèi),回到一切都被論證過、都有條不紊的狀態(tài)里的鑰匙。

幸福過

張?zhí)K財和哥哥張聯(lián)發(fā)長得一模一樣,高矮胖瘦一致,但人們輕易就能分出誰是誰。張?zhí)K財猥瑣、彎曲,永遠喝醉的樣子,見人點頭哈腰,說話之前干笑。張聯(lián)發(fā)官樣十足,肚子巨大,對人指手畫腳,聲音洪亮。

張聯(lián)發(fā)是村副書記,他家有一個大院子,院子后半部分是樓房,前面一左一右兩排平房,分別為廚房和倉庫,兩排平房之間的水泥場地十分大,足足可以擺下二十桌酒。而他弟弟張?zhí)K財?shù)募疫€沒有他家的廚房大,漆黑、發(fā)霉,在風(fēng)雨中傾斜。張?zhí)K財和哥哥生活在同一個村子里,但是猶如生活在兩個世界里,平時幾乎沒有什么往來。他們之間唯一的來往是哥哥訓(xùn)斥弟弟。

2001年,中國民選基層干部,張聯(lián)發(fā)當(dāng)上村長。當(dāng)選的那天晚上,張聯(lián)發(fā)在院子里擺酒,宴請所有幫忙的人。幫忙的人分為兩批,一批是親戚,他們做了大量的游說工作,挨家挨戶拉選票;第二批客人是鄰村的青壯年,大約三十人,張聯(lián)發(fā)以每人兩百元的價格請他們在選舉期間負責(zé)保安工作,其實是威脅乃至毆打他的主要競爭對手趙志明及其競選團隊。實際上威脅也威脅了,打也打了。趙志明的一些親戚在夜晚出門拉選票時遭到圍攻,圍攻的次數(shù)多了,雙方準備舉行大規(guī)模的械斗,但是趙志明那邊突然就服軟了,因為他沒有請一些專門的打手過來,也沒有錢請打手,這不僅是棋差一招,更是實力不濟——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xiàn)在,張聯(lián)發(fā)已經(jīng)是村長,喝酒最重要。張?zhí)K財那天特地穿了最好的衣服來喝酒。選舉中他也幫了哥哥很多忙。

剛開始喝酒,張聯(lián)發(fā)就挨著桌子敬酒,所到之處一片嘩然,其他地方不甘冷清,紛紛起立,要求村長到他們這邊來,于是張聯(lián)發(fā)就讓弟弟去頂替一下。你先去,我馬上就來。于是張?zhí)K財干咳幾聲,理一理領(lǐng)帶就過去了,也是一桌一桌地敬酒、喝酒。

很快,張?zhí)K財喝多了,走路東倒西歪,逢人就笑,后來他摟住別人的肩膀滔滔不絕地說話,動情時甚至親對方幾口——對方都是中老年男性。有人罵他說:這么沒出息,你哥哥當(dāng)村長又不是你當(dāng)。張聯(lián)發(fā)也喝的不少,兄弟兩人串來串去,客人們一個不留神,一陣眼花,忽然分不清楚誰是誰了。

十點鐘,外村那些打手兄弟們幾乎都喝醉了,兩三個人領(lǐng)頭,他們把穿著西裝、戴著假金表的張?zhí)K財一把揪住,要他說兩句。就職演說。喝得大醉、恨不得躺下來睡一覺的張聯(lián)發(fā)一看,大聲說:好,你就給大家說一段,說完他就趴在地上不動了。

張?zhí)K財很惶恐,他四十多年來從來沒有當(dāng)眾說話的機會;但是他借著酒勁躍躍欲試,二十幾年來他一直想大聲說說話。他站到院子中央,左手舉杯,右手撫著桌角,并且掃了幾眼朗朗秋月,然后開始演說。

他的演說干凈利落,只有四十秒:能當(dāng)村長,是大家的功勞,全靠大家投票支持,不然怎么會是張聯(lián)發(fā)!當(dāng)了村長,還是要靠大家繼續(xù)支持,不然,怎么能混得下去,怎么能在三年之后再連任三年!我一定高舉我們的偉大旗幟、偉大思想,搞好革命工作,建設(shè)工作。謝謝大家。

您就是選擇了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

去年,一時沖動,我在一家法式糕點店辦了一張儲值卡。這家店很貴,每件單品的價格都在20元以上,有幾款咖啡甚至賣到了50元左右,但問題在于,它距離單位非常近,大約一分鐘就可以到。一次性付500塊錢后,卡里就有了600塊錢。

一年多來,我目睹它的面包越做越小,小到只有原先的一半;目睹咖啡越來越少,煮咖啡的時間倒越來越長,一副來自民間的大師的做派。派越來越甜,甜到咬一口就想吐,廉價的糖精沾滿了牙齒,這就是法國風(fēng)味?我不認為法國人有這么愚蠢。

那天,當(dāng)卡里的錢所剩無幾時,我去店里,胡亂買一些東西當(dāng)早飯。同時,我打算讓這張卡作廢,不會再充值了。營業(yè)員一看我的余額就問,先生您今天需不需要再沖五百元?

我說不要了。她接著說,沖五百送一百,非常劃算的。

我連說話都懶得說,看著她,意思是你快點把我買的給弄好,不要磨磨蹭蹭的裝出一副純手工的架勢。

營業(yè)員是一個看上去挺不錯的姑娘,她很得體地不再說什么了。

這時,一個發(fā)廊小弟模樣的營業(yè)員沖到我面前,他的怪異和鮮紅的頭發(fā)距離我只有二十厘米,他用亢奮、尖銳、男女不分的腔調(diào)手舞足蹈地對我說起來:

先生,其實呢,您如果能成為我們的會員,其實呢,是選擇了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現(xiàn)在,其實呢,中國人越來越注重生活品質(zhì),注重自己的休閑和放松,您如果能成為我們的會員,其實呢,完全可以在您工作繁忙的時候到我們這里小坐片刻,享用一些輕松的美食,品一品我們精心為您準備的手工咖啡,而且呢,我們的會員推廣活動其實呢,非常的優(yōu)惠的,沖五百元,卡上就有了六百元的消費額度。先生,其實呢,我看你也是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品位的人,也一定有著自己獨特的品位和追求,您看其實呢,我們這里的會員,也都是和先生您一樣,有一定實力和追求的人(他說著,把一本爛乎乎的抄寫簿翻得嘩啦啦作響),其實呢,他們對我們非常的滿意。您成為我們的會員的話,一定能夠得到我們精心的服務(wù),我們的品質(zhì)是有保證的,其實呢,我們在世紀廣場還有一家連鎖店的,我們的產(chǎn)品,和我們的服務(wù),其實呢,可以讓您的生活充滿品質(zhì),因為西點主要采用烘焙的方式,所以它是絕對健康的食品,我向您推薦的重點也就是這個,它是真正健康的食品,大多是以粗糧為主的無損耗的食物,您選擇的呢,是越來越健康的生活方式。總之呢,您選擇了我們,您就是選擇了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

他剛開始說的時候,我其實非常茫然,不知所措。隨后我就是當(dāng)看表演,他非常投入,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但最后我憤怒了,因為他完全是胡說八道,謊話連篇。謊言果然已經(jīng)超越了道德范疇,成為這個社會的支柱了。于是,我也對他撒謊說:

非常感謝你,但真的不用了。醫(yī)生說,其實呢,我只能活到下午了。

讓目光把自己送到天上

最近半年,我的眼睛總是非常疲憊。有時候我覺得疲憊了,就去睡覺,睡個把小時,然后看書或者上網(wǎng),不到五分鐘,眼睛又澀了??偸沁@樣。

在這樣的時候,我就特別悲觀。首先是因為眼睛似乎不中用了。其次因為,我之前為眼睛所做的努力,包括睡覺、熱焐、點藥水和遠眺,全部白費了。這真失敗,于是我在眼睛澀的時候會充滿挫折感。這個挫折感和失戀、欠債、寫個爛文章等等非常像,而且出現(xiàn)及其頻繁。一天里眼睛疲憊帶來的挫折幾乎相當(dāng)于一生里失戀的挫折。長此以往,我想我的心情不會明朗,于是我決定來一系列極端的行為,徹底地讓眼睛休息,使之?dāng)[脫動輒疲勞的狀態(tài),哪怕這個擺脫時間很短。

我有個息眼行動的計劃,不過我不告訴你。今天我說第一個:

吃完飯,我沒有和誰打招呼就離開單位,坐上了11路車,直奔紫金山。我所在的單位很小,小得沒有人管我,我也不管誰,真好,符合我對我行我素的適當(dāng)需求。好了,沿途公交車動動停停,我的目光追隨著美女或建筑,很快就到了山腳。我順著小路爬上去,大汗淋漓,其間有一兩次休息,我看看遙遠的地方,不過遙遠的地方基本由煙霧組成,因為在途中,我不放心讓自己長時間地看著猶如正在離開我們星球的遠處的那些煙霧。繼續(xù)爬,到了山頂,我放心了,坐下來像剛才一樣看看遠處,遠處還是由煙霧組成。我多么希望自己的眼睛是哈勃望遠鏡啊,這樣我就能看見一個正在湮滅的星球向我們飛來,看見已經(jīng)消失的時間向我們飛來,看見一個僅僅由光線組成的空間向我們飛來。

山頂冷,我向下走去,紫金山我很熟悉,很快我來到中山陵附近的大草坪上,躺下來,正式實行自己的計劃。這個計劃是:一直看著天上,把自己看睡著,或者把自己看飛起來為止。你說,人看著天空,看著白云或者飛鳥,還有那深邃的藍色,會把自己送到那里嗎?假如目光有能量,它漸漸向上不停地向上,形成一種慣性,比引力還強的慣性,假以時日,目光就把人給拽起來,像釣魚一樣把人往上拉,不停地拉;同時那個平躺著的人依舊還是奮力把自己的目光向上發(fā)射,像某種追求,專注而且持久,就這樣上拉下推,人會飛起來的。因為物種的局限,我沒有指望能飛進太空——這個過幾年再說,現(xiàn)在我打算讓目光把自己送到天上、云上。

這就是我躺在草坪上所想的。我還希望能在云上遇到你呢,不管你是聽話的美女,還是喜歡吵架的人。遇到什么人就做什么事,只要是在云上就都很不錯。后來,我被兩個踢足球的四五歲的小孩吵醒了,我躺在那里歪著頭看他們玩,直到手機的鬧鈴響了。

原路返回。

十多年的伙伴

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是給女兒熱牛奶,用一個白色的杯子。這個杯子跟隨我十多年,畢業(yè)后第一次租房時就買了。它扎實耐用,不破不碎,微波爐專用。老婆說這是我的嫁妝。女兒長大一點后,給它命名為“牛奶杯”。它確實是奶白色的。

今天早晨,它突然不見了,我找來找去就是沒有找著。女兒圍著我轉(zhuǎn),一個勁地喊餓死了餓死了,老爸你怎么回事。我告訴她,牛奶杯不見了,你得跟我一起找。女兒于是歡快地找起來,這件事帶來的樂趣遠遠超過了喝牛奶。

我們找遍了家里各個房間,都沒有。甚至連陽臺和洗手間都找了,還是沒有。我突然緊張起來,因為昨晚的夢。夢中我似乎是有了一筆錢和一個決心,打算把家里的所有的杯子器皿全都換掉,哪怕是價值不菲的紫砂杯紫砂壺和幾個堪比熱水瓶的膳魔師保溫杯。但是當(dāng)我拿起這個牛奶杯打量的時候,我決定留下它。它可是我十多年來所有變化的身體之外不多的見證者之一。它沒有生命,這猶如它的生命極其幼小,令人有保護的沖動。

夢是反的,現(xiàn)在它不見了。它可能被不小心弄在垃圾袋里給扔了,或者被岳母收拾到一堆飯盒中帶走了。有多種可能。女兒則在一邊絮絮叨叨地說:難道是它自己走掉啦!

它又沒有長腳!女兒不服氣地補充。

長腳也走不出這個門啊,它就那么點高。我對牛奶杯自己走掉完全不服。

是啊是啊,它又開不了門,它又沒有鑰匙。女兒同意我的觀點。

就算它能走掉,它也不會走的。它是我們家的人,為什么要走呢,它能去哪里。我補充一句。女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大概覺得她也是可以走出門但其實沒地方可以去。

其實我擔(dān)心的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一個杯子都能夠在夢中出現(xiàn),那么所有那些關(guān)于父母親人臨終前所托的夢應(yīng)該都是真的。多年以后的某一個夜里,我大概會夢見父母告訴我要好自為之,勤奮努力,自力更生……又過了很多年,一天夜里我大概會夢見自己躺在裝滿牛奶的杯子里,飛向深不見底的夜空……

老婆起床后問我們,怎么還不吃早飯?我說牛奶杯不見了,昨晚我還夢見它了,結(jié)果現(xiàn)在就找不著了。

老婆驚叫一聲:我也夢見它了……我夢見一對小夫妻在感慨結(jié)婚后日子不容易過,家里要添的東西的太多了,我就告訴他們,把兩個人以前用的東西梳理一遍,合在一起,真正要增加的東西其實也不多。比如我們家,洗衣機、吹風(fēng)機等等都是我一直在用的,我老公有一個超厲害的杯子,用了十幾年了,現(xiàn)在還在用,泡茶泡咖啡沖牛奶喝涼開水……

同床同夢!太難得了,老婆以此總結(jié)。

問題是,當(dāng)我們都夢到這個杯子的時候,它真的不見了,難道它成仙了?托個夢給我們,然后離開我們了。

它能去哪里高就呢?

大概去蘇果社區(qū)店,當(dāng)鎮(zhèn)守杯盤碗碟那一小塊土地的小仙了吧。

我們一邊胡扯一邊繼續(xù)找。女兒已經(jīng)發(fā)展到在床底下和玩具堆里找了。她撅著屁股,完全不顧肚子咕咕叫,玩得很開心。

最后,我決定給這個大杯子寫一篇“列傳”,紀念它。這時,我們在微波爐里找到了它。

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么?

我們快樂的來源

參加農(nóng)村的喪事其樂無窮。

在喪事過程中,你可以從四件事情上體會到可在余生反復(fù)咀嚼的無窮的樂趣。

第一件是聽別人議論死者如何成為死者,一般來說,無論死者年紀多大、身體多差,人們都會把他/她死亡的原因歸咎于具體的人或者事件上去。人們沒有明說,但是他們確實是認為本次死亡存在兇手并且在尋找兇手。兇手包括兒子、兒媳婦、女兒、女婿、兄弟姐妹、醫(yī)療狀況、水利工程、田里地里、天氣……聽他們的議論那些匪夷所思意氣用事又細致入微的死因,實在充滿樂趣。

第二件事是看子女們尤其是女兒們?nèi)绾慰迒剩绾胃偁?。假如死者有兩個人到中年的女兒,那么這兩位一定會在幾個時間段里號啕大哭,不是哭死者,而是哭給對方聽并且要把對方比下去。假如一個人哭著喊著:媽媽啊,我的親媽媽……另外一個一定不能用和字面上一樣的句子,她喊:媽媽再讓我看你一眼啊……你這么早就走啦……看她們在用語和音量上展開競爭。

第三件事,是看親人們?nèi)绾螆F聚到一起但是陌生得像從來不認識并且再也不打算認識一樣。他們血管里流著類似的血,但是臉上表情各異,彼此在對方的眼里往往猶如透明人一樣。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很多,但是,經(jīng)濟和為人是最大的兩個原因,于是你理解了經(jīng)濟建設(shè)在我國的重要性,也理解了傳統(tǒng)文化重新普及的偉大必要。

第四件事,也是壓軸演出,是看子女們?nèi)绾我驗榉葑渝X而鬧得不可開交。一般,喪事在長子家里辦,出錢的是所有兒女;弟弟妹妹會在喪事結(jié)束之前說:你不能拿我們的錢給你自己漲臉,賬單拿出來,多退少補。哥哥往往拿不出來,即使他已經(jīng)拿到了足以支撐起這次喪事的份子錢,他還是會說,虧了。那么就吵吧。財務(wù)問題是一個喪事的最后高潮,有時甚至是最高潮,有時,長久地保持著,矛盾難以解決,令觀眾們(尤其是出了份子錢的)在心里大呼過癮。

當(dāng)然,并不是每次喪事都會存在這四出好戲,但有兩出三出就足夠了,哪怕只有一出,只要足夠刺激,也完全說得過去。在我本人,我父母,我父母的父母,我父母的父母的父母這些人的經(jīng)驗里,還沒有哪次農(nóng)村喪事一無是處。千百年來,廣大農(nóng)村的每次喪事都經(jīng)過導(dǎo)演安排一樣掀起了一股短則一兩天長則個把月的娛樂風(fēng)暴——電視臺應(yīng)該專門攝制此類節(jié)目。喪事的娛樂性已經(jīng)成為它本身的一部分,人們把喪事和喜事并列,稱為紅白喜事。于是,很多人盼望著喪事,盼望著人死得有節(jié)奏也有間隔,像世界杯和歐洲杯交錯上演一樣。

作為計劃生育實施前最后一批幸運兒,作為一個和更多的獨生子女們一起生活工作和競爭的80后一代,我異常懷念鄉(xiāng)下的喪事,甚至憧憬自己的喪事辦在自己的老家農(nóng)村,我曾發(fā)誓:死也要死在農(nóng)村。

阻擋我這一宏偉、無私遺愿的唯一障礙是,我死的時候農(nóng)村大概不存在了,不僅老家那里,全國可能都不再有農(nóng)村,農(nóng)民集中到鎮(zhèn)上縣城和大城市,并且把那些人口集中的地方叫作鎮(zhèn)、縣城和大城市——這個話題要展開需要另外的空間。

你看,人生總是遺憾的,我想捐出我的喪事讓更多的人快樂起來,但是沒有地點去實現(xiàn)。

雪花落在水面上

母親十歲那年的冬天,下起了大雪,從上午開始下,放學(xué)時,雪已經(jīng)鋪滿所有露天的地方。即使這樣,雪還是在繼續(xù)下,母親和她姐姐一起準備回家,學(xué)校離家三里。本來,回家就回家。但是,那時她們的鞋子只是普通的鞋子,走幾步路之后肯定會全部濕透。更關(guān)鍵的是,當(dāng)時的她們,只有腳上的這鞋子。那是一雙冬天才穿的鞋子,也是整個冬天唯一的鞋子。

母親猶豫不決,她害怕弄濕了鞋子第二天沒有辦法穿,導(dǎo)致沒有辦法上學(xué)。姨娘徑直朝雪地里走去,她沒有顧忌,如果第二天不能上學(xué),那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吹浇憬銏?zhí)意要回去,母親只得跟了上去。

她把鞋子脫下來塞進書包。只穿著襪子,在半尺厚的雪地里往家走去。雪還在下,越來越大,風(fēng)雪中的母親逐漸和所有的雪花一樣飄搖。

對于天上的雪和眼前的雪,母親一點也不關(guān)心,她只關(guān)心腳下的雪。這么厚,很快腳就全部潮濕了,開始刺痛。很快刺痛變成劇痛,隨后就是麻木,最后變成麻木了但仍然刺痛,疼痛在她的腿上向上蔓延,像不道德的手在侵犯著一個傳統(tǒng)女孩更多的部位。姨娘沒有類似的感受,只是在不斷催促。她們拼命往家走,到家時,母親已痛得受不了,麻木已經(jīng)過去,只剩下單純而且愈演愈烈的痛。外婆顧不得責(zé)罵母親,噙著淚往腳盆里倒熱水,讓母親取暖。

腳伸進水里,腳上不僅沒有暖和,而且更痛,無與倫比的痛,而且還在加劇。疼痛的程度是剛才雪地里十倍,疼痛加劇的速度也是剛才在雪地里的十倍……至于痛到什么程度,我說不清楚,痛到我難以想象也不敢相信、試驗的地步。

母親還是沒有把腳從熱水里拿出來,因為她找不到其他好的辦法,腳放在哪里都是痛,也是為了不浪費這熱水。那是一九六五年。母親后來形容:這相當(dāng)于用滾燙的鹽開水往傷口上澆。她這么一說,我稍微有了一點體會,前年夏天我被開水燙到小腹,整個下午,無論是用冰捂還是用水沖,無論怎么調(diào)整姿勢,無論做什么想什么,肚子上就是痛,整個人唯一的感覺就是痛。

很長時間母親就麻木地坐在凳子上,腳在熱水里,眼睛看著門外,能看到長江,冬天江水退去,家和長江之間是一片沙地,幾株植物頑強地生長在那里。母親還可以看到雪花落在水面上。雪花落在水面上沒有聲音,但是母親應(yīng)該聽到了那個沒有聲音的聲音。她說,雪花落在江面上很好看。在她漫長的童年里,她應(yīng)該很多次看到雪花落在長江里的情景,但是勞碌和饑寒讓她沒有時間去認為那是很好看的場面,那一刻,生活的艱難導(dǎo)致的各種矛盾加劇,導(dǎo)致她陷入最慘的狀態(tài),她反而可以去看看常見的場面,并且覺得好看。

第二天,姨娘沒有去上學(xué)。母親還是去上學(xué)了,穿著沒有被弄潮濕的唯一的鞋子,上面裹了很厚很厚的稻草。她堅持要去,而且一堅持就是很多年,直到高中畢業(yè)。那時沒有高考。

母親總是說,不應(yīng)該用熱水泡的,應(yīng)該用雪球搓,一直搓到發(fā)熱為止。紅軍過雪山時,幾乎把腳凍掉了,就是用雪往上面搓,硬是搓熱了,搓好了(對此我不能確定是不是正確)。但是我覺得有趣的是:她說這話的時候,還有點自豪,眼神間充滿了留戀,似乎這不是一個遺憾,而是當(dāng)時的壯舉。

現(xiàn)在,母親對下雪的看法很簡單:有時候能想起當(dāng)年的事情,有時候會覺得下雪很好看?;蛘哒f,兩者同時存在,彼此沒有關(guān)系,也都不再強烈。其他的煩惱類似于那天的劇痛,一直在持續(xù)和加劇。但是下雪確實是很好看,落在水面上的雪花,能發(fā)出想象中的好聽的聲音。

這個好看和好聽的背后存在這殘酷的事情。反過來說是一樣的:殘酷的事情背后存在著好看的好聽的事物,就看你需要什么。世界往往視需要而存在。

小學(xué)畢業(yè)之際

1991年夏天,我結(jié)束了小學(xué)升初中的考試,靜靜地在家里等著九月份的來臨。此前我眼睛已經(jīng)近視得很厲害了,于是,家里人只允許我在那個暑假里聽廣播,不讓我看書,更不用說看電視。那時電臺開始直播,主持人開始說話了。他們經(jīng)常說:“下面是一首文章為大家?guī)淼男赂琛蔽揖秃芷婀郑y道唱歌的文章也在電臺里面,這么巧。談話類節(jié)目也在那時出現(xiàn)了,《昔日重來》就是當(dāng)時很好的一個,里面各色人等說著各自的故事,有一個男女之故事是那么的悲慘,悲慘得我十分想認識那位訴說良久的女主角。

成績出來,我在近視而又未戴眼鏡的茫然中得知:我考得很不好,尤其是數(shù)學(xué)。所以,我害怕見到我的數(shù)學(xué)老師兼班主任徐振邦。

一般的人身體都弓著,輕微或嚴重;而徐振邦的體形則是反弓,也就是說他總是昂首挺胸,自信與從容寫在臉上,更寫在緊繃的軀干和衣服上,似乎連鄉(xiāng)下的風(fēng)也吹不動他的衣角。他故意并且過分地昂首挺胸,加上個子很高,所以走起路來有點搖搖擺擺的,對花花草草啊什么的都充滿不屑。當(dāng)時我們都怕他,怕看到他和被他看到。他的目光順著他的鼻梁落在誰的身上,誰就會很別扭,感覺受到了嘲弄。

但是我還是經(jīng)常碰到他,除了在課堂上和學(xué)校里,還經(jīng)常在自己家里遇到他。我家離學(xué)校很近,母親是老師,老師們經(jīng)常到我家打麻將。徐振邦是麻將老手,我經(jīng)??吹剿A錢的樣子:那張本來不像日常中國人的臉變得完全不像人臉了。

成績出來后沒幾天,他就又和大家一起來了。他一見到我就說:牛山不要跑,跑什么跑。

然后他走過來,大手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抓得很緊,手指死死按住皮肉和毛發(fā),摳進去,胳膊左右搖擺,一邊搖一邊說:你自己覺得考得怎么樣?????!

我想掙脫,但越用勁他的手就越有勁;我放棄抵抗,他還是在持續(xù)用力。我們就這樣耗著,實際上是他就這樣耗著我。別的老師,包括母親都沒覺得這里在發(fā)生什么事情,他們拖好桌子板凳,鋪好桌布,嘩的一聲,麻將倒在了桌子上。聽到麻將的嘩啦嘩啦的聲音,我更心煩意亂了,進而氣憤,想罵人。

劉老師喊:徐振邦,快過來打。

劉老師是我的語文老師,我語文也沒有考好,但是他對我的關(guān)心或氣憤少了點,最多沖我笑笑。

徐振邦說我先治治這個小牛,馬上來。

我一聽,覺得處境很悲慘,就沒能控制住自己,破口大罵起來:你媽媽才是小牛呢,我有什么事情啊,要你治。

你治你媽去吧……

大家都愣住了,沒有料想到我會不管不顧辱罵師長。尤其是母親,她覺得實在沒有面子,事發(fā)地點是自己家的堂屋,當(dāng)事人是自己兒子,她沒有惱羞成怒,相反,她因為無地自容而悲傷難過,無力言說。

我卻很自豪,在學(xué)校和同學(xué)吵架,罵他的母親是最有殺傷力的。以至于很多人在吵架時會在事先或中途嚴正聲明:你罵我可以,隨你怎么罵,但是你不要罵我媽媽……說話人的表情總顯得那么凜然,似乎他是一個高手,一個談判高手。而今天,我罵了,而且罵的是最讓人敬畏的老師,這個暑假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把這件事說給同學(xué)們聽。

事情收場得很快:我被拖到自己的房間里,禁止出來。其實我自己也不敢走出來面對那一大群老師。他們繼續(xù)在堂屋里打麻將,直到深夜,他們一直在說話,我一直以為他們是針對我的。情況也差不多。

第二天,我已經(jīng)不用上課了,非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還在繼續(xù),母親還要上課,所以,她丟下一句話:等我也放假了我好好治治你,你上天了。

那時,離母親放假還有五六天。五六天的時間,就我一個人在家,過于漫長。父母的房間被鎖上了,因為里面擺著電視。他們害怕我看電視,尤其害怕我看到電視里不健康的內(nèi)容。于是我想出去玩。當(dāng)時的決定是去江邊的外婆家,和兩個表哥一起玩,打桌球或者看錄像。去外婆家,騎車只要十分鐘,但是當(dāng)時去那里,是一件盛事。

那天我決定去外婆家,而去之前,我一定要去學(xué)校,把家里的鑰匙交給母親。因為想到自己要去學(xué)校,我就想著給徐老師道歉。但是我害怕見到他,于是我想,我可以寫一封信給他,說是信,其實是檢討。

我開始措辭,爬在堂屋那高大的八仙桌上慢慢地寫:

尊敬的徐老師,那天我錯了,我不應(yīng)該罵你,我主要是因為害怕你才罵你的。另外我們學(xué)生不好,不用文明用語,經(jīng)常罵人,所以我急迫之下就張口罵你了,以后我一定不再罵你,也不再用臟話罵人。我保證不再罵人,我也向您道歉……

至此,這封信又幾乎成了保證書。

因為心里想著出去,我沒有把草稿謄寫在新的紙上,覺得草稿還算干凈,沒有什么涂抹的地方,就把它折起來,揣在褲子口袋里準備出去。

我把門鎖好,然后騎上母親的自行車到學(xué)校,準備把鑰匙交給母親。從小到大,我都沒有家里的鑰匙,至今也沒有。

一踏進學(xué)校的門,就偏偏遇上了徐振邦,他大喝一聲:牛山你過來!

我被嚇了一跳,心里又燃起了仇恨和畏懼。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想很傲慢地走開,但是不敢。

他又喊:過來,過來我跟你談?wù)劇Kf“我跟你談?wù)劇睍r,聲音已經(jīng)降得很低,平常如親切交談。

我走過去,心里想著怎么樣把信交給他,雖然他是數(shù)學(xué)老師,但是也一定會覺得我的信寫得還不錯。我站在他面前,仰視他。他低頭看著我,在笑。然后,他伸手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啪的一聲在我的腦袋周圍蕩漾開。我那被打得歪向一邊的臉還沒開始往那邊歪的時候,徐振邦反手又是一個,用手背,打另外半邊臉。

我兩只耳朵同時開始發(fā)出嗡嗡聲,在這高頻噪音里,徐振邦說:昨天在你家,我不好意思打你。今天跟你媽媽說了,她說,打。

我的淚水掛在臉上。他又說:我其實也不想打你。但是每個老師都說要教訓(xùn)你。你記著兩點:第一,不要驕傲得意;第二,什么情況下都不要發(fā)脾氣。

然后他輕輕地拍了拍我已經(jīng)開始腫脹的臉,發(fā)出啪啪的聲音,像是哈哈哈的笑聲。他很疼愛地對我笑了笑,走了。

我站在原地,眼淚像鑰匙一樣掛在胸口,亮晶晶。想了一會兒,決定還是把鑰匙給母親,告訴她我要出去玩,中午在外婆家吃飯。

我把鑰匙給母親,她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她對我說著什么,但是突然間,我什么都聽不見了。從她的嚴厲又透出溫和的表情里,我覺得她是在說:去就去吧,早點回來。隨后我發(fā)現(xiàn)她又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在心痛我吧。我鼻子一酸,張口大哭起來,但是我聽不到聲音,只是憑借往日的哭的經(jīng)驗,盡情地張大嘴,再掌握好輕重緩急,讓眼淚嘩嘩地流。在想象中巨大的哭聲里,眼淚流得更歡了。

母親嚇壞了,其他老師包括徐振邦也都驚慌失措。他們一下子把我圍住,看看我是不是被打成神經(jīng)病了。我正好站在辦公室外面,在國旗旗桿下面。他們圍住我和旗桿,外人可能會以為國旗掉在了地上,或者是旗桿的根部突然裂開了。我久久地哭啊喊的,這群鄉(xiāng)村教師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

最后的結(jié)局是這樣的:

母親喊來學(xué)生們,讓他們送我回家。于是我被一群比我小的孩子簇擁著,往學(xué)校不遠處的家里走去。他們是一、二年級的學(xué)生,有的在笑,或者互相說話,個別人在勸我,叫我不要哭了,但是我聽不見;我繼續(xù)哭。他們陪著我,走在我的身邊,遇到成群的鴨子和鵝的時候,會揮舞著雙臂,非常振奮地把畜生們趕得遠遠的,還會追擊它們,似乎它們會影響到我的哭。年紀最大、個頭最高的我推著自行車走在隊伍最前面,發(fā)出最大的聲音,一路哭到家。到家之后,小孩子們很好奇,想多看看我,在回頭和停頓之后,還是全部離開了。我繼續(xù)哭,站在院子中央,直到能聽見自己的哭聲,我才停止。

短暫的失聰之后,我首先聽到的(哭聲除外)是馬路上拖拉機發(fā)出的突突聲,持久、強烈,破碎、持久,讓人煩不勝煩,像被人連續(xù)往臉上抽著一樣。

原來的我

我打算換一份工作。現(xiàn)在的工作既辛苦又沒有希望。所謂希望,在世俗的理解中就是升職。我不覺得這是羞于提及的。一個好的單位應(yīng)該給人晉升的希望。我覺得眼前的職位就是終點了。

我想去一所高校,較差,但畢竟是高校,何況我的一個同班同學(xué)在此任副校長。我私下問過他是排名第幾的領(lǐng)導(dǎo),他誠懇地回答說,第四。我讓他幫我約前三位領(lǐng)導(dǎo)。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自然而然,有適當(dāng)?shù)慕杩凇;税肽陼r間,我認識了前三位領(lǐng)導(dǎo),并且通過直接的接觸和間接的消息,知道了他們之間較為復(fù)雜微妙的關(guān)系——加上同學(xué),四人之間的關(guān)系更是雜亂,但也算平衡。

我和同學(xué)商量,如何把我的事和他們?nèi)活I(lǐng)導(dǎo)訴說一下。同學(xué)建議我,安排他們幾位及若干手下一道,去鄉(xiāng)下放松一下,釣釣魚,吃吃農(nóng)家菜,既簡單舒服,又不同尋常。同學(xué)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知道我老家在長江邊、丘陵中,離城不遠,交通方便,卻又充滿了在別處的感受。我遵命。

約領(lǐng)導(dǎo)真的很難,何況約四位領(lǐng)導(dǎo)。但有同學(xué)做內(nèi)線,我花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終于約上了所有領(lǐng)導(dǎo),以及幾位中層干部。清點人數(shù),加上我一共8個人。我找其他朋友給我安排了兩輛奔馳商務(wù)及司機,費用我出。再和老家的叔叔打好招呼,一切安排就緒。

周六上午,兩輛奔馳商務(wù)構(gòu)成的車隊在城里東奔西跑,接上各位領(lǐng)導(dǎo):除了我和同學(xué)之外,剩下的6位全是領(lǐng)導(dǎo)。9點左右,人齊了,直奔城外。10點左右到鄉(xiāng)下水庫邊,開始垂釣。雖然時間嫌晚,但幽森的樹林環(huán)境加上陰陰的天空,讓人覺得意境不錯,興致還行。最重要的是他們收獲頗豐。領(lǐng)導(dǎo)們都以釣到青混作為仕途與人生一帆風(fēng)順的象征。他們釣到了不少。過程中我一直在散煙,我買了兩條高檔但不常見的煙,他們一人一包,同時我不停地發(fā)。

垂釣之后打牌,一局之后開飯。我安排了全素宴,但一人加一道草頭河豚。領(lǐng)導(dǎo)們喝了少許的酒,深表滿意。我也借機出說了我的意愿:去該校做一名老師。領(lǐng)導(dǎo)們包括大領(lǐng)導(dǎo)都覺得沒問題,某人甚至說,憑你的成績和名氣,來了就不是普通教師的問題了。這些表態(tài)讓我喝了較多的酒,就我喝得最多。

返城前,我電話催促叔叔,讓他送本地產(chǎn)的野生新茶。對方說已經(jīng)出發(fā)了,我們就在樹蔭下車輛邊等著。幾分鐘后,我們看到一輛破破爛爛的摩托車慢慢開過來,堆得高高的綠色包裝盒很是顯目。

很快,摩托車到了面前,我們都看到了,騎車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我戴著高度眼鏡,頭發(fā)耷拉在鏡框上,穿著便宜的灰色西服和刺眼的綠色運動鞋,眼神一片死灰,似乎看人一眼,就疼痛一次。

我膽怯地說,茶……茶葉來了。

一個信徒

他是個被理想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背著一座山活了很多年,去過很多地方,即使在休息時,那山也還在,讓他所有的休息不成為休息。山不僅和其他事物在摩擦著,而且越來越高,無限龐雜。

他走進飯店的時候,我們不約而同放下筷子,似乎迎接一次預(yù)料之中的打擊。他坐下來之后,我們還是沒有敢拿起筷子,啤酒在杯子里微微晃動,原因是,他的出現(xiàn)讓桌子晃動起來,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整座建筑都在晃動。直到他說話,我們才一切如常,邊吃邊聽他說話。我們也說話,但是我們的話是次要的,他說的話一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或者我們當(dāng)中的誰第一個提出借錢的事情。

小卡忍不住,站起來把一疊錢遞給了張無極,說了句:五千。其余的人立刻跟上,排著隊把錢遞給張無極,嘴里說著五千、一萬,也有三千、一千的??偣捕嗌僦挥袕垷o極知道,錢是不是夠拍一部電影也只有他知道,我們不負責(zé)他的電影,只負責(zé)借一定的錢給他,讓他覺得可以去拍電影。

那是一部記錄張無極父親如何去世的紀錄片,大約拍十天時間。不過也不一定,也可能幾個月。也可能就一兩天。張無極打算把父親從生到死的整個過程記錄下來,這需要一臺機器和大量的磁帶,也需要大量的錢做后期。他打算給導(dǎo)演署名為“死神”,攝影和編劇則是他本人。張無極一邊把錢放進包里,一邊慢騰騰地說著他已經(jīng)說過的那部電影的情況。

機器對著父親,長時間地拍著,我在旁邊。如果我出去有事情,不管我去的地方多遠,也把機器帶著,拍我前面的路和我的事情——這些發(fā)生在父親彌留之際的事。在那些路上,在那些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我父親在死,這些都算他死前的一部分。

我們又把筷子放下來,聽他說話。他的眼睛似乎成了攝像機,我們以及這頓酒,都成了他父親死前的一部分,我們必須表示出敬意,正襟危坐,即使吃,也要吃得很饑餓很有效果的樣子。

好了,張無極走了,似乎他意識到我們不必成為他父親死亡過程的一部分。我們緩慢地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其他方面,大家因此而輕松起來,一座山被慢慢挪開了,我們的笑聲代表用力搬東西的汗水。

大林說,張無極很厲害,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我以前殺豬時也這個感覺。他以前是殺豬的,現(xiàn)在販賣盜版碟,發(fā)了財。剛才,大林把錢給王浩和李浩,王浩和李浩再把錢當(dāng)眾遞給張無極,所以剛才遞錢的時候,包間里的氣氛比不熱烈還要不熱烈。小卡比較無所謂,而大林,因為借錢給王浩和李浩,順便地把他們該說的話也暫時拿過來說起來了。這讓我覺得很愁苦,我于是說起下午上網(wǎng)聊天時遇到許璐的事,他們都比較來勁,因為許璐長得很漂亮,每個人在電視廣告上看到美女時,都會不同程度地想到許璐。

你們聊什么了?

她問我最近怎么樣。我說我最近很純潔,白天總是在操場上打籃球,晚上回家寫小說。

她怎么說?

她說,看你說的,我都想和你一起過到老了。

你怎么說?

她打這句話的同時,我又打了句:有時甚至自己做飯,然后分很多口吃完。她說,真幸福。

然后呢?

然后我對她說,不要急,想好了再來跟我過。她問我,運動量這么大,到晚上身體里是不是要爆炸了。我說運動本身就是發(fā)泄啊,每天晚上洗澡時摸摸腹肌,它一痛我就很舒服,有種宣泄后的心滿意足。她問我,腹肌讓你快樂?我還沒說什么她就斷線了。

你沒有把她約出來吃飯?

我一下班就想著回家,不想約她。要不是張無極打電話給我,我就在家里等著跟她聊天。

大林又開始訴說他的計劃,他打算明天開始就不斷地約許璐出來吃飯喝酒及其他,一直到和她發(fā)生點什么為止。為期一個月,他問誰和他打賭。我們都不說話,氣氛被什么東西壓著,在下降。在訴說計劃的過程中,大林一直感慨許璐是個好女人,他甚至質(zhì)問我們,為什么你們當(dāng)中沒有一個人和她戀愛。

要是我早認識你們,就早把許璐搞定了!這個殺豬的人突然來了這句很血腥的話,讓我們?nèi)堪櫰鹈碱^。小卡大喊一聲,買單吧,我們?nèi)ニ{田酒吧喝酒去。

兩句話在半空中旋轉(zhuǎn),化成箭飛向?qū)Ψ健<^撞在一起,大林的話和他本人都被戳了一下,他像堵住傷口那樣說:我來買單。藍田我不去了,晚上有一批貨要到。

我們站起來拿包,穿衣服,準備離開飯店。大林問了我?guī)拙?,弄清楚了留哪些碟給我之后就走了。我們沒有挽留他,從他說要走,到他真的走了,一直沒有,似乎打算把挽留用于下次見面。大林朝東,我們朝西走去,一邊走一邊重新談?wù)搹垷o極。

我們發(fā)現(xiàn),還是大林說得對,張無極渾身有使不完的勁,而且情況越是不妙他越有力氣,生病時他拿錄音筆記錄他就醫(yī)的全過程,完全不管身體,結(jié)果該去一次醫(yī)院的病他去了三四次,錄音很有內(nèi)容。失戀時他躲在家里給女孩寫情書,寫著寫著他覺得有違本性,于是把收信人由一個變成多個,由認識的變成著名的,由活人變成不論死活。他甚至自己寫起了回信。公開他的情書后,張無極成了一個“恢復(fù)書信體小說傳統(tǒng)的青年作家”。早在大學(xué)時,他就曾經(jīng)整整一個學(xué)期每天堅持白天睡覺,晚上活動:看書,寫詩,排練,清除校園里的小廣告,打掃任何地方衛(wèi)生。校長都被他感動了,校長的感動抵消了他對張無極不遵守紀律的氣憤。

現(xiàn)在,張無極又將記錄他父親從有氣到斷氣的過程,從活在世上到蕩然無存的過程。關(guān)于這件事,張無極說了兩句話:如果有條件,我打算在月球上扯一塊屏幕公映這部片子。

他的另外一句話是:這個片子剪好了,我就去上班。

我們走出長長的巷子,再經(jīng)過一條小巷子到上海路,在那里容易攔到出租車。當(dāng)即將到上海路時,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張無極走在我們前面,就要走到上海路上。他動作緩慢,身影隨著步伐緩緩向前移動,新的身影在前面的時候,后面舊的身影還沒有消失,還在努力跟上自己。身影脫離了軀體存在。張無極則努力脫離軀體的樣子,如果他突然間變成一輛轎車飛奔而去,我們也不會覺得奇怪。我們奇怪的是,他怎么走這么慢。都半個多小時了,他才走出一公里路不到。

明顯的慢。張無極既沒有埋頭猛沖,也沒有心花怒放、健步如飛。他低頭走著,腳下的步伐是近三十年前他作為嬰兒時的步伐。拿到錢了,他為什么走這么慢?我們互相交流著疑問和看法,最后我們總結(jié)出一個說法,其實是發(fā)現(xiàn),那就是張無極一直都很慢地做事情的,我們只看到他做的事情,而沒有看到他在兩件事情中間垂死的狀態(tài)。事情一件接一件,讓我們覺得他從來沒閑著,但是間隔比較遠,效率比較低,就像他現(xiàn)在走路的速度一樣。

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是這個發(fā)現(xiàn)還是讓我們很欣喜,甚至是非常欣喜。小卡第一個開心起來,嘴里哼著歌就跑起來,王浩和李浩也跟著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喊著,去喝酒嘍。接下來是我和小菲,也跑起來,似乎廟會就在前面開始了,而我們必須沖過去才能證明那是廟會而不是普通日子。身邊的行人和車輛,以及對面所有可能和我們撞上的行人和車輛,在我們?nèi)杠S的心情里幾乎變成了沒有任何傷害的、終年站在鄉(xiāng)下路邊的梧桐樹。

我們一個個尖叫著從張無極身邊跑過去,像是縱身躍進了十幾二十年前那些清澈而又充滿危險的池塘里,我們的叫喊聲就是浪花,它四處飛濺,又很快消失。我們每個人都像是不認識張無極一樣,只是跑著,一直沖上上海路,后到的人立刻鉆進前面的人攔下來的出租車里,汽車也歡叫一兩聲,絕塵而去。

沉重的肉身

去年八月六號的下午六點,我走在剛開業(yè)的銀河大廈的大廳里,要和上海來的朋友談圖書和商標(biāo)代理權(quán)等事宜。我選擇這個富麗堂皇并且沒有被人氣玷污的場所跟他見面,希望給他一種上海式的感覺。

這個朋友有個英文名字,這個英文名字翻譯成中文叫作安德魯,他的中文名,也就是原名,叫朱仁貴,他來自安徽的金寨,一個出過很多開國將領(lǐng)的地方。

十一點零三分吧,我看到了來自安徽金寨的安德魯坐在大廳盡頭的咖啡座里,還看到了他手腕上的江詩丹頓表,真假難辨,還有煙和打火機,這些應(yīng)該都是真的。但我突然頓了一下,一陣刺痛從小腹以下傳過來,包皮又夾住了一根陰毛,并且隨著我的步伐在扯動它,皮膚表面一定鼓脹起了一小塊,疼痛就是從那里傳遍全身的。我毫無辦法,只能任憑那根毛的尖端被皮和肉合力緊緊夾住,任憑那根毛的根部在身體內(nèi)外掙扎,想逃逸但是力不從心——假如我是寫言情小說的,我就會這樣寫:這就是人生啊,疼,所以想逃離,但是沒有力量沒有勇氣,只能任憑疼痛折磨著自己,最后,要么死于疼痛要么因為死而告別了所有的痛……我當(dāng)時根本沒有時間想這么深奧的關(guān)于人生類比,但我又確實對此時此刻的此生充滿悲哀和憤怒。每邁出疼痛的一步,我就會憤怒而且無聲地問自己一些問題:為什么毫無用處的陰毛要長那么長?而且卷曲?為什么陰莖長這么短?為什么這么短的陰莖又能長起來,以至于難以伺候?為什么要有包皮,藏污納垢?為什么不能直接把褲子脫下來把那根操蛋的毛弄出來,再一狠心拔了它,讓它惹事?在這里為什么不行?就因為這里的人都穿著西服?帶著社會財富賦予的虛假表情?在哪里可以隨時把褲子扒下來?塔西提島?現(xiàn)在還有沒有塔西提島?為什么世界不全部都是塔西提島,而全是這些燈光曖昧的大堂?為什么不在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和他們一起去割了包皮?為什么要長這么個東西,以至于父親認為我必須結(jié)婚和生育,對了,父親有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走在鄉(xiāng)間的路上,包皮夾住了陰毛?爺爺有沒有?爺爺?shù)男值軅冇袥]有?姐妹們當(dāng)然不會有的了,女人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這一點上她們優(yōu)越,她們不會在午睡醒來后因為陰莖硬著而不得不趴在汗臭襲人的課桌上一動不動。她們有沒有看到我在十二年前弓著腰站在座位上發(fā)言的情景?女人更容易臟?男人如果臟了是不是更不容易清洗?怎么還不出來?為什么總是被夾???為什么每隔一段時間這種事情就要發(fā)生一次?為什么在兩次發(fā)生之間沒有發(fā)生?為什么踢球時那么激烈地跑動都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是不是發(fā)生了但是因為太專注太亢奮活生生把毛拽了下來,用柔軟得像五歲小孩一樣的陰莖?為什么她們看著我?我不自覺得彎腰了?如果你們膽敢嘲笑我我就嘲笑你們是這家五星飯店的雞,高級妓女?即使你們不是作為職業(yè)妓女而存在,但是你們敢說你們在生活中沒有賣的行為嗎?誰沒有賣命的時候?這些賣命的人,賣的人,誰沒有童年呢?我們同學(xué)中有沒有來酒店做小姐的?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馬赤芳真的在玄武湖大酒店當(dāng)小姐?提供一切服務(wù)?那宋元軍知不知道?有沒有心理障礙?是很無聊地在結(jié)婚后報復(fù)馬赤芳,還是對世界多了一點不動聲色的仇恨和失望?這個世界會好嗎?《這個世界會好嗎》,我要不要買來看看,可能寫得不錯,我能不能也做一本這樣的書?這個酒店里有沒有夜總會?晚上請安德魯去夜總會?

在一連串的問題中,我一屁股坐下,嘴里喊著安德魯你好你好,來晚了來晚了,說出安德魯三個字時我盡量使之連貫,像英文原文。同時,我在烏黑的真皮沙發(fā)上激烈又含蓄地扭動著屁股,激烈得能感受到熱量。我似乎是為了坐得舒服一點,其實是利用坐下來的放松的機會和沙發(fā)的遮擋,徹底調(diào)節(jié)一番睪丸、陰莖、陰毛、內(nèi)褲和大腿內(nèi)側(cè)的肉這五者之間的關(guān)系,使之和諧。

那天和安德魯?shù)恼勁胁怀晒?,價格談不攏,合作模式也談不攏,但生意不成人情在,我請他去位于頭頂上13樓的夜總會唱歌。在那里我們推心置腹地大罵自己所在的單位。我在一家老式國營出版單位,我罵得狠;他在一家新興的有著國際投資背景的公關(guān)公司,并且身居要職,罵得不兇,為了回報我,他幫我大罵體制。我們罵得很愉快,幾乎摟抱在一起了,于是我們談各自的生活,談各自生活遇到的尷尬事,安德魯突然說,他遇到的最尷尬的事,是一次他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一彎腰,導(dǎo)致后面的一個女人來不及剎車,幾乎騎在他身上。

為什么要猛地彎腰?

毛被夾住了,那一刻要痛死人的。安德魯操著臺灣普通話說。

兄弟啊,我喊了他一聲,沖過去一把抱住他,熱淚盈眶。我們像從戰(zhàn)場上死里逃生的兩個戰(zhàn)友,久久擁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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