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灣
社會學的訓練和背景奠定了張祖道一生攝影的基調。他帶著學者的思考,以及文化自覺的態(tài)度記錄了豐富的人文世界。
2014年10月4日深夜,突然收到一個新郵件:《剎那——中國當代文化名人剪影》。打開一看,標題下的說明文學把我驚呆了:“驚聞西南聯(lián)大張祖道先生仙逝,特別制作了一組音樂幻燈片,以茲紀念?!?/p>
這組音樂幻燈片共選用了16幅張祖道拍攝的文化名人的照片,其中包括齊白石、梁思成、林徽音、費孝通、周揚、夏衍、老舍、梅蘭芳、劉開渠、吳祖光、新鳳霞、艾青、徐遲、田間、黃永玉等文化名人。最為罕見的一幅,竟然是前清慈禧太后御前女官、中國近現(xiàn)代第一個女舞蹈家裕容齡,彌足珍貴。
這組音樂幻燈片配的是劉半農作詞、趙元任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深情、沉郁的男低音催人淚下。
潘光旦、費孝通的弟子
1980年4月,我調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參與《新觀察》復刊的籌備工作,報到后,在編輯部里唯一認識的人,就是張祖道。這是因為“文革”中我倆都曾下放在文化部團泊洼五七干校勞動改造。
張祖道1922年生于湖南瀏陽,1945年入西南聯(lián)大社會學系就讀,師從潘光旦、費孝通,后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社會學系。1949年2月3日,他親歷了北平和平解放,拍下了人民解放軍舉行的入城儀式。隨后參軍南下,在《前線畫報》當記者,與新華社資深記者穆青一起工作。1952年起任《新觀察》雜志攝影記者。在《新觀察》雜志,張祖道干了兩件一直為同事和他本人津津樂道的事情。
第一件是1956年,社會學的領軍人物潘光旦到湘鄂川一帶進行實地調查,認別土家族。那時土家作為單一的民族還沒有得到確認,被外界認為是瑤族、苗族或者是漢族。潘光旦向《新觀察》雜志點將,要他的高足張祖道隨同前往拍攝照片,并許諾此行的文章將在《新觀察》上獨家發(fā)表。張祖道高興地領受了任務,隨恩師調查了65天,路過18個縣市,行程7000多公里,沿途拍攝了大量的風土人情。
他感慨道:“我不僅耳濡目染,從潘光旦老師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而且也領悟到攝影是觀察、調查、見證事物的方式,社會學的調查態(tài)度就是老老實實,盡可能做到全面客觀。今后,我一定要老老實實做人,老老實實拍照。”可以說,這句話貫穿了他整個的攝影生涯。
第二件是他的另一位恩師費孝通,決定于1957年5月重訪成就自己學術高峰的老家江蘇省吳江縣江村,特邀他一同前往。費先生對他說:“你就專心拍攝,我不提什么要求,就拍村子里農民的生產和日常生活?!边@次圓滿完成拍攝任務回來,費先生的《重訪江村》一文就在1957年6月的第11、12期上發(fā)表,引起了不小的反響。不幸的是,因費先生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一文,不久就被打成了大“右派”。不僅《重訪江村》終止了連載,而且《新觀察》雜志也成了反右運動的重災區(qū),隨后被迫???。
到1982年1月,平反改正后的費先生第四次訪問江村,張祖道又趕赴吳江,師生倆再度合作。此后不久,費孝通就先后出任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全國人大副委員長了。但他一旦有了新作,總是讓愛徒張祖道親自去取,交由《新觀察》雜志發(fā)表。
一臺舊相機記錄真實瞬間
作為資深記者,張祖道對我們幾個新來乍到的年輕編輯十分關心,時常來問我有什么采編的文章需要他用圖片配合。因當時中國女排在爭奪奧運會代表權的比賽和南京國際邀請賽中,力挫日本、韓國和美國女排,大振國威,而中國女排教練袁偉民又是我高中同學,我就順利地到國家體委組到了一篇題為《中國女排》的長篇報道。
我告訴張祖道后,他立即去體委拍回來了袁偉民和12位隊員的照片。他的工作做得十分細致,在照片下方標出了每個隊員的排號、年齡和身高。如郎平照片下標的是:(1號)、19歲、身高1.84米。這應該是國內媒體全面報道中國女排崛起的第一篇文圖并茂的文章,令我至今難忘。
1981年下半年,雜志社派我去甘肅武都采訪農村改革的“大包干”。臨行前,張祖道對我說:“山區(qū)路陡坡險,要不是我已年近花甲,實在跑不動了,不然一定陪你去采訪?!苯又謫枺骸澳銜z影嗎?”我說:“像我這樣農村出身的大學畢業(yè)生,哪買得起照相機??!”他告訴我,他在西南聯(lián)大時就對攝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起初也買不起照相機,總是借同學的一臺折疊式的皮老虎相機試手。直到抗戰(zhàn)勝利一年后,才在王府井淘到了一臺老式的蔡司依康舊相機。不料第二天就拍下了北平學生抗議美軍暴行大游行的場面。1947年4日27日,他用這臺相機記錄了清華大學36周年校慶,其中,就有原西南聯(lián)大校務委員會主席兼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與北大校長胡適、原西南聯(lián)大訓導長兼昆明師范學院院長查良釗、南開大學秘書長黃鈺生一張難得的合影。
后來,張祖道又用這臺舊相機記錄了1949年2月3日解放軍入城的全過程和北平和平解放大會掛起的第一版天安門上的毛主席畫像……講完這些,他說:“我們攝影美術組有幾臺舊相機,你帶一臺去采訪吧,拍照的基本要領不難學,我來教你?!?/p>
他手把手地教了幾次,當我初步掌握拍攝技巧之后,他又囑咐我說:“你一定要注意觀察生活,千萬不要讓人家擺姿勢,喊什么‘一、二、三,茄子,要學會在瞬間抓拍真實的場景?!?/p>
那次,我采訪歸來,寫了三篇報告文學在《新觀察》上發(fā)表,所配照片都是我自己拍的。張祖道為我沖卷洗印時說:“你初學乍練,拍成這樣就不錯了。關鍵是你若不帶相機,到那些窮鄉(xiāng)僻壤去采仿,誰能為你提供這些真實記錄農村改革的照片呀!”
是“大頭兵”更是“無冕之王”
1990年,北京有家雜志改刊,臨時聘我去當主編。搭班子時,我就想到了已在1987年離休的張祖道,到他家去請他出山。那天,他讓我看了他家的無價之寶:一只金絲楠木箱子。這只箱子是那年隨潘光旦先生去作社會調查時花7元錢買的。他近半個世紀來拍攝的照片底板和資料卡片,全都裝在這箱子里邊。他說,你需要用什么樣的老照片,我立馬就能找出來。
當我說到雜志改刊號上準備發(fā)一篇題為《毒品犯罪的死灰復燃》時,他就說:“你沒見過舊社會的人抽鴉片煙吧?我有一張記錄這一場景的照片,現(xiàn)在就可以給你找出來?!鞭k刊期間,他還和我一同到中關村去采訪。望著林立的高樓大廈,他感慨道:“1949年前,這里還是郊外一個破舊的小村莊。我家里還有當年拍攝的中關村照片哩!”
到了21世紀初,我應邀到中關村去看一個展覽,見到中關村管委會的宣傳干部,問他們有沒有半個世紀前中關村的老照片。他回答說沒有。我就把張祖道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了他。他連聲說:“這樣的老照片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p>
2002年4月,我寫了一篇《生正逢時——我所認識的吳祖光》,在一家大型刊物上發(fā)表時需要配發(fā)照片,這時我就又想到了張祖道。打電話給他的第二天,他就把七八張吳祖光不同時期拍攝的照片送到我家來了。其中最為珍貴的一張,是1956年6月吳祖光和《新觀察》記者龔之方坐著馬車隨新鳳霞到楊三姐的故鄉(xiāng)去演出《楊三姐告狀》的照片,令我深受感動。那天,我對他說:“你80歲了,應該抓緊時間寫幾本回憶你攝影生涯的書留下來?!彼Υ穑骸罢趯懼?!”他沒有食言,從2007年開始,就在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連續(xù)出版了《江村紀事》《1956,潘光旦調查行腳》《剎那——中國當代文化名人剪影》三本書。日前,我在首都圖書館看到裝幀精美的《剎那》畫冊的封面上,襯底的是約160個金色的名字,右上角頭一個是胡適,左下角末一個是郁風??梢哉f,幾乎包羅了近現(xiàn)代所有的文化名人。
然而,張祖道在雜志社一直是個連組長都未當過的“大頭兵”,但在同行們的心目中,他絕對是個“無冕之王”。
2012年,90高齡的張祖道榮獲第九屆中國攝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大會宣讀的頒獎詞是:“上世紀40年代考入西南聯(lián)大社會學系,社會學的訓練和背景奠定了張祖道一生攝影的基調。他在革命時期隨軍轉戰(zhàn)南北,和平時期進入媒體繼續(xù)從事報道工作。他帶著學者的思考,以及文化自覺的態(tài)度記錄了豐富的人文世界。上世紀40年代清華園的校園生活和北平天橋街頭的藝人,隨潘光旦、費孝通學術調查拍攝的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文獻,以及眾多的文化名人影像,都是中國攝影史上的珍品。他是中國紀實攝影的先行者?!?/p>
誠哉斯言。這樣一位老朋友悄然駕鶴西去,教我如何不想他?
(責編:蕭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