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清

演員黃軒用了很長的時間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并不是人群中一個特別好的例外，但也不是一個特別糟糕的例外。他也知道，人生最重要的功課之一就是學會和自己相處，解決和自己之間的問題。這個過程當然有點孤單，但與其與這個紛繁的世界較勁，不如向內關照，尋找自我的通透。“我意識到要面對自己。和自己和解了，你才能和全世界和解，不然可能會和所有人成為敵人，因為你在每個人身上看到的都是你自己?！?/p>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黃軒都覺得不快樂。青春期像一條暗沉而窄仄的隧道，他看不到盡頭的光。

他出生在蘭州，年幼時由于父母工作調動，他先后被托付給姥姥和奶奶照顧，幾年間輾轉于惠州、咸陽和蘭州之間，后來又去廣州和北京上學，顛沛流離的生活把他天生的敏感拉扯出更纖細的枝蔓，別人的一個眼神或者一絲微妙的態(tài)度，他都能立刻捕捉到。尤其在人多口雜的大家族中，多少有些人瞧不起他們一家?！拔业淖宰鹦暮軓?，又很愛面子，這一切都讓我感到非常自卑?！背齾s自卑，他多少也感覺有些孤獨。于是他在臆想中尋找可以信任和傾訴的對象，比如宿舍門口的那三棵樹，附近一座樓的門牌，以及牙膏皮，這些對他來說都像是通往另一個次元空間的橋梁，可以投遞愿望，以至于后來牙膏皮用完他都不敢扔，收集了整整一大盒?！艾F(xiàn)在想想，許愿是因為自己覺得很多東西‘我沒有、‘我缺乏，不愿意面對世界的無常和自己的恐懼。我不知道自己能怎樣，未來又會怎樣?！?/p>

童年在他心里留下的那種自卑和不自信交織出一股抗力，反而讓他在成長的過程中有了一種自我教育的自覺?！爸钡轿矣辛四芰χ?，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特別強烈的求知欲望。我曾害怕聊天時給人留下一無所知的印象，覺得自己缺許多東西，所以誰身上有值得我學習的東西，誰有更好更成熟的想法，都會吸引我去親近他，想在他身上多汲取一些智慧。”這讓他與別人的交流變得越來越坦蕩和從容之外，也讓他和自己漸漸和解。“我開始學會和自己對話，漸漸一切變得更簡單和直接。現(xiàn)在我不求什么，也不特別期待什么，覺得當下就是最好的。”

滿足求知的方式當然還包括閱讀。他喜歡看人物傳記，看一個人內心的成長和變化，看他對許多事物的反應和解讀，“然后和自己做比較，探究自己真正想要知道什么?！彼霃淖x書中去探尋那些久久盤旋在腦海中問題的答案，“比如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我曾經的恐懼來源到底是什么?！?/p>

每一個角色背后的自己

黃軒最喜歡的傳記是一本舊版的《馬龍·白蘭度自傳》，“黃皮子封皮，黑白照片，生動極了，就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他感慨白蘭度能把最隱諱、最私密的想法，把那些欲望背后一絲絲的東西都拿出來分享，“一個人真誠地打開自己后，會讓人看到許多共性，會讓人反思。”更重要的是，他覺得彼此的童年有許多相似之處，同樣渴望著愛和關注，同樣有過深深的自卑，同樣在表演中找到新的出口。

“其實任何一個角色的背后都是我自己。拋棄自我而完全成為另一個人，不可能，我能做到的，就是把自己貼近角色的那一部分放到最大?！?/p>

拍攝電影《推拿》前期他緊張得要命，每每看到通告心里就“哐當”一響，夾雜著焦慮和興奮，如同坐在過山車上，情緒上天入地。晚上他不得不借酒精來放松，讓自己的腦袋暫時放空一下。除了和真正的盲人一起演出讓他感到巨大的壓力之外，原著中小馬極其豐富的精神世界用電影語言來表現(xiàn)，難免會顯得抽象?！暗坏┙由狭巳宋锏臓顟B(tài)，他就會生出一種非常強烈地和你溝通、和你融為一體的欲望。他身上有一種很執(zhí)拗又很深情的東西，這些我也有，所以在一些時刻，我會和他貼得很緊?！?/p>

婁燁告訴黃軒，你就是小馬。“我問他任何問題他都回答不知道，還說，應該由你來告訴我啊。他看到你身上的特質后，對你就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他負責創(chuàng)造外部的環(huán)境，把你身體里的那個角色逼出來，剩下的，他就不管了?！蹦切┘毠?jié)的處理，或者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糾結，在婁燁看來都是角色的有機組成部分，他甚至會刻意破壞表演的順暢性，“他會突然安排劇本中沒有的角色闖入場景，或者制造突發(fā)情況。人都有慣性，敏感度一弱就會收回自己的觸角。婁燁會隨時讓演員進入不安和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把自己完全打開?！?/p>

拍攝《黃金時代》時，黃軒前期和導演許鞍華的交流并不多。拍完第一場戲，許鞍華對黃軒說，你和我想象的駱賓基完全不一樣??！“我就看著她，那該怎么演？她說，但我相信你就是駱賓基，自己來吧?！敝蟮暮脦滋炖锼挤浅ｌ恢朗欠耠x導演的預想越來越遠，直到聽到許鞍華表示“非常好”，才放下了心。

駱賓基出場時，蕭紅已經是個落魄而憔悴的病人，駱賓基在醫(yī)院里守著這位偶像，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氣息越來越弱。蕭紅去世后，他獨自下樓買了一顆糖，放到嘴里，卻失聲痛哭起來。“拍攝時我常常想起奶奶生病最后彌留的那幾天。我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走出病房，剛下樓，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只能找個角落自己呆一會兒?！睉K綠少年的歲月里他雖然一直像個逆子，但奶奶無微不至的愛護，他都在心里收著。奶奶去世后，他覺得整個人都空了，那種痛苦只能自己咀嚼。

雖然黃軒去年幾部上映的電影和電視劇都獲得高度好評，但他并不想把自己局限在某個領域內，人人覺得他適合陽春白雪的文藝片，但在他看來，拓寬戲路才是提升信心的方式。今年年底，他主演的電視劇《羋月傳》即將播映——鄭曉龍導演，孫儷扮演羋月，沿襲了《甄嬛傳》的黃金班底。黃軒扮演的是羋月的初戀情人，因為政治立場不同，相愛一世，相濡以沫，卻還是分開，但一直到晚年仍然以書信聯(lián)系，浪漫而誠摯。黃軒一度非常懼怕古裝劇，一是對自己的古裝扮相沒有信心，二是覺得學古人說話舉止實在不自在?！耙兄x《女醫(yī)明妃傳》這部劇，打消了我所有的顧慮。而且我一直想演一個皇帝，覺得很有意思?！彼罱谂臄z《翻譯官》，和楊冪一起出演偶像劇也覺得頗有收獲，“它們有不同的節(jié)奏，可以讓我體驗不同分寸的把握?！?/p>

“如果我要做一個專業(yè)的演員，就不能僅限于一類角色。我想嘗試新的領域，體會新的感覺，而一個很實際的問題是，這樣也能讓更多人認識我，一個演員擁有群眾基礎和基本的知名度也是必要的。”

演員的意義

成為演員后，黃軒也曾一度感嘆自己得到的機會有限。在被選擇中磨礪，滋味并不好受?！捌鋵嵆砷L多一點之后就會明白，那些機會憑什么要給你？這個行業(yè)的特性就是被選擇和等待，一切發(fā)生都在情理之中?！彼X得自己是“欲強則強”的類型，“我很注重感受，如果對方很真誠、給予我信任感，我自然而然就會有很多東西出來?！睂κ诌M入角色的方式以及工作態(tài)度，都在無時無刻影響著他對“演員”這個職業(yè)的認識。

“比如湯唯，她一定要讓自己相信這是真實的處境，你能從她的眼睛里看到她渴望得到怎樣的信息、怎樣的交流。為了要演出蕭紅那種恍惚的狀態(tài)，她一個不抽煙的人，每條拍攝之前都大口吸煙，希望自己暈暈乎乎的，有一次抽得太猛，她整個人痙攣了，手不能動，瞳孔都開始放大。她有一種磁場，到了現(xiàn)場就要真的投入其中，而且希望你也一直在那個境況里面。很多演員時間久了都會有慣性反應，但湯唯沒有，她每一條都不一樣，即使那其中可能有好有不好?！?/p>

“周迅特別打動我的是她的真實。她一點都不偽裝，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甚至不太會保護自己：我就是這個樣子的。她對很多東西的感受很純粹，所以她的表演不需要浮夸的情緒就很打動人。她在《紅高粱》里演九兒，有一幕需要她跪在媽媽的墳前哭，那天早上她沒有狀態(tài)，有人建議她用眼藥水，她拒絕了，她說自己不想來假的，沒有就是沒有。后來她喝了點酒，培養(yǎng)好了情緒，在她身上，我看到真誠對一個演員來說多么重要。”

“孫儷真的是認認真真演戲的人。拍戲四五個月，也沒見她出去吃過一次飯，或者離開劇組去參加活動、拍廣告。她就把自己安安靜靜放在劇組里，現(xiàn)場永遠是功課做得最好的一個，臺詞很舒服，細節(jié)處理得很恰當，在這個基礎上，她把每一條戲都演到盡可能的好，對自己要求非常高?！?/p>

他覺得要把戲演好，必須找到感性和理性的平衡。“我發(fā)現(xiàn)，有些演員塑造角色的能力很強，表演的能力也很強，但角色卻不是特別吸引人。但有些演員的戲就是吸引你，他們感受的東西很生動，也知道自己的魅力在哪里，怎樣的狀態(tài)最吸引人?！?/p>

黃軒無法解釋自己為何如此喜歡表演這件事，從小他就特別羞于在人前表現(xiàn)自己，“在最親的人面前唱歌跳舞也放不開，現(xiàn)在去KTV，喝點酒才能開口。”因為迷戀邁克爾·杰克遜，他開始學習舞蹈，“我是有表現(xiàn)欲的人，但生活中沒有這個渠道。跳舞或者表演，當它們成為一種工作或者學習狀態(tài)的時候，我就會找到一個心理支撐，就能順理成章地躲在另一個人的靈魂里表現(xiàn)自己?！?/p>

今年6月，黃軒受上海電影節(jié)的邀請，成為“亞洲新人獎”單元的五位評委之一。評委會認為黃軒在電影《推拿》、《黃金時代》中的表現(xiàn)非常出彩，是新生代演員的理想代表，“經紀人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我自己演戲還沒演明白呢！”

每天看五部電影的日子讓他快樂不知時日過。這份經歷給他最大的觸動，在于讓他重新估量一個演員在電影中的作用?！拔铱础渡畼洹返臅r候曾感到疑惑，為什么肖恩·潘、布拉德·皮特這些出色的演員愿意接演這樣的片子呢？肖恩·潘在其中甚至連臺詞都沒有，演技似乎毫無發(fā)揮之處。當過評委后我開始真正明白，一部電影之所以好在于它的整體，一個演員就算本身光芒四射才華橫溢，也會被故事的框架、導演的處理方式限制住，但反過來，如果一部電影結構、節(jié)奏、故事都順暢飽滿，人物在其中不會出錯?！?/p>

他因此感嘆，對電影要再多一點敬畏之心。“好的電影需要好演員去支撐。一部好電影如果沒有你足夠所謂的發(fā)揮空間你就不去嗎？用自己的存在為一部偉大的電影作出一點貢獻，不是很好嗎？”

生活的困惑

他熱愛旅行，今年年初黃軒隨劇組到柏林電影節(jié)的時候手機錢包不小心弄丟了，對于這個意外，他最可惜的是手機里的照片，“好多是旅行時拍的?！彼ミ^老撾、斯里蘭卡、柬埔寨等地的山區(qū)，全部行囊就是一個背包，和朋友們走走停停?！奥眯泻投燃偈遣灰粯拥?，度假是找個安靜的地方休息一下，以前旅行我是哪里窮苦往哪里鉆。”這些沒有被完全商業(yè)化侵襲的地方在他眼里充滿了魅力。

他也熱愛小動物，年初時參加了真人秀節(jié)目《奇妙的朋友》的錄制，和他照顧了一個月的猩猩建立了很深的情感聯(lián)系?！捌鋵嵨乙餐ο腽B(yǎng)一只動物的，和動物交流的方式特別直接純粹，不需要顧忌太多，可以嗜愛，可以陪伴?？墒乾F(xiàn)在東奔西跑，完全沒有這樣的可能。或許等將來結婚生活穩(wěn)定的時候，可以考慮?！?/p>

現(xiàn)在的生活他覺得很滿足，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份愛情?！拔业莫毺幠芰Ψ浅?，很多時候不覺得需要另一個人，或者說，如果另一個人的存在并沒有更好意義的話，我就自己呆著?！?/p>

在愛情的選擇上他似乎有些困惑?！靶r候很容易被吸引，或許只是純粹外貌上的欣賞。三年沒有戀愛，或許是沒有遇到有欲望去交往的人。我偽裝不了，如果對這個人沒有感覺，或者只是圖一時之快，我會很別扭很難受，所以干脆覺得那個人要是沒出現(xiàn)，就自己呆著。喜歡或者不喜歡，對我來說是件黑白分明的事情。”

他也自問過到底想找怎樣的一個女孩?！笆俏蚁矚g的樣子，又有共同的愛好，還能有精神上的深層交流，有同樣的人生觀價值觀……幾率似乎太低了。”他給自己做工作，盡可能努力去跟隨自己的心，“我現(xiàn)在想，只要有感覺，我就去追求，有吸引我的地方，就把它放大，相愛就在一起，別的不用考慮那么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