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格
在啞叔與傻子孫福之間我需要做出艱難選擇,一步將決定今后的萬步?;叵胪簦睦飼r時揣著恐懼,走在陌生的大路上。那一圈圈被風吹起的黃土,卷起我歷經的那些似夢非夢的日子,撲朔在我的眼前。我知道我依舊要走下去,不論我來自何方,我都將是立在天地間的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一個將帶著傻丈夫與孩子繼續(xù)生存的人……
今天的樹上,冷冷清清。光光的樹干上,偶爾傳來樹葉的沙沙聲,是在泥土里留有生命的最后幾片,掙扎著爆發(fā)出脆弱的生命之音。
遠遠地看過去,天的那邊空氣很濕,空氣沒有顏色,呼吸后令心靈感知著水一樣的滋味。在稀薄的空氣里,直立著一間破敗的瓦房,每次變換視角去看,破舊的瓦片之物都呈現(xiàn)著不同的形狀。房子的根部,應該講是靠近別家院墻的那邊,已經長滿了青苔,很臟也很亂。一點兒都不像王安石詩中所寫的青苔那樣美。走過去的人都是躲著它,生怕沾到了一點兒在腳上,惹來霉運。其實,路人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從懂事以來也學著他們,我想我的答案是這樣吧。
空氣濕得透不過氣來,一堆荒草一堆荒草地堆著,是冬季用來當柴火燒的。我不敢點火,也從不敢讓火種在這周圍出現(xiàn)。當然我不是管這類事物的,只是我膽小,就怕干柴遇烈火熊熊燃燒。
這是一個不大的村子。在小的時候,我并不這樣認為。如果能走出村子,到村口看看,對于我來說已是困鳥出籠了。慢慢的我長大了,大人可以放我走得遠一些了,直至有一天,我陪二伯去了一趟城里,那寬敞的馬路,形狀各異的跑車,抹胭涂粉的俊臉,夜半耀眼的霓虹,小攤上噴香的點心,還有解囊予乞人的那份慷慨……我的思想境界就改變了。我知道,這個小村莊是多么地小,多么地小……外面有好多的黑白電視里才可以看到的文化,我愣是站在講解人的身旁那么久都沒有聽懂。是啊,沒有基礎,學什么又會快呢?;丶业酱遄樱颐咳彰恳棺钆瓮木褪悄軌蜃叱龃遄?,過一過城里人的生活。可我知道,我是不能的。我屬于這片黃土地。
我已經習慣了穿著糟粕衣服的鄉(xiāng)里人串門到我家時對我異樣的眼光,我已經習慣了在他們口中一會兒城里人一會兒鄉(xiāng)下人的命的斷言。我不知道人的耳朵是用來聽什么的,現(xiàn)在長大了我是揀著聽的。所以,現(xiàn)在我在他們眼里是那么的不馴服。外人的孩子就是外人的孩子。
早晨起得很早,這是我很小時候的習慣。
在每早還沒有出太陽的時間里,我總會看到柯爺爺艱難地挑著兩個黑黑的大桶往東邊的山上去,大桶里裝的是糞。村子里每一家都有茅坑,呈方形或是長形或是不規(guī)則形狀的。小解或是大解都是到那里。這些人排下來的糞便很有用,“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可以用來澆灌田地。
我總是很執(zhí)著地跟在柯爺爺身后,柯爺爺已經習慣了。在挑擔上,有他的煙袋,我很喜歡給柯爺爺裝煙袋的。天氣很冷,柯爺爺?shù)碾p手想抄在兜里,可是挑擔總是往他那已不平坦的肩頭下滑著,他的兩只瘦弱的大手不得不前后抓住挑桶的麻繩。我在后面跟得很緊??聽敔旊m然年紀很大,腿腳還算靈活,我是走不過他的。
大糞的味兒是很難聞的,我干嘔得累了,扶著一棵樹。我明知道自己嫌棄這個味兒,可每早不知是什么原因,還是促使著我跟在柯爺爺身后。
還未忙多少農活,已是晌午了。家里人不會喊我回去吃飯的,因為我在哪里他們是不知道的,也不管我。
柯爺爺?shù)暮诠哟蟛即锓胖炞?,拿出來時已經像石頭一樣硬,像冰塊一樣冷,他喘著氣使勁掰著,掉一點兒渣都趕忙尋到往嘴里填。他的口中有豐富的唾液,好像任何硬食物都會被他口中豐富的唾液融化。我的心很軟,我最受不了這種場景。我特意找點兒事,比如在原地上裝作跳方以驅逐眼眶里淚水的四溢橫流??墒强聽敔斶€是喊我了。他遞給我一半。每次都是這樣,我哪里能要他的東西吃呢。他無兒無女,我也是聽家里人說的,好像是個老光棍,很窮。
我沒有接,每次我都沒有接。每次他都是默默地。
天氣很冷,我打了一個噴嚏,凍得直發(fā)抖??聽敔旕R上放下手中的餅子,用瘦弱的大手搓著我的手給我暖和。聽說年輕時他的力氣很大,可如今很是微弱,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成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兒,這么大的年紀了膝下也沒有兒女養(yǎng)老。我終于止不住淚水,哭道:“柯爺爺,你好可憐!”
柯爺爺?shù)氖置偷仡澚艘幌?,或許是他沒有想到這樣一句話會從我的口中說出來;也或許在他年輕顧影自憐時他也曾這樣感覺到;也或許是這樣的話從來都是發(fā)自他自己的內心;或許是他多么希望周邊的人會認同他境遇的可憐并且得到政府的幫助;或許他也明白得到人同情的話語并不會使自己的境況得到什么改變,但人活著是需要交流的,尤其是情感交流。
“我不可憐,你倒是小手凍得冰涼?!笨聽敔斝χf。
“爺爺。”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讓我抱緊這位與我并無血緣關系的老人。
柯爺爺拍拍我單薄的后背:“好,好。”
冬季的天黑得很快。我跟在爺爺后面匆匆地往回走。在鄉(xiāng)下的路上,我生怕從樹叢里鉆出個蛇怪之類的。每次柯爺爺都會看出我幼小的心事兒,他用蒼老但溫柔至極的聲音告訴我:“不怕,爺爺手里有挑擔,不會讓蟲子出來的。”
這時的我會一聲一聲地喊著并扯著柯爺爺?shù)囊陆牵骸盃敔?!爺爺!”這是我一個九歲的小姑娘真情的童聲。
我有一個弟弟,他與我并不親。弟弟比我小四歲。我很少接觸到他。媽媽也不讓。媽媽不太搭理我,同樣也不分配我做什么活兒。鄉(xiāng)下每戶的院子都很大??梢杂螒?,我自己游戲。怎么跳怎么歡呼,都沒有人制止。我很快樂的。村南住的媽媽的表姐,她有個瘋女兒,天天也是這樣獨自地一會兒跳一會兒叫。小孩子有時是憂郁的,看著人們都指指點點表姐是瘋子時,我曾一度懷疑我與表姐一樣也是瘋子。不過表姐是經過醫(yī)院開了證明的瘋子。我卻不是,我只是一個天真淘氣喜歡獨處的小姑娘。
媽媽帶著弟弟到南村的表姨家去了,她沒有帶我去,我也不去??湛盏姆孔樱覜]有爸爸。不對,不應該說我沒有爸爸,應該說我本來就沒有爸爸與媽媽?,F(xiàn)在的媽媽是弟弟的媽媽。她不是很管我,也不約束我。她是話很少的一個女人,年輕時,應該很文靜。她的皮膚白皙。我隨便在幾間屋子里逛著,隨嘴哼幾句歌,仿佛自娛其樂的心情永遠沒有止境。媽媽的鍋上煮著肉,弟弟要了好幾天了,媽媽才舍得出去切了一塊豬肉,白肉見多。我們的日子并不好,實際上我們整個村子都不是富裕的,靠那么點兒莊稼糊口過日子。與前些日子去的城里截然不同,鄉(xiāng)下是陰暗,城里是明亮。肉的香味已經從干癟的鍋蓋的縫隙中飄出來了,好香啊!我像個身經百戰(zhàn)的小賊一樣圍到鍋臺旁邊,鍋臺里面的柴火還在熊熊燃燒著,是媽媽領弟弟出去時添滿的。因為我不會加火,媽媽不用我干活。我從貼著鍋臺的竹簍里取了一雙筷子。打開鍋蓋,熱氣擊中了我的小手,我尖叫了一聲松開了手,鍋蓋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正在這時,媽媽領著弟弟回來了。平時她們是要去很久的,起碼要兩個小時吧,這次一個小時都不到。天啊,我多么羞愧啊,媽媽會指責我的,我低著頭。鍋上的熱氣還在冒,肉的香味還在飄著,可我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想吃肉了。媽媽踏進中屋,鍋蓋很安靜地扣在地上。
“傷到沒有?”她的聲音很輕很輕。
“沒,沒。”我拘束地擠出兩個字,我與媽媽平時很少交流。在我記憶中她心里想什么沒有人知道。來往的鄰居及親戚說什么她都言是,也從不參與自己的意見。這就是媽媽給我的印象,但之后就是這個女人把我又扔到了另一個地方。
媽媽沒有再理會我,我自己打了一盆冷水,將手浸在里面能舒服些。我已經習慣了自己關心自己。其實,我傷得也沒有那么嚴重。如果不是媽媽領著弟弟回來了,或許我現(xiàn)在正在嘗著早想填到嘴里的肥肉了,根本不會理會輕微燙傷的手。我抬起頭看看媽媽的臉,媽媽哭了,她的睫毛上艱難地扛著淚珠,她不想讓自己哭出來。
弟弟咕嘟了一句:“姨家的姐姐死了?!?/p>
死,在一個小孩心里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是去一個地方,去一個永遠都回不來的地方。那時的我對死根本就無意識,不知當時的弟弟是如何想的。
媽媽的那滴眼淚終于落下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去洗洗手,一會兒吃肉?!?/p>
我趕緊搬小凳,家里的飯桌很小,像是三個人要擠在一起取暖似的。
肉很香,媽媽一口都沒有吃。
弟弟蘸著肉湯吃了好多干糧,大塊大塊的白肉往自己肉嘟嘟的小嘴里塞。弟弟的臉蛋很紅,模樣也很漂亮,像媽媽。
吃肉的第二天,是冬季里最冷的一天,也是表姐下葬的一天。
媽媽自己去了。
回來時,媽媽痛苦地倒在床上,生病了。我不明白媽媽為什么如此傷心。
這天早晨,柯爺爺沒有挑著糞擔出來。我離開家門很遠了,戶外很冷,我卻不想回去。在媽媽痛苦的時候,我并沒有盡到做姐姐的責任看護弟弟。那個家,雖然我從小就住在那里,但沒有感情確是事實,并不是家里的人待我不好,準確地講是我待他們不很平和。我獨自去了柯爺爺?shù)牡?,冬天所有的莊稼都干干地佇在那兒,黑黑的土地上散發(fā)著冷氣,“咝咝咝”地像要吸住經過這里行人的腳。想到這兒,我飛快地往回跑。那片地離家有一段距離,我低著頭看著腳下的路拼命地往前沖,像是腳下的每一塊黑土都可能吸住我的腳。
“童童,慢點兒跑,慢點兒跑。”一個蒼老的聲音傳到我耳畔。我聽出來這聲音是柯爺爺?shù)?。我抬起頭一看,果然是柯爺爺挑著糞擔,他又出來勞作了。還是穿著那件帶很大口袋的褂子,那雙干瘦的大手依然凍得發(fā)紫。褲管一長一短,還拖著地??聽敔?shù)纳聿牟桓摺?/p>
“爺爺!”我很高興地撲過去,抓住他的挑擔繩。
爺爺不住地點頭:“這么冷,出來瞎跑什么?”
“我找爺爺!”我的聲音是激揚的。一直抓著挑擔繩,生怕柯爺爺突然不見了。
我跟在爺爺后面,今天爺爺?shù)耐饶_顯得更慢了,走了不一會兒,突然他一蹲,就再也沒有起來,糞撒了一地也濺在他干皺的臉上,口袋里的餅子滾動著很美的圈最后還是在糞上靜止了,今天的餅子上有蔥花。我呼喊著爺爺,爺爺?shù)目诶锿鲁霭啄?,眼睛睜了幾下沒有睜開,嘴巴始終沒有張開說一句話。歪著脖子,蜷著身體,四肢彎曲著,緊緊地貼著黑土地去了。
村長找人草草地將柯爺爺埋掉了,那天媽媽不讓我去。之后,我去了,看到的只是高高的墳頭,我也不知道里面躺的是不是柯爺爺。
柯爺爺?shù)碾x去,使我僅有的快樂也失去了。
冬天的夜黑得很快,天上的星星很少。老人說過,冬天的星星本來就很少。
柯爺爺去了,我每天都起來得很晚。雞在院子里都叫傻了。我聽很多從我身邊路過的人說,我不是媽媽的孩子,媽媽的孩子只有弟弟。那我是誰,經常圍著鍋沿轉著思考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很想念柯爺爺,他是我的朋友。而現(xiàn)在,空間對于我很自由,親情對于我很壓抑,像被夾住了兩肋,呼吸很困難。我知道我要生存,我還要有信仰,那是可以使我有精神力量的東西,人生下來確實是為了活,就像活著那樣活著,但不能缺了信仰??匆妺寢尳痰艿軐懽?,那些形狀,我不會,可我會說話,說話也可以生活,不是非要會寫字。但終于,我還是求媽媽教我寫字,媽媽教我寫字認字,我感覺自己有文化了……我可以像天空的小鳥一樣起飛在烏云里,更可以起飛在晴空里。我漫山遍野地跑著,餓了就回家吃飯,渴了就回家喝水,媽媽真的不管我,越長大我越感覺自己和空氣是一體的,成天只有空氣是我的朋友。
在十七歲的時候,我從村后面的山坡上摔下來了,從此跛腳。弟弟給我撿來一根很粗的拐棍。像是藤子的,我很感激他??芍笏c媽媽就離我更遠了。雖然,就在這塊貧瘠的地界活動,總也有種四海為家的感覺,心一直被吊著,忽忽悠悠地飄著,到底要去往哪里,只有太陽出來時,才會想到是想要到達溫暖的地方。媽媽對我說話的聲音還是柔柔的。
媽媽讓我嫁人,我躲在門后不出來,使勁翻弄著自己的冷炕,像是石灰下面可以挖出逃生的地圖還有行路的盤纏。吃過那次午飯,我就迷迷糊糊地眼前像晃著誰在數(shù)錢的樣子,想喊的聲音一直在胸腔里,是走過去的腳步又狠狠地在小腹踏上一回的感覺。
好似醒也好似睡,像是睜開眼又像在閉著。聽到很多人在說話、在笑,自己也在其中,就是張不開嘴說不出話。
我醒了,躺在另一張農村睡的那樣的炕上。地上的擺投很是簡陋,墻上掛了一張破碎的年畫,還拖著很長的灰塵。我的拐棍就在年畫下面。我努力地起來,頭暈得很,我嘆了一口氣。不知道這是哪里,一會兒跑進來一個傻乎乎的男孩子沖著我笑:“媳婦醒了,媳婦醒了?!蔽业难矍耙缓冢褪チ酥X。這個傻子叫孫福,是我的男人。
第二天,我又一次醒來,被窩里多了一個塑料瓶子,有很重的塑料味。一位年歲很大的老人坐在炕上。身上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我難過地閉上眼睛,等待著。老人穿著粗舊的黑色布衣,這里很貧窮,從穿戴擺設就能看出來。
“你是我家的人了?!闭f完,老人很高興地過來拉我的手。我厭煩地轉過頭,頭很暈,還伴著劇烈的痛。我在被子里抽泣。
靠近傍晚,老人端了一碗什么水給我,我還沒有起來,已經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是那種腥腥的味道。我不喜歡喝。我還在躺著,老人將碗靠近我的嘴邊,瞅著那只有一丁點兒蛋白的蛋湯,我的心很酸,因為我被人賣給更窮的人做媳婦了。我一個跛子他也要。我推開蛋湯,老人卻堅持。我拿被子的一角掩住臉,抓住的是一把棉花,棉花呈烏黑色,一看就是用過很久的。前兩天昏迷頭痛鼻子不好用,現(xiàn)在聞到的是一股子霉味兒,這床被子里的棉花不知絮了多少次了。我的脾氣像一下子長大了,變得暴躁,我痛恨自己的遭遇,本以為可以靜靜地和空氣待在一起,好好地鼓勵自己生活,可媽媽的決定,不,是在這條陌生的路上我又遭遇著陌生。我厭惡地推開棉被吼道:“給我換一床干凈的,快點兒!”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憤怒,致使我喊得聲音這么大。老人聽得很認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老實的一個老人,接著她告訴我家里就這一床被。我真是不相信,吼道:“剛才進來的那個不是男的嗎?他不是也是這個家的嗎?他蓋什么?”我問得理直氣壯。老人接著說:“他是我的孫兒,我們蓋一床的。家里什么都沒有,你也看見了。要是有什么,就不買你一個跛子做媳婦了。怎么說我們也得買個不跛的?!甭牭竭@話,我的血都沸騰了,心里暗忖:自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無處可逃,沒有想到人家買家也帶著沮喪。我對老人講:“你讓我走吧,我去城里給你打工,給你買好的棉被?!崩先烁嬖V我:“錢俺是沒有,可俺也餓不死,就是沒個媳婦,孫家的香火就斷了?!崩先藢⒛峭氲皽旁诳谎厣?,就下去了。我煩躁得將碗打碎在地上,老人驚恐地跑進屋來,很是心疼的樣子,竟也落了眼淚。我的心是很軟的,馬上有了些后悔,但轉念一想他們是倒霉。誰讓他們買我回來。
天黑了,沒有像樣的飯菜,比我以前那個家還要窮上許多。我真不知道,這位老人與孫福這個傻子每天靠什么吃飯穿衣,可他們真的奇跡般地活著。老人端著一個破口的小碟,是個瓷的。我記得很清楚,當年七歲時媽媽還扔過一個這樣的碟子?,F(xiàn)在的這個小碟里面放著幾根臟白菜條,浸著鹽水。我感到惡心,不知道怎么下咽。孫福這個傻子饞得口水直滴,伸著臟爪子抓著往嘴里填,嚼得很香,以至菜和著口水流到了嘴外,使我嘔吐不止。老人拉著孫福出去了,我的肚子咕咕叫,可這樣的菜讓我如何下咽,還沒有飯。怪不得孫福與老人都這樣苗條,不吃飯的人能不瘦嗎?
到了很晚老人又來了,見那點兒白菜條并沒有吃,她端了下去。給我倒了一杯水。一看杯子,我更是無法忍受,上面布滿了硬物。水里沉了好多的渣子。
我瞪著眼睛熬到深夜,像在熬鷹。我想上茅房,也不知道在哪兒,我摸著亮兒下了地。我跛腿只得艱難地往外看,老人與孫福挨著身子在睡覺,說實在的這也真的是個功夫,我這才想起家里就這一床被子。老人睡覺很警醒,她馬上起來了,孫福倒在地上接著睡。冬天的地冰涼,他也不嫌冷。我當時就有一個疑問是不是傻子都不知道冷暖呢?老人推我上炕,我不肯,她便小聲對我講:“窮鄉(xiāng)下的茅房怕你不習慣,我給你準備了一個尿桶?!蔽铱粗先?,感覺這是一個極其令我討厭的女人,我惡狠狠地推開她的手:“別碰我,和做鬼似的,聲音那么低干什么?你們這兒本來就像個鬼屋,你更像個老鬼?!闭f罷,我又爬上了床,我是不習慣有人在這兒看著我小解。老人又接著說道:“不是我聲音小,如果讓福子聽見你上茅房,肯定會吵著來看的?!蔽翌D時感到又羞又憤,這都是什么跟什么。我蒙著被子大哭起來。
這是一個沒有感知的老人,她也很委屈似的出去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們的精神世界是個什么樣子。我不知道我所住的這個地方是哪里,來了幾天了連屋門都沒有走出去。等到老人徹底睡熟時,我下地小解,我盡量將聲音弄得很小,雖然我憋得不行了。這里的雞,半夜也叫,白天也叫,早晨倒是啞巴。我也不知道睡沒睡著,像是醒著又像是睡著。肚子咕咕地叫著。
老人很勤快地給我端過來一個小碟,還是昨天那樣的碟與那道菜。我坐在床邊哭了。我抽泣地問道:“請問你家,哪個地方比較硬???”老人沒有聽懂:“什么?”我大聲叫道:“我想撞死??!”老人慌張地想用手捂住我的嘴,她的手很黑很瘦,看起來就是童話里巫婆的那雙手。
“不要碰我,你算干什么的?”我罵她。
她的解釋令我的頭更加疼痛:“我是你的奶奶,你是我孫福的媳婦?!崩先瞬粩嗟卣f著這句話。孫福吃完他的那份早飯,口噴唾沫地過來呀呀道:“摸摸媳婦臉兒……”他的手伸過來,我想推開他。沒有想到,老人拼命地壓著我的手,聲音不大,但很堅決地說道:“他是你男人!”
我哭罵道:“他算什么男人,他是個瘋子!”我掙扎著,用手抓破孫福的臉。
孫福上來了傻勁,給我一巴掌,嘴里嗚嚕著:“媳婦不聽話,打!打!”
此刻,我又深一步認識到了這是怎樣一個地方,怎樣一戶人家。我捂著雙耳,發(fā)出刺耳的尖叫:“你們殺了我吧,求求你們了!”
這個晚上,孫福在我睡覺時壓在我的身體上,將我強暴了。
我是他的媳婦,這是我的命。
我的拐棍被他們扔掉了,下不了炕。老人天天給我倒屎倒尿。家里是個什么味兒,我聞不出來了。只是孫福進屋就捏著鼻子說:“臭!臭!臭媳婦!”我知道家里的味兒不好聞。老人不嫌棄。
嚴冬臘月,老人準備了兩道像樣的菜,白菜湯上飄著油花,還有芋頭湯,還包了餃子。那一頓我吃得很多,老人很開心地告訴我,多吃點兒,來年給她添個重孫子。我也不搭語,只顧低頭吃飯。孫福滿嘴的菜湯,老人用袖子不停地給他擦,老人吃得很少。老人說明天讓孫福領我出去拜年。
天啊,這個地方也會出去拜年?,F(xiàn)在的我總認為整個地球上就住著我們三個人。孫福朝我嘿嘿地笑笑。吃完飯,孫福像個孩子一樣高興,拉著我又唱又跳。我聽不懂他唱了些什么,可我知道他很開心。畢竟過年了。
第二天一早,老人拿來一件紅衣服,不很舊。老人臉色潮紅,笑微微地對我說:“這是我當年嫁給福他爺時穿的衣裳,現(xiàn)在不能穿了,去年我還穿來?!闭f著老人笑著。我不敢想象這樣黑的一個巫婆穿上這件衣服會是什么樣子。我有時候在想,孫福之所以傻了說不定是被老巫婆穿紅衣服嚇的呢。我的心思不在這兒,想自個兒的心事兒。直到老人將衣服放在我手里,我才明白她是讓我今天出去拜年的時候穿上。要我穿老巫婆的衣服,不,我不穿。老人接著道:“你嫁到咱家了,我才將衣服給你穿,要不今天是我穿??!”老人委屈地說。我慷慨地對她講:“你穿就行了,我也不稀罕。”老人愣了一下,還是堅持,又要朝孫福喊,在他眼里孫福是很能制服得住我的。孫福過來了,一個褲腿長一個褲腿短,還一勁兒地傻笑。老人說:“給你媳婦穿上紅衣服?!蔽夷弥路?,扔在地上。孫福瞪起他的小三角眼睛直直地看著我,真拿出大男子主義的樣子,從地上拾起衣服,朝我臉上打來。我推開衣服,他擁倒我,兩條腿跨在我的身上說著語無倫次的話:“揍!揍!看你不老實!”他的拳頭像雨點一樣朝我胸脯打著,我有些壓氣,并且快昏過去了。老人拉住孫福的手:“快給她穿上,好去拜年了?!?/p>
我是恨老人的,孫福聽他的,別看她表面很老實,其實是骨子里最壞的巫婆。孫福打我,都是她教唆的,否則孫福哪里來那么大精神頭兒。我勉強地穿上了這件不合身的紅衣服,孫福一個勁兒地鼓掌。我也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孫福緊緊地攥著我的手領我出了院子。走出來后,才知道院里什么都沒有,冷冷清清的,唯有一口看樣子要枯的井。家里連個壓水的井都沒有,難不成喝的水也是向鄰居借的。我不敢多想,我的腳跛,也沒有拐棍了,孫福拉著我就像拉著一條老狗,根本就不在乎我腳下的疼痛及我大口的喘氣。這個村子太破爛了,比起我小時候的那個村子又差了很遠,為什么?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能認命。每戶人家的門面都很干凈,難道不知道過年需要貼對聯(lián)與福字嗎?有一家貼了,孫福樂得直屁顛,朝天叫了幾聲,又朝地叫了幾聲,胡言亂語,沒有人能聽懂他說的什么,我只明白一點孫福這個傻子是高興的。我跌倒了,疼得起不來。孫福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腳道:“起,不起,揍!揍!”看著是我男人的這個人,我真是不如死掉的好。如果一輩子走不出這個村子,我豈不一輩子不成人樣。我簡直就成了窮人家養(yǎng)的一頭牲口,需要我為他們服務時,我得服服帖帖;不需要我為他們服務時,我也得服服帖帖,否則就得挨打。自從到了這里,我是沒有福氣挨罵的。因為罵我沒有效果,只有打我。發(fā)了瘋的孫福,打人不要命。
孫福領我去了幾家拜年,唯一的招待也只是一碗熱水,還是我與孫福共用一個碗。孫福像是很健談,與人比手劃腳,反正我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只看見那副傻傻的模樣。與他聊天的那個男人打量著我,不住地咽著口水,其實我的相貌平平,或許是年輕,或許是因為我這個智力很正常的女人嫁給了一個傻子的緣故吧。女人就問我肚子里有崽沒有。多難聽的一句話啊!我想瘋狂,可我的心智已被他們壓抑,爆發(fā)不起來了。我沒有說話,孫福掄著拳頭就過來了,好像我給他丟了天大的面子。女人為我擋住孫福的拳頭:“干什么動不動就揮拳頭呢,你個傻福子!”孫福指著我罵著:“揍!不聽話!”女人沒有再理他,也沒與我說話。她是一個很知趣的女人,因為她能看得出我并不想與她交談。
快晌午了,我們還未走進另一戶人家時,孫福就興高采烈地跟我說話,我不愿看他,只顧低著頭走,孫福告訴我要去的這家人是個啞巴。我聽著他說話,不由自主地認真聽起來。當然,他也總重復著這一句。
孫福像亮嗓子似的去敲門,我能看出來,他想要證明的就是自己不是啞巴。對方開門了,是一位很老的男人。他用“比劃”向我們問好,我很愿意回應他。孫福嚕嚕亂叫,我們進了他的屋,屋子里很整潔,有一點兒小擺件。他端進來兩碗水,一碗給我,一碗給孫福。我也渴了,在別家我都沒有喝水,在這里我端起碗就喝。水很甜,像放了糖。好久沒有嘗過糖的味道了,我一口氣全喝了,拿著空碗看著他,他又給我盛了一碗水,我又喝盡了。他再要盛時,我摁住了碗。我喝糖水時,沒有看孫福的表情,我想他一定又會亂叫,沒想到的是他沒有叫,只是像喝平時的水一樣。我看看那個男人,男人用手比劃著,我明白了。他說兩碗水不同,又指指我的紅衣服,原來他因為我是新娘子才給我糖水喝的。我不由得說了一聲謝謝,他點點頭,他竟能聽見。天啊,十啞九聾,可他偏偏不聾。我很愿意在他家多坐一會兒,但是孫福卻不樂意與他說話,在孫福眼里這個老男人一無是處,連話都不會說,而孫福很驕傲自己有時候還可以唱歌。孫福的歌聲簡直比壞肚子的聲音都難聽,只是老人表揚著他。我沒有辦法,在這個非人的世界,心情也要是非人的。
啞巴送走我們。我回頭看著他,他沖我友好地笑笑,我的心霎時亮起了一團曙光。我也笑了。我知道,這是我來這里將近一年的時間沒有過的表情。啞叔肯定不知道,我的這一笑多么的不容易,如果知道,我相信,他會很高興。在我的意識中,他也是性情中人?;氐郊抑?,孫福這個傻子向老人比手劃腳地講著今天的事兒,我心里不屑,有什么可講的,不就是每家發(fā)給你一碗白水嗎。老人邊聽邊樂,真的像有什么可笑的事兒一樣。我也真是想笑,看著他們那兩副傻樣,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可笑的呢。
中午吃的飯就和以往一樣了,我一點兒都吞不下去。幸好在啞叔那兒我喝了兩碗糖水,可以充饑。有時候餓極了,我就啃生白菜,拉肚子就由著拉,遭罪也是命。沒有藥,什么都沒有。衛(wèi)生紙糙得很,就像硬塑料一樣。有什么辦法,可是我還在求生啊。我面黃肌瘦了。如果說以前我就是相貌平平的,那如今我連平平的都不是。我躺在床上,蓋著那床散發(fā)著霉味的棉被已經習慣了。我在想著心事,想著啞叔,想著想著,慢慢地我聯(lián)想到了兒時的柯爺爺。他與柯爺爺?shù)木硾r不大相同??聽敔斒且晃焕先耍瑹o依無靠,行走都不方便,每天還有干不完的活兒,臉上更多的是愁容??蓡∈宀煌?,他的臉是陽光的,并且還知道燒糖水。他的糖從哪里來的呢,村子里沒有的,是不是他經常到村子以外的地方去呢?如果是的話,我可以隨他一起出去,去打工。我轉念一想,不可能的。剛才他給我糖水喝是祝福新娘子的。再說,他們都是一個村子里,誰會同情一個買來的女人呢。想著想著我哭了,好不容易聯(lián)想到的希望就這樣破滅了。
我想出去走走,否則我要悶死的。老人堅決不讓,她說過,我只要懷上孫福的孩子就可以在村子里走動。她知道,我是走不出村子的。
過年后的一個月我有了反應,找來有經驗的村姑來看,我懷上了孫福的孩子,我難過得昏厥過去,醒來時,村里的好多女人都來我們家了。她們都看著我。是老人出去傳揚的他家孫福有孩子了。我看著這些可憎的臉,就像閻羅殿的小鬼兒似的,不懷好意。孫福在地上,踱著方步,有模有樣地自言自語道:“爹!爹!”我心里恨道,等著你們同意我出這個門子,我一定得出去,非整死你們不可,是你們將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留在本村的女人幾乎很少,老人那個精神不怎么好的兒媳婦就逃了出去,那夜的崗老人可真是沒有站好,為此在那個冬天還抱著破棉被呆坐在床上認真地總結過。當時孫福她爹也胡亂找了一通,沿著街邊好一個怪罵,以為可以把人罵回來,后來又罵罵咧咧地回去了。生下的孫福傻,老人的兒媳婦早先可不傻,是被拐后受了重大的刺激,老人可不管這些,只要有個媳婦生個男孩,只要能再繼續(xù)生下去,她就沒有心思了。老人當初也是被拐的,但她一直慶幸自己嫁到好地方了,因為當年的她巴不得跟著男人去私奔,她的家鄉(xiāng)太窮了,她一天也吃不上一頓飯,瘦得像一把柴。到了這里,還有點東西往嘴里塞,這是讓老人最為驕傲的,和村里的人成天地重念自己的這點兒“福氣”。她沒有接觸過別的地方,只知道來到這里有吃的,所以她認為我跟著他們也像當初她的心情一樣。
他們走后,老人拉著我的手,我不能反抗,否則孫福又要猴急的跳上來打我。左端量,右端量,說我的鼻子長得還好看,嘴太小了,孫子不能長小嘴的。我瞪了她一眼,現(xiàn)在的她全然不理會這個,一個勁兒地在幻想著小孫子如何地好。
我問老人道:“我現(xiàn)在可以出去了嗎?”
“為什么要出去?”老人一副反悔的樣子。
“不見陽光的小孩兒,生下來會是個傻子?!蔽艺伊艘粋€理由。她應該知道,因為我特殊的原因,所以我不能出院子,村子里的女人哪個不是成天在外面跑啊。老人聽著我的話,不住地點頭。
我出去溜達,傻子孫福跟著我。是老人讓他跟著我的,我也不在意。我很清楚,出了那間屋子,任你傻子再多的智慧也是不如我的。孫福跟了幾天,就厭倦了,因為我喜歡對著墻站著,一直站到他累得挺不住了為止。沒有辦法,他就會坐下,只要他一坐下,我就往前走,他只得起來再跟著。
有一天晚上,他對老人哇哇地亂叫,不想監(jiān)視我了。老人聽明白后,對我說:“想從村子里走出去是不可能的。村子里的人都認得你。過年的時候讓你們去拜年,也是這個意思?!蔽业钩榱艘豢诶錃?,沒有想到這個老巫婆沒有在村子里待傻,還是很精明的。我點點頭,裝作很老實的樣子。在我心里,不相信正壓不住邪。這天我自己出來了,從出來那天我拄的就是一根粗樹杈,是孫福出去給我撿回來的。我拄著這根樹杈仿佛擺渡了一條可以駛往遠方的船。春天,樹木吐出新芽,鳥兒在樹上歡快地叫著。暖暖的風吹著我的衣角,通體很溫暖。我才懷上孩子一個月,根本看不出來的。我朝著天空大喊了幾聲:我要好好地活著!天空有回音,回過來的音質很好,能聽出來,我的心情也很好。
去哪里呢?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啞叔的門前。令我失望的是,他的門上掛著鎖,推不開。我又照著原路返回去了?;氐郊液?,老人是不會問我去哪里了,因為她知道我不會講。孫福問我,我卻不說,他是不能打我的。他怕這樣就當不成爸爸了。自從懷上孩子后,我的日子還可以。孫福不能與我同房,也不過來煩我。我只是吃不飽,面黃肌瘦的。
夜里,春天的風透過窗戶吹在我的臉上,有一絲的冷意。我下地小解,小解的聲音也大了起來,因為孫福是不會闖進來的,否則他就不用當爸爸了。他不識字,說個什么都能把他唬住。他們是想要孩子,才這樣什么都依著我。我又爬上了炕,睡不著,腦子里空空的。
這里的雞是半夜打鳴的,我知道已經半夜了。再過幾個鐘頭,我又可以出去了。想到這里,我便睡熟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像小時候找柯爺爺一樣出門了,同樣這次我還是去啞叔那里,門上的鎖還掛著。我的眼眶濕了,我知道我是把搭救我的希望寄托在了啞叔身上。我低著頭往回走,有一只大手拉住我的衣袖,我抬頭一看是啞叔。我抓住他的手,狂喜地叫:“啞叔?!眴∈宓哪槂和t,他有五十多了,而我才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孩子。啞叔找了一根樹杈,在地上寫著:“你找我嗎?”天啊,啞叔會寫字。我指指他的耳朵示問他能聽到嗎?啞叔指指自己的耳朵點點頭,指指自己的嘴巴搖搖頭。我明白了,啞叔是告訴我他只啞不聾。我拉著他的手說:“去你家坐會兒好嗎?”他猶豫不決,我的心緊張得不得了,就怕他會拒絕我,最終他點了點頭,看看周邊。他是怕人看到了說閑話。
我進了啞叔的屋子,啞叔讓我上炕坐著,我很習慣地坐在炕上,啞叔端來我最喜歡的糖水,我又飽飽地喝了兩碗。啞叔換了一身衣服,啞叔是很講究的。他找來一個本子和一只鉛筆頭,寫著:“找我有事兒?”
我點點頭:“我……”
“什么事兒就說吧,都是一個村子住著?!眴∈謇^續(xù)寫著。
天啊,啞叔是因為一個村才問我“什么事兒就說吧”。他的心是向著村里人的。
“你會寫字,為什么不用寫字與別人交流呢?!蔽移婀值貑査?。
他沖我笑笑,寫道:“沒有人識字?。 ?/p>
我懂了,這個村子里,最有知識的要數(shù)啞叔了。
“我是被賣到這里的,你知道嗎?”我忽然想說這句話,就直接說出來了。
“嗯?!眴∈妩c點頭。寫下這個字。
“您感覺這件事兒做得對嗎?”我追問。
“我不知道。”啞叔寫得很簡單。
“這里是哪里,離市里近嗎?”我問他。
“不近也不遠。這是這里農村的邊界?!彼麑懼?。
“你帶我出去好嗎?”我近似哀求地看著他。
他搖頭。之后,就離炕遠了,出了這間屋子??磥硎窃谧龀缘摹2恢遣皇俏业谋亲勇勑傲?,我聞到一股蔥花油餅的味道,還有大米粥的香味。不可能的,他們的村子很窮。我不相信啞叔家是富有的,畢竟他也在這個村子里住啊,不可能有這么大的懸殊吧。我的思考還未停止,啞叔端來餅與粥放在炕邊,并在紙上寫著:“你肯定吃不慣孫福家的東西,這些說不定你樂意吃?!笨粗爸銡獾娘炁c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為在做夢,我狠狠地掐自己,很疼。我知道這是真的,啞叔為我準備了一頓我愿意吃的飯。我已經有一年沒有吃這樣的東西了,我的口水已經在流了,不停地大口咽著唾液,不好意思地看著啞叔,也生怕啞叔會反悔不給我吃了。我抓起一個餅,狠狠地咬了一口,那油,那香,那筋道,又喝了一口厚厚的白米粥。
啞叔在紙上寫著:“慢點兒,都是你的?!?/p>
我看著他,我的眼睛里閃出了淚光。我想起柯爺爺也掰過餅子給我吃??墒强聽敔敽芨F,根本沒法與啞叔比。
“你對我真好?!蔽铱粗鴨∈濉?/p>
啞叔搖搖頭。他出去從灶臺上拿了一個涼干糧,喝著稀粥。他的日子比孫福這個傻子家要好許多。
我吃得很飽,胃也很舒服。真想美美地睡一覺。我告訴他給我一個枕頭。他慌忙擺擺手,在紙上寫著:“你該走了。”
我有些委屈,眼淚都要掉下來:“我好不容易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可以安心地躺躺,您為什么一點兒都不體量我一個被賣女孩的心情呢?”
啞叔還是擺擺手,寫道:“你是人家的媳婦,哪里能隨便在光棍家待呢?!?/p>
我坐炕上不走,索性閉上眼睛。
啞叔寫道:“早知道這樣,就不該讓你進來?!?/p>
我像是受到侮辱一樣,飛快地下了炕,拄上立在床邊的樹杈就要走。啞叔拉住了我的手。我的血液很快沸騰了。我不知道那是一個怎么樣的感覺,我盯著啞叔厚實的胸膛,我想依偎著,又怕人說我亂來。我久久地凝望著他。
啞叔又將我拄的樹杈給我,他又讓我走了。我只得接過來,很不情愿地離開。我回頭看他,期待他能留下我。
這天我回家后,心情特別好。在啞叔家吃了一頓飯,我可以維持一天不餓,并且還很有精神。孫福見我回去,便圍了上來。他是不能碰我的,看他猴急那個樣,我心里罵道:“活該!”老人吆喝孫福出去,我拉上被只想睡覺,老人拍拍我示意我起來,我的眼皮很重,沒有睜開,閉著眼睛問道:“什么事兒?說吧。”
老人還在拍我,我一骨碌爬起來,充滿仇視地看著她,發(fā)了瘋地問她:“有病嗎?拍什么拍,有什么話不能用嘴說,累了一天了,不能讓歇歇嗎?”
老人被我氣得臉兒通紅,我的心更煩。去了啞叔那里,我的整個心都飛到他家了。孫福與老巫婆那個家我是一刻也不想待。我心里想著一些事兒。
“今天,你都去哪兒啦?”老人問我。
“出去溜達了。”我漫不經心地道。
“都去哪兒啦?”老人依然這一句話。
“去啞叔那兒了!”我直接告訴她。
老人并沒有奇怪,也沒有責怪我,只是道:“他只是個啞巴,你與他有什么好說的?!?/p>
我可不會傻得告訴老人啞叔會寫字,我編了一個謊:“啞叔有吃的,對我肚里的孩子有好處。小孩子生下來也結實。并且,他的屋子也朝陽,我可以多曬曬。省得體弱多病,也沒個營養(yǎng)再牽扯了肚子里的孩子?!蔽沂冀K拿孩子當擋箭牌。
說起這些,老人是愧疚的,她也是不時在嘆息,家里的條件不好,也不能給我吃點兒好的。其實,她是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老人問道:“啞巴那么大方?”她有些不相信。
“為什么人家不大方,人家家有底,還在乎給我那點兒東西吃?”我反駁道,越說越來勁兒了。啞叔家是比這些家強,但終究也是窮。給我烙餅吃時,自己不同樣吃冷干糧?
“那就好,那就好……希望他經常給你吃。”老人說這句話時也不嫌沒底氣得慌。我們都抱著目的的。老人在乎的是孫子,而我在乎的是自己可以逃出去。我一定不能等著肚子大了,否則這個孩子我就要留下了。我不要!我不要與傻子的孩子。
我睡了,這一夜睡得特別香,睡夢中我自己掖著被角,均勻地呼吸著。我被孫福這個傻子吵著要與我睡覺的聲音吵醒了。老人在教訓他,我的心才稍稍安下來,我現(xiàn)在不敢與孫福獨處,也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假傻,他若真胡來,我是斗不過他的,好在這個時候老人是向著我的。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穿上衣服,也沒有與老人打招呼就出去了。老人知道我去覓食了。她一點兒都不管我,或許孫家的媳婦就應該有這種“出息”。
小風吹得冷颼颼的,臉上凍得癢癢的。我的腳步向前邁得更快了,因為我出去得早,一般在村子里很少見到人。一口氣我走到啞叔家,啞叔被我敲了起來,他剛才還在睡呢。他有些奇怪,因為他并不歡迎我總去,我從他的眼神中能讀出來。
啞叔用不解的眼光看著我,我主動上前拉著他的手,我不是美人,可是此時我面對啞叔只想使用美人計。啞叔會不會吃我這一套,我心里沒有數(shù)。
啞叔握著我稍溫和的手,軟軟地,我對啞叔粗糙的雙手能感覺到的。啞叔讓我進屋,他的被子還沒有疊,滿屋子是男人的味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個正常男人的味道。我這樣想時,是將啞叔與傻子孫福做比較的。啞叔是比較講究的,他用鹽水漱口,又用肥皂洗臉。肥皂的香味兒彌漫了整個屋子,我好久沒有聞到這個味道了。我走過去,拿起肥皂盒忘情地聞著。啞叔笑了,我不知道他笑什么??墒俏腋铱隙ㄋ麜屛以谶@兒多待一會兒。
啞叔將干糧熱了,切了一點兒鹽菜疙瘩,遞給我,我很高興吃這個,這也是老人家吃不到的。我們坐在炕沿上吃著。啞叔吃飯?zhí)貏e響,好像牙齒在與食物打架。我笑他,他朝我點點頭。我有些失望,為什么不笑呢。直到吃完飯,他沒有與我交流一句,我找到昨天他用的那個本子,遞給他。啞叔果然寫了,寫的字卻是:“你今天又來了,找我有什么事嗎?”
我撓著頭,是啊,我來這里干什么?我總不能說我想使用美人計,讓你將我?guī)С龃遄?。我一時語塞。
“說呀!”啞叔也是一種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的人。
“我喜歡你!”我朝他喊著。因為,這時,我只能這樣說。
“?。 眴∈蹇粗?。他低著頭收拾下去碗碟,又給我倒了一杯糖水。我不知道這杯糖水是要告訴我我是媳婦還是慶賀我說出了這句話。
我主動拉著啞叔的手:“我不喜歡那個傻子,來拜年,我就喜歡你。”
啞叔很相信,在紙上寫著:“你是別人的媳婦,我只是個啞巴?!?/p>
“我就喜歡啞巴!”說出這句話后,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會從我嘴里說出來??晌揖褪钦f了。
啞叔像是受了很大的侮辱一樣,推開我,拉著我往外推。
我知道我說錯話了,我哭著叫著,當然我并不是為愛而哭,我是怕真的會留在這個村子里,給孫福做一輩子的老婆?,F(xiàn)在只有啞叔可以幫助我,沒有他我便沒有了一切。這是我想了多個夜晚都認定的答案。
啞叔停止了拉扯我,我也撲到了他的懷里。拼了命地哭,我是哭我的命。啞叔緊緊地抱著我的身體,我也像找到了堅實的彼岸。啞叔拉我重新回到炕上坐下,他為我擦眼淚。我依偎著他,嘴里喃喃地說:“如果,我能與你住在一起多好啊?!?/p>
啞叔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在紙上寫道:“我下次去城里,買瓶洗發(fā)水給你?!?/p>
我高興地點點頭:“你真好?!眴∈灞腋o了,我知道男人一旦接受女人肯定會為她做任何事。我將臉貼緊啞叔,我感到啞叔的身子在顫抖,我感覺到了。啞叔的臉通紅,眼睛瞇得很細。啞叔是性情上來了,我很知意地吻著他,讓他舒服,啞叔開始很重的呼吸,我偏偏在這時推開了他。啞叔還是緊緊地抱著我的身子,那雙手在尋找他想找的地方。
“別,不要這樣,我是孫福的媳婦啊!”我嬌氣地說著這句話。我并不美麗,但我相信此刻啞叔看著我是美麗而且是動人的。
啞叔一怔,手在我的身上僵住了,他看著我。流露出多么想要的眼神,使得我更加嫵媚地看著他。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大聲喊著,再一次投入他的懷抱。
啞叔又一次愛撫著我。
啞叔瘋狂地抱起我,使勁地吻我,那種舒服的感覺充斥全身。我身上的汗水多了起來,我們滾在了一起。啞叔像是爆發(fā)出了多年積攢的情欲,我也享受了難得的處子之身。
事后,啞叔顧不得休息,下炕為我做蔥花餅。啞叔總是笑,我能看出來他是很滿意的,他吃到了做夢都吃不到的甜蜜,他也可以擁有一個女人了。蔥花餅的香氣又彌漫在我的鼻旁,我盡情地呼吸著。我的心開始復活了,因為我看到了可以走出去的曙光,啞叔真不愧是我的救命神仙。
我吃蔥花餅很快,噎得喘不上氣兒,啞叔沖了一杯糖水給我,示意我慢點兒吃。還出去端來面袋給我看,意思是告訴我還有很多面,可以給我烙很多餅。我張開油油的嘴唇重重地吻著啞叔。啞叔在紙上寫道:“下次我進城里去,會多買一些油、面、還有糖,你喜歡吃什么我就讓你吃個夠?!?/p>
我的眼睛沾著淚水,沒有一個陌生人對我這樣好過。我慶幸我是遇到好人了,但轉念一想,若不是自己把身子給了他,他怎么會把自家稀有的糧米心甘情愿地給個外人吃,在我看來是買賣。吃罷飯,我們在一起小睡了一會兒,天就黑了。我不舍得離開這樣的生活,啞叔不舍得離開我。睡過女人的男人是不想獨睡的,正如睡過男人的女人也是不想獨睡的。啞叔從他的小木柜里翻出幾塊糖果給我,我欣喜地拿著,這幾塊糖也夠我晚上快樂的。啞叔送了我好遠,幾乎快送到家了。他的眼神里凈是留戀,我的心里凈是復雜?;氐郊抑?,老人與孫福那個傻子在吃飯。孫福見我回來了,竟然拍起了巴掌:“回來了,回來了!”老人吼了他一句:“吃你的飯?!?/p>
“媳婦吃!”孫福說完,將他的剩飯遞給我,沒有想到這個傻子還會想著我,這是我平時沒有注意到的。我注意的就是他怎么樣打我,當然這也都是在我不順從他們的情況下做的。
我沒有回話,老人拉孫福坐下,我上了炕,順著墻往下面看看,他們還是吃一些糠飯,而我的肚里現(xiàn)在油水多了起來,我不能看的,看了心會軟。
老人還是像往常一樣過來與我閑話家常,有什么可說的,我很厭煩。說成天怎么樣吃不上飯,成天怎么樣混日子,成天怎么樣豎著個鼻孔喘氣,還是告訴她她的孫媳婦已和別的男人私通了,還是告訴她她寶貝的重孫子是不會來到這個世上……一切的一切,我與她,與她的這個家庭都是無話可說,沒有什么可談的。
老人無趣便下了炕,繼續(xù)與孫福擠在小凳子上,你瞅我,我瞅你的,日子過得一點兒趣味都沒有。我最盼望的就是天亮,一個一個天亮過后,我就會看到黎明的曙光。
這天早晨,我拄著樹杈往外走,老人在后面跟著我,腳步很輕的樣子。我討厭被人監(jiān)視。一定是她不放心我,才跟出來的。我回過頭,她想躲,可是躲不及,她的年紀太大了。我沖著她就走過去了,一直看著她,她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嗚嗚呀呀地說,出去串門。我轉身就走了,她便沒有跟,她回自己的家去串門了。
啞叔早早地在院子里等我了,因為我的腳步剛到他的院門外,他家的門就開了。他拉著我冰冷的手進了屋,給我脫鞋,又給我捂上被子。他看著我笑,我跟他笑著,他好高興。下地去做大米粥給我喝,一會兒就端了上來。寫字的本子與筆也在一邊,他拿起筆在上面寫著:“我明天得去城里送鞋墊?!边@時我才知道啞叔有一雙很巧的手,他的鞋墊被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小賣店看上了,彼此生意往來已經好多年了。怪不得啞叔吃喝不愁啊。雖說是小本生意,啞叔家的擺設也與別家不同。他說那都是一些市里小攤子上的物品,畢竟也帶些城市人的氣息啊。
我點點頭,一下子擁住啞叔:“我會想你的。”
啞叔拍拍我的頭,他現(xiàn)在很疼我,在紙上寫道:“我下午就回來了,后天你再來。我見不到你,也想你。我這次去城里,要在市場給你買件棉衣,你喜歡什么顏色的。還想要什么?”
我看著啞叔,因為他的話讓我很高興。我現(xiàn)在缺的東西太多了,但我不能一股腦兒的說出來,啞叔的能力是有限的。我告訴他:“你給我買件黃色的棉衣,我想要一把梳子、一面鏡子還有搽臉的。”
啞叔笑著點點頭:“好好,還有洗頭的,再給你買一雙棉皮鞋?!?/p>
我問啞叔:“這次,你去那里能賺這么多錢?!?/p>
啞叔在紙上寫道:“以前的錢都沒有花,我有積蓄。”啞叔很相信我,當一個男人告訴一個女人他的金錢時,這個男人已經很放心這個女人了。
我心里感動著,這個有一丁點兒錢的男人,會將這一丁點兒錢為我花。
我抱著啞叔不斷的涌出淚水,落在咽喉,那滋味像魚骨卡在那里,憋得很疼。
啞叔拍拍我的臉,親著我,親得我臉頰都有些疼,他是那么地喜歡我。我看清了他的心,他卻沒有看清我的心。
我坐在炕上,啞叔拿出兩塊桃酥。小的時候,在媽媽家,只有過年的時候,我與弟弟才能一人分上一塊,而媽媽是不吃的。家里的生活拮據(jù),媽媽舍不得與孩子爭吃。
“桃酥!”我驚喜地睜著眼睛,不敢相信。“你家里有這個點心?”我接過桃酥,輕輕咬著,好脆,沒有放壞。我告訴啞叔。
啞叔寫著:“是上次回來帶的?!?/p>
我故作小脾氣狀:“帶回來也不給我吃,非得是你的人了,才可以吃啊?!?/p>
啞叔饒有情趣地寫道:“那你愿不愿意是我的人?。俊?/p>
我嬌滴滴地道:“討厭呀!”
啞叔著迷地抱緊我,也不管我嘴里已嚼爛的桃酥,他舔開我的嘴唇,吸著我的舌頭。別看啞叔的年紀大,卻是一位非常有情趣的人。如果啞叔是位情人的話,我想他會做得很好。
我與啞叔纏綿了一陣,啞叔捧著起我的臉,看著我,我撫弄著他的胡須。他呵呵地在笑。
我問啞叔:“我若有困難,你幫助我嗎?”
啞叔很認真地點點頭。
“如果有人欺負我,你幫助我嗎?”我一臉委屈。
啞叔更認真地點點頭。
我捧著他的臉道:“讓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帶我走,讓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我要給你生個小孩子,是我們倆的孩子。孩子喊你爸爸,喊我媽媽好不好?”我說這話是真心的,在我看來啞叔有事業(yè),是個正常的男人,肯定是會疼我的。
啞叔看著我,充滿了矛盾,在紙上寫著:“你是孫福的老婆。”
我的眼淚遮住了我的眼睛,我怕我依舊是孫福的老婆,這對于我來說是非??膳碌囊患拢也幌脒@么年輕就像一只關在陰暗潮濕洞里的野獸,呼吸著霉氣,吃著發(fā)餿的食物,一直到死。我不要這種生活,如果真是這樣我愿意死去。在這里我沒有應該有的權利,只是孫福一家人的生育工具,我在他們眼里只不過是一個買來的跛子。他們知道的只是人的最原始的本性,生孩子及所謂的傳宗接代。我不要這種日子,我要瘋掉了。
“你知道我是孫福的老婆,為什么要將我當作你的老婆一樣對待?”這只是我的一個說辭。
啞叔喃喃地看著我,寫著:“不,不,我沒有將你當作老婆看。”
我埋怨的眼神充斥著不快:“你與我做的事情,不都是兩口子才可以的嗎?如果你不將我當作你的老婆,你不給我一個名分,那你將我當作什么,當作你玩弄的對象?當作你平日生活中解悶的一個消遣?你啊!也不比孫福那個傻子強多少?!?/p>
啞叔默默地聽著我謾罵,在紙上寫著:“如果你不愿意,你就走吧!”
“什么?”我沒有想到,我明明想激啞叔的,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啞叔的眼神中有好多的舍不得,我這個明察秋毫的人能夠看出來,他是愛我的。我在這個舉目無親的村子里又何嘗不靠著他呢!只是我知道什么對于我來說更重要一些罷了。
“你的生活中不需要女人,你不需要一個老婆。你看到別的男人在你這個年紀都成家立業(yè),兒孫滿堂,你一點兒都不羨慕。我不信!”我邊擦眼睛邊問他。
“我想有老婆,可我就是個光棍!”啞叔伸出一只手給我擦眼淚,另一只手寫道。
我推開他的手:“不用了。你不配是個男人,你沒有擔當。孫福他是個傻子,做了什么我是不計較的,而你一個正常的男人,也讀過書也識字的一個男人,卻成這樣,讓我失望?!蔽矣靡陆鞘脺I,我哭得很傷心,我仿佛看到了黑暗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好不容易尋到的那一抹黎明的曙光已經胎死腹中了。
“還沒有問過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啞叔轉變了話題,問起我的名字。
從認識他,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別說他了,就是老人與孫福那個傻子也沒有問過我的名字,在老人與孫福眼里根本就不重視你叫什么,只要是個女人就行了。
“我的名字叫童童。”我的聲音很低,像是好久沒有拾起名字。
“我要給你生個孩子!我們一起出去?!蔽矣忠淮胃嬖V啞叔。
啞叔緊緊地抱著我。我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抱我這樣緊。我也不知道,我的說法會不會令他有帶我走出去的意思。如果他眷戀著這片故土,我必然會長此以往地住在這個村子里,成為一個周旋于孫福與啞叔倆人之間的女人,再生個傻孩子,我這一輩子就全完了。
回家后,我發(fā)燒了,說夢話。老人端來好幾碗熱水給我灌下去,燙得我的舌頭起了好幾個水泡。我再說疼,老人還是沒有聽到,一個勁兒地給我灌,我難受得哭了。孫福拉開她的奶奶,打開我的嘴,給我往嘴里吹氣,在他眼里這樣就不疼了。我艱難地睜著眼睛,看著孫福這個傻樣兒,心里更難受。夜里我說夢話,下來小解也是孫福扶著我。他像是慢慢地懂得自己快要做父親了,他好像一天之內變了個人似的,變成了一個體貼的男人。
我虛弱地問他:“怎么感覺你變了?!?/p>
“當?shù)?!”孫福的回答很簡單。
我沒有時間思考他的回答,他對于我來說是一個我沒有興趣的人,并且也是個我恨的人。此時,我卻恨不起來了,像脫了水的白菜,將自己的曾經化作標本。
我的燒還沒有退,啞叔沒有來找我,我一直就這樣病著。
孫福出去抱了好多柴火回來,是為我暖炕的。我的心頭是熱的,我出了好多的汗,體溫漸漸地降下去了。孫福就盤腿坐在我身旁,沒有一點兒對我觸犯的意思。我想傻子與一個人待長了,也是會迸發(fā)出感情的。我看著他,心里有些感激。
老人給我端上來一碗熱水煮的菜葉。孫福饞得要命,這兩天我也沒有吃什么東西,肚子里空空的。這個飯我依然是咽不下去的。
老人下去了。我指著那個很熱的碗說:“你吃吧,我吃不下?!?/p>
“不,你吃!”孫福說了一句,我從聽他說話以來這也是最完整的一句話。
“我不吃,我吃不下?!蔽矣终f道。
孫福趕緊捧著碗,熱水燙得他一個勁兒地叫,他用手抓著熱水里面的菜葉,手被燙得通紅。我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老人聽到聲音,過來罵孫福吃了我的東西。
孫??蘖?。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我忍受著身體不好,問老人道:“是我讓他吃的,你說他干什么?”
“家里就這些?!崩先私忉尩?。
“我不吃,你看不慣你也可以吃。我不知道,你們都這樣窮,還要傳宗接代的孩子,你們用什么來養(yǎng)。就吃這些,孩子也會死掉的,不過瞎折騰了半天?!蔽艺f出自己的想法,也悲痛于這個事實。
“你有奶?!崩先俗晕医忉屩f,眼睛里還是流露出了相信。
“沒有吃的,身體不好,有什么?什么都沒有,連命都沒有。”我說。
孫福這個傻子聽懂了一樣,哭了:“當爸!當爸!”
這一夜,老人的心事很重,在外屋嘆氣。
門外有很急促的敲門聲,我推啞叔,他從香夢里驚醒,很慌張,非要讓我躲躲,我說什么都不躲。因為我想讓進來的人知道我是與啞叔有過親密的交往,這樣我懷啞叔的孩子,也是很有依據(jù)的。啞叔無法,只得下去開門,或許他已經打算好了,不讓人進門的。啞叔下炕之前拉上那個灰色的窗簾,我透過窗簾看到啞叔開門后是孫福。我有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心頭,孫福是很不喜歡啞叔的,認真地說應該是瞧不起。孫福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可憐得像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我連忙下了炕,走到院子里,孫福撲到我的懷里,大喊著:“奶奶!奶奶!”
“奶奶怎么啦!”很嚴重的失聲從我嗓中發(fā)出來。這是我來到這個家庭第一次喊出這兩個字。
孫福拽著我的手就往外走,我還沒有穿戴整齊,我回屋穿好衣服隨孫福走了。是奶奶死了,是在后山發(fā)現(xiàn)的。村子里的人將奶奶從后山馱回來了,家里很冷,啞叔也在,我們兩個人對坐無語,只有孫福還是哭個不停,嗓子都啞了,估計再哭一會兒便會背過氣去。
我想,是我那晚說的那幾句重話,老人可能是想翻過山去城里。她以為城里滿地是金子,去的人就會有錢。孫福撲到奶奶身上,哭聲凄慘。我看著這個簡陋的房子,家里沒有一件像樣的家什,這也是我第一次打量這個家,與我睡的那屋正對的原來也只是一間堆了一些破草的陋室,根本就算不上是個屋子。我與啞叔將奶奶安葬在這個房子的后邊,也算是簡單的辦了一個后事。我的手兒一直沒有離開孫福,我牽著他的手,他很懂事,像一個失去父母的可憐孩子,等著世道給他一種生活的方式,哪一種我想他都會接受。不接受就等于他要隨奶奶去的。
身后站著啞叔,他也很激動,那眼神可以讓人讀懂,就是可以肆無忌憚地擁有我,可以給我我想過的日子。孫福蜷在院里的草席子上,他哭累了,睡了。干裂的雙唇一張一合,是在夢里找東西吃吧……啞叔來回行走在老人的這幾間破屋子里,在找尋什么,他找尋的應該是他想要的那片希望。我摸著我的肚子,還沒有隆起。想起自己一直都是個沒有身份的人,不知道爹媽是誰,像空氣一樣飄來飄去,支撐自己的信仰是自然。現(xiàn)在孫福和我一樣了,他是第二個童童,我不想再出現(xiàn)第三個童童……人,有家才完整,孫福就是我的男人,更是個傻子,沒有誰說又窮又傻的人不能當?shù)?,孫福有他的善良,是為人父的天性,若他不是先天的傻子,或許父愛、夫妻之情會喚回他的正常人性。走在陌生的路上二十年,我也要給自己一個家,這個男人就是孫福,這個孩子正在我腹中生存……
鳳 格:本名王銘嬋。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著有詩集《問天》。在《時代文學》《陽光》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若干。已出版長篇小說《西洋表》、中短篇小說集《千紙鶴》。擅古典舞、鋼琴,喜愛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