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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本書和一個朋友

2015-05-30 18:24:37黃樹芳
陽光 2015年3期
關鍵詞:巴金

二○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是文學大師巴金誕辰一百一十周年紀念日。中國作協(xié)、上海作協(xié)、巴金研究會、巴金故居共同在上海舉辦了多種形式的系列紀念活動,多家媒體也都進行了宣傳報道。這引起了我對一段往事的回憶和遐想。

一九五二年冬天,我正在小學五年級讀書。一天,語文老師給我們讀了《人民日報》上一篇很長的文章,題目是《我們會見了彭德懷司令員》,作者是巴金。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巴金的名字。彭德懷的名字,好像聽大人們說過,但印象也不深。下課后,同學們圍住老師問這問那,無非都是巴金和彭德懷的事,老師很熱情地做了解答,還給指出來不少可參考的材料,讓我們?nèi)フ胰プx。這以后 我對巴金和彭德懷的書籍和資料就特別地注意起來,慢慢的對巴金的著作就入了迷……

《我們會見了彭德懷司令員》是一篇散文,三千多字。當時全國媒體都在宣傳抗美援朝,大作家巴金的這篇描寫抗美援朝前線總指揮彭德懷的文章,無論是在文壇還是在廣大讀者中都傳頌得很廣,影響很大。我當時只是十三四歲的小學生,聽了和看了這篇文章覺得特別對味兒特別過癮。尤其是對彭德懷司令員一些細節(jié)的描寫,通篇都是熱情、流暢、樸實、誠懇、淺明的文筆,沒有一點兒做作,讓人感覺很親切很融合。后來,看到有的資料介紹了這樣了一個細節(jié):巴金寫完這篇散文后交給了新華社,第二天彭德懷看了以后,寫了一封信給巴金,信中說:“巴金同志:‘像長者對子弟講話一句可否改為‘像和睦家庭中親人談話似的?我希望這樣改一下,不知可否?其次,我是一個很渺小的人,把我寫的太大了一些,使我有些害怕!致以同志之禮。”巴金這個代表團,未見到彭老總以前,都說他是個很嚴肅的人,所以剛見到他時覺得他是個長者。后來,他坐在大家面前,聽他的談話,就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和親人見面的感覺。于是,巴金很高興地按彭老總的意見改過來了??戳诉@個細節(jié),我有兩個感覺:一是彭老總在我腦海里更高大了;二是覺得巴金更親和也更對他產(chǎn)生了崇敬。

巴金先后兩次去朝鮮前線,第一次他是代表團團長,一共十六人,都是著名的作家藝術家,他們在那里生活了七十多天。巴金到過平壤、開城,更多的時間是和戰(zhàn)士一起生活。爬山上過戰(zhàn)場,住過窯洞、民房,和戰(zhàn)士們一起用餐、開會、拉家常、開玩笑……他最深刻的感受是:一是志愿軍戰(zhàn)士的愛國熱情;二是“一人吃苦萬人享?!钡臓奚?。巴金寫這里生活的幾十篇散文、小說、報告文學都是圍繞這兩個中心內(nèi)容的。這些著作有些我看過,像通訊報告文集《生活在英雄們中間》《保衛(wèi)和平的人們》以及小說《團圓》等。小說《團圓》后來改編成電影《英雄兒女》,這幾乎是家喻戶曉了。

但是,那時候我畢竟年齡還太小,而且正忙著考中學,讀這方面的文章并不太多,領會得當然也不深刻。真正對巴金著作上癮入迷是上中學以后和剛參加工作那幾年。這期間,我先后買了他的長篇小說《家》《春》《秋》,就是常說的《激流三部曲》。后來,又在北京東安舊書市場轉了好幾天買到了《霧》《雨》《電》,又稱《愛情三部曲》。有人還告訴我說長篇小說《火》(一—三部)也稱《抗戰(zhàn)三部曲》,應該買到。但是我跑了好幾天新華書店和舊書市場終于還是空手而歸。后來我每到北京都會用很多時間去買書,特別愿意去跑那個很大的舊書市場,有時在那里 一轉就是半天一日。我對舊書市場很有興趣:一是這里有一些新華書店沒有的書,還有一些舊雜志,可以增加不少知識;二是舊書價錢便宜,很適合當時我的經(jīng)濟狀況。在這里,我又買過巴金的長篇《寒夜》和中篇《憩園》,還買過曹禺的劇本《雷雨》《北京人》《日出》;楊朔的《三千里江山》以及丁玲的《沙菲女士日記》等。那時,我買了這些書,讀著這些書,感覺無拘無束,暢快歡樂,善感幻夢,暖意洋洋……也許這正是從童真到青春的美好時刻。在這個時刻,我對巴金的著作已經(jīng)陶醉如癡,如瘋似迷,對巴金的崇敬也已到了極致。為什么會是這樣?我想,除了文學的魅力以外,主要是那些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特別是人物的處境、人物的關系、人物的感情和愛情、以及他(她)們的悲慘命運深深地打動了我,也吸引了我,所以對巴金的著作真是愛不釋手。那時候,我剛參加工作,不管是工作調(diào)動還是住宿搬遷,都非常簡單,一個小小的柳條包就是我的全部家當,箱里除了幾件衣物外,就是巴金那些書——這些書是我走到哪兒都不能丟不能離的。如果那時候有“粉絲”這個詞,我會毫不含糊地套在自己的頭上,而且是“鐵粉”。記得有一段不算長的時間,還形成了一個很壞的習慣: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面對著什么人,只要是談起巴金和他的著作以及著作里的故事和人物,我肯定要插嘴,而且是滔滔不絕,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對這個習慣,直到有一個知心朋友對我進行了一次嚴肅認真的批評以后,才恍然醒悟,痛感幼稚至極,并從此徹底改掉了這個惡習。

時光荏苒,一九五七年,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二年。我們國家在這一年開展了一次很大的政治運動,叫反右派斗爭。開始,是貼大字報,主要內(nèi)容是給領導提意見。我剛參加工作,不了解情況,沒什么可寫的,只泛泛地寫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就算過去了。過了沒幾天,召開批斗大會,我可真見了世面: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著寫有“右派分子”的大牌子,大彎著腰站在臺前。不斷有人到臺上做發(fā)言批判,發(fā)言者都如臨大敵,氣宇軒昂,義憤填膺。中間還不時有人帶領眾人高呼口號:打倒右派分子×××!……那些右派分子中有一個我認識,他是搞職工文化教育的,姓邊,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聽說歷史上有什么污點,運動中不知道又說了什么,上綱上線一批就成了右派。我看他在臺上彎腰站著直打顫,但身后有人盯著,不讓他直腰……

這次大會后,我想了很多。那年我十九歲,好像這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進入社會了。哦,社會,真的需要認真地想一想,今后的路該怎么走?我想到了在學校老師講的那些美好的憧憬,想到了巴金書上那些優(yōu)美的語言、誘人的故事和栩栩如生的人物,還想到了那個被打成右派的老邊……這些都豐富了我這個年輕人稚嫩腦海的生存認知,也成了我人生歷程中不可多得的社會教材。

一九五八年一月十八日,我們在大同市禮堂聽完市委書記徐志遠動員干部下放勞動鍛煉的報告,直接上了無篷大卡車,奔赴口泉區(qū)趙家小村鄉(xiāng)米莊村。那一車人,數(shù)我年輕,便站在卡車的最前面,手扶車欄,昂首向前。深冬臘月,大約是四五級的北風,天特冷。緊挨著我并用手摟住我肩膀的也是一年輕人。走了一段,他說:“天太冷,我們轉過身,面向后吧?!蔽覐澭鼘⑽业牧鴹l包挪動了一下,跟他一起轉過身來,問:“你貴姓?”他說:“姓肖,肖桂榮——和你一樣,女人的名字?!蔽覀兯坪鯖]見過面,不知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但風很大、車很顛、人又多,也不便多說什么,就這么迎風冒寒顛顛簸簸地行駛了一個多小時,總算到了米莊。到這個村來的都是大同礦務局基本建設局的干部,一共十四名。村里的人們都很熱情,敲鑼打鼓地歡迎,噓寒問暖地座談……接下來就把我們領到早就安排好的住房——村里的干部看到名單,以為我和肖桂榮都是女的,就把我們安排到一間房里了。領路人很奇怪地問:“不是倆女的嗎?怎么是你們?錯了?!蔽覀冃χf:“沒錯,就是我們。我們正好想在一起住?!?/p>

一九五八年,我們在農(nóng)村經(jīng)歷了幾件大事,終生難忘:一是“大躍進”:修水庫、深翻地,糧食要翻番;二是大煉鋼鐵,產(chǎn)量放“衛(wèi)星”;三是改農(nóng)村體制,建人民公社 ;四是大力宣傳“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要求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當時人們真是精神煥發(fā),斗志昂揚,日夜奮戰(zhàn),你追我趕……我們作為下放勞動鍛煉的干部,自然要處處起模范帶頭作用 。我和肖桂榮到農(nóng)村的那天,把行李剛鋪好,就扛上鐵鍬到田里深翻土地去了?;貋硪呀?jīng)是晚上十點多鐘,好歹擦了把臉就上炕躺下了。我說:“我原來每天晚上要看書,今天是不能看了——太乏 ?!彼麊枺骸澳銕硎裁磿??平常都看什么?”我說:“我柳條包里都是書,巴金的有十來本,《家》《春》《秋》《霧》《雨》《電》……還有丁玲、曹禺、趙樹理、柳青、馬烽等名作家的書……你想看什么吧?”他說:“我想睡覺,你也睡吧——看書的事以后有了空兒再說。”

但是,在那樣紅紅火火全面大躍進的日子里,幾乎每天都是起早貪黑連軸轉,不是下田種地,就得上山煉鐵,還得抽空到水庫工地修渠建壩……就是陰天下雨也得和村民們一起學習宣傳總路線……所以,我和肖桂榮雖然睡在一盤炕上,吃在一個鍋里,衣服有時候也是差換著穿,連襪子都弄不清是誰的,反正是匆匆忙忙地穿上就走…… 實際上我們已經(jīng)成了不分彼此的好朋友,更確切地說已經(jīng)成了好弟兄 。就這么過了兩三個月,也沒等來談談讀書,翻翻書本的閑暇空兒……

后來,這個閑空兒終于來了——來得是多不易呀!那天晚上,在水庫工地有幾個農(nóng)民說我年輕能干,已經(jīng)能頂他們一個好勞力了。這本是夸獎的好話,不知怎么就跳出來兩個年輕人要和我比賽挑土。我口頭說還不行,其實心里也覺得完全可以頂他們個硬勞力了!我周歲才十九,一頓能吃十來個包子,有的是勁兒,怕啥?就答應了。肖桂榮要攔我,說:“賽什么?按分工干活吧?!蔽乙呀?jīng)挑起擔子和那兩個青年站在一起 ——不會退下來了。 比賽大約一個多小時,最后是個平手,沒分上下。那也算我勝利啦,證明我能夠頂他們一個硬勞力了!但是晚上我開始發(fā)燒,肖桂榮給我沏了碗糖水。他看還不行,就請了醫(yī)生。醫(yī)生說是重感冒。讓我好好休息兩天。第二天,隊長喬殿龍來看我。安頓肖桂榮這兩天啥也不要干,好好伺候我。第三天,燒是退了,只是身上還軟。肖讓我還躺在炕上,然后把我那個柳條包打開,一本一本地翻著我?guī)淼哪切?,說:“我看今天就是咱們談讀書的空兒了。我數(shù)了,你帶來巴金的書是八本,別人的書也是八本,看來你真是愛看書,特別愛看巴金的書?!闭f到這些,我立刻來了精神:“是的,看巴金的書,特別有癮——拿起來就不想放下??墒堑酱謇镆院?,一點兒看書的時間也沒了?!彼麤]有說什么,給我倒了杯水,又將兩片阿司匹林塞到我手上:“沒啥好藥——和礦上一樣:感冒發(fā)燒,阿司匹林兩包。吃吧?!闭f著,他也側棱著身子躺在我旁邊,似隨便又似認真地和我談了整整半天的時間,如果不是吃午飯,可能還要談下去。

這天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窗戶把屋子照得明亮而溫暖。我們談話的聲音不高,但他的每句話我都聽得清記得住,因為這都是他心窩里的話,也都打動了我的心——有些話使我震驚,有些話使我動情,有些話使我害怕也讓我難忘……

他是個共產(chǎn)黨員,起初在局黨委組織部工作,現(xiàn)在臨時調(diào)到了肅反辦公室。他接觸的人幾乎都是搞政治工作的,要么是有問題的。我聽到這些突然有點兒緊張,有兒點心悸……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個右派老邊。 不過,肖桂榮就像了解我的心情,很快他又使我平靜下來。原來,他也愛看書,而且也看過巴金的書,還知道巴金姓李,叫李堯棠,并且還說出了諸如覺新、覺民、覺慧、瑞玨、鳴鳳……書中一些人物的性格和命運。這使我有點兒驚訝,但我沒說話,只是想聽他說下去。他說他是在報紙上知道我名字的。那天他們辦公室的幾個人看著我的一篇小短文,就議論了幾句,有人說黃樹芳是個男的,還很年輕,剛參加工作,挺有才,愛看書,就是出身不好,特別迷信巴金。有人順口就說:“典型的小資?!薄@時,我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下,但是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說,這都是別人的議論,你不要太在意。后來,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挺注意你的,來的時候,你們單位領導送行,我們還聊了聊你的情況。他把話題一轉,又談到了巴金的書。他說,讀書是好事,關鍵是讀了書怎么思考怎么分析怎么對待,巴金的書的確寫得很好,很吸引人。但你不能入迷,更不能入魔。尤其是不能不分場合不看對象亂說。我突然問了一句:“難道這還是什么問題嗎?”他還是很平和地說,日常也不是什么問題,但一有風吹草動,有的人精神氣候也會變。這幾年經(jīng)常有政治運動,你有個出身問題,說你愛看巴金的書是小資產(chǎn)階級感情或者隨便給你戴上個什么帽子,你有嘴也說不清。聽到這里,我很吃驚很害怕,坐起來問他:“怎么會是這樣?我都心顫了。”他說,我說這些正是不讓你以后出現(xiàn)這些情況。你還很年輕,在單位,來這里,都表現(xiàn)很好,群眾反映異口同聲都說好。正是因為這樣,我才給你指出這些問題。今后的路還很長,怕你走錯一步,一輩子就都完了。當然,也不用害怕,就像現(xiàn)在,誠實做人,踏實工作就行了??词裁磿?,說什么話,多掂量著點兒唄……

肖桂榮大我四五歲,工作早,閱歷多,政治敏感性強。我們談的雖然是讀書的事,實際他說的是政治上的事。雖然聽起來有點兒刺耳、扎心,想想那幾年的運動,感到他說的都是真話,是指路的話 。我慶幸自己的幸運——剛參加工作,還不到二十歲,就遇上這么一個好人,引路的人。

我們在村里大約干了十來個月,就又回到了大同礦務局。肖仍然留在了黨委組織部,我到晉華宮礦還搞職工教育。我們接觸并不太多,偶爾通個電話,一般聊聊而已。但他的那次談話,我一直記在心里。首先是努力搞好工作,巴金的書也都好好保存起來了。業(yè)余時間看的都是公眾認可的好書,進步的書,諸如《青春之歌》《紅旗譜》《紅巖》《艷陽天》《林海雪原》《創(chuàng)業(yè)史》……我很快入了團,接著就調(diào)到黨委宣傳部當理論教員,又派到市委黨校學習了近一年。這期間的“反右傾”和“四清”等運動,都沒受到什么沖擊,工作干得也還舒心。

不知什么時候,肖桂榮已經(jīng)改了名字,從此我便稱他老肖。老肖一直對我很關心,每次見面或打電話,幾乎都要問我看了什么書,寫了什么文章。我很感謝他。心想,要不是和他在農(nóng)村摸爬滾打那十來個月,這一段的路也許不會走得這么平穩(wěn)。但是。天有不測風云,誰知在平穩(wěn)的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來了一場疾風暴雨——我的步子終于不能平穩(wěn)地走下去了。

“文化大革命”首先是從文化界開始的。我那時已經(jīng)在報章雜志上發(fā)表過一些作品,當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在企業(yè)也貼滿大街小巷的時候,自然我也就成了批判的對象——寫我大字報的標題往往是“修正主義的黑苗苗”“寫中間人物的黑干將”“趙樹理的黑爪牙”等等。另外,在給領導貼的大字報上,幾乎都有一條是揭發(fā)錯誤干部路線的內(nèi)容,其中列舉的名單里,都要提到我的名字,原因就是重用了出身不好的人。開始,我有點兒暈頭轉向膽戰(zhàn)心驚,不知如何是好。正如老肖和我說過的,一有風吹草動,有的人精神氣候也會變。給我貼大字報的人,都是家庭出身好,政治上強,或者不曾被重用……在這么大的政治運動中,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正在這時候,《人民日報》又發(fā)表了點名批判巴金的文章,聽說在上海巴金已經(jīng)受到殘酷迫害。此時此刻,我弄不清和誰能說說心里話,只是將裝有巴金那幾本書的柳條包蓋上一些破布,又往床底下推了推,以防有人發(fā)現(xiàn),再增加批判內(nèi)容。突然有一天,我在高音喇叭里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音員清脆并且?guī)в懈星榈囊欢尾ヒ?,播的是郭沫若的發(fā)言或是文章(沒太聽清),但有一句話我是絕對聽清了:“現(xiàn)在看來,我寫的那些東西都應該燒掉?!辈还苓@句話郭老是在什么情況下說的(或者寫的),也不管在全國起了什么樣的作用,反正是在我心里引起了激烈的反響。我想,現(xiàn)在是不是應該將柳條包里那些書都燒掉,這樣就免得惹事生非,因為現(xiàn)在運動正在深入發(fā)展,大批判的高潮一浪高過一浪,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有人來抄家,要是發(fā)現(xiàn)了我那個柳條包,那就可能被抓到學習班去,還得受皮肉之苦……這么一想,覺得還真應該燒掉??墒怯窒虏涣藳Q心,舍不得呀!那是我在舊書城轉了好幾天才買到的,是走到哪兒都要帶到哪兒的。要是燒了,以后再想看怎么辦?我左右為難猶豫不決,這時就想到了老肖,該不該給他打電話?聽說他現(xiàn)在當了一個大礦的政治處主任,成了礦領導,他肯定很忙。但我還是把電話打通了。聽到我的聲音,他很高興。他說,估計你要受到?jīng)_擊,但是不要怕 ,自己還不相信自己嗎?我和他商量燒書的事,他想了想說,當前這形勢,燒了也好,先躲過這陣風雨再說。誰也說不清這運動咋發(fā)展,走著瞧吧,車到山前總會有路,今后要是形勢變了,想看再想辦法買。

打完電話的當天晚上,我把門鎖好,找了一個洗衣盆,然后取出柳條包,打開,先取出那本厚厚的《家》,翻了翻,又把書摟在心口,愣了一陣兒,就劃火柴,只覺得心在顫,手在抖——第一根火柴剛冒火星就滅了,又哆哆嗦嗦地劃了第二根,終于將《家》點著了,那書就變成了火苗。屋里沒有風,火苗紅中透藍,樣子很平靜,不大一會兒,火苗就小了,盆里有了灰。接著又把《春》放進去,又把《秋》放進去……? 眼里不知什么時候有了淚水,再看不清盆里那火那灰,也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直到那柳條包里的書都燒完了,我才站起來擦了擦淚水……這時又想起來抽屜里還有一篇寫完的短篇小說沒發(fā)出去——那時候全國的文學刊物都已??矝]地方發(fā)了。反正已經(jīng)下了決心,今后是徹底不干這一行了,所以就順手把稿子拿出來扔到盆里燒了。此時此刻,也說不清是啥感覺,想哭,想喊……但終于沒有出聲,卻長長地吐了口氣,似乎還輕松了些。

后來,“文化大革命”批判的重點逐步轉到了當權派身上,像我這樣一個業(yè)余時間寫點兒文學作品的小卒,也就不再被看成是革命的主要對象。在以后十年的“文革”中,自己也還是天天如履薄冰,事事謹小慎微,雖然一路坎坎坷坷,風風雨雨,但總的說算是平安地度過來了。每每想到這些,我總是想到老肖,不是他的幫助,真說不定在那么多的政治風浪中我會是什么樣子!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具有幾千年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中華大地終于迎來了文學的春天。此時此刻,我無時無處不在注意巴金等一些著名老作家的各種信息。知道歷經(jīng)劫難后的巴金一直沒放下手中的筆,發(fā)表了五卷本《隨想錄》,還又寫了《再思錄》等。他還先后當選為中國作協(xié)主席和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 。作為當之無愧的世界七大文化名人應邀出席了在日本召開的第四十七屆國際筆會。因為他寫的《隨想錄》等著作說得都是真心話和自我懺悔的話,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良心”。他將一千五百多萬字的作品奉獻給 一代又一代的中外讀者,受到大家的由衷敬仰。二○○三年,國務院授予他“人民作家”稱號。對所有這一切,我都興奮不已,覺得這才是還了大師的盛名,還了青松的高潔,還了橡樹的葳蕤,還了善良長者和名家以粉絲的崇敬與愛戴,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公平、公正、公理,這就是天公地道,本來面目終顯世間。說起來這和我也無多大關系,但作為他的一名“粉絲”和在“文革”中因為讀他的書而膽戰(zhàn)心驚的業(yè)余作者,我欣慰、我高興,甚至很振奮,跑了一趟又一趟的新華書店,終于把我燒掉的那些書又都買齊了。我這才將巴金的書大大方方地擺在了書架上,旁邊還有《魯迅全集》《郭沫若全集》……同時,還買到了一本叫《重放的鮮花》的小說集,此書匯集的都是像王蒙《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那樣曾經(jīng)受過批判并為此將作者打成右派的作品。我讀著書架上新買的這些書,激動無比,心花怒放。并且我要把這一切都告訴我終生難忘的朋友——老肖。這時候他已經(jīng)到晉城礦務局當了領導。那天長途線路不太好,但是我們能感覺到對方高興的心情。他說,我們現(xiàn)在沒有后顧之憂了,巴金的書,你就好好地看好好地學吧,也放開膽子好好地寫吧。他還說他認識了在晉城的青年作家趙瑜,想對機會讓我們聚在一起認識認識。后來,我和趙瑜成了好朋友,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成就卓著,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談起老肖。

黃樹芳:男,1938年生,河北定興人。中煤平朔集團退休干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已出版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報告文學集以及散文和隨筆集等11部。作品曾在省市和全煤系統(tǒng)多次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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