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林
金圣嘆《沉吟樓詩選》所涉交游六人考
陸林
《沉吟樓詩選》是考證金圣嘆交游的基本文獻,所交申垣芳、吳晉錫、朱茂暻、文從簡、盛王贊、吳愉等人,學界向來語焉不詳或缺乏深考。本文通過家譜、筆記、方志、別集等相關史料與《沉吟樓詩選》的對讀,揭示此六人的生平遭際和精神風貌,也更加具體化地展示了金圣嘆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明末清初江南文人的生活和心態(tài)。
金圣嘆《沉吟樓詩選》交游考證明末清初文學史實
《沉吟樓詩選》是金圣嘆現存唯一的別集類著述,分體不分卷,收錄詩歌三百八十馀首,涉及交游約七十馀人。20世紀50年代,俞鴻籌撰《沉吟樓詩選》“讀后記”,對“詩中所述諸人,姓氏可考者”如王斫山、韓貫華先生、王道樹、閻牛叟、閻百詩、邵僧彌、文彥可、金長文等數人,僅有極簡略的介紹,尚有很大的研究馀地。在七十馀位交游中,大致可分為四類:親屬、師友、釋道、官員。經過多年的研究,官員基本解決,僧人略有所知,親屬難得其詳(如境哥、智哥),師友尚有魏德輔(魏風?)、周粟仲、升妙、泌齋、無動、圣月(錢光繡?)、馮鳴節(jié)、劉伯玉、閔康之、徐爾贊、舒伯順、周順廬、萍洲師、草座先生、李興符、趙居士、若蘭、失庵、慧開、聞琴先生、翼明大士(僧?)、周茂廬、周直夫、休老、杭若棟、季秋文、顧君猷等,毫無姓名、籍貫、生平等基本線索,懇切希望高明之士有以賜教。以下大約按照創(chuàng)作時間的先后,對前此文字中語焉不詳或缺乏深考的申垣芳、吳晉錫、朱茂暻、文從簡、盛王贊、吳愉等六人,考述其有關事跡。
金圣嘆曾撰《題申蔤文像》詩:“不求成佛與生天,詩卷茶銚洞下禪。長夏《南華》新有注,中秋水觀久無邊。東坡誤入夢中井,工部偶行天上船。借問先生誰勝負,牡丹陸亙老南泉?!蹦┚溆玫氖欠鸾讨奶拼刂菽先赵付U師與宣歙觀察使加御史大夫陸亙(764—834)參禪的故事,即明瞿汝稷《指月錄》所謂“南泉與陸亙對牡丹花”(卷二二),典出《景德傳燈錄》:“陸亙大夫向師道:‘肇法師甚奇怪,道萬物同根,是非一體?!瘞熤竿デ澳档せㄔ疲骸蠓?,時人見此一株花,如夢相似?!懾铚y?!笨梢娚晔Z文佛學造詣頗深,對道家亦有研究,曾經注釋過《莊子》。筆者曾多次翻閱蘇州申氏家譜而未得其人。直到2004年看到徐增《九誥堂集》中組詩《懷感詩》,其中有《申蔤文垣芳》一首,才輕而易舉地找到其小傳:“垣芳廷誥子,字維茨,號申如,生于萬歷己丑二月二十日,吳縣庠生,卒于順治壬辰七月十五日。”并進而發(fā)現金詩《送維茨公晉秋日渡江之金陵》中的“維茨”就是申垣芳(1589—1652)了。
《送維茨公晉秋日渡江之金陵》,約撰于圣嘆三十二三歲,時在崇禎十二三年間。此時正是作者出版《第五才子書水滸傳》的前夜。全詩共十二章,反映出圣嘆與申垣芳、王希(約1610—1646,字公晉)的深厚友情。以下選錄數首:
秋日涼風動,兩賢同載行。緣江沙岸淺,迎楫水花平。獨悟文言盡,相知心眼明。忽然逢舊事,元是石頭城。(之一)
今年三十外,舊鏡得新霜。同學漸有事,眾經未成章。二公又離別,一秋無紀綱。得歸幸及早,有約毋相忘。(之四)
頻年入秋夜,夜夜共冷冷。二士今為客,孤燈誰說經?月明何處起,江響若為聽。此義無遙近,今宵有夢靈。(之五)
日光媚禾黍,寒景開田園。我或讀經罷,獨行觀水痕。忽忽念素友,雙雙留白門。白門不知處,水痕那可論?(之十)
庭月照江去,真成離別人。夜涼曾不減,君子嘆何頻。酒價今年重,菊花仍舊新。無因為九日,相望一沾巾。(十二)
組詩三次談及自己釋經、說經、讀經之事,其主要內容是可以從《唱經堂遺書目錄》的“內書”《涅槃講場私鈔》、《法華講場私鈔》、《法華三昧私鈔》、《寶鏡三昧私鈔》、《一代時教私鈔》、《第四佛事私鈔》、《圣自覺三昧私鈔》、《內界私鈔》、《法華百問》、《南華前摩》、《五智印圖》、《講場儀軌》等佛道著述中看到端倪的。
垣芳卒于順治九年七月,徐增該年二月撰寫《懷感詩》懷念自己生平友人,詠申蔤文垣芳曰:“秉燭連宵游柰園,還如旭日照高原。莊嚴有路今超出,妙士由來自一門?!贝嗽娚蠟椤额欋屧鴧ⅰ?、《金十力釋弓》、《金長文昌》,分別是金圣嘆的弟子、兒子和族兄,可見蔤文與圣嘆關系的親密。柰園乃“禪門”別號,說明晚年申垣芳更加沉迷于佛教的修行之中。金圣嘆在《西城風俗記》里,記錄了一些自己與友人學佛參禪的言行,其中有:
又一日,指簾子影,云:“若有人會向這里尋取釋迦文佛,猶如撥云見月?!睙o動笑云:“撥個甚么那?”嘆便休。明日,舉向衍兄。衍亦笑云:“見個甚么那?”嘆又便休。茨翁聞而笑云:‘圣嘆買弄槍棒,不意遭此兩撲。”
指殘局云:“將謂是局殘棋,元來卻是一座古殿?!贝奈淘疲骸凹仁枪诺睿€我佛來?!眹@云:“有佛即倒卻殿也?!?/p>
問茨翁云:“還曉得不落文字一句否?”茨云:“不曉得?!眲釉疲骸安粫缘玫资且玻俊毖茉疲骸耙嗖⒉灰陼缘??!贝囊騿枺骸搬屽犬敃r還曉得否?”嘆云:“曉得何以為釋迦?適才致問,蓋誠恐曉得耳?!?/p>
眾生本住六波羅蜜海中,卻是自己不會。因彈茶盞響不住,告茨翁云:“一聲一聲中,悉將全世界拋擲去也。”
清蔭、無動齊呼圣嘆。嘆云:“如何得一聲答話中,兩邊都周遍?”茨翁云:“止應一邊,原來周遍?!?/p>
對話中“嘆”乃圣嘆自稱,“茨翁”當即指維茨。維茨長于圣嘆十九歲,稱之為“翁”甚合!《題申蔤文像》詩末聯“借問先生誰勝負,牡丹陸亙老南泉”,似乎以自己比陸亙,以南泉比年老的垣芳,以此概括兩人談經悟禪的美好經歷。
金圣嘆晚明撰有《送吳茲受赴任永州司理》,這首被標為“沉吟樓逸詩“的七律是:“我欲治經今日始,君行折獄幾年平。不勞添品定知吉,大畏無情方始榮。出處規(guī)模真越絕,弟兄意思各崢嶸。臨行執(zhí)手各珍重,豈為悠悠離別情?!眳瞧澥?,名晉錫,長洲鄰邑吳江人。早年入復社,明崇禎十三年(1640)庚辰科進士。因后曾參與抗清,康熙《吳江縣志》無傳,僅于卷二十八《科舉表》中注“仕至永州府推官”而略其于南明朝最終仕履(乾隆《震澤縣志》卷十六《人物》四有傳,可見清朝政治風氣的轉移)。其生卒傳記向無著錄,今據乾隆吳江《吳氏族譜》,得其字號、生卒及著述:“晉錫原名錫福,士龍長子,字茲受,號燕勒。生萬歷己亥年十二月十二日……所著有《半生自紀》、《壬遁奇門》、《玉棹銀河集》、《孤臣泣血錄》,卒康熙壬寅年七月八日,享年六十四歲。”就公歷算,其生卒為1600年1月27日至1662年8月21日,僅得年六十三歲。南明時,晉錫在湖南隨何騰蛟(1592—1649)抗清,以郴桂道加大理寺卿。全楚既失,督師奔滇。南明朝任命其為衡永郴桂長寶巡撫,因見事不可為,于永歷元年(清順治四年,1647)削發(fā)為僧,間關回里,次年五月抵家,隱居而卒。死前語其子:“某生不能死國難,死當表我墓曰‘前進士某人之墓’足矣!”族譜卷十一收長洲韓菼撰《墓志銘》(韓氏《有懷堂文稿》、《慕廬文稿》不載),記其晚明鎮(zhèn)壓民變、收編義軍事頗詳,文長不錄。吳氏自傳《半生自紀》今存,所記諸事更為細致。如云“生而多神靈仙緣”,屢蒙乩仙降臨,“教以為文之道”,“所師事者不一家”、“所兄事者不下數十家”,既可見晚明風氣,又可與圣嘆扶乩降壇之舉參看。他最尊奉的是“玉云師”,授其《玉樞上靈經》(似為道士做派),曾贈其讖言:“燕山一片石,四海誰人勒?后先尋鐵盟,道力真道力?!币虼硕蕴枴把嗬铡?。
吳晉錫既為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按常例《送吳茲受赴任永州司理》即可系于該年。司理一作司李,即推官,掌理一府刑獄之事,明代多以新進士為之。清康熙時廢。然據《半生自紀》載,晉錫三月傳臚后,“以疾不得赴六月大選”,請假回鄉(xiāng),再上京城,只得永州一缺,九月離京,十月抵家。自此至次年正月中旬,皆在經營先人墓葬,“二月朔,余送余父祀鄉(xiāng)賢,冠蓋云集,稱一時之盛云。二三日赴任永州,諸子送至蕪湖”。故金詩可能的寫作時間是崇禎十三年十月至次年二月,系在崇禎十四年一月下旬前后,或較接近實情;此年圣嘆三十四歲,晉錫長其八歲。將金詩“臨行執(zhí)手各珍重,豈為悠悠離別情”,放在崇禎十三四年之間來看:此際清兵占東北,李自成下中原,張獻忠侵西南,在整個國家即將分崩離析的前夜,友人此去五千里外的湖南赴任(“余家去永州五千里”),以一向“憂時閔世”的圣嘆對時局的判斷和預測,此時的心情,就不是一般和平年代執(zhí)手相別那么簡單了。金詩首句“我欲治經今日始”,與其《送維茨公晉秋日渡江之金陵》第四首首聯“今年三十外,舊鏡得新霜”和頷聯“同學漸有事,眾經未成章”,可對讀。
吳晉錫早年事跡,頗具時代色彩的,除了“余生而多神靈仙緣”外,便是自幼“喜習射”,按照韓菼所云,就是“微時見天下已亂,即講習象緯、韜鈐、騎射之學”。所著《壬遁奇門》,亦說明其對兵法頗有研究。在考進士的廷試時,他的武功是派上用場的。崇禎十三年三月“十三日,試步箭,十四日,試馬箭”,雖然成績中等(“步中一,馬中三”),“在諸同年中則云僅矣”(韓菼《墓志銘》云:“殿試時,上親臨策問,試新進士騎射,公三發(fā)三中,天顏大喜”)。后來經歷了種種兵燹戰(zhàn)亂的艱難險阻而最終能全身返鄉(xiāng),與他的兵法和武功的修為應該存在著聯系。崇禎十六年(1643),張獻忠占領湖南荊襄常德,進逼長沙,吳晉錫受湖廣巡按劉熙祚(1587—1643)派遣,前往長沙,與該府司理蔡道憲(1615—1643)談兵甚洽,兩人共赴岳陽見劉,“途行以策馬為戲,兩人策馬馳,相去不離尺,以越尺許為負”。蔡道憲為撰《君馬玄為吳燕勒作》:
君馬玄,臣馬黃,臣馬不及君馬良。君馬遲,臣馬促,臣馬踟躕讓君足。歧路去東西,君行慎馬蹄。不信觀臣馬,霜花破蒺藜。莫悲松錦長城下,漢上青磷棲殿瓦。驊騮帶血獨生還,不見將軍歸戰(zhàn)罷。誰為君馬秣生芻,鹿門山中草亦枯。古來隱士避兵處,盡資今人作霸圖。只是英雄心未死,冢中兵氣沉秋水。何勞仰面問蒼天,功成不成止如此!君馬自長鳴,臣馬嘶無聲。明河各回首,炯炯照平生。
詩歌寫于戎馬倥傯、危勢逼臨之際,以《詩經·卷耳》“陟彼高崗,我馬玄黃”起興,抒發(fā)了視死如歸的豪氣,同時掩抑著志不得展的怨憤、以身赴難的悲情,所以吳晉錫為此慨嘆:“嗟乎!其音哀以怨。”蔡道憲、劉熙祚分別于當年九月張獻忠陷長沙、永州時被捕死難。后來高承埏在悼念隆武、永歷初年死難的抗清志士時,有兩句詩“平章歸武吏,戰(zhàn)守付儒臣”,表達對南明朝政的憤懣,其實用之于晚明,亦是非常恰當的。
從順治五年(1648)五月返鄉(xiāng),至康熙元年(1662)七月初八日卒,吳晉錫隱居不仕共十四年,韓菼僅以“終身閉戶,蔬食以卒”八字了之,并冠之以“明故湖廣永州推官燕勒吳公墓志銘”,隱蔽了他在南明抗清的行為,也掩蓋了他返鄉(xiāng)后遭受的冤案。此事被清初不少著名文士提及,今人不可忽略。吳晉錫家居的前幾年,尚能過上安穩(wěn)富足的生活。雖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在順治九年五月三日寫就的《半生自紀》中多次說明自己家產“久析諸子,不自留馀地,田無半畝,屋無數椽”,但是仍然享有園林度曲之樂。武進董以寧(1629—1669)《吳茲受先生席上聽小史度曲賦示漢槎》之二“東山太傅舊風流,絲竹清風坐上頭。聽罷伊涼傷往事,蒼梧一望不勝愁”,注云:“時先生話巡撫楚湘舊事?!笨梢娫诼犌窐分L流的同時,難以掩抑其當年在南明朝大勢已去時屢敗屢戰(zhàn)的悲憤,可以與《半生自紀》結尾“楚國之罪臣,生而死,死而生,不復聞天下事”的心境相映照。侯官許珌(1614—1672)《長至大雪,同年吳茲受中丞招飲園林觀劇》末聯云“一自五湖身退后,隱囊紗帽足生平”,恐怕未必能得晉錫之真心!兩詩均涉及“巡撫”、“中丞”,當即指吳在南明官至衡永郴桂長寶巡撫,看來,當事人本人是很看重這一任命的。
可是,他雖不欲再聞天下事,卻難免惹禍上身。順治十四年(1657)江南鄉(xiāng)試,其三子兆騫中式為舉人。年底科場案起,次年定案,父母、妻子流徙寧古塔。十六年(1659)閏三月,自京師出塞,同案的圣嘆友人,還有劉隱如。吳偉業(yè)《送友人岀塞》“魚海蕭條萬里霜,西風一哭斷人腸。勸君休望令支塞,木葉山頭是故鄉(xiāng)”,“此去流人路幾千,長虹亭外草連天。不知黑水西風雪,可有江南問渡船”,便是為“吳茲受松陵人”所撰。周亮工順治十五年十一月因在閩貪污案押至京師刑部候審,此際吳晉錫亦被押至,兩位進士同年相見,周氏有詩記其事:
衰年更遣度幽遐,淚眼平增霧里花。萬里夕陽人抱病,一行斷雁老無家。鶉衣密補關門雪,鳩杖牢扶塞外沙。報爾奇寒吳季子,窮邊詞賦艷如霞。
吳家桂樹郁芳叢,荒憬因留作寓公。舐犢誰能容爾老,屠龍枉自教兒工。殘書濁酒西曹雪,幞被黃沙絕塞風。莫憶松陵煙月好,管寧白帽舊遼東。
詩中所謂“吳季子”,指的就是其三子兆騫。值得慶幸的是,不知什么原因,吳家父子兄弟,除了兆騫遭到流放,順治十八年(1661)春天均被釋放。黃岡王澤弘(1626—1708)此際撰《贈吳弘人聞夏伯仲》、《贈吳茲受先生》,前詩首尾兩聯云“歸家猶作未歸身,歲暮悲歌到暮春”、“莫道此行新識面,論心已是廿年人”,分別說的是吳氏父子獲得自由的節(jié)令和作者與他們相識的時間。王澤弘“年十七,詩文為三楚第一,乃余(吳晉錫——引者按)觀風所拔士”,崇禎十五年(1642)吳晉錫為湖廣鄉(xiāng)試同考官,又錄取他為《禮》房副榜,入清后以黃岡籍鄱陽人身份中順治八年江西鄉(xiāng)試舉人,順治十二年中進士,此時為翰林院編修,從崇禎十五年(1642)算,恰為二十年。吳江葉舒穎(1631—?)撰《喜吳弘人、聞夏出獄,侍燕勒先生南還》,前四句為“圜扉忽散紫宸春,兄弟還鄉(xiāng)奉老親。已是破家三歲后,依然連袂五湖濱”,此詩寫于順治十八年辛丑春,正是金圣嘆參與哭廟案的時間。當年七月,圣嘆遇難;次年七月,吳晉錫逝世。
吳晉錫子多以文學名世。今人錢仲聯先生主編《中國文學家大辭典·清代卷》就收有兩位,其中三子兆騫即吳偉業(yè)《悲歌行贈吳季子》之吳老三,是清初詩史上極有名的人物,茲不贅述;四子兆宜(1637—1709),字憲令,長于古代文學典籍整理研究,箋注有《玉臺新詠》、《徐孝穆集》、《庾子山全集》皆存。今人已“不詳”其生卒,據族譜知為1637年至1709年。另,長子兆寬(1618—1680),字弘(后避弘歷諱,書作宏)人,復社成員,所著《愛吾廬詩稿》一冊傳世。有關吳晉錫諸子情況,當年撰《〈晚明曲家年譜〉史實研究獻疑》限于篇幅未涉及,以下抄錄《吳江吳氏族譜》卷十八“燕勒公一支”十四世小傳,以饗讀者:
兆寬,晉錫長子,字宏人,生萬歷戊午年八月三日,邑增廣生,卒康熙庚申年五月三日,享年六十三歲??滴醣暌缘谌訕涑假F,贈奉直大夫、四川漢州知州。著有《周易廣義》、《古香堂文集》、《愛吾廬詩集》。入邑志《文學》傳。
兆宮,晉錫第二子,字聞夏,號椒亭,生泰昌庚申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邑庠生,崇正壬午副榜,康熙己未年十二月七日卒于京邸,享年六十歲。——以上原配沈氏生
兆騫,晉錫第三子,字漢槎,生崇正辛未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邑庠生,順治丁酉年同族叔蘭友領江寧鄉(xiāng)薦,被誣,夫婦同徙寧古塔,康熙辛酉奉詔歸里,甲子年十月十八日卒于京邸,年五十四歲。所著有《秋笳集》。入邑志《文學》傳。——側室李氏生
兆宜,晉錫第四子,字憲令,私謚靖譽先生。生崇正丁丑年六月十三日,卒康熙己丑年八月二十二日,享年七十三歲。著有箋注《庾子山集》、《徐孝穆集》、《玉臺新詠》、《才調集》、《致堯集》、《李義山集》。入邑志《文學》傳?!^妻杜氏生
兆宸,晉錫第五子,字貢君,號玉亭。生崇正丁丑年九月二十二日,兵部候選,卒康熙壬午又六月二日,享年六十六歲。
兆穹,晉錫第六子,字弓高。生順治庚寅年八月二日,卒康熙甲寅年八月五日,年二十五歲?!陨蟼仁依钍仙?/p>
崇禎十一年(1638)戊寅,晚明吳江名妓柳如是(1618—1664)曾寫過《朱子莊雨中相過》:
當年陳寅?。?890—1969)先生在撰寫《柳如是別傳》時,認為“其詩頗佳”,全文抄錄,并撰考證云:
曹溶《靜惕堂詩集》貳玖《送朱子莊北上赴選》七律二首,其第壹首略云:“辭家北指薊臺云,射策恢奇海內聞。重憶先朝遺烈在,(自注:“謂其祖文恪公?!币“福骸拔你 蹦嗣鞔髮W士秀水朱國祚之謚。)芝蘭今日又逢君?!蓖瑫怼端椭熳忧f令宜春》七律二首題下自注:“時攜廣陵姬同行?!逼涞谝际子芯湓疲骸爸叵裁鲿r早致身。”同書叁《挽朱子莊》五古二首,其第貳首略云:“并轡越承明,直入邯鄲市。挾瑟燕姬床,容貎若桃李。惜哉青春姿,獨處重帷里。服藥媚紅顏,終為悅己死。”今檢道光修《宜春縣志》“秩宮”門明知縣欄載:“朱茂暻。秀水人,進士,崇禎十三年任。吳首昌。貴州人,舉人,十七年任?!蓖瑫E貳“名宦”門明朱茂暻傳略云:“朱茂暻字子莊,秀水人。崇禎十四年令宜春。(寅恪案:表作“十三年”,傳作“十四年”,相差一歲。疑傳有誤,當從表為是。)精勤蒞治,剔奸戢豪。性喜延攬,與諸生課文品題,竟日無倦色?!庇株惻P子評選《皇明經世文編》中,宋徵璧所撰《凡例》亦列有“槜李朱子莊茂暻”之名,可知朱子莊乃一年少貌美、豪氣縱橫之風流世胄。柳曹兩詩所言頗多符合。故河東君詩題之朱子莊,即是此人無疑。
陳寅恪先生在晚年極其困難的著述條件下,查閱多種古籍,對朱子莊名茂暻,乃秀水朱國祚孫的考證,功力不凡。與秀水曹溶(1613—1685)一樣,金圣嘆也曾寫詩《送朱子莊赴任宜春》:“定擬凌云備上方,卻教列宿試為郎。晨朝著舄因辭帝,秋日鳴琴不下堂。從此果能為父母,彼中先已誦文章。自慚無楫猶桃葉,不及清樽渡淅江?!笨梢哉f,陳先生的考證事先已經解決了金詩“朱子莊”的基本問題。在當時的文獻條件下,還可以指出柳如是此時二十一歲,表達了對剛剛考中舉人(這在清代浙江通志、嘉興府志和秀水縣志的選舉門中都會有記載)的朱茂暻在才華、氣度、容貌等方面的愛慕(曹溶亦以“豐姿江左璧為人”形容其相貌),盡管感傷于自己的出身微賤,還是難以控制地流露出欲以身相許、同游江湖的愿望,就像西施陪范蠡那樣。全詩結句“與爾笑傲觀五湖”,大約是化用西施伴隨功成身退的范蠡乘輕舟入五湖的民間傳說。
對于研究朱茂暻至關重要的,是考證其中進士后的履歷和生卒年?,F據《崇禎十三年庚辰科進士履歷便覽》和《秀水朱氏家譜》,列表比較如下:
續(xù)表
據家譜記載,朱茂暻生于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卒于清順治四年(1647),僅得年三十。進士履歷云其為“丙寅年八月十二日生”,可正筆者多次指出的履歷生年之月日記載的可供參考性,又再次證明了生年之不可信。作為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生人,茂暻十九歲中舉、二十三歲中進士,加之其樣貌秀美,無論其實際年齡還是外在容貌,都是非常年輕的,哪里需要瞞報生年為天啟六年(1626)丙寅出生呢?而且,減少年齡八歲之多,豈不是十一歲就中舉人、十五歲中進士了?如此荒唐的履歷,竟然無人過問,可見晚明科舉之風。朱茂暻各級科考之順利,固然與其聰明才智的超群不無關系,同時也要看到其祖父朱國祚人脈背景的深遠影響。崇禎前期任南京吏部郎中的徐石麒(1577—1645),曾給進士同年李宗著寫過一封信,托他向當時的浙江學政說情,將年少的茂暻拔為諸生:
茲啟先老師朱文恪公,位至宰輔,家業(yè)蕭然,殆國朝之所僅見。諸孫如某等皆名流,黌中稱為渠帥,旦夕脫穎去,蓋天所以報之也。弟輩師恩未酬,竊念惟有汲引一節(jié),可效涓涘?!夏昱_持斧一方,篤誼不讓古人,定能鼎致督學使者,悉置前茅,當合詞以懇。至其幼孫茂暻,應童子試,翩翩能文,統(tǒng)望留神超拔。
信中“先老師朱文恪公”,指謚號文恪的已故宰相朱國祚。天啟二年壬戌,朱國祚(1559—1624)以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的身份“充會試主考,廷試讀卷官”,嘉善徐石麒和莆田李宗著都是此年進士。李宗著崇禎四年至七年任兩浙巡鹽御史(鹽院),茂暻在崇禎九年前以“府庠生”的優(yōu)秀身份補諸生,徐氏這封信應該也是發(fā)揮了作用的。
進士履歷與家譜既可互為補充,又各有語焉不詳之處。進士及第當年在兵部衙門實習政事(“兵部觀政”),就回答了為何金圣嘆七律首聯云“定擬凌云備上方,卻教列宿試為郎”,即惋惜以友人朱茂暻的才華未能直接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同時解決了其實授知縣為何會在次年的疑問。看來道光《宜春縣志》時間的出入,應該以傳為是,即曹溶《送朱子莊令宜春》和金圣嘆《送朱子莊赴任宜春》的寫作時間應該置于崇禎十四年。履歷云“癸未調贛縣,甲申革職”,在康熙《贛縣志》卷八《秩官》中,是金廷韶從崇禎十五年任,后無著錄;而家譜云“癸未罷官歸,尋報升南京兵部職方司主事,未赴任”,一個“尋”字,在時間上含糊其辭。據同邑盛楓(1661—1707)的記載:
(茂暻)年十九中崇禎丙子舉人,庚辰進士。知宜春縣,壬午充本省同考。甫出棘,獻賊陷長沙。馳歸防守,邏得奸細宋子鳳斬之,又誅大盜蔡全六等。賊漸逼,乞師巡撫郭都賢。會都賢去位,師未及至,城破被論??偠皆^咸疏論殺賊功,乞棄瑕錄用,不許。南臺建,召為職方主事,不赴。卒年二十九。
益陽郭都賢(1599—1672)崇禎十六年官江西巡撫,當年十月袁州被張獻忠攻陷,被議去官,朱茂暻罷官當在同時。所謂的“職方主事”,即兵部職方司主事,是南明弘光朝所任命,家譜不僅以“尋”含糊了時間,而且用“南京”與明朝的陪都官制相混,其實,他被任命的不是南京兵部職方司主事,而是自崇禎十七年三月皇帝自盡后,福王朱由崧五月十五日于南京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弘光的南明朝兵部職方司主事。南臺,本指御史臺,但在《嘉禾征獻錄》中都是代指南明的。如吳鑄“壬午復充應天同考,癸未以卓異行取,未至而京師陷。南臺建,補儀制主事”(卷四)。
作為名門顯姓之子弟,茂暻在明末堪稱風流倜儻的少年才俊,江南名妓柳如是贊其“風流已覺人所少,清新照耀誰能儔”,赴任宜春“時攜廣陵妓同行”,真是瀟灑倜儻!可是入清后見大勢已去,居鄉(xiāng)隱居,卒于順治四年(1647),僅得年三十。其死因據陳著所引曹溶《挽朱子莊》所云,乃是“服藥媚紅顏,終為悅己死”。像這樣的暴死,家譜中當然是諱莫如深的。只是無論他于晚明攜妓赴任,還是在清初服藥縱歡,均被文人雅士視為風流韻事而津津樂道或滿懷同情。如此世風、如此官吏包容或構成的末世王朝,怎能敵得過那來自大漠的蓬勃向上、豪氣逼人的鐵馬金戈之旅;更別指望在清人定鼎之后,偷安茍且的南明小朝廷能夠翻盤了。曹溶《挽朱子莊》之一云:
長夜慘不舒,慟我同鄉(xiāng)人。靈帳辟中堂,玉顏難再晨。昔為簪纓胄,今為一丘塵。賢圣有盡期,少壯多悲辛。筮仕出巖邑,抱憤郁未申。戢身槁壤內,萬事勿復陳。有子僅垂髫,世業(yè)行復振。醴酒泛元席,哀挽盈四鄰。大運詎終否,喪此經國賓。
曹溶以晚明進士和御史于順治元年(1644)即在京仕清,三年遷太仆寺少卿。之所以在詩中直接悲嘆友人“筮仕出巖邑,抱憤郁未申”,是指明朝對朱茂暻的不予重視。在有關詩文中,清初不少貳臣或新貴能夠直接同情那些在晚明為官而又入清隱居者,多數是因為被同情者沒有明顯的抗清行為;即便有,貳臣或新貴們強調的也是他們與李自成、張獻忠的斗爭,韓菼為吳晉錫撰墓志銘便是這一基調。
朱國祚長子名大兢,三子名大治。大兢長子茂暉,次子茂曙,康熙宏博、著名學者、詩人朱彝尊(1629—1709)為茂暉長子、茂曙嗣子;茂暻為大治長子。值得一提的是,彝尊長子昆田(1652—1699)有《題金圣嘆詩箋》:“鍛冷嵇中散,須亡謝客兒。一箋遺墨在,腸斷是朱絲。”此詩一方面是以嵇康的桀驁孤高和謝靈運的文學才華,贊美金圣嘆的性格和評點;另一方面,是以嵇康被司馬昭處死和謝靈運被宋文帝殺害,表達了對金圣嘆死于非命的深刻同情?!板懤洹?、“須亡”分別指:嵇康(官中散大夫)打鐵之爐灶已冷,相傳其鍛灶處在今河南修武縣天門山;謝靈運(小字客兒)須美,臨刑施為菩薩像須。“朱絲”既可以說詩箋是織有紅格的絹帛或畫有紅格的紙箋,亦可理解為“朱思”,即朱氏之思。茂暻為昆田的堂叔祖,詩箋的內容與情感的淵源,都是頗為令人遐想的,甚至不排除是金圣嘆給其父朱彝尊的唱和詩?!额}金圣嘆詩箋》下第三首《同十八弟登金山》“廿載身為南北客,呼船屢渡楊子江”,如果朱昆田約二十歲外出謀生,此詩約寫于康熙三十年(1691)。家譜載其小傳為:“昆田,初名掌穀,字文盎,號西畯,太學生,著有《笛漁小稿》、《三體摭韻》,順治壬辰八月二十六日生,康熙己卯十月二十一日歿?!?/p>
文從簡,字彥可,晚號枕煙老人,“生于萬歷二年甲戌十二月十九日,卒于順治五年戊子六月二十九日,年七十五”(1574年12月31日—1648年)。十五歲喪父,母為王稺登女,“甘貧守約,能訓其子”。從簡為明崇禎十三年(1640)貢生,已年逾六十,例得學博,“不就選而歸。尋遭世變,隱于寒山之麓,居五年卒”,屬遺民無疑。文彥可在明末清初文化史上有兩點值得一說:一是崇禎十一年(1638)蘇州承天寺僧人掘井得《心史》手稿,系交彥可保存,陸嘉穎錄副,張國維刻印,始得流傳;一是其曾祖征明(1470—1559)、祖嘉(1501—1583)、父元善(1555—1589)皆為書畫名家。從簡女文俶(1594—1634),字端容,擅畫草木昆蟲;嫁趙均(1591—1640),為趙宧光(1559—1625)子。其先人自征明以下,祖、父皆為書畫名家,彥可“傳其家法而少變,書則兼李北海,畫兼云林、叔明”。后人評其畫“筆墨簡淡,略帶荒率之致,想見此老淡于榮利,不同凡筆”。
據學者統(tǒng)計,陶淵明是《沉吟樓詩選》中“提及次數最多的古人”,共有十八首涉及。其中有《題淵明撫孤松圖》七律一首:“后土栽培存此樹,上天謫墮有斯人。不曾誤受秦封號,且喜終為晉逸民。三徑歲寒唯有雪,六年眼淚未逢春。愛君我欲同君住,一樣疏狂兩個身?!碧諟Y明撫孤松意象,典出其《歸去來辭》“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畫面當是寫隱士在夕陽落山之際,手撫孤松,徘徊反復,以松樹的獨立不屈、堅忍不拔,映照隱者的精神境界。按照圣嘆分解唐七律詩的認知方式,該詩前解四句是贊美陶淵明晉亡隱居的遺民精神,后四句是抒發(fā)自己的人生感受。這里,有兩個問題:第一,詩歌大約創(chuàng)作于何時;第二,“愛君我欲同君住”之君為何人。從“六年眼淚未逢春”句判斷,當從崇禎十七年春三月十九日皇帝吊死在煤山開始算,大約是順治七年(1650)所作。徐朔方就已指出“據第六句,詩作于明亡后第六年”,未及該圖作者。詩中所說的“君”,或指古人陶潛,或指時人即畫師。前者是一千多年前即已去世者,同住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同時的畫師,則可能是圣嘆同邑前輩文從簡。這從圣嘆另一首題畫“逸詩”《題文彥可畫陶淵明撫孤松圖》可以間接得到證明:同樣是題“淵明撫孤松圖”,同樣是一位疏狂高節(jié)的畫師。唯一不同的是,在最初保存的《沉吟樓詩選》中無畫師之名,在后人收集增補的“逸詩”中才直書畫師之名。由此不妨推測圣嘆所題《淵明撫孤松圖》亦出自文彥可之手,原作應該是有畫家之名的。據“六年眼淚未逢春”將詩系于順治七年(1650)固無不可,然既知畫作出文氏之手,此處“六年”是否有可能與其有關呢?例如《題文彥可畫陶淵明撫孤松圖》便是似乎兼贊畫者和被畫者而作:“先生已去蓮花國,遺墨今留大德房。高節(jié)清風如在眼,何須虎賁似中郎?!焙髢删渌瓢抵S鼎革之際縉紳士夫無忠義之心,否則何須“虎賁中郎將”才能保衛(wèi)社稷。如果非要坐實“六年”之所指,考慮到文彥可卒在順治五年,是否可能寫于六年之后(1654)?睹畫思人、懷念逝者而悲從中來,再加以適度或過度的藝術夸張(圣嘆時常好此),寫出“六年眼淚未逢春”之句,不是沒有可能的。草此數句,以備一說,實不敢言順治十一年之必是而順治七年之必非也。
之所以說“六年眼淚”可能與文從簡逝世有關,還因為圣嘆對自己這位鄉(xiāng)賢一向就十分欽佩。早在崇禎十七年末,他還曾為其瀟湘八景圖冊撰寫過畫跋,將之與屈原并提:
皇輿縱橫萬里,其中名山大川,指不可勝屈。而相傳乃有瀟湘八景圖,獨盛行于世。創(chuàng)之者,吾不知其為何人,大約負曠絕之才,而不見知于世,如古者屈靈均之徒,于無端歌嘯之后,托毫素抒其不平者也。顧后世手輕面厚之夫,既非曠絕之才,又無不平之嘆,于是□(此字殘,只存右旁頁字)筆□(此字殘,只有下半心字)紙,處處涂抹,容易落腕,唐突妙題。天下滔滔,胡可勝悼。此冊出于彥翁先生手,仆從圣點法師許觀之,又何其裊裊秋風、渺渺愁余也。上有屈夫子,下有文先生,必如是,庶幾不負中間作瀟湘八景題者。江淹有云“仆本恨人”,對此佳構,不免百端交集。又未知圣師將轉何法輪,超拔一切有情,不落帝子夫人隊里耶?書罷為之悵然。崇禎甲申冬十一月幾望,學人圣嘆題。
此則佚文,見啟功(1912—2005)先生《金圣嘆文》,拙編《金圣嘆全集》失收,由友人劉立志博士2011年秋提供。此畫跋下押白文“金采之印”、朱文“圣嘆”二印,是僅見圣嘆自署“金采”的文獻資料。文中“彥翁”即指文從簡(字彥可);“圣點”之點,繁體作“點”,當為“默”字誤認,圣默法師乃圣嘆友人,無獨有偶,文從簡的《陶淵明撫孤松圖》亦為某蘇州高僧所收藏(大德是對佛菩薩或高僧的敬稱);“崇禎甲申冬十一月幾望”,指崇禎十七年十一月十四日(1644年12月12日)。啟功云:
金圣嘆文名奇著,在后世,實以批小說、戲曲之通行,在當時,則以所批制藝,最為風靡也。而余近三十年搜羅八股文,略盈箱篋,竟不得金批一字。其他詩文,更無論已。偶于北京中國美術館觀所藏名畫,見明文從簡畫瀟湘八景圖冊,后有圣嘆跋語。其文思剔透,與所批才子書呼吸相通;而筆調開闔,則儼然大家時文,亦足慰積時懸想矣。在過錄全文后,啟功評價其寫作手法云:“此雖畫跋,猶每見忍俊不禁處,與才子書批語正是同一機括?!嫌星蜃印木?,綜古今畫史,以結此題,最見制藝之法,非名手不能。而兩間作者,正前文所謂‘手輕面厚之夫’,聲東擊西,可稱妙諦。讀至‘帝子夫人隊里’之說,尤屬頂門針砭。此時余方將為友人題二姚圖,不覺嗒然筆落,急毀其稿。”足見啟功先生對此跋的評價之高。
筆者沒有讀出“不落帝子夫人隊里”的針砭之意,也許啟功的理解與圣嘆的原意并不完全吻合?!按藘猿鲇趶┪滔壬帧瓡T為之悵然”一段,應該是對文從簡瀟湘八景直接贊美。瀟湘題材起源于屈原筆下的《湘君》、《湘夫人》,金圣嘆用《湘夫人》中的成句“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來概括文從簡畫作,自己的感受用湘君的“目眇眇兮愁予”一句來表達。金圣嘆乃多愁善感、憐花惜玉之人,“對此佳構,不免百端交集”,為屈平借此寄托的不平而悵然,為人間美好屢遭唐突的世相而悵然。因此才發(fā)問:法師可有辦法點化諸如自己這樣的癡情人,讓他們面對文先生的畫冊時不再感染“帝子夫人”們的愁怨?這是對畫冊藝術感染力的高度評價,并無針砭之意。這段話引發(fā)啟功共鳴的,是金圣嘆對“手輕面厚”之徒的批評。作為一代書畫大師,啟功先生碰到太多的庸才順筆恣紙糟蹋好題材的現象,他理解的“超拔一切有情,不落帝子夫人隊里”一句為:希望法師點化那些膽大妄為者不要輕易染指這些只有曠世絕才有資格染指的瀟湘題材,所以他說這是“頂門針砭”。只是這種理解未必是圣嘆本意,更多的是表達了啟功自己的看法。
據《文氏族譜》載,文從簡所著有《塞北事實》、《枕煙詩存》,皆未見;今存《文彥可先生遺稿》一冊稿本,有邵彌跋,其中沒有與圣嘆唱和的作品。在同時代人的詩文集中,與文從簡有題詠唱和關系的,除了金圣嘆,還有徐增。不僅在其《九誥堂集》卷首“贈言”中,錄有文從簡《訪子能兄詞宗》七律,詩集中還有徐增崇禎十六年(1643)撰《文彥可先生今歲七十兩舉鄉(xiāng)飲賓》,后四句“始知此席非虛設,共信名賢有獨尊。圣主宵衣求治急,安車指日到高門”。固然說崇禎帝會親臨垂詢治國方略近于夢話,亦可見從簡晚年在當地的地位。順治十四年(1657),徐增寫詩給入清后一直隱居寒山的其子文柟(1596—1667):“憶昔過從日,君家有老親。步趨皆法度,衣履盡精神。不以乍交忽,翻為古道鄰。十年頻灑淚,手筆至今新?!痹姾笥凶⒃唬骸皬┛上壬鸶σ?,與余最契。先生呼數年相與者為‘乍交’。”末聯兩句,是說其父從簡雖然逝世頭尾已經十年,睹畫思友,仍令人傷懷感念不已,不禁讓人聯想到徐增摯友金圣嘆《題淵明撫孤松圖》“六年眼淚未逢春”的詠嘆對象和寫作時間,或許就是順治十一年(1654)為感懷鄉(xiāng)前輩文從簡而做呢。
金圣嘆“逸詩”有《懷盛柯亭》:“四鄰祀祖邀皆去,一尺縫衣買不能。慚愧蘭溪遺愛廟,寬柴寬米守門僧。”此人名王贊(1588—1652),字子裁,號柯亭,祖籍吳江,榜籍吳縣,榜姓王名贊。明崇禎三年舉人、十年(1637)進士,復姓盛,名王贊,崇禎十三年(1640)知浙江蘭溪,南明弘光朝任東陽知縣,丁母憂去官。入清削發(fā)為僧,衣每百結。王贊乃名門之后,曾祖盛應陽,嘉靖二年進士,官至嚴州知府,有清節(jié)。據同鄉(xiāng)潘檉章(1626—1663)的記載,王贊“少貧苦,依外家陽城張氏,后徙郡城”。外家指外祖父,即其妻為張氏;所謂陽城,即陽城村,在蘇州府城東北二十里陽城湖(今陽澄湖)濱,村以南為東湖,以西為中湖。道光二十八年沈藻采纂《元和唯亭志》,于《第宅園亭》著錄“蘭溪知縣盛王贊宅在陽城”,當屬于唯亭鎮(zhèn)。
盛王贊的生卒是清晰的:順治九年(1652)“壬辰六月卒,年六十有五”,五十歲中進士,五十三歲官知縣。此后十二年,以順治二年(1645)為界,前為縣令,后為遺民。“強項之吏,潔己愛民”(《滄浪亭五百名賢像》石蘊玉書贊),可謂其從政特點的最好概括。王贊赴任蘭溪離開蘇州之際,親友餞之胥江,王贊酹卮酒于江邊曰:“與諸公盟:自今凡有利于民、無利于官者,不可不為;有利于官、無利于民者,慎不可為!”可見其為官理念是不唯上、只唯民。喬可聘(1589—1675)以御史巡按浙江,“嘗出巡金華,舟阻水漲,求纖夫不得。蘭溪縣知縣盛王贊持手板立雨中,大聲曰:‘村民方事東作,縣令請以身代役!’可聘立乘肩輿,冐雨去”。崇禎十五年十一月,時任刑部侍郎的徐石麒(1577—1645)曾撰《為糾劾有司不職等事》題疏:
浙江司案呈覆廵按浙江御史左光先題前事,看得盛王贊之令蘭溪,以嚴冷孤介聞。忽
①徐增:《九誥堂集》詩卷二,清抄本。按:同卷還有《文彥可先生畫山》。下引五律詩,見卷十一《寄文端文》之三。
②金圣嘆:《沉吟樓詩選》卷四,《金圣嘆全集》第2冊,第1207頁。
③[同治]《蘇州府志》卷六十一《選舉二》。
④[嘉慶]《蘭溪縣志》卷十一《職官》,嘉慶五年(1800)刻本。
⑤潘檉章:《盛王贊》,《松陵文獻》卷七《人物志》七,康熙三十二年(1693)刻本。按:以下引文不注出處者,皆據此文。黃容《明遺民錄》卷二小傳,似據其壓縮改寫。
⑥沈藻采:《元和唯亭志》卷九,民國二十三年(1934)元和沈氏三益堂鉛印本。
⑦陳鼎:《喬可聘傳》,《東林列傳》卷二四,《四庫全書》本。點御史臺彈墨,求其故,則以巡方道經其地,縣官不能治供張挽留,幾困颶風,乃移怒令。夫地主之誼不篤,令固洵有罪矣,然亦何至污其生平?訊不得實,而猶以上臺體擬杖,恐將求縣令益爭事逢迎,以博阿大夫譽矣!今浙之人苦于墨吏,尚思得是令而父母之!則如王贊者,其可苛議乎?相應敕吏部嚴核,或調或降,付之吏議,無枉縱也。
此事當與潘檉章所記一事有一定的因果關系:“巡按王范行部,訪逮奸蠧,王贊獨無所舉,屢檄不應。范怒,監(jiān)司素不快王贊者,從而構之,范遂言其偏執(zhí)乖張,當調去?!贝耸潞髞眢@動崇禎皇帝,“問輔臣:‘有一賢令未用,忘其名?!o臣莫能對。上乃手出一折,具載劾疏始末,曰:‘盛王贊也,此人宜在銓部。’”任命書未下,而皇帝吊死煤山。
順治二年乙酉五月,王贊丁憂里居,“聞南都破,閉閣自縊,為人救解,遂削發(fā)為僧,避居陽城湖濱,課村童自給。日無再食,嘗采茨蒿之屬,雜以麻麥,如僧家所謂瓔珞粥者。家人或有難色,王贊先自飽食。衣每百結,輒自引線聯絡,負日于檐,栩然自得。時當道者多其故舊,嘗遺書通問。王贊輒婉辭謝之,亦不復答?!笔@《懷盛柯亭》詩,當為懷念僻居湖蕩、足跡不入城市的友人,第三句“慚愧蘭溪遺愛廟”,說的是王贊辭官回鄉(xiāng)后,已被蘭溪百姓立生祠以祭,“蘭溪人立祠祀之,歲以生日為盛公會,民間吉兇事必告而禱焉”;第一句“四鄰祀祖邀皆去”,是說他在家鄉(xiāng)亦有神明之譽,時人徐樹丕(1596—1683)即記其晚年軼事:
(王贊)當世鼎革,乃匿跡鄉(xiāng)間,以教授為業(yè)七八年。至辛先三二年間,常夢身為城隍,受諸祭奠。有蘭溪人來,云:“人傳公已仙去,吾縣民建祠,凡水旱疾病,禱之必應,今已三四年矣?!贝撕竽艘挂箟糁?,亡何而卒。
長洲徐樹丕小王贊八歲,入清亦為遺民。他的這段記載雖然有迷信色彩,卻對王贊晚年行跡記載得十分準確:“以教授為業(yè)七八年”,王贊順治二年家居、九年卒,恰為八年;“辛先三二年間”,是指順治八年辛卯之前的數年,等到“亡何而卒”的順治九年,蘭溪人來告知立祠事,“辛先三二年間”事,便是“今已三四年”,時間絲毫不差。依此,蘭溪立祠當在順治六年,金詩約寫于順治七八年間。
王贊家本“貧苦”,晚年始為官?!皾嵓簮勖瘛钡慕Y果,在清初這個特殊時代,勢必窮困潦倒。然其安之若素,不失己志。長洲友人鄭敷教(1596—1675)記其“安貧得己,有為古人所難者”數端,潘檉章將其壓縮為日無再食、衣每百結和不通當道等。與其頗有神通一樣,在王贊生時,其窮不改志就聞名當世。“令蘭溪,秋毫不緇。歸家,敗屋三間,風雨漂零,漠如也。蘭溪人過而遺金帛,不受,今杜戶不出?!笔沁z民談遷(1593—1657)對他的記載。約在順治五年,遺民金俊明撰《再寄盛柯亭》七律:“苦憶陽湖盛夫子,三年云臥狎漁磯。窮來吾道有貞吉,老去醉鄉(xiāng)無是非。明月定知穿戶入,白鷗長許望門飛。自慚舊志存溝壑,夢想滄江未得歸?!苯鹪姟耙怀呖p衣買不能”,是如實概括王贊“衣每百結,輒自引線聯絡”的窘狀,尚不如蘭溪生祠守門僧“寬柴寬米”的生活裕如,與晚年王贊每日僅能一餐形成映照。
順治九年二月,友人長洲徐增撰詩懷念《盛柯亭王贊》:“解綬歸田即授經,農夫牧子盡忘形。桃源只在公方寸,流水浮花繞戶庭?!蹦┳ⅲ骸跋瘸钐m溪,有奇政,改革后授經村塾以自給?!绷拢讶耸⑼踬澣ナ?。其屋旁有田一畝,卒之日囑其子曰:“此吾祖父所貽也?!?/p>
寶林寺在蘇州城內西北隅,屬吳縣,“在閭門內專諸巷東”,因建造者元代圓明大師寶林懋而得名。金圣嘆五古詩有《敬生誦經寶林寺訪之作》:“我心初歡喜,天云又駘宕。渡橋入蕭寺,美人正梵放。潛氣不可知,哀音一何暢!龍鬼失顏色,墻壁盡回向。信子滿月人,前身蓮花匠。不然何今日,含淚訪方廣?稽首釋迦文,聽我作是唱。生才有如此,吾道正無恙?!本瓷敿磪蔷瓷J@順治十七年曾致函其人,與之商討唐詩分解事:“唐人作詩會分解,故有好起好結;今人不會分解,故無好起好結也。唐人有好起好結,故三四五六,雖復堆金砌碧,皆如清空;今人無好起好結,故中間但有一珠一翠,皆可剔取作別處鑲嵌也。新分李義山十馀首,先呈教?!眳蔷瓷?,名愉(1620—1689),其父臨漢(1598—1640)有一妹,嫁太學生戴汝義,亦為圣嘆友人。臨漢生二子:長子吳愉,正妻姚氏(1600—1646)生;次子吳一蜚(1639—1713),側室王氏(1620—1681)生。其異母弟一蜚為“崇禎己卯九月二十日生”,不滿七月,即遭父喪“崇禎庚辰四月三日”,此年吳愉二十歲,真正是長兄如父了。
據光緒修家譜載:吳愉“字敬生,又字玉璐,號青尹,長庠生,歲貢生,溧水縣訓導。泰昌庚申十月二十七日生,康熙己卯二月七日卒,年八十,門人私謚端仁先生”。這里,“己卯二月七日卒,年八十”有誤,應為“己巳二月七日卒,年七十”。吳愉生于泰昌元年(1620)應無問題,其撰父母行狀,云“壬申,顧侍御延(其父長明公——引者注)至家為公子師,時余年十三”,壬申指崇禎五年(1632),可見其生年不誤。關于卒年,長洲彭定求(1645—1719)為其長子廷和撰墓志銘云:“甲子補全椒,又五載丁先生艱,壬申補涇縣”,甲子指康熙二十三年(1684),又五年恰是康熙二十八年(1689)己巳。同邑顧汧(1646—1712)在有關文章中更直接說明:“康熙己巳春,先生卒;明年庚午冬,葬于虎丘新塘之阡門?!眱扇硕际菂怯涞茏?,后者姊嫁吳愉長子為妻,所記不會有誤。家譜之所以記錯十年,當是受乾隆、同治府志云其“年八十卒”的影響。
吳愉早有文名,崇禎十年(1637)補長洲縣庠生,近四十年后,康熙十五年(1676)始得歲貢,十六年五月起任江寧府溧水縣訓導?!绊樦文觊g,鄉(xiāng)貢進士吳愉,文章品行為士林冠冕,執(zhí)經問業(yè)者戶屨常滿,弘獎后進。每月朔望,聚諸門人課文于(文星——引者注)閣中,先后掇科第者甚夥”。其“工舉子業(yè),授徒數十輩,日披閱數百牘,不少倦。每當省、會試,索閱闈牘,決其雋否,不爽毫黍,而愉獨屢蹶”。設館課徒,就是吳愉養(yǎng)母撫弟的主要方式。他在回憶繼妻陸氏生平時曾寫道:“(陸氏)年十七歸于余,時余年已二十有三矣。甫匝月,余即至館舍。三十馀年以來,余無歲不館于外。其家居,夫婦相舉案者,終歲未嘗過六十日也?!遍L洲顧汧(1646—1712)為其弟子,庠名顧湄,在圣嘆被殺的順治十八年,與吳一蜚、彭定求(康熙十五年狀元)等人同時考中長洲縣學諸生,康熙十二年癸丑科傳臚(二甲第一名進士),歷任禮部右侍郎、河南巡撫等。吳愉弟一蜚七月喪父,“兼遇歲荒兵亂,遷徙流離,賴伯兄端仁先生諱愉,身代父師教養(yǎng)之任”,為順治十八年諸生,康熙二年舉人、六年進士,官至吏部尚書,可謂吳愉一生的最大成績。
府志說他“生而端愨,言規(guī)行矩”,其實在中年以前還是蘇州文壇的活躍分子。順治七年(1650)曾參與十子結盟:“宛平金冶公鋐孝廉來尋盟,盟者十子:彭云客瓏、繆子長慧遠、章素文在茲、吳敬生愉、宋既庭實穎、汪苕文琬、宋右之德宜、宋疇三德宏、金及予(尤侗——引者注)也?!眳怯浜笥譃樯鹘簧缡最I,與亦為領袖之一的同邑彭瓏為兒女親家(長子娶彭女),彭瓏子定求稱之為“文壇祭酒”,可見其在當地的影響。亦曾自負大才,志向高遠??滴醵觊g,吳江釋曉青(1629—1690)撰詩勸慰他不要因科考屢屢失敗而放棄人生追求:
吳子十年讀書不得衣錦衣,嘗疑所治圣賢之學將無非。彼胡為者市膾兒,目不識丁齒刺肥。髙牙大纛驕里閭,一承盼睞生光輝。丈夫堂堂七尺軀,食甘藜藿歌無魚。出門局蹐?zhí)澃曹?,懷中揣摩發(fā)幽奇。無庸自輕借吹噓,有朝鴻鵠青云飛。援焚拯溺躋康衢,天下熙皞歸唐虞。當世舍我其誰與,而吾何為郁不舒?
康熙六年又撰《贈吳敬生》:“澹薄儒門內,如君有幾人。器成寧悔晚,蠖屈始能伸。膏澤千秋志,云霄七尺身。文場重戰(zhàn)捷,奪得錦標新?!边B看破紅塵者都如此諄諄勸勉,固然說明被勸者的才華不群,亦顯示出其事業(yè)功名之心的殷切勃郁。釋曉青兩次作詩的時間,分別是小弟一蜚考中舉人和進士的年份。作為如父的兄長,固然會為弱弟的成就由衷高興,但亦難免感傷自己的文運不濟。
可是,造化弄人,吳愉始終科舉不利,如其所云:“余自壬午后,十試棘闈:乙酉誤中副車,丙戌、戊子、辛卯俱守制,甲午至乙卯,每科望捷輒報罷,庚子、辛丑以來,門下執(zhí)經受業(yè)者,每榜必發(fā)二三人,而余則猶然初服,與孺人相對嘆息,甚至泣下。”但是,隨著年齡的老大,其心態(tài)也漸趨平和淡然。康熙十二年(1673)因事赴京,與時任國子監(jiān)祭酒的昆山徐元文(1634—1691)相會。這位順治十六年狀元贈其詩,有句云:“青云豈惜遭時晚,白發(fā)應知感遇深”,“帝城四月啼鶯滿,爛熳看君桃李陰”。末句注曰:“敬生門弟子多登第、官京師者?!蔽迨臍q的吳愉,只能以弟子多成就來證明自己了。吳一蜚康熙十四年任山西大同府山陰知縣,吳敬生視弟云中,居留五十日,賦詩十三首,題名《云中草》,尤侗為之題詞,認為能夠不受“塞垣蕭條”的風物景色的影響,超越“吳越君子偶適其地往往感激而傷懷”,喜作“短歌長嘆,多變徵之聲”的窠臼,所作“大都天真爛熳、和平淡泊之言。信乎性之至樂,非山川所得而移也”。這種沖和淡定、自然灑脫的精神狀態(tài),在同年三月為長洲友人曹林(1612—?)《洗硯圖小像》的題詞中,亦有同聲之應的表白:“冠晉人之冠,寄托在嵇琴阮嘯之間;服野人之服,位置在一丘一壑之麓。其骨清而不靡,其神閑而欲止。課滌硯于池頭,坦幽人之素履。至其篤氣誼而重人倫,樂詩書而敦善行,則又斯圖所不盡傳,而識者亦可見其表以得其里,所謂儀一而心結者耶。”既喜魏晉風度,又重人倫氣誼,也算是自我寫照了。
吳愉逝世后的第二年冬季,諸弟子在蘇州東城長洲縣學附近的文星閣內“設主以祀”,這是他生前三十多年來幾乎“每月朔望聚諸門人課文”之地。受眾人的推舉,顧汧追述其一生的道德文章:
我?guī)熅瓷鷧窍壬?,德業(yè)行誼,為世???,學術純正,專務躬行心得,教人子弟,咸有成法。其造就人才最多。從游者雖各因材質而受益,大都篤實斌雅,無偽學浮靡放誕之習?!壬⒂谟H,友于弟,教子以義方,其內行淳如也。方社學爭鳴,先生負才名,四方士無不愿交先生,而先生不立異、不茍同,務以誠信相與,道義相劘切,令人可親可敬而不可狎。雖躍冶佻達者,接其詞色,未嘗不中心折服也。于書無所不讀,尤精邃于洛閩之學。每會講經書竟,必折取《性理》、《近思錄》、《程朱遺書》,講說一二篇。其教人專主居敬存誠,凡發(fā)言舉步,默坐凝神,動靜一于是。月舉會課,必身自為文,無或敢笑語喧嘩。一堂之上,儼若棘闈。每覘其甲乙評騭為軒輊,人莫不自奮。故登其門者,類皆醇謹自好,義命自安,不以名位之髙卑、科第之得不得為榮辱也。其司訓溧水,又能勤于課誦,不以微秩隳厥職,由是文教聿興,嘗見獎于學使者。而卒不得膺卓薦,惜哉!
由此可知吳愉治學走的是傳統(tǒng)儒家之路,學術純正,“無偽學浮靡放誕之習”,當年含淚訪方廣、誦經寶林寺,當與追祭祖父母(俱順治八年辛卯卒)或母親(順治三年丙戌卒)之喪有關,而非篤于信佛者。
(陸林,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員)
Survey On Six Literati in Jin Shengtan’s Selected Poems Of Chenyinlou
Lu Lin
Selected Poems Of Chenyinlou is thought to be the essential document for the study of Jin Shengtan’s friends circle.Less academic materials can be found for the scholars like Shen Yuanfang, Wu Jinxi,Zhu Maojing,Wen Congjian,Sheng Wangzan and Wu Yu,who oftern associated with Jin Shengtan.Referring to genealogy,local chronicles,corpus,and anthologies,Selected Poems Of Chenyinlou providesmainly short sketches of life stories and mental outlook of six scholars,showing Jin Shengtan’s living environment and lives and mentality of the literati in the south of the Yangtse River area during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Jin Shengtan;Selected Poems Of Chenyinlou;Textual Research on Personal Communication; Historical Facts of Literary Circle during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本文系教育部社科基金項目“金圣嘆學術史編年”(13YJA751033)、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金圣嘆事跡影響編年考訂”(13ZWB004)、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金圣嘆年譜長編”(14BZW084)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