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峰
一個空洞了上千年的洞如今繼續(xù)空洞著,當?shù)厝私兴安乇础?。它深處的陶罐依舊殘留著時間的體溫,同積起沉靜的氣息,像村莊沉睡不醒的語言。黃土之上是齊村,阡陌小巷、明清建筑、廟宇祭壇、古樹老井,呈現(xiàn)先前的拙樸之風,如簡潔墨畫,吟嘆光陰的剪刀留下背影。
村北二里,是蘇東坡父子的安魂之地三蘇園。如果時光可以回到大宋,蘇軾正從老家四川路過郟縣去都城汴梁,看見山嵐地秀,土厚水深,他一定去過齊村,在一戶人家停頓下來,討杯清茶一飲而盡,悠然出村,抬眼看見對面一處寺廟在余暉里閃爍,遂信步過去,訪僧拜佛,身體內(nèi)外清澈如空,從此有了夙愿,囑弟蘇轍“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逝后長眠在此,和齊村遙相廝守,相依相伴到如今。我去的時候,卞洛古道依然印刻在齊村和三蘇園之間,騾馬車轍被歲月拂去,小心翼翼穿過浮塵,帶走不多的真相和場景。
齊村西北東三面山巒起伏,南面溝壑縱橫,圍成一拱天然屏障,地勢險要,相傳為鬼谷子授徒、排兵布陣之地。村中曾有古寨,和藏兵洞一樣不知建于何年,其輝煌跟隨先民一起跌落進泥土,再沒有站起的勇氣。但藏兵洞一直深隱不露,似乎珍藏著齊村所有的財富和秘密。洞內(nèi)和村中水井相連,磨盤、爐灶等生活設施齊全,且于村外相通,吃喝不愁,冬暖夏涼,忘記了外面的風雨雷鳴。
每個村莊都有過劫難。李白成來過,隱遁進去躲避明軍左良玉、孫傳庭追趕;捻軍來過,方圓百里的官員、士紳和民眾紛紛逃至藏兵洞,捻軍用煙熏、水罐,逼迫洞中民眾屈服,洞中老百姓從通向寨外的洞口搬進食物,十幾日過后安然無恙,捻軍無奈撤離。抗戰(zhàn)時期,郟縣的抗日武裝和老百姓也是利用藏兵洞同日本鬼子“捉迷藏”,眾生免遭涂炭。
村莊是一個家族的衣衫,最初穿上的是楊氏,明洪武以前由他們掌管村莊,曾出過一個給朝廷驛站養(yǎng)馬的官,稱“楊驛馬”,他養(yǎng)的馬能從北汝河一直散漫到村子。而驛站在村南十里處,叫神龜驛。唐宰相裴度和文學家韓愈討伐叛軍吳元濟,凱旋路過郟縣,曾在此夜宿,楊驛馬也許請他們“食郟河漏”,然后韓愈有感而賦《宿神龜招李二十八和馮十七》吧。而后的明永樂二年,齊姓從陜西來,安居樂業(yè),其間胡姓二兄弟落難至此,鍛造技藝超群,打制兵器,刀光劍影,在兵荒馬亂里捍衛(wèi)村寨;鍛造農(nóng)具,深耕細作,綿延血脈。
在回縣城的路上我拐進齊村一家“胡二甲”的店里買刀,早已沒有槍刀劍戟,沒有農(nóng)具,只一把把菜刀和屠宰牲畜的刀具,在生活里緩慢游走,殺氣湮滅在柔和的光陰里。從暗淡的刀光里出來,在一處三進四的明清建筑側旁,一條青石鋪就的甬道通向幽深,縫間夾雜著時光碎片,新苔陳綠,像村莊脖頸上最后的一條翡翠飾品,那上面走過多少男女腳步,飄過幾重風花雪月,能說清楚的人已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