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存在感都靠嘴巴說出來、指頭刷出來的,有一種存在感,是靠耳朵聆聽的。
有一年暑假,美國高中生露西來我家home-stay(家庭寄宿)。見面一看,她長得和我們一模一樣,但她的中文說得磕巴。我問她是不是中國人在美國的移民第二代,她說不是,是被美國家庭收養(yǎng)的中國孤兒。聽她用平靜的語氣講出這樣不同尋常的信息,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本能地說“sorry”,覺得不該一見面就觸及傷疤。露西卻微微一笑:“You do not need to say sorry。(你不需要說對不起)”
熟悉后,她主動談及這個話題,問:“為什么中國人一聽到我說自己的身世,臉上就露出那種表情?我說錯了嗎?不能這樣說嗎?”想起自己當時也曾有這種表情,卻沒想到她誤解了,便解釋:“你沒說錯。可能是中國和美國的文化不同吧!在中國,大多數(shù)父母會緘默自己的孩子是被領(lǐng)養(yǎng)的這件事,有可能這是家庭,乃至整個家族中最大的秘密?!?/p>
她不解地問:“為什么要成為秘密?我一懂事,父母就告訴了我。這有什么好隱瞞的?”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因為這個解釋太長——血緣和傳宗接代在中國有特殊的意義,如果被領(lǐng)養(yǎng),孩子和父母間只有親緣,沒有血緣。盡管在親子關(guān)系上,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和親生的孩子享有同樣的權(quán)利,但可能在父母、親戚、周圍人,甚至孩子自己的眼中,領(lǐng)養(yǎng)和親生還是不同……也許美國人不這樣想。
露西掏出隨身的全家福,并介紹她有三個兄弟姐妹,一個弟弟也是領(lǐng)養(yǎng)的,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是養(yǎng)父母生的。她說:“我們都是爸爸媽媽的孩子,父母待我們沒有任何不同?!?/p>
剛開始,我還是不敢問她孤兒的身世,怕勾起她的傷心事。有一次,我問她想看什么書,她問:“你有介紹山東曲阜或孔子的書嗎?我想多了解一些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痹瓉?,她是從曲阜的一個福利院被領(lǐng)養(yǎng)的,那時她還是嬰兒。養(yǎng)父母待她極好,為了她還專門學些中文,家中也放著一些中文書,她長大后還讓她參加課外中文學習班。父母還窮盡心思地為她取中文名字,姓就跟孔子姓,名取了一個當?shù)厝顺S玫拿?,很鄉(xiāng)土,卻喜慶。為了方便,在幼兒園和學校她還是用英文名,但在家里,父母都會叫她中文名字。為了讓她了解自己的出生地,父母專門帶她去曲阜旅游。我委婉地問過她對親生父母的看法,她說:“我不知道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也無法知道。比這點更重要的是現(xiàn)在的父母對我很好,我們是一家人?!?/p>
與我印象中的美國青少年不同,露西非常安靜。大多數(shù)的時候,她安安靜靜地呆在房間里。上完課回來了也不出聲音,有時我都不清楚她是在家還是沒回來。平時我不主動跟她說話,她也不會主動說什么。我曾問她是否一直這么安靜,她點點頭。
“那和朋友、同學在一起時,你也這樣嗎?”
她點點頭,“是的,他們說,我聽著?。 ?/p>
露西離開中國前,所有home-stay的家庭被邀請去和美國學生聯(lián)歡,也是與他們的告別。在這樣的聚會上,露西不起眼,人們很少聚焦到她身上,連表演節(jié)目,她都是和別人一起合唱的。但這并不影響她的歡樂,她一直笑盈盈地坐在那里,有人和她打招呼,她笑笑地應著;有人來找她說話,她專注地聽著。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頒發(fā)獎狀。有些光彩奪目的學生得獎,我一點兒都不意外。讓我意外的是居然露西也得獎了!她的獎項是“最佳傾聽者”,她的獲獎感言是:“感謝所有的老師、同學和朋友,是你們對我的信任,讓我的耳朵有幸能夠聆聽你們。”
我在很長時間里一直想起這個獎,設(shè)置這個獎的人多么睿智??!他的眼里并不只有那些存在感強、氣場強、成為別人聚焦中心的人,他的心里包容所有人,包括露西這樣更多使用耳朵的人。這個獎讓露西知道,自己的傾聽是被別人關(guān)注、認可、包容的,她可以安心地成為自己,不必為了讓別人知道她的存在而做不真實的自己。我也理解了露西身上的直接和坦蕩,不僅僅是父母教得好,而且是她所在的環(huán)境包容她和別人的不一樣。露西在身份認同上非常清晰,她知道自己是誰,“孤兒”和“被領(lǐng)養(yǎng)”只是事實,而不是標簽,更不是她的恥辱和過錯。她不需要刷她的存在感。
責任編輯:尹穎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