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磊英
一
那時,三奶奶不到40歲,一米七的個子,皮膚白嫩、細膩,微微泛著紅潤,一頭烏黑的過耳齊發(fā)用黑線卡卡在耳后,柳葉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如一汪碧水,是我見過的女人當中最俊俏的一個。
三奶奶娘家是地主成分,是大戶人家走出來的女子,她是我們村唯一一個識字的母親。那個時代的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她和三爺爺?shù)幕橐鼍褪钱敃r典型的門當戶對。雖然三奶奶品貌出眾,但三爺爺卻個子不高,相貌平平,是一個憨厚淳樸的莊稼人。在現(xiàn)在看來,他們實屬那種看起來很不般配的夫妻。不過他們夫妻倆幾十年來相敬如賓,恩愛有加。在我的記憶里,他們從來沒有紅過臉、吵過架,是典型的模范夫妻。
三奶奶一生中,生育了三兒四女。娘家早年就移居山西,父親早亡,唯獨三奶奶一人留在山東。
二
三奶奶家和我們家是五服邊緣的本家同族。
我和三奶奶的三女兒——素素同歲,她大我兩個月。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小學、初中都是同班同學。上學、放學的路上,步行時,我們肩并著肩行走;騎車時,我們并排行進。我們之間無話不談,沒有秘密可言,并且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哪里有我的身影,哪里就有素素的存在,就連晚上睡覺我們也會時常湊到一起。1983年秋天,菏澤大地震的那天晚上.素素和她二姐、四妹都睡在我家里。以至于后來三奶奶多次和母親說:“幸虧地震時房子沒有倒塌,否則,我的四個閨女就砸死在你們家三個?!?/p>
我們家因為有了當村支書的父親的一份工資和祖父母的扶持,相對來說,生活要比一般人家好些。村里人吃黑面饃的時候,我們就能吃到包皮的花面饃;等別人家吃到花面饃的時候,我們家就能吃上白面饅頭。素素每次被父母訓斥或和姊妹吵架之后,都會哭著在村西的路口等我,每次我都從家里偷偷拿出來一個大大的白面饅頭給她。30年過去了,每當我和素素說起那些往事的時候,她都會說:“那時候,爸媽稍說我一句,我就不吃飯,哭著在村西路口等你給我偷來個白面饅頭。我真希望你能天天都給我偷個白面饅頭吃。”
我從來都把三奶奶當成我的家人。
三
三奶奶是個心靈手巧的女子,裁剪是她的拿手之技。她的剪裁方式與眾不同,裁剪時的用具只有一把剪刀。她用眼睛和手作為尺子,隨便找來一個隨處可得的土坷垃作為畫粉。她見過的人不用到場,把布料鋪在床上、桌子上,抑或是地上的葦席上,伸手張開虎口,很隨意地柞幾下,用土坷垃畫出幾道粗略的線條,幾剪子下去,一件裁好的衣服就在她的巧手下誕生。看似很簡單的裁剪,做出來的衣服卻合身得體,無不讓人驚嘆三奶奶鬼斧神工的絕技。本村乃至外村的婦女,只要家里要做衣服,就會掂塊布料去找三奶奶裁剪。她即便再忙,也從來都不推辭,在她的人生字典里好像就沒有“不”字。
三奶奶還有一個絕活——剪花,也就是藝術上所稱的剪紙。三奶奶的剪紙方式與眾不同,她不需要準備工具和原料,家里常用的一把剪刀和幾張廢棄的破書紙或廢本子紙,她信手拈來,無需畫,憑著想象很隨意地剪上三五下,用時一兩分鐘,一幅栩栩如生的花鳥魚蟲的剪紙便在她的巧手下誕生了,無不令人欽佩嘆服。我們小時候,還很時興穿繡花布鞋,本村甚至外村的大姑娘、小媳婦或孩子,無論誰家穿出來的花鞋,花樣都是出白三奶奶之手,繡花更是三奶奶的拿手絕活。
村里的喜憂大事,三奶奶便是當之無愧的主角。有喜事,三奶奶會忙不停地去幫忙做被子。有嫁閨女的,她去幫忙做嫁衣,為使做出來的衣服平整而好看,在當時沒有電熨斗的情況下,就用茶缸裝上熱水或炭火,慢慢地把做好的衣服或繡品燙熨平整;等嫁出去的閨女生了孩子,她還要毫無保留地使出自己的絕技:剪花、繡花、裁剪、做小衣服,讓主人在祝酒時把三奶奶的辛勞化成風光和體面帶去。要娶媳婦的,兒女雙全的三奶奶要按照當?shù)氐牧曀?,為其鋪床、接新娘、燎車、唱喜歌、祝?!謇镉辛藛适?,三奶奶要按照當?shù)貑适碌娘L俗做孝衣、糊孝鞋、發(fā)酵發(fā)家面、烙制打狗餅、凈面、唱挽歌送行……
四
三奶奶像一棵老樹,她把自身的營養(yǎng)都無私地輸送給了枝葉。
三奶奶的兒女們大都在城里工作、經(jīng)商和生活,有車有房有存款。他們讓她和三爺爺?shù)匠抢锞幼?,可她過不慣城里的生活,依舊和三爺爺守著他們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在三奶奶最后有病住院的日子里,兒女們讓她住城里最好的醫(yī)院,他們知道母親辛苦了一輩子,為孩子和家庭付出了青春,付出了心血和汗水,他們想用孝心把母親的生命無限延長,可是美好的愿望并不能改變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她這棵蒼老的大樹最終還是倒下了。
料理了一輩子喪事的三奶奶,而此刻靜靜地躺在那里,成了小村人為之忙碌的主角。
五
三奶奶走后,兒女們不能天天守在三爺爺身邊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通情達理的兒女們按照母親的遺囑,幫三爺爺找了個小他十幾歲的女人,照顧他的生活。
我去娘家時,續(xù)娶的三奶奶到我家去串門,母親見我對其無語,一次次打圓場給我介紹,可我不聽話的淚珠總在眼眶里打轉,淚光里,三奶奶的高大形象總會清晰地重疊在那個女人身上,將其遮掩,將其覆沒。我努力地克制著自己,試圖喊她,可話到嘴邊卻一次次地又咽了回去,怎么也喊不出她一聲“三奶奶”來。有時,我甚至還會有一種想大哭一場的沖動。
三爺爺續(xù)弦之后的春節(jié),我和姐姐、妹妹一起到三爺爺家去拜年,可每當我走進他們家門里的時候,我都會流著眼淚退回去。在我心里沒有人能夠代替我的三奶奶,該我去拜年的三奶奶已經(jīng)走了,她家里的那個女人不是我的三奶奶,我固執(zhí)地不能接受這個活生生的現(xiàn)實。
續(xù)娶的三奶奶在嫁給三爺爺之前與我素不相識。我很清楚,她是無辜的,她是一個和三奶奶同樣善良的女人。我之所以不肯開口喊她“三奶奶”,并不是因為對她有什么成見,而是因為三奶奶已成為我生命里抹不掉的記憶。
寫到這里,我的淚水已浸濕了紙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