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到兩位學者對自己文字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錯誤加注說明以示糾正的舊事,覺得記錄下來,對今天的編輯不無啟發(fā)。
王伯祥是一位今天被嚴重忽視了的老出版人。從20世紀20年代進入商務(wù)印書館做編輯,到30年代加盟開明書店,再到新中國成立后進入中國青年出版社,王伯祥點校了一大批惠及讀者的古籍。其主編的《二十五史》及其《補編》,鄭振鐸與茅盾稱為“扛鼎之作”。說王伯祥是一代名編輯、名學者,絲毫不過分。其藏書題識的結(jié)集《庋藏偶識》,既見學術(shù)價值,又有文人趣味,筆者以為尤其值得文史編輯細讀學習,從中體會編輯藏書讀書、愛書知書的情懷。但與同輩朋友葉圣陶、顧頡剛、俞平伯、鄭振鐸、夏丏尊等先生的影響相比,王伯祥的知名度今天似乎低了太多。以傳記而論,僅見其哲嗣王湜華著有一冊《王伯祥傳》(中華書局,2008)??箲?zhàn)中,蟄居上海敵偽治下的王伯祥,像很多傳統(tǒng)讀書人一樣,閉戶抄書自娛,排遣內(nèi)心苦悶?!锻醪閭鳌分杏涗浟艘患醪槌瓡鴷r發(fā)生的事情:1938年冬天,鄭振鐸先生從陳乃乾先生處購得清代李雨村撰《弄譜》。王伯祥即向鄭借來抄錄一份,裝訂好后并作簡短題記:“清綿州李雨村撰。雨村有《詩話》《賦話》《詞話》《曲話》,見所刻《函?!分校瑒e有《劇話》及此譜單刊印行,傳本極希。著雍攝提格(戊寅)之冬,振鐸得自乃乾,因假鈔一通,以為玩賞?!贝祟}記見于其《庋藏偶識》。次年正月十三上燈日,王伯祥偶然讀到清代翟灝《通俗編》,見其中十九、二十卷即《劇話》,廿一、廿二卷即《弄譜》。翟灝與李雨村皆為乾隆進士,但李晚于翟,因此顯系李抄襲翟。王伯祥發(fā)現(xiàn)這樁公案后,深悔當初抄書作題記之孟浪草率。但他發(fā)現(xiàn)錯誤,決不掩飾。他并不將此看作是浪費筆墨的抄本粗暴撕毀以掩藏一己之失察,而是立此存照,在抄本后再加一跋,承認自己之失檢,并指出李抄襲翟之事實。跋文說:“己卯(1939)上元前三夕,偶翻仁和翟晴江(灝)《通俗編》,見其十九、二十兩卷即《劇話》,廿一、廿二兩卷即《弄譜》。予大訝,豈訪賈震雨村之名,故從所刻《函?!分懈钊〈怂木恚瑩崞浒媸?,竄名刻印以射利耶?然再檢《童山文集》,則《劇話》《弄譜》二序赫然在焉。予據(jù)鈔之本,亦正冠此序。因疑雨村或先得翟稿,即竄己名刻之。其后刻《通俗編》入《函?!?,遂寢此不行。故《函?!肥沼甏逅脑捦?,無此二種,唯集中兩序,刊除未盡,致留此話柄耳。嗚呼!讀書考訂之難如此!復何敢搖唇鼓舌于版本目錄,忘肆雌黃哉!粗心失檢,浪費筆墨,不禁啞然。棄之可惜,爰抒所見,藉以見年來好事之一斑,并以識吾過爾。容翁記于書巢?!毙⌒∫粍t抄書題識,既見學術(shù)考據(jù)之功力,又有反躬省思的自覺,老輩讀書人的嚴謹與可敬,躍然紙上。
王伯祥先生抄書失察而加補注更正的做法,讓筆者想起著名學者王元化先生。2001年,筆者有機會為元化先生編輯其三卷本文集《清園文存》(江西教育出版社),其中第二冊收錄有先生1992年寫的《太炎與魯迅》一文。其原稿中有這樣的文字:“秦代無文,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為李斯獨立一篇,稱他尚有華辭,而在劃一文字上則有殊勛。其第七篇合賈誼和晁錯為一章。其中談到《吊屈原賦》《鵩鳥賦》《治安策》,而未及《過秦論》,不知這是否受到太炎所說‘短識的影響?魯迅曾明言,自己有莊周的‘隨便與韓非的‘峻急。他說‘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使人氣悶的沉重。我認為從以上所揭示的一些資料,可以進一步發(fā)掘魯迅與太炎在學術(shù)思想上的關(guān)系?!碑敃r在讀書人群體中評價極高并曾獲得國家圖書獎的《思辨隨筆》(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亦收錄了此節(jié),文字相同。我在編校過程中,想起自己讀過魯迅的《漢文學史綱要》,其中明顯提及《過秦論》:“惟誼尤有文采,而沉實則稍遜,如其《治安策》,《過秦論》,與晁錯之《賢良對策》,《言兵事疏》,《守邊勸農(nóng)疏》,皆為西漢鴻文,沾溉后人,其澤甚遠;然以二人之論匈奴者相較,則可見賈生之言,乃頗疏闊,不能與晁錯之深識為倫比矣?!濒斞甘聦嵣咸峒傲速Z誼《過秦論》,僅指出其言“疏闊”而已。我當即向元化先生提出自己的疑惑與異議。先生當時正在住院,初聞我電話中所言,不信如此,說該文被收錄于此前自己的多種選本,從未有編輯提出過質(zhì)疑,因此失誤的可能性很小。但先生謹慎,因此令弟子帶魯迅著作到醫(yī)院核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確系誤記??紤]《太炎與魯迅》一文,白紙黑字,流傳多年,幾經(jīng)斟酌,先生將該段文字改為:“其第七篇合賈誼和晁錯為一章,文中強調(diào)賈誼的法家色彩(司馬遷是以屈原、賈生合傳的)。而文中稱賈不如晁‘深識‘沉實,則似乎多少受到太炎所謂‘短識的影響。魯迅曾明言……”并在文末加附記說:“本文原稱《漢文學史綱要》第七篇論賈誼部分‘未及《過秦論》,經(jīng)編輯張國功同志指出有誤?,F(xiàn)已做了改正,并向他致謝。”查先生2006年出版的《人物·書話·紀事》(人民文學出版社),即改作更正后的文字。
與王元化先生處理舊誤做法類似的,還有費孝通先生。費先生在為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費孝通文集》所寫“前記”中,特意說明自己對原刊錯誤文字的態(tài)度:“最后我應(yīng)當感謝這本文集的編者,他們不僅費了大力去搜集我散失的寫作,而且又費了大力去校核所搜到文章的復印件和原刊里的錯字和失誤。我囑咐他們的一條原則是凡不屬于顯而易見排印上的錯失,一律存舊。因為在這段雖不算長的時間里,一般通行語文的用詞也有了相當?shù)淖兓?。近時已不常見的詞匯,在幾十年前會是常見的,而各人所用詞也存在著個人的習性,所以現(xiàn)在看來不太順眼的詞匯不宜改動。但在校核過程中確是發(fā)現(xiàn)不少由于作者的錯失或疏忽,以致文章內(nèi)容中有實質(zhì)的錯誤,使前后所提的事實對不上口,甚至有矛盾,在數(shù)字上又有出入。這些錯誤應(yīng)當由作者來負責的。我十分感激編者對我已經(jīng)公開發(fā)表的論文能發(fā)現(xiàn)這些錯誤,使我在有生之年還能有機會把這些錯誤予以公開糾正。所以我請求編者凡遇到這類情形,應(yīng)當按照原文不加修飾地予以付印,并加注說明錯誤所在,千萬不可掩蓋。已經(jīng)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人生不可能無過,有過則改,坦白不諱,就對得起讀者了。如果文章中還有錯失沒有被揭露之處,祈望今后讀者繼續(xù)糾正。我即在九天之上,也將表示感激?!边@段文字有些長,但不憚繁雜抄錄如上,以為確是值得編輯細讀遵循的輔文。與王元化對舊誤文字做出修改而加注說明修改過程不同的是,費孝通堅持“按照原文不加修飾地予以付印”,更為客觀、存史。
常有所謂的知名作者,對自己的文字深信不疑,反對任何修改,甚至有人對編輯詛咒說“動一字如辱我父母”。而平庸、不負責任的編輯,容易對名作者匍匐拜倒,迷信崇拜,言聽計從,絲毫不敢質(zhì)疑,一字亦不做改正;或者干脆以作者“知名”“可靠”為借口,省事不作為,放棄自己作為“把關(guān)人”的責任。說起來,編著雙方皆是不負責任的做法,前者欺人,后者欺世。最終的惡果,是誤了讀者。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學者亦是如此,總是難免文字上的錯誤,甚至是他人一望而知的低級錯誤。一味掩蓋否認,顯為不智;以“深悔少作”而隨意修改,讓后人看來是“從來如此”“一貫正確”,亦非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見己之過,服人之善,不僅不會影響學人聲譽,反而會增加讀者對學人的欽佩之情。以筆者看來,坦陳錯誤,并以加注的方式進行說明更正,是一種最為理想、最見學人胸襟的做法。一來不回避早已流傳多年的文字;二來可以促人改正,甚至可以看出作者由偶犯錯誤到不憚改正的求索之路、嚴謹作風、真誠人格。編輯不以作者系“名人”而完全盲從,作者亦不以舊錯而固執(zhí)己見。編著雙方,皆以編好書服務(wù)讀者為追求,這樣人情通達而做事認真的態(tài)度,才能構(gòu)建起編著之間良性的關(guān)系,才是出版界、學術(shù)界應(yīng)該培育的好作風。
張國功,曾從事出版十五年,現(xiàn)任教于南昌大學中文系,著有《紙醉書迷》《長溝流月去無聲——重說民國人與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