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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時刻(短篇小說)

2015-05-30 10:48:04王樹興
當代小說 2015年10期
關鍵詞:李煒鵝掌病房

王樹興

瞿小芹中午拎著保溫飯盒到醫(yī)院時,住院部樓前的消防車還在,她看到有消防員在太平間進進出出忙碌著。到病房后守在父親病床邊的李煒用眼神向她示意了一下臨床的病友姚告別,姚告別平躺著,眼睛緊閉,病床邊上加了一臺監(jiān)護儀。她湊到李煒面前問怎么了?她的聲音很輕,眼睛瞟著姚告別那邊,李煒站起身來跑到外面去。

瞿小芹跟著出去時回了一下頭,見到父親的眼光在尾隨著她,她有些不悅。到門外的走廊上,李煒告訴她,是小姚跑到太平間去燒花圈,引發(fā)了火警。

“小姚怎么會做這樣的事呢?”瞿小芹覺得不可思議。李煒說他有天夜里看到小姚在消防通道里用打火機燎紙盒,紙盒里有一個紙折的小人。瞿小芹明白了,說那個紙折的人一定是他老子姚告別,小姚對伺候他老子已經(jīng)很不耐煩,巴不能他早點死。李煒連連點頭,“小姚的情緒控制不住,要爆發(fā)了?!?/p>

瞿小芹說誰也受不了姚告別那樣的人,要是她的話也早崩潰了。李煒搖搖頭,說她怎么也不可能這樣。瞿小芹到病房來接班,李煒就可以走了,但他寧愿餓著肚子也要與她聊一小會兒。每次都是瞿小芹提醒他趕緊去吃飯。

李煒離開醫(yī)院后并不是回家,而是在附近的一家小面館吃了碗兩塊錢的陽春面,覺得沒有飽又加了兩個茶葉蛋。他就這么一直湊合著吃一頓,然后趕緊回到醫(yī)院里。瞿小芹是獨生女,李煒和幫助瞿小芹照看她父親的五位同學也都是獨生子女,成立互助組的主意是李煒想出來的,他說大家現(xiàn)在幫瞿小芹等于幫以后的自己。說起來,李煒的姿態(tài)是最高的,他的父母親死了好幾年。大家知道他堅定地對瞿小芹有意思,但并不以為他是借此有所圖,因為他是一個心眼好的人,脾氣好,人老實。只是瞿小芹對李煒就是不來感覺,幾個同學著急也沒用。

李煒混得不好,在經(jīng)緯紡織公司當消防員。所謂混得好與不好是同學之間的一種說法,以一個混字概括出息。相對于班上的其他男同學,李煒三十出頭了連對象都沒有,這是別人眼里最大的失敗。瞿小芹目前也沒有對象,她談過一個沒有成功,她長得漂亮,一般人不放在眼里,她被患病的父親拖累了,她和李煒的情況不一樣。

李煒吃完飯回病房,見到姚告別的幾個親戚在幫著收拾東西,姚告別要出院回家了。出院是他強烈要求的,他的眼睛此刻睜了開來,直勾勾地看著病房的頂板。不時地舔一舔嘴唇,像是在做說話之前的準備。

姚告別的這句話在他被抱到手推車上,要離開病房的時候才說出來:“媽的,我怎么死不了呢?”

姚告別說這句話時帶著極為深的怨懟,語氣粗重。沒有人應他的話,李煒和瞿小芹對視,只有一個掩藏意味的表情,李煒抿了一下嘴唇。

到姚告別出門后,瞿爸才吃力地坐起半邊身子來,他沖外面大聲喊:“老姚……都死不了……”

瞿小芹輕聲說:“走了好。以后清靜了。這次是真的告別?!宾陌职琢怂谎?。

姚告別是瞿小芹替他起的名字,他本名叫姚凡。他比瞿爸遲兩天住進來,和瞿爸一樣的病,糖尿病并發(fā)癥。他住進來以后,只要有人來看望,他就與人家做生死別,交代自己的后事,一副馬上要死的樣子。他的口頭禪是:“就此一別,我到火葬場你們就不要再去送了。謝謝哦!”

姚告別的告別儀式對瞿爸是有影響的,等于提醒瞿爸來日不多,也該對后事有準備和有所交代。瞿爸因此情緒很低落,病情也在姚告別住進來以后突然加重。最后是李煒的安慰起了作用,他說:“瞿爸,你是到醫(yī)院來醫(yī)治的,不是來等死!”

姚告別住院期間陪護的人不多,一個侄女偶爾來看看;兒子小姚24小時全天候陪著;小姚母親只負責燒三頓飯,每次送過來時拉著臉,從來沒見過她笑的模樣。姚告別精神好的時候會和兒子聊兩句,總是說,“養(yǎng)兒子,養(yǎng)兒子,養(yǎng)兒子幾十年,這時候就看見兒子作用了?!?/p>

瞿爸聽見他這么說,就要看看女兒是不是在邊上,會對著她或者自己輕聲嘰咕女兒比兒子好。小姚對父親不耐煩的樣子瞿爸是看在眼里的,自己女兒的孝順讓他心里倍感幸福。當然,情緒不好的時候也會覺得對不起女兒,拖累了她。

姚告別走了以后不到十分鐘,護工還在整理著病床,就有新的病人住進來。一個臉色蠟黃、瘦得皮包骨的中年男人。

新來的一床忙著安頓,病房里因為彼此生分而冷清,瞿爸干脆像姚告別那樣緊閉起眼睛平躺。這種情況下,無所事事的李煒只有用手機上網(wǎng)斗地主。他玩得心不在焉,想到瞿爸的情緒又受到了姚告別的影響。

到傍晚,瞿小芹帶著晚飯過來,李煒聞到她身上一股沐浴露的香味。這個味道甚至比她揭開飯盒后飯菜的香味還要濃烈。李煒每次在瞿小芹帶著飯菜過來時肚子總會咕咕響幾聲,這回沒有。

瞿小芹好奇地打量著新來的病人,接下來這幾個人要和她在一間不大的病房里朝夕相處,晚上她甚至要和這家或男或女的什么人將折疊床擠在一起,抵足而眠。她有些緊張和不安。

晚上瞿小芹給回家的李煒發(fā)了不少的短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一些閑話,一直到夜里一點多。瞿小芹對李煒說到一件事,她這兩天要出差一兩天,夜間這邊的照顧就沒人了。夜班都是瞿小芹值,除李煒外,參加互助組的幾位同學都是女的,也都有家庭,她們輪流在白天照護瞿爸,有時候也由丈夫來代替。瞿小芹有頂夜班這樣的困難也只能和李煒說。李煒爽快地答應了,說他可以與隊友調一下班。

李煒在單位將輪的夜班調到日班,本該上班的晚上在家待著就閑得慌,醫(yī)院似乎是首選的去處。

到病房他有點詫異,看到瞿小芹和瞿爸的臉色都不對,別著頭不看對方。

瞿小芹看到李煒進來馬上跑了出去,一會兒閃進頭來示意他出去。李煒看看閉起眼睛的瞿爸,趕緊跑出去,想知道他們父女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你怎么這時候來……”瞿小芹口氣生硬,像是怪罪李煒,李煒見她生氣就緊張,支支吾吾,說他馬上就走。

瞿小芹換了口氣,說她不是要李煒走,是她覺得氣人。老爺子要回家,說什么可以回家等死了。他是看到姚告別回去心里不好受。

“你說他跟著鬧什么?”瞿小芹憤憤地說。

李煒附和著她意思:“就是,回家怎么行呢?那是放棄治療。不行!”

瞿小芹臉上有了些笑意:“老爺子不聽我的,在意你說的。你去勸勸他?!?/p>

兩人進病房后瞿小芹到床邊對父親說要去超市,瞿爸不理會她,眼睛還是閉著,眼皮抬都不抬。

李煒坐到瞿爸面前,瞿爸還是半天不吭氣,直挺挺地平躺著。以前李煒到他身邊,他不說話也都要有個動作、或者表情。

冷不丁的瞿爸轉過身來說:“小李,你語文學得怎么樣?”李煒說,“一般?!宾陌终f,“那我考你一下,‘壽終正寢是什么意思,你給我解釋一下。”

李煒有些為難:“這不是一句好話……”瞿爸說,“可這也不是句壞話,人到壽限了,能死在家里的正屋里,才是死得其所,才是安寧和幸福。我多想最后的日子屬于自己。我羨慕老姚,他目的達到了。”

李煒勸他:“您還沒有到那個時候,那是以后的話?!宾陌终f,“我知道自己的情況,比醫(yī)生都知道。人要順應天時,該閉眼的時候就閉眼,回家的臨終關懷不是更好……”

瞿爸問李煒知不知道獅子是怎么老死的?李煒說不知道,確實不知道。瞿爸說,獅子知道自己死期即將到來,便找一個不受驚擾的洞穴,伏在那里安靜地等待那一刻?!拔覀內耍潜泉{子更智慧,更靈性的。我們的洞穴其實就是家……你們……”

瞿爸的話充滿哀怨,李煒無語。他看到瞿爸越說越激動,他不能讓他激動,只有裝無動于衷,慢慢地讓他平靜下來。

“我要回家。堅決要!”瞿爸表達了決心,還使勁點了點頭。

一會兒瞿小芹進來,李煒對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瞿小芹說她明天出差,可能兩天,也可能三天。李煒看到她臉色不對,口氣也不對。

瞿小芹沒有到她所說的張家港出差,只是到離城二十多公里的鄉(xiāng)下,一處叫東湖度假村的地方。在單位她則說是家里有事,領導都知道她父親病危住院的情況。

到度假村有班車,瞿小芹坐在車上一路上想著同事杜湘,她給瞿小芹講過她和情人在東湖度假村廝混的情形??粗懊嬉粚η閭H頭靠頭依偎著,瞿小芹就想杜湘和她那位敢不敢這樣?答案是他們不敢,為了目標小一點他們都不敢開私家車,像她今天這樣,是坐著車下來的。

“這樣藏藏掖掖的有意思嗎?”瞿小芹十分認真地問過杜湘,杜湘說有意思,到哪天沒意思時就結束。

杜湘和瞿小芹一個辦公室,她比瞿小芹還小兩歲,結婚早,都有了一個三歲的孩子。老公也不錯,是個模樣端正的公務員。在瞿小芹看來,自己要是有這么一個家庭絕對不會去做出軌的事,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又想,杜湘或許身體太好了,她那么肥白豐腴,渾身的肉顫顛顛的,找這么一個人是因為生理需要。

到度假村,瞿小芹戴上了超黑,這個墨鏡網(wǎng)購回來只在家里戴起來照過幾次鏡子,在外面戴這是第一次。辦入住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兩個辦退房的男人不時地瞄她,有一位辦完了還不走,磨磨蹭蹭地想與她搭訕。

這地方真的有點曖昧。

客房是小木屋,在一大片湖泊的多個島嶼上,掩在一株株高大的水杉樹叢中。汽艇將她送到一個獨立的小島嶼,導游告訴她上岸的吊橋在什么位置,此前在辦入住的時候,發(fā)給她一張度假村的指南,里面有一張折疊的地圖。

汽艇開走以后,這近兩百平米的小島上就只有瞿小芹一個人了。

進了小木屋,她看到里面是一個標準房的配置,電視、電話、網(wǎng)線這些她覺得都是多余的,這里應該與世隔絕,一點點聯(lián)系沒有才好。她關了手機,洗了洗臉后滾到床上,她想先美美地睡上一覺。

李煒傍晚的時候到了醫(yī)院,接女同學婁麗萍的白班,他是提前到的,拎著一個保溫飯盒。下班以后做了飯,他草草吃了幾口就過來了,帶來了給瞿爸熬的鯽魚湯。

婁麗萍瞅李煒一眼說:“我們家那位要是有你一半,我就做夢都要笑醒了?!崩顭樠b不明白,問她有一半什么?婁麗萍本意是說他對丈人好,礙著瞿爸面只得說李煒對老人這么好很難得。

李煒說:“我這是找到了機會,否則對誰好?。?!”婁麗萍馬上想到李煒雙亡的父母,不再說什么,把話岔開去。

婁麗萍臨走的時候告訴李煒,瞿爸中午在醫(yī)院食堂里買的飯只吃了很少一點,見到醫(yī)生就說要回家。李煒趕緊將保溫盒端到瞿爸面前,要他趁熱喝魚湯。瞿爸要了調羹,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喝了幾口他停下來,望著李煒說:“我不要回家了,什么壽終正寢?我想通了,家是跟著人走的,人在什么地方,家在什么地方。我現(xiàn)在的家是在醫(yī)院里?!?/p>

李煒嗯了一聲,奇怪他怎么又這么想了?這是好事情,他意識到以后死勁地點頭贊同。

“我還有件大事沒有辦。這件事,你要幫我,幫我做好了!”李煒又是點點頭,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先應承下來,怕他擱下魚湯不喝了。

一會兒瞿小芹的電話來了,問父親的情況。李煒簡單說了一下,告訴她瞿爸剛才表態(tài)不回家的情況。瞿小芹一聽這話輕松起來,告訴李煒她剛剛吃過晚飯,洗過澡,住的地方非常安靜。

李煒聽她說洗澡,馬上就覺得她身上的那股沐浴露香味在面前漂浮,話筒里就沒有聲音了。

瞿小芹心情好起來話也多了,問李煒有沒有和一個喜歡的異性出去旅行過,在一個非常幽靜的地方,美好地度過幾天?李煒說自己沒有過,不要說幾天,一分鐘也沒有過,因為他連女朋友也沒有。

“想過沒有?”瞿小芹追問他。“想也沒想過。”李煒回答。

“李煒,你這個人很無趣。”瞿小芹很失望地說了這么一句,接著問他和女同事有沒有一起出過差,棉紡織廠那么多女工,機會總是有的。

李煒緊張起來,馬上說也沒有過,跟著問她是不是在和男同事出差?瞿小芹愣了愣,笑起來,她說她是一個人出差,現(xiàn)在獨自在賓館里。

“……我對你解釋什么?”瞿小芹接著有點慍怒。

電話結束后李煒顯得惴惴不安,瞿爸看出來了,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沒什么,真的沒什么。

瞿小芹一覺睡到天黑,睜開眼聽外面一點動靜也沒有,睡前窗外有鳥的啁啾和喧鬧。她懊悔錯過了傍晚看白鷺歸巢的時候。杜湘給她看過用手機拍的白鷺照片,白鷺在水杉的梢頭翩翩起舞。

掛了李煒的電話她覺得肚子餓了,看了一下指南手冊,去餐廳要放下吊橋到對面的一條小路,要走1.2公里。距離不是問題,只是天黑了,窗戶里可以看見的這條小路沒有行人,單身女子走在上面不得不考慮人身安全。好在還可以送餐,電話里服務員說只提供鴛鴦套餐,沒有單人餐。既然沒有選擇,總歸要吃飯,鴛鴦就鴛鴦吧,一個人扮。

等送餐的過來時,她想來這地方的大概成雙結對的多,送餐的會不會以為她被男人放了鴿子?

她不由得想到一些和前男友約會,共度時光的情景。

他們剛好上的那會兒總喜歡窩在什么地方,周五兩個人到一起就不再出門,有這個城市所有快餐的電話號碼。為了多樣化,經(jīng)常叫兩三家的快餐一起吃。她想,要是和他一起到這里來會仍然叫快餐嗎?杜湘說這里的農家樂餐廳很好,有放養(yǎng)的野鴨子和咸菜一道燉湯,特別鮮。

為什么要想到他呢?瞿小芹對自己又氣又惱,想同他一起來還不如想別人,哪怕是李煒也好。

李煒很無趣,但他會對自己非常殷勤,這一點堅信不疑。殷勤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但也是一般人難以拒絕的。父親對李煒有好感,很難說與李煒對他的殷勤無關。

前幾天父親問她,他死了以后會不會想他?她以不耐煩的態(tài)度來表現(xiàn)對問題的不滿,說父親都被姚告別傳染了。父親說,人擁有著什么不在意,失去以后就覺得珍貴了。又說,人舍不得死很大程度上是對親人的牽掛、放心不下。

見她不予置評,父親沉默一會兒以后莫名其妙地說:“你會有真正傷心的一天的,不是為我?!彼f,“奇大怪了,我還會為其他什么人傷心?”父親說,“會的,到李煒找了對象,與人家結婚去了,你會比我死了還要難過。一定的,我這話說在前面!”

她裝作對父親說的不以為然,拿起暖瓶去打水。在熱水間她發(fā)了一會兒呆,回病房以后坐在父親眄視不著的一處地方。

鴛鴦餐過了近一個小時才送過來,送餐的人從小路騎自行車過來,吼了一嗓子,要她放吊橋。她跑到吊橋面前,摸索著找到繩子放下吊橋,收下來人遞給她的快餐,再用勁拉扯著繩子收起吊橋,這個過程她覺得很滑稽。

一個人的鴛鴦餐吃得很不是滋味,頭腦里亂糟糟的。

想這個想那個干嘛,不是說拋開一切讓自己放松一下的嗎?還是再睡一個踏實覺吧,一個人舒舒服服地滾滾床單,一兩天的輕松過后便又是煎熬,家、醫(yī)院、單位,繼續(xù)疲于奔命。

木屋的窗戶吹進濕潤的風,帶著微微的腥味。瞿小芹努力地去想綠茵茵的湖水,把自己當做一條自由自在的小魚,迷迷糊糊地,她覺得游來游去了……

第二天清晨,她打了個激靈,一個魚躍起床。

她聽到了長長的、拖曳的、愉悅的鳥鳴,由遠及近,由近去遠。

她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倚在門框上,看到頭頂上有三五只白鷺在翩飛起舞……

她看得入神,羨慕它們的自由與歡樂,她忽然淚如泉涌。

她站在那里大哭了一場,她覺得委屈,她覺得不公平,她覺得不甘心……

這幾年因為父親的病情,她的生活已經(jīng)完全脫離正常軌道,她知道這是自己作為子女應該做的,但總免不了抱怨。為什么就不能有別人那樣輕松愜意的生活?為什么人家父母雙全、老人身體好好的,自己竟這么倒霉?

到她哭得不想哭了,她模糊的目光落在遠處樹梢的鳥巢上,覺得自己是坐在那上面的。她不敢動彈,風吹過來,高高的樹梢在搖擺著……

她的頭有些眩暈。

瞿小芹沒有在度假村繼續(xù)呆下去,她感到這偷來的片刻空閑并不能帶來真正的安寧。

她坐班車回城,在城郊下了車。她不想回家,更不想去醫(yī)院。

她這時發(fā)現(xiàn),自己每天鼓足勁頭往那里奔的地方,其實是自己極為厭惡的地方。她現(xiàn)在理解小姚所做的了,他只是宣泄一下,他太壓抑了,太勞累了,心理負擔太重了。他麻木地或者是無所謂地一按打火機,是不怕以犯罪的方式來表示自己的憤懣。

想想與小姚有一樣處境的自己,她與他不同的是她將一切藏掖著。至多也就是找借口逃離一下。這種方式有用嗎?她覺得是適得其反的,得到了短暫的安寧和休整,卻感到了無比的孤獨,對自己可以預料的未來越發(fā)感到害怕。

她沿著公路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城區(qū),定不下來這時候該去什么地方。猶豫之間竟發(fā)現(xiàn)走到了李煒所住的小區(qū)附近。她看了看表,給李煒打了電話,說她出差回來了。

李煒說他剛從醫(yī)院出來,給單位請了假,白天不去上班了,老爺子要吃菱塘鎮(zhèn)的鹽水鵝什,他回家一趟馬上去買。

瞿小芹告訴李煒她就在他家附近,正好可以到他家看看。李煒一聽她這話慌了神,問能不能改一天?她說不行,她今天是順便,改日子就不知道是哪一天了。

“我也就是看一看,你這么關心我,我也關心一下你。不行嗎,不歡迎嗎?”

見瞿小芹都這么說了,李煒只得答應,連聲說好。

不一刻,瞿小芹見到匆忙趕過來的李煒,他一副緊張的樣子讓瞿小芹覺得好玩。李煒在前面帶路,領她到住的小區(qū),進門前說了好幾次家里很亂。

待李煒打開家門,還沒有進去的瞿小芹就皺起了眉頭,屋里有一股怪怪的味道,辨別一下,居然是濃重的來蘇水味。

“你家里要消毒???”她以為李煒是怕把醫(yī)院里的病菌帶回家而這么做,馬上就有些不滿。

李煒打開門后就往臥室跑,這是他一段時間以來回家的習慣,趕緊到大床上滾一滾,舒展一下身子。他走到臥室門口時,聽到瞿小芹的問話站住了。

“我不是的……經(jīng)常待醫(yī)院,倒覺得這種味道好聞了,聞到這個味道睡覺都是踏實的。我就……從廠里醫(yī)務室弄了一瓶回來,偶爾在家里灑一點……”

瞿小芹笑了,因為他的解釋,也因為她看到了高中畢業(yè)的同學合影照,她家里也有一張,沒這么大,他這張一定是翻拍放大的。她看到了自己,也找到了李煒。照片上的她和他離得遠遠的,排在兩端。

李煒惴惴不安地站在瞿小芹身后。她問他,要是讓她改天來,他有機會將家里收拾一下,他最不想讓她看到的是什么?

李煒撓撓頭,說也沒什么,起碼得搞得窗明幾凈,有他們隊里值班室那樣的干凈程度,他喜歡條理和潔凈。瞿小芹壞笑著說:“你就當我是領導,來查衛(wèi)生的,讓我看看你的廚房。”

瞿小芹其實最想看的是李煒的臥室,她不好意思,就看了廚房。到廚房里打量一番出來,她對李煒豎了豎大拇指:“你一個單身的大老爺們,將日子過得這么仔細、認真,我實在佩服……”

聽到瞿小芹夸他,李煒心里一陣高興。哪知道她話鋒一轉:“我也擔心。你這樣,不會是性格上有問題吧?像那些驚悚片里的主人公,就特喜歡把家里搞得一塵不染的……”

李煒笑了,知道她在很開心的時候才會和他開玩笑。

看到茶幾上有一只碼表,瞿小芹好奇地拿起來,打量一番問他:“這個是干什么用的?”李煒說,“是給動作計時的,譬如穿衣服、脫衣服……”他話沒有說完,看到她臉紅了一下。

他拿起一件衣服比劃,雙臂交叉著套進衣袖,將衣服甩到身后穿起來,一眨眼就扣好扣子,速度非???,她看得目瞪口呆。

他再抓著衣服的下擺,一手拉扯,五顆衣扣一下子解開?!斑@么解扣子衣服不會壞啊?”她問。他回答,“練過的,有技巧?!?/p>

她問李煒,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害怕不害怕?李煒說,沒有什么可害怕的,一點也不害怕。這房子是父母去世以后用交通事故賠償金買的,當時是戶型最大的一種。父親在世時一直想買一套大房子。

瞿小芹不想李煒再說下去,她最怕的就是哪天父親去世了,留她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家里。

她問李煒為什么不在棉紡織廠找一個女朋友,廠里那么多的女工,是不是挑花了眼?李煒說男工在女工多的地方還是很吃香的,他就不時地遇到找借口接近他的女工。

瞿小芹馬上很有興趣地打聽,她們都以什么借口,怎么接近他的?李煒說保全工和消防員是棉紡織廠女工最喜歡接近的對象,她們看中誰就給誰送夜餐,帶一些小吃食,泡一桶方便面送過來,花色繁多。

瞿小芹追問有沒有女工給他送過?李煒說當然有,前兩天還有的,有個女孩給他送了一袋芋頭和一瓶桂花糖露。他沒有接她的東西,躲了開去,他一直躲這樣的事情。

瞿小芹點點頭,說李煒有覺悟,是霓虹燈下的消防員。她注意到了,李煒說到這件事的主人公是女孩,不是前面統(tǒng)稱的女工。

李煒說他分到消防隊上班第一天師傅就交代他,不許接近廠里的女工,這是紀律。特別不能吃她們的東西,夜餐什么的是糖衣炮彈,“能送東西給你吃,就什么事情都能跟你做。”師傅的話聽起來過于武斷,以后知道師傅和師娘的事就知道這是語重心長了。師娘是廠里的女工,師娘結婚后送夜餐的愛好還在,給其他男工也送過夜餐。師傅不僅聽說,也看到過。

瞿小芹問李煒,前兩天給他送芋頭和桂花糖露的女孩長什么樣子,漂不漂亮?李煒不好意思起來:“不說了,不說了……”瞿小芹咯咯笑起來:“李煒,你這個人其實挺好玩的。”

李煒愣住了。他轉過臉,看到瞿小芹停住笑在溫存地看著他。她說,“我什么時候到你們廠給你送夜餐,”又說,“李煒,你不要當真,我逗你玩的?!?/p>

瞿小芹話說得顛三倒四是由于慌亂,她忽然覺得,她對李煒有了一種好感,是帶著一點點欽佩的,還存有些許的憐憫。她意識到自己的態(tài)度讓李煒尷尬,她向他告辭,要他休息一下,睡一覺再下鄉(xiāng)。李煒說,不能遲,遲了就買不到了,他答應瞿爸今天一定能夠吃到鹽水鵝什的。

瞿小芹突然冒出和他一起去的念頭。李煒一聽說,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煒和瞿小芹從鄉(xiāng)下回來,將鹽水鵝什送到病房的時候還熱乎,看他們的樣子像是看了一場電影回來。瞿爸鼻子嗅了嗅,吃力地要坐起身子來,李煒趕緊替他將病床搖得高一點。

一套鵝什包括鵝頭、翅膀、鵝掌和鵝肝鵝胗,瞿爸要吃二十只鵝掌,李煒便就買了十套鵝什來。瞿爸看起來早有計劃,留下鵝掌,其他的都送給護士們嘗。二十只鵝掌放在比臉盆小一點的不銹鋼盆里滿滿當當?shù)摹?/p>

病床醫(yī)生過來招呼瞿爸,并不反對他做一回饕餮,要他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放開來吃。

瞿小芹想用水果刀給父親剝鵝掌,他直搖手,流露出近鄙夷的表情。他不能接受這種粗劣的、祛除他享受過程的吃法。

他挑了一只肥厚豐腴的鵝掌,從掌骨的指尖吃起。他吃得很緩慢,微閉著眼睛一小塊一小塊地摘扯,但看得出從指尖到舌尖都不愿意怠慢。從他的臉上可以領略陶醉,看到滿足的愜意。祖?zhèn)鼷u料做出來的鵝掌,非濃油赤醬,也不香艷麻辣,可他就是覺得好吃。

看到病入膏肓的瞿爸如此享受,在細致的啃食中心滿意足的樣子。邊上的李煒心里樂滋滋的,而一邊的瞿小芹則若有所思。

瞿爸只吃了三只鵝掌就再也吃不下,一堆細碎的小骨頭干干凈凈,連肌纖維和脆骨渣都沒有,像是水洗過的一般。剩下的鵝掌他逐一拿起來,看看,嗅嗅,再放下,擺成一個圓圈。他嘆了一口氣。“嘴大喉嚨?。 宾男∏垡贿吺帐笆O蛮Z掌的盆子,一邊嗔怪父親。瞿爸不理會她,微閉上眼睛。

一會兒待他睜開眼睛,手抬了一下指向李煒,“他比兒子好。”李煒聽見了,嘿嘿一笑,瞿小芹覺得父親把同學當兒子看真是不妥,不好意思地看了李煒一眼。

瞿爸手再一招,示意李煒到他面前,問李煒今天能不能再陪他一夜?李煒說沒有關系,他可以硬轉班,也可以調休一兩天。

瞿小芹更覺得不好意思,她認為父親前面說李煒比兒子好是鋪墊,是為了能夠差遣李煒。她想擋這句話,要由她今夜在這里。哪知道瞿爸直揮手,讓她馬上回家,要她立刻就走。

瞿小芹有些不情愿地離開,時間不長就又踅回來,她從超市給李煒買了一包夜餐。

這當兒李煒在忙著照料瞿爸,端盆熱水給他洗臉,讓他把腳從被子里伸出來,替他用熱水浸過的濕毛巾擦了又擦。

待瞿小芹再又離開,瞿爸問李煒白天是不是和瞿小芹在一起的?李煒沒想到他問這個,解釋說,早上遇到出差回來的瞿小芹,她知道他要下鄉(xiāng)買鵝什,就與他一起去了。他沒有說瞿小芹到他家參觀的事,也沒有說他和瞿小芹在鄉(xiāng)下玩得很開心,他們中午是在湖邊的船餐廳吃的飯。

瞿爸聽了李煒說的嗯了一聲,接著問李煒知不知道他說的大事情還沒辦是指什么?

李煒想了想,覺得無疑是他的身后事,財產什么的,他不想去猜就搖搖頭說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瞿爸有些慍怒,他把李煒端到面前的茶杯推一邊去。李煒感到委屈,想他怎么會知道瞿爸所說的大事是什么。

這以后,兩人之間沉默了,一個不愿再說什么,一個不知道說什么好。其間瞿小芹發(fā)來一則短信,說她到家了,問他這邊情況怎么樣,李煒回了兩個字:挺好。

瞿爸竟知道是女兒來的短信,讓李煒要瞿小芹馬上到醫(yī)院來。李煒想不出瞿爸這時候有什么急事,替瞿小芹說話,說她剛出差回來,又和他一起去了鄉(xiāng)下,能不能要她明天早上過來?瞿爸說不行,必須立刻過來。

瞿爸從李煒放下手機開始就等著瞿小芹到來,他突然想起什么,急招手讓李煒到他面前,瞿小芹帶回家的鵝掌他還想吃。李煒無奈地出去給瞿小芹打電話,讓已經(jīng)快走到醫(yī)院的她返回去,將已經(jīng)放到冰箱里的鵝掌擱水蒸一下拿過來。

瞿小芹來了以后瞿爸硬撐著吃了兩個鵝掌,看起來沒有傍晚吃得那么香。他把剩下的鵝掌挨個地咬了咬,看著他的瞿小芹和李煒不知道什么意思。他說:“不用再吃了,就算這輩子吃夠了?!?/p>

李煒端個臉盆出去打水時,瞿爸問瞿小芹:“你煩不煩我?”

瞿小芹不出聲,瞿爸追問她,“你給我一句實話。我要聽一句實話?!?/p>

瞿小芹站得更近一點,說:“我不煩,我什么時候煩過你?”

瞿爸不相信地搖搖頭:“說沒煩過我,我不相信。我一點不相信?!?/p>

瞿小芹急了,眼里噙著眼淚:“我真的不煩,要沒有你……”她抽泣起來,“我就一個人了……”

瞿爸遲疑了一下說,“真的這樣,我說的話你還聽?”

瞿小芹說:“當然聽,一定聽。只是回家不行,其他的話都可以聽你的……”

瞿爸似乎還要說什么,見李煒進來,把話咽了下去。瞿小芹轉過臉去,從床頭柜上的紙巾盒里抽兩張紙擦眼睛。她問父親,如果沒什么事的話她就先走了。瞿爸點點頭,說這里有李煒在跟瞿小芹在是一樣的。

瞿小芹走后瞿爸接過李煒遞給他的熱毛巾,捂在臉上半天,拿掉毛巾后問李煒:“你對我煩不煩?”

李煒不假思索地說:“不煩?!苯又麊桍陌譃槭裁磫栠@個?瞿爸說,“我相信你不煩我。”李煒點頭。

瞿爸說:“我知道你人好,你和小芹是好同學,你們的互助使我們這些老東西能夠得到照應?!崩顭樥f,“這是一個好方法,大家都有好處?!?/p>

瞿爸問:“你付出的最多,我看過你們的小本子,你為我值班的時間好多都沒有記下。為我做的,你以后會不會覺得不值,因為這些……怨恨起小芹?”

李煒說:“我不會!”瞿爸說,“你說說為什么不會?”李煒說,他家里沒什么人了,他特別希望生活中能夠有親近的人,能夠對他們好的那種人。做這樣事的時候,起碼覺得自己是不孤單的,是有作為的?!案吲d著去做的事情是享受過程的?!?/p>

瞿爸笑笑,說李煒將來會有真正值得親近的人。找到對象,可以對對象好,對對象的家人好,結婚后便就不會像現(xiàn)在一個人,就有親戚了?!耙粋€對別人好,能夠幫助別人的人,對自己的愛人也一定會非常好,我相信你是這么一個好人。”

李煒靦腆地笑了笑,盯著他看的瞿爸問他有沒有需要他幫忙的?李煒搖頭,瞿爸說,譬如有什么話不好對瞿小芹說的,他可以代李煒去說。

李煒默然,一會兒搖搖頭。

瞿爸白了他一眼,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李煒早上離開醫(yī)院后,瞿爸要瞿小芹給他調病房,他要住到VIP病房去。

醫(yī)生查病房后將瞿小芹叫到辦公室,不等她開口說調病房的事,就告訴她情況不妙,瞿爸沒幾天了,或許就在早晚,讓她有思想準備。

瞿小芹一聽這話,眼淚嘩嘩地下來了,她控制不住情緒,站在醫(yī)生辦公室失聲痛哭。

哭了一氣她抹抹眼淚告訴醫(yī)生,她不準備將父親接回家,她懇求醫(yī)生盡一切可能救她父親,她不惜一切代價。醫(yī)生只是搖頭,說情況真的很糟,難有回天之力。

瞿小芹在醫(yī)院里待得很久了,看過很多這樣的情況,在醫(yī)生說出這一類的話后,病人家屬就將病人帶回家,帶著氧氣袋、輸液瓶。這是小縣城里的人通常的做法,人之常情的做法,不想讓親人死在醫(yī)院里。

醫(yī)生見瞿小芹不想讓父親回家,也就調給她一間VIP病房。瞿小芹給李煒打電話,語氣堅決:“我絕不讓父親回家等死,這兩年在醫(yī)院進進出出,病危、搶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相信他這次也會挺過去?!?/p>

李煒說,“你這么做是對的,我們不放棄,盡所有的努力。再說他現(xiàn)在也不想回家了,說還有大事情沒有著落……”

瞿小芹被李煒一勸,反而哭開了,她哭訴:“我不能讓父親死,他一死我就一個人了……”

李煒讓瞿小芹不要著急,他馬上向單位請假,這幾天時刻陪著她。李煒說他有很多的加班條在,是憑條補休,沒問題。瞿小芹問李煒是不是真的,會不會扣工資、獎金?李煒說是真的,他有備下來的假期,是準備將來旅行結婚用的。瞿小芹很是感激,沒再說什么。

瞿爸住進VIP病房以后吃了一小碗稀飯,就著他非常喜愛的揚州醬菜。這種醬菜因為甜,過去是不敢給他吃的。

瞿爸吃完后嘴唇抿動著,品咂著滋味,李煒喂了他幾勺水后他還是咂巴著。他說他現(xiàn)在像是陷入沼澤地,整個身子已經(jīng)下去,就剩下頭露在外面,已經(jīng)感到?jīng)]有力氣呼吸了……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替我做些事吧!”瞿爸將頭偏向李煒,李煒說了聲“好”,湊近他。瞿爸說他想擦一下身子。

這個事情自打瞿爸住院就一直是李煒在做。瞿小芹說回去拿點東西離開了病房。

李煒將室溫調高了一點,用電水壺燒水將暖水瓶裝滿備用,再用兩個洗臉盆對出溫熱的水。李煒忙的當兒,瞿爸一直瞇著眼,洗臉盆端到床前時,他感慨了一下,說要是能在浴池里泡一泡多好。

兩個盆里都放著毛巾,在一條濕毛巾上李煒淺淺地打上香皂,揉均勻后先替瞿爸擦臉,他配合地閉上眼睛,擦到腮幫時他將臉上的肌肉擠了一下。再用另外一條濕毛巾將臉上打理清爽后,他睜開了眼睛。

擦他身子的時候,他甚至幽默了一下,拉長語調說,“洗著澡,看著表,舒服一秒是一秒?!?/p>

擦完身子,李煒輕嗅一下,瞿爸身上那股老油味和酸氣明顯少了,他顯得很舒適,閉起眼睛輕聲說:“我不要回家了?!崩顭樃帕艘宦暎皇琴澩?。他又想到瞿爸說過的還有大事情要辦。

瞿爸說,“我不能死在家里,要那樣小芹以后一個人住在里面多害怕啊?!崩顭樥f:“小芹不會老是一個人,她以后會找對象的,會結婚,您放心?!?/p>

李煒說這些根本無需過腦子,順著瞿爸說的話哄慰他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瞿小芹的將來,其實是一個令他十分緊張的問題,他知道瞿爸去世后瞿小芹會很快處理個人的事,他也怕瞿爸死,也擔心這一刻的到來。他不知道瞿爸這么說的真正意圖。

瞿爸說,瞿小芹可憐,七歲就沒有媽媽了。她走過一段彎路,也算好事,要是跟那個人結婚了不滿意,不還得離婚。李煒說,談戀愛很少一談就成的,瞿小芹所經(jīng)歷的也不能算彎路,只能算是一個小插曲。

瞿爸睜開眼,很嚴肅地瞪著李煒:“小李,我可以寫一個遺囑,寫下我的遺愿。我要小芹以后找你這樣的人結婚,甚至都可以說白了,希望她能夠嫁給你……我要立遺囑,想明確的說這個……她答應聽我話的!”

李煒連聲說:“不行,不行……”他臉憋紅了,“瞿小芹會反感的,怪罪到我頭上,千萬別這樣,我吃不消……”

瞿爸說:“我是真心的。覺得你不錯。不僅僅因為你替我做過什么……”

李煒說:“還是讓我們順其自然好,她最近對我挺好的……她喜歡誰跟誰好……嫁給誰由她……”他語無倫次,他著急和緊張是真的,不想瞿爸為這事寫遺囑。

瞿爸嘆了一口氣,說李煒膽小鬼。

瞿爸從這天晚上開始不肯進食,醫(yī)生給他輸營養(yǎng)液,李煒和照看瞿爸的同學多了一樣重要的任務,防止他拔管子。

瞿爸對每一個看望他、勸說他的人說:“就此一別,知道你們會送我去殯儀館,謝謝你們,無以為報……”瞿爸的神態(tài)竟然和曾經(jīng)的病友姚告別一模一樣,大家也就由他去說,不再阻止。

第三天的中午瞿爸平靜地過世,李煒找醫(yī)生要了瞿爸最后的一截心電圖做紀念。瞿小芹很平靜,沒有哭,連悲戚的面容都沒有,只像是終于做完了一件復雜的事。

互助組的幾個同學來幫瞿小芹料理父親后事,這幾位獨生子女都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不知道怎么去辦一件喪事,大家也就只能由李煒拿主意,他算是有經(jīng)驗的。

大家在殯儀館為瞿爸舉行了告別儀式,瞿小芹單位的同事也來了幾個人,同辦公室的杜湘一眼看出了李煒對瞿小芹有意思。從殯儀館出來同學們一致要求李煒送瞿小芹回家,似乎是要李煒做完陪護的最后一場。瞿小芹沒有吭氣,沒有反對同學們有意圖的這個建議。只是對那會兒杜湘湊著她耳朵說的那句話有點反感,杜湘說李煒這男的不錯,可以下手。

李煒送瞿小芹回家的路上,瞿小芹問李煒,從她父親第一次住進醫(yī)院到現(xiàn)在多長時間了?李煒說差不多有三年。瞿小芹說三年前結婚的女同學孩子都會滿地跑了。她好像不僅僅感慨這個,若有所思的是其他什么。

到瞿小芹所住的小區(qū)門口,她站了下來。她告訴李煒,父親最后交代她兩句話。李煒心里咯噔一下,緊張地看著她,不知道瞿爸說了什么。

瞿小芹說,“他交代我,一是以后在家里的房子里結婚,這樣他心安;二是找誰結婚都要征求一下你李煒的意見。他還強調這是必須的?!?/p>

李煒哦了一聲,想瞿小芹繼續(xù)說下去,瞿小芹不再說了,轉身往她家住的那幢樓走。走兩步她語速極快地說,“到我家看看吧,我都看過你家了?!?/p>

李煒緊追兩步趕上去,他不想看她家,特別想看她這時的表情。

責任編輯: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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