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抒情詩,往往是詩歌門類里最動人的篇章,它的誕生,是詩人將最真切深邃的情感載種入泥,以藝術(shù)語言落紅澆灌,生發(fā)培育出的一株株含笑帶淚的心花。抒情詩那以情動人的芬芳,在詩歌的百花園中最引讀者流連嘆息。
抒情詩,就是在抒發(fā)著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的情感共鳴。人的感情是何等細膩,而我們權(quán)且粗略地將之分為親情、友情、愛情三大類。
親情詩
親情,是每個人最先感受到的溫情,是一生奮斗的起點回憶,是游子漂泊的背后依靠。所以親情詩,往往表達著對父母的感恩,對手足的依戀,對故土的思念。
詩里最著名的感念父母,要論唐代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孟郊比喻父母為春日陽光、兒女如弱草生長,是春暉的無私溫情,養(yǎng)育了草木的茁壯成型。這樣的比喻非常準(zhǔn)確形象,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但是,但凡宏偉的意象,雖博大,卻常常缺乏著一針見血的細膩觸動。而針尖雖小,那刺人的力度卻往往最精準(zhǔn)深入。所以,孟郊這首親情詩最動人的地方,不是收尾處把父母恩情定性為春暉溫暖的概念總結(jié),而是在開篇對于慈母行為的細節(jié)特寫。
對特寫的處理,是小中見大,是細中藏深,是點中帶面。孩子身上的衣衫,在那細密的針腳里藏著母親濃濃的愛。當(dāng)每個人摩挲著舊衣、回憶起童年時,靜夜里曾在燈暈下低頭縫制的溫柔倩影,就暈染出了一道母愛的剪影。孟郊記憶里的“慈母手中線”,縫合出了“天下父母心”的同樣牽掛。
家中的親情,除了長輩的父母雙親,還有同輩的兄弟姐妹,唇齒相依、手足情深。其中最動人的詩,要數(shù)蘇軾在受“烏臺詩案”風(fēng)波而下獄待死時,以為自己行將永別于人世,便寫給與他一同做官、為他奔走營救的弟弟蘇轍的一首詩,其中這樣說道: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jié)來生未了因。
受冤入獄的蘇軾,站在生命盡頭回望,認(rèn)為這一身尸骨大可拋卻、隨處可埋,不必勞神于身后哀榮。然而至死割舍不下的是將在未來獨自迎風(fēng)接雨的兄弟蘇轍,唯一留戀不舍的是這一輩子兄弟情分的相處未盡,生命最后的愿望是企盼生生世世手足相連、兩心相惜。
在中國文化里,對父母親情,體現(xiàn)為孝道的恩重如山,對兄弟親情,體現(xiàn)為悌道的兄友弟恭?!俺鰟t為孝出則悌”,孝悌兩全,這幾乎就是親情的圓滿。
而與蘇軾、蘇轍兩兄弟親情相反的,就要說帝王家手足相殘、兄弟鬩墻的你死我活,也有詩為證: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晉·曹植《七步詩》
蘇軾與蘇轍此生緣分不足,還求世世相連,而曹植與曹丕此生未盡,就已是彼此相殺。親情不親,詩也嘆息。
友情詩
親情,是家門之內(nèi)的原生感情,友情,是家門之外的情感培育。所以與親情詩的溫情相比,友情詩更體現(xiàn)出朋友之間的遼闊情誼、知己之間的價值認(rèn)同,那是一種因為志同道合所以彼此懂得、因為知音難逢所以惺惺相惜的交游之情。
因為友情關(guān)乎內(nèi)心的相交,所以就表現(xiàn)為相聚時的無比契合,與相別時的無限寂寞。詩里的友情,能在親密處勝過血緣,又在惜別時重于手足。
漢詩《箜篌謠》這樣說:“結(jié)交在相知,骨肉何必親?!辈恍韫侨庥H情的捆綁,友情可貴在于心靈相知的投契;
這句詩也演化為陶淵明詩里說的:“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超越家族的先天限制,后天結(jié)交的金蘭長青。
若知己相別,如花落無著,友情之深在送別時刻更為顯形:
送別詩,有王維端著酒杯依依惜別說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春雨清晨洗刷不盡內(nèi)心的惆悵;還有王勃勸慰雙方說的“海內(nèi)存知已,天涯若比鄰”,風(fēng)煙迷離的是山河的距離,城闕阻隔不斷兩心的貼近;亦有李白在離岸舟上感嘆的“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歌聲踏水而來,友情河深海深;更有高適鼓足豪情、鼓舞彼此說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北風(fēng)其涼,前路迷離。黃云白日,赤膽雄心。
對友情的抒發(fā),是為在社會群體中幸運獲得的心性相知、脾性相投的義氣而抒發(fā),更是為人生路上觀念投契的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志氣而抒發(fā)。如鮑溶詩說“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家庭出走,人生尋路,社會經(jīng)過,山河走過,友情在心間,珍存在詩里。
愛情詩
中國最古老的一首情詩,可追溯到大禹時代、他的妻子涂山氏女嬌所唱的:“候人兮猗!”最初的情詩,只有四個字短短一句,而表達的意思卻是相思長長,是在等候她的愛人。
大約是愛情里的情致深遠總是最能由思念體現(xiàn),大約是情詩的最早開啟就是由這一句候人的歌詠完成,所以后世的愛情詩,有那么多、那么美的句子都是在表達相思。
沒有相思的痛楚,就沒有相守的愿望;沒有用情的深刻,就沒有相思的感觸。相思,是屬于愛情的永恒基調(diào)。
《越人歌》里唱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毙睦镅b得滿滿的都是他,然而他卻從不曾知曉,心意沉沉,緣分淺淺。也許是擦肩而過的相錯,也許是愛不能言的為難,也許是情深緣淺的無奈;
再如《詩經(jīng)·蒹葭》嘆詠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相思不得的距離,如橫跨不過的江水;悠長無望的追尋,是漫長無盡的道路;白露凝成的秋霜,似心頭結(jié)滿的冰霜;深愛在水的一方,是投沉了誰的一生。
念念不忘,是“人生自是有情癡”那獨自投入的心事獨白,是“多情卻被無情惱”那愛無回應(yīng)的心緒寂寞。
“情到深處無怨尤”,在抒情詩里,有歡情、有怨情、有深情、有傷情……親情、友情、愛情,都是抒于真情、醉于濃情、感于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