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嬌

“作為老師，我們把聽到你們說出‘是的！我現(xiàn)在明白了！的時刻視為人生中最值得珍惜的片刻。當你們表現(xiàn)為自信而負責的成年人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我們?nèi)郧宄赜浀脦啄昵澳銈兂鮼碚У街畷r那種羞澀膽怯或故作老成的新生模樣，這個時候我們當驚喜于這種似乎突然產(chǎn)生的變化帶來的難以置信的感覺?！?/p>

這是牛津大學工程科學院士彭尼?普羅伯特?史密斯在《高等教育何以為“高”》書里，反思他作為導師的教學歷程。文章結尾這動情的一段話，把我?guī)Щ亓巳昵暗牟┦慨厴I(yè)典禮。5月的哈佛校園陽光燦爛，草地上搭起白色的巨型帳篷，家人和朋友都身著盛裝，捧著鮮花，合影留念。最特別的是在正式典禮上，教授們會逐一介紹他們指導的博士是如何從學生變?yōu)橹衷僮優(yōu)橥?，并從家人（通常是該學生的母親或孩子）手里接過博士帽，戴在學生頭上以示畢業(yè)。導師幫我戴博士帽的那一刻終生難忘，至今在寫每一篇文章，做每一個重要決定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導師會提出哪些質(zhì)疑？哪里是我思想的“盲區(qū)”，或最容易被攻擊的地方？我該如何為自己的觀點或決定辯護？

這種導師制的訓練源于古希臘的蘇格拉底與柏拉圖等學生之間的對話，興盛于牛津大學的住宿制學院，被譽為教學皇冠上最耀眼的一顆寶石。伴隨著大學擴招、財政縮水、研究生助教以及工科“學徒制”的興起，這顆古老的瑰寶是否還能繼續(xù)保持它的光彩？

學生無處藏身

牛津式導師制是由導師單獨為一名或兩名學生進行指導的教學過程。導師通常是資深教授，也包括年輕學者，地點在導師的私人辦公室或工作間，頻率大多是每周一次，每次1個小時左右，時間根據(jù)師生互動的程度可以靈活地延長或縮短。導師預先給學生布置書單及論文題目，學生用一周的時間泡在圖書館。《高等教育何以為“高”》舉例談到在準備一篇關于水壓系統(tǒng)的生物學文章時，學生做夢都感受到海水的起伏。與導師見面時，學生大聲朗讀自己的論文（或其中章節(jié)），導師可隨時打斷并提出問題，學生則為自己的觀點辯論。這種高強度的學術活動，因為1：1或1：2的師生比例，讓每個學生都覺得“無處藏身”，任何準備不充分，或邏輯不嚴密都會暴露在導師面前。

《高等教育何以為“高”》提到了一次尷尬的師生討論。在導師提出一個問題后，兩名學生足足沉默了三分鐘。在“冷場”期間，一名學生在紙上寫寫畫畫，導師以為這是努力思考的表現(xiàn)，結果發(fā)現(xiàn)紙上寫的是“買某某牌香水及某某牌項鏈”。為避免這種尷尬而低效的討論，有的導師會要求學生在見面前先提交論文，學生不能按時或保質(zhì)地完成論文，見面就會被延期或取消。有時因為患病、家里出事，或臨近考試的復習壓力太大，學生會申請延期，導師根據(jù)情況決定是否批準。

導師制里的師生互動也是一種私人交往，學生會看到導師的辦公桌、藏書、電腦、家人照片，以及各種旅游或得獎的紀念品，這給學生留下的深刻印象可以是一種理念或一種解釋，一種觀點或一個事實，一個玩笑或一塊餅干，一杯咖啡或一杯飲品……我在哈佛讀博時對一位統(tǒng)計系教授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電腦屏保，居然是通過聯(lián)網(wǎng)參與超級計算，以發(fā)現(xiàn)太空里是否存在外星人。其他有趣事包括他喜歡放Bob Dylan的歌，年輕時組過搖滾樂隊，在香港教過高中數(shù)學，會說粵語，他喜歡我用繁體字回復“恭喜發(fā)財”……

雖然每次我去見導師或其他教授時，總是帶著寫好的論文或一堆問題，但《高等教育何以為“高”》提到，有時這種交往變得太不正式——學生穿著睡衣端著一杯茶就來參加，沒有完成閱讀或論文也可以信口開河地跟導師侃一個小時;導師煙癮太大，學生只得在他的吞云吐霧里度過這個小時，畢業(yè)后只記得導師辦公室的煙味。更為敏感的是早期大學師生都是男性，后來有了女性入學，一對一的單獨見面可能引發(fā)性騷擾等麻煩。我曾認識一位從西班牙來哈佛商學院訪學的女學者，她跟某教授喝了幾次咖啡，有一天很激動地控訴這位教授有越界的言行。然而這種事很難取證及展開調(diào)查，當事人雙方也有不同的說辭。我后來聽說，這位女學者被指責寫郵件誹謗威脅（Blackmail）這位教授。

即使沒有這些麻煩，此書作者在1999～2000年對40多位牛津?qū)W生的訪談里，發(fā)現(xiàn)導師制的效果存在性別差異。男生通常更自信，在跟導師的辯論時更容易堅持自己的觀點，連聲音都更為洪亮。除了性別，導師制的效果還因家庭背景而出現(xiàn)差異。家境良好、從私立高中畢業(yè)的學生，早把每周閱讀大量資料并寫一篇短文當作“家常便飯”，跟老師（或父母聘請的家教）進行一對一的討論也習以為常。

對來自工薪家庭、從普通中學畢業(yè)、更適應大班教學的學生而言，缺乏廣泛閱讀、短文寫作、公開演講或辯論的訓練。這些學生剛開始單獨面對一位資深教授時會壓力山大，僅跟他們辯論的想法就足夠“令人窒息”。但即使是女性、畢業(yè)于普通中學或生性靦腆，克服了因性別、出身或性格帶來的羞澀，真正沉浸在學習鉆研中，敢于在教授面前提出并捍衛(wèi)自己的觀點，就能從這種導師制里獲益非淺?！断蚯耙徊健纷髡摺⒛槙鳦OO謝麗爾?桑德伯格初進哈佛，她覺得自己太弱了，居然不會拉丁語。但她沒有膽怯，師從經(jīng)濟學家薩默斯教授（原哈佛大學校長）后，不僅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還跟著薩默斯前往華盛頓工作，成為他最信任的得力助手之一。

變味前趕緊享用

女性和弱勢群體的入學人數(shù)增多，反映了高等教育大眾化的趨勢，這只是導師制面臨的眾多沖擊之一。大學經(jīng)費的上升速度趕不上擴招的節(jié)奏，《高等教育何以為“高”》提到英國高等教育用于本科教學的人均支出在20年里下降了40%，給牛津?qū)熤埔矌砹俗浇笠娭獾睦Ь常坏貌弧坝靡郧耙话氲某杀緛斫瘫纫郧岸喑鲆槐兜膶W生”。這種困境其實哈佛在150多年前就遇到了，解決方案是用研究生助教分擔導師的部分教學工作。教授雖然還保留單獨輔導學生的時間，但只指導寫論文階段的博士生，或把時間縮短為每人15分鐘。這種導師制與牛津的“原版”相比，像酒摻了水，味道不那么香醇。難怪《高等教育何以為“高”》提醒學生們趁導師制還沒有“變味”，沒因成本昂貴而減少時間、被助教替代或徹底取消之前，趕緊享用。

所幸這15分鐘的討論時間是下限，有的教授喜歡花時間輔導學生。我的導師開設《教育經(jīng)濟學》，選修人數(shù)100多，他會在每節(jié)課后邀請不同的學生共進午餐，試圖記住每個人的名字。我對去哈佛經(jīng)濟系聽課有疑慮，他就專門請剛從經(jīng)濟系獲得博士的年輕女教授，共同幫我打造一份經(jīng)濟系選課計劃。在我當他助教時，6名博士生組成了助教小組，每周共用相同的講義和習題，每次批改作業(yè)前還集體討論評分標準，以保證打分的公允。通常我們會隨機挑選出幾份作業(yè)，隱去學生名字，每個助教打分后，給分最高與最低的兩人辯論，最后達成一致意見，并用這種標準批改剩下的作業(yè)。最近我讀到谷歌人力高管的《工作規(guī)則》一書，發(fā)現(xiàn)谷歌的績效考評使用了同樣的辦法，讓經(jīng)理們在評分時保持一致的標準，避免出現(xiàn)特別的嚴苛或松懈。這套行之有效的評分方法，原來當年我導師的助教小組早已用上了。

助教小組里還有不少充滿人情味的活動，聽老師分享他60多歲才學西班牙語的經(jīng)歷，給打印資料、發(fā)郵件、訂教室的行政秘書送感謝卡，去印度飯館的期末聚餐讓導師首次嘗試了放有香料的印度茶……這些師生交往小事令人難忘，獲益者是研究生助教，這些都是他們將要去世界各地傳播知識時體會的經(jīng)歷。我現(xiàn)在站在黑板前給北京高中生講《教育經(jīng)濟學》，在咖啡館里跟在?；騽偖厴I(yè)不久的年輕人談未來的職業(yè)與人生選擇時，都會不經(jīng)意地用上導師的方法，學他那樣提問：“這篇論文的作者有哪些明顯或隱含的假設？哪些你認為有說服力？哪些你認為站不住腳？有什么文獻或數(shù)據(jù)支撐你的這些觀點？”“請告訴我，你5年或10年后理想的工作或人生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

責任編輯：尹穎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