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琳
“野狐禪”非佛源考
楊琳
流行的觀點認(rèn)為“野狐禪”之語源于唐代禪僧百丈懷海開導(dǎo)野狐之談話,本文指出這種看法沒有事實依據(jù),所有提到野狐公案的禪宗典籍都沒有“野狐禪”之說。“野狐禪”是宋代文人對并未真正悟得禪機而妄解禪意這種學(xué)禪現(xiàn)象的貶稱,它是世俗創(chuàng)造的詞,而不是來自禪林的稱謂。進(jìn)而言之,無論是“野狐禪”還是“野狐涎”,都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野狐意象”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出來的詞語,跟佛教沒有直接關(guān)系,它們的出身是“俗源”,而非“佛源”。
野狐禪野狐涎野干佛教漢化
《漢語大詞典》:“野狐禪,禪宗對一些妄稱開悟而流入邪僻者的譏刺語。據(jù)說從前有一老人談因果,因錯對一字,就五百生投胎為野狐。后遇百丈禪師點化,始得解脫。見《五燈會元·馬祖一禪師法嗣·百丈懷海禪師》?!嘀竿獾溃划惗??!敝袊鸾涛幕芯克端渍Z佛源》:“野狐禪,學(xué)道而流入邪僻、未悟而妄稱開悟,禪家一概斥之為‘野狐禪’。這里有一件著名的公案:昔有一老人,因?qū)W人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答曰:‘不落因果?!Y(jié)果五百生為野狐身。后承百丈懷海禪師代下一轉(zhuǎn)語:‘不昧因果?!先怂烀撊ヒ昂怼#ㄒ姟段鍩魰肪砣┰瓉?,佛教的修因證果,正是因果律的體現(xiàn)。老人以為修行人可以‘不落因果’,恰恰陷入了邪見,屬于‘大妄語’,結(jié)果受了‘野狐身’之報。”慈怡主編《佛光大辭典》:“野狐禪,禪林用語。用以比喻似是而非之禪。謂所為不契合禪之真義,然卻自許為契合。此語系出自唐代禪僧百丈懷海開導(dǎo)野狐之談話?!卑僬蓱押6U師的野狐公案不少禪宗典籍都有記述,大同小異。南宋萬松行秀《從容庵錄》卷一《百丈野狐》中的記述是(括號中的話是萬松行秀對公案的評議):
示眾云:“記個元字腳在心,入地獄如箭射。一點野狐涎,咽下三十年吐不出,不是西天令嚴(yán),只為呆郎業(yè)重。曾有誤犯者么?”
舉。百丈上堂,常有一老人聽法,隨眾散去(鬧中取靜)。一日不去(從來疑著這漢),丈乃問:“立者何人(事不解交,客來須待)?”老人云:“某甲于過去迦葉佛時,曾住此山(元是當(dāng)家人)。有學(xué)人問:‘大修行底人還落因果也無(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對他道:‘不落因果(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瘔櫼昂砦灏偕柕啦宦湟蚬=裾埡蜕写晦D(zhuǎn)語(著甚來由)?!闭稍疲骸安幻烈蚬ㄒ豢勇駞s)?!崩先擞谘韵麓笪颍ê血q在)。
顯而易見,這里有“野狐身”和“野狐涎”,卻沒有什么“野狐禪”,而且所有提到野狐公案的禪宗典籍都沒有“野狐禪”之說。
禪宗典籍中最早提到“野狐禪”一詞的是元代汝現(xiàn)等編的《了庵和尚語錄》,該書卷七《次韻答圓通約之時留天章》一詩云:“死貓頭話久無傳,千里緘題慰老年。句句盡同師子吼,聲聲裂破野狐禪。華開鐵樹春無跡,焰發(fā)冰河雪滿川。別有一機烣祖業(yè),不愁無路可通玄。”這種用法的“野狐禪”很早就見于世俗文獻(xiàn)中。例如:
(1)遙想人天會方丈,眾中驚倒野狐禪。(宋蘇軾《樂全先生生日以鐵拄杖為壽二首》之一)
(2)昂藏頭角聳磨天,玉馬嘶風(fēng)曲調(diào)全。卻向大洪山頂上,一聲驚散野狐禪。(宋程俱《北山小集》卷十一《觀大洪淳公送覺上人頌演為四首》)
(3)它日會逢晜弟語,一時驚散野狐禪。(宋呂本中《東萊詩集》卷十五《奉呈鼓山云門二老》)
(4)瓦竹相敲,萬古無聞獅子吼。風(fēng)幡不動,一時驚破野狐禪。大逞神通,定須奇特。諸人諦聽,著意隨緣。(宋魏齊賢輯《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七十六宋晁無咎《請小參疏》)
(5)正諦危欲斷,誰膠能續(xù)弦?要為師子吼,莫看野狐禪。(宋周孚《蠹齋鉛刀編》卷二《贈陳道人》)
(6)隨意時為獅子臥,安心懶作野狐禪。(宋陳與義《簡齋集》卷十《題小室》)
(7)百煉精明真是鐵,不妨照破野狐禪。(宋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六《鐵鏡贈仲儼》)
可見,“野狐禪”是宋代文人對并未真正悟得禪機而妄解禪意這種學(xué)禪現(xiàn)象(不是學(xué)禪之人)的貶稱,它是世俗創(chuàng)造的詞,而不是來自禪林的稱謂。
那么,世俗創(chuàng)造的“野狐禪”一詞是否基于百丈懷海禪師的野狐公案呢?南宋施元之在蘇軾“眾中驚倒野狐禪”句下即引野狐公案作注,后人也許受此注影響,都把“野狐禪”溯源于野狐公案。我們認(rèn)為這種看法站不住。無論是佛教典籍中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野狐”往往是妖孽禍害的象征,是人們貶斥的對象。
先來看佛教中的“野狐”形象:
(8)乃往古昔有一摩納,在山窟中誦剎利書。有一野狐住其左右專聽誦書,心有所解,作是念:“如我解此書語,足作諸獸中王?!弊魇悄钜?,便起游行。逢一羸瘦野狐,便欲殺之。彼言:“何故殺我?”答言:“我是獸王,汝不伏我,是以相殺。”彼言:“愿莫殺我,我當(dāng)隨從?!庇谑嵌愎灿涡?,復(fù)逢一狐,又欲殺之。問答如上,亦言隨從。如是展轉(zhuǎn),伏一切狐。便以群狐伏一切象,復(fù)以眾象伏一切虎,復(fù)以眾虎伏一切師子,遂便權(quán)得作獸中王。既作王已,復(fù)作是念:“我今為獸王,不應(yīng)以獸為婦。”便乘白象,帥諸群獸,不可稱數(shù),圍迦夷城數(shù)百千匝。王遣使問:“汝諸群獸,何故如是?”野狐答言:“我是獸王,應(yīng)取汝女。與我者善,若不與,我當(dāng)滅汝國?!边€白如此。王集群臣共議,唯除一臣,皆云應(yīng)與。所以者何?國之所恃,唯賴象馬。我有象馬,彼有師子。象馬聞氣,惶怖伏地。戰(zhàn)必不如,為獸所滅。何惜一女而喪一國?時一大臣聰叡遠(yuǎn)略,白王言:“臣觀古今,未曾聞見人王之女與下賤獸。臣雖弱昧,要殺此狐,使諸群獸各各散走?!蓖跫磫栄裕骸坝媽⒀沙觯俊贝蟪即鹧裕骸巴醯彩箍似?,戰(zhàn)日先當(dāng)從彼求索一愿,愿令師子先戰(zhàn)后吼。彼謂吾畏,必令師子先吼后戰(zhàn)。王至戰(zhàn)日,當(dāng)敕城內(nèi)皆令塞耳。”王用其語,遣使克期并求上愿。至于戰(zhàn)日,復(fù)遣信求,然后出軍。軍鋒欲交,野狐果令師子先吼。野狐聞之,心破七分,便于象上墜落于地。于是群獸一時散走。(南朝宋佛陀什共竺道生等譯《五分律》卷三《第一分之二第七事》)
(9)喜惡口者后作狗,惡口讒刺人及多瞋恚者后為虵虺,好惡聲后為鴟梟,喜禍語后為野狐。(梁佚名譯《佛說佛名經(jīng)》卷三十《佛說罪業(yè)報應(yīng)教化地獄經(jīng)》)
(10)有一般不識好惡禿奴,即指東劃西,好晴好雨,好燈籠露柱。爾看眉毛有幾莖?這個具機緣。學(xué)人不會,便即心狂。如是之流,總是野狐精魅魍魎,被他好學(xué)人嗌嗌微笑。(唐慧然集《鎮(zhèn)州臨濟慧照禪師語》)
(11)師有時云:“燈籠是爾自己,把缽盂噇飯飯,不是爾自己?!庇猩銌枺骸帮埵亲约簳r如何?”師云:“者野狐精,三家村里漢?!保ㄎ宕貓约对崎T匡真禪師廣錄》卷中)
(12)國師第三次問:“老僧即今在什么處?”藏罔知去處。國師叱云:“這野狐精,他心通在什么處?”(宋宗法等集《宏智禪師廣錄》卷三)
(14)僧問:“達(dá)磨西來將何傳授?”師云:“不可總作野狐精見解?!保ㄋ翁N聞集《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九)
佛經(jīng)中還有《佛說蠱狐烏經(jīng)》(西晉竺法護(hù)譯《生經(jīng)》卷三),把狐稱為“蠱狐”,這是將狐視為蠱惑人心之獸。上面這些例子中,“野狐精”指妄解禪意、對禪意一知半解的人,這種人的見解則被稱為“野狐見解”或“野狐精見解”。相應(yīng)地,這種人所理解、所鼓吹的禪則被稱為“野狐禪”??梢?,野狐公案不過是這種既有“野狐意象”的一則個例而已,“野狐禪”也不過是“野狐見解”的不同表述罷了,將野狐公案視為“野狐禪”的由來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說法。
我們注意到,在上列用例中,“野狐禪”跟“獅子吼”相對照,如例(4)(5);有些例句中雖然沒有出現(xiàn)“獅子吼”的話,但從“驚倒”、“驚散”等語中也可以看出暗含著與“獅子吼”相對照的意思,如例(1)(2)(3);這種用語現(xiàn)象跟例(8)所講的野狐邪念被獅子吼聲所驚破的故事倒有某種聯(lián)系,那我們能不能說“野狐禪”是基于例(8)的故事生發(fā)出來的呢?同樣不能,因為佛典中“獅子”和“野狐”是兩個常用的對立的象征符號,前者是勇猛正義的化身,后者是妖魔邪見的標(biāo)志。類似的用例如:
(15)無數(shù)野狐而鳴呼,不如一勇師子吼。(西晉竺法護(hù)譯《普曜經(jīng)》卷五《召魔品第十七》)
(16)死瘦之野狐,常共師子游。終日小羸劣,不能為師子。尼乾大師眾,虛妄自稱嘆。是惡心妄語,去羅漢甚遠(yuǎn)。(南朝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jīng)》卷四十九)
(17)譬如野狐作師子吼,猶如蚊子共金翅鳥捔行遲疾。(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盤經(jīng)》卷三十九《憍陳如品第十三之一》)
(18)魔王如野狐鳴,而云師子吼,色雖相似,實非師子。(北涼曇無讖譯《大方等大集經(jīng)》卷十九《寶幢分第九·魔苦品第一》)
(19)迷悟兩途,正邪異報,可謂金毛窟里生獅子,野狐巖下出狐貍。(元普度編《廬山蓮宗寶鑒·念佛正行》卷六《自行化他》)
這些表述表明,例(8)的故事也只是“獅子”和“野狐”兩個對立的象征符號的一則用例而已。
再來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野狐”形象:
(22)舊說野狐名紫狐,夜擊尾,火出,將為恠,必戴髑髏拜北斗,髑髏不墜則化為人矣。(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五)
(23)僧用小瓶口窄者,埋地中,令口與地齊,以兩胾豬肉炙于瓶中。狐愛炙而不能得,但以口囑瓶,候炙冷,復(fù)下兩臠,狐涎沫。久之,炙與瓶滿,狐乃吐珠而死。(《太平廣記》卷四百五十一《劉眾愛》,出唐戴孚《廣異記》)
由上可知,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野狐”形象跟佛教是一致的。其中例(23)所說的“野狐涎”的傳說影響很大,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七也有類似的記載:“(王)捷能使人隨所思想,一一有見,人故惑之。大抵皆南法,以野狐涎與人食而如此。其法,以肉置小口罌中,埋之野外,狐見而欲食,喙不得入,饞涎流墮罌內(nèi),漬入肉中。乃取其肉曝為脯末,而置人飲食間。又聞以狐涎和水颒面,即照見頭目,變?yōu)楫愋巍=窠l(xiāng)吃菜事魔者多有此術(shù)?!备骷壹娂姴捎谩耙昂选钡囊庀蟊扔魍崂硇罢f或歪門邪道。例如:
(24)說法漫稱獅子吼,魅人多使野狐涎。(五代何光遠(yuǎn)《鑒誡錄》卷六《旌論衡》,《知不足齋叢書》本)
(25)一拳打破鬼門關(guān),一笑吐卻野狐涎。(宋黃庭堅《為黃龍心禪師燒香頌三首》之二)
(26)惟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賀《六州歌頭》、《望湘人》、《吳音子》諸曲,周《大酺》、《蘭陵王》諸曲最奇崛?;蛑^深勁乏韻,此遭柳氏野狐涎吐不出者也。(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二)
(27)學(xué)詩大略似參禪,且下工夫二十年。君要親嘗獅子乳,法須盡吐野狐涎。(陸游《贈王伯長主簿》)
(28)欲鉆故紙出何緣,大似兒啼業(yè)作錢,我已捐書覓三昧,怪君舊著野狐涎。(宋汪藻《次韻胡徳輝乞予鈔書之副六首》)
(29)自聞獅子吼,盡吐野狐涎。(宋鄧仁憲《次韻》)
(30)不是滴獅子乳,如何勘野狐涎。(宋王炎《雙溪類稿》卷二十七《請智老住廣福疏》)
(31)吐出野狐涎,再服平胃散。(宋蘊聞集《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九)
(32)瀝盡野狐涎,趯翻山鬼窟。(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二十《東林顏禪師法嗣》)
(33)如今諸方多參此相似禪,只貴解說得通,不思心識情妄絞瀝不干,是謂惡知惡覺,古人謂之野狐涎唾,一點人心,則狂見萬端矣。(元明本《天目中峰和尚普應(yīng)國師法語》)
(34)堪嗟無限學(xué)仙者,總是天仙道不同。俱被野狐涎昧定,鬼言妖語怎生聽。(五代鍾離權(quán)《破迷正道歌》)
(35)奈何學(xué)者棄主伶賓,不扣沖虛,空費草鞋,尋個甚么。石獅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徹骨髓。在欲行此般,君子怎生接引。(金長筌子《洞淵集》卷四)
(36)求道須求罔象先,休將龍虎亂言詮。殺機反復(fù)房中術(shù),嗜欲沉迷井底禪。產(chǎn)穴迎紅蛇纏血,舌尖送白野狐涎。赍持金帛傳邪道,悮了幾多羊肉錢。(元林轅《谷神篇》卷上《大藥還丹詩》)
這些用例,(24)至(30)出自世俗文獻(xiàn),(31)至(33)出自禪籍,(34)至(36)出自道教典籍,反映了各界對“野狐涎”這一喻象的喜歡。
由此看來,無論是“野狐禪”還是“野狐涎”,都是在傳統(tǒng)文化的“野狐意象”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出來的詞語,跟佛教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它們的出身是“俗源”,而非“佛源”。
進(jìn)而言之,漢譯佛經(jīng)中與獅子相對的“野狐”也很可能是譯者為便于國人理解而從漢文化中找到的相關(guān)文化符號,正如英語的dr a g on漢語常翻譯為“龍”一樣,實際上龍與dr a g on有很大差別。我們看到,在很多譯經(jīng)中,與獅子相提并論的是“野干”,而非“野狐”。例如:
(38)欲學(xué)瞿曇作師子吼而不能成,亦如雌野干欲作師子吼,然其出聲故作野干,終不能成師子之聲。(三秦失譯人《別譯雜阿含經(jīng)》卷十一)
(39)云何以野干,同彼師子王?(《別譯雜阿含經(jīng)》卷十五)
(40)設(shè)我野干鳴,一切莫能報,況復(fù)能聽聞,無等師子吼?(南朝宋求那跋陀羅譯《央掘魔羅經(jīng)》卷二)
(41)譬如野干獸,常與師子游。雖久相習(xí)近,其聲不相類。聞彼聲怖死,況能師子吼?(《央掘魔羅經(jīng)》卷四)
(42)野干之微與師子捔猛,蟻蛭之堆與須彌等高。(元魏慧覺等譯《賢愚經(jīng)》卷二《降六師品第十四》)
(43)曠澤無量野干鳴,乃未聞大師子吼。(隋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卷二十七《魔怖菩薩品第三十一》)
(44)我當(dāng)作師子吼,非野干鳴。(唐玄奘譯《大寶積經(jīng)》卷四十四《菩薩藏會第十二之十尸羅波羅蜜品第七之三》)
這些用例表明,佛經(jīng)梵語原文中與“獅子”相對的文化符號是“野干”,“野狐”則是用漢文化意象嫁接印度佛教文化的結(jié)果。下面的一組例子更能說明這一點:
(45)有過去世近雪山下,有師子獸王住,作五百師子主。是師子王后時老病瘦,眼闇,在諸師子前行,墮空井中,五百師子皆舍離去。爾時去空井不遠(yuǎn)有一野干,見師子王,作是念:“我所以得此林住安樂飽滿肉者,由師子王故,師子王今墮急處,云何當(dāng)報?”時此井邊有渠流水,野干即以口腳通水入井。隨水滿井,師子浮出。(后秦弗若多羅譯《十誦律》卷三十六《雜誦第一》)
(46)去此久遠(yuǎn)有師子王游于雪山,將五百師子。師子王年耆根熟,兩目無所見。時師子王在諸師子前行,墮空井,五百師子盡棄去。去井不遠(yuǎn)有野狐,見師子王墮井,便作是念:“有此王時我常飽滿飲食,我今當(dāng)思方策使得出井?!比ゾ贿h(yuǎn)有大河水,即掘窟通水使來入井,水漸漸多,師子轉(zhuǎn)上,遂得出井。(后秦竺佛念等譯《鼻奈耶》卷五《僧殘法之三破僧戒》)
同樣的內(nèi)容,一譯“野干”,一譯“野狐”,后者應(yīng)該是“本土化”的改造。
常見的豺狗毛色青黃相雜,長相與狐貍有些類似(參下頁豺圖),都與古人的記載相符。但豺狗形體一般比狐貍大,沒有爬樹的技能,古書中說野干比狐小、能上樹,應(yīng)該是把另一種讀音近似的動物“射干”與野干混同的結(jié)果?!稘h書·司馬相如傳上》:“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柟豫章,桂椒木蘭,檗離朱楊,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則有宛雛孔鸞,騰遠(yuǎn)射干?!鳖亷煿抛⒁龔堃驹唬骸吧涓伤坪芫壞??!鼻迳驓J韓《漢書疏證》卷二十九:“射干蓋佛書所謂野干。”射干生活在樹上,與野干不可能是同一種動物。
佛經(jīng)中說野干常跟在獅子后面,搶食獅子的獵物殘余。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四《釋初品中尸羅波羅蜜義之余》:“譬如野干在林樹間依隨師子及諸虎豹,求其殘肉以自存活?!碧屏x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十九:“時有五百野犴,每常隨后求拾殘食,同住山中。師子殺得蟲獸,上味血肉食已舍去。余有殘者,野干取食?!闭蛉绱?,佛經(jīng)中常將獅子與野干相提并論。狐貍沒有追隨獅子食其殘余的習(xí)性,與獅子扯不上干系,所以佛經(jīng)中與獅子相對的文化符號原本應(yīng)該都是野干,而非野狐。對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野干是一種陌生的動物,野狐則婦孺皆知,而且具有魅惑、妖邪等文化蘊涵。而佛經(jīng)中用野干比喻邪見愚夫。唐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卷五百九十四《般若波羅蜜多分之二》:“言野干者,喻諸邪見愚夫異生,彼定不能精勤方便學(xué)正等覺大師子吼。”這一喻意與野狐的蘊涵比較接近,故有些譯者將梵文的“野干”譯為國人熟悉的“野狐”,而追求忠信的譯者則如實譯為“野干”,這就是佛經(jīng)中與“師子吼”相對的或作“野干鳴”或作“野狐鳴”的原因。
綜上所述,無論是中土文獻(xiàn)的“野狐禪”與“野狐涎”,還是漢譯佛經(jīng)中喻指邪見俗識的“野狐”,都是漢文化固有的意象,是佛教漢化的一種表現(xiàn)。
(楊琳,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Zen W ildfox Is Not Related to Buddhism
Yang Lin
It is a popular idea that the term Zen Wildfox is dated back to the instruction from Huaihai,a Zen monk at Baizhang Mountain in the Tang dynasty,to Wildfox.This article points out that is not the truth,and the story of Zen Wildfox is notmentioned in all the ancient books and records of Zen when Wildfox stories are told.Zen Wildfox is a concept created in secularworld rather than a Buddhist term. It is a disparaging term used by the scholars in the Song dynasty to refer to the phenomenon that some people explain Zen casually without really understanding Zen.To make it clear,both Zen Wildfox and Wildfox Saliva were created on the basis of wild-fox imagery in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nd have no direct relationship with Buddhism,born in the secularworld,not in the Buddhist temples.
Zen Wildfox;Wildfox Saliva;Yegan,a legendary animal in Buddhism;Chinesization
*本文為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項目號:12YJA40090)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