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風
西方人是日神精神,中國人是酒神精神。
日神精神代表理性、沉穩(wěn)、堅韌、靜態(tài),酒神精神代表感性、迷醉、喜悅、浪漫。在酒神精神的主宰下,中國人都像喝了酒一樣精神亢奮、情緒激動、眉開眼笑,又怎么創(chuàng)作出悲劇呢?
“東坡: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崖州”
舞臺上沒有悲劇,我們似乎也沒有了悲劇心理。
蘇東坡先后被貶到黃州、惠州、崖州,這些地方經(jīng)濟凋敝、荒涼僻遠,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老少邊窮之地,東坡喝冷水,吃芋頭,親自開荒種地,過得十分艱苦。但東坡晚年卻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崖州?!?/p>
孔子在周游列國的路上迷了路,叫子路去問長沮、桀溺,沒想到?jīng)]問到,反而被挖苦一番??鬃記]感到很丟面子,還自我解嘲道,天下有道的話,我也不會去改變?nèi)碎g了。莊子夫人死的時候,他沒哭成淚人,卻是鼓盆而歌,像在慶祝節(jié)日。別人問他為什么不哭,他說,人的生死本來就像春夏秋冬一樣,是自然現(xiàn)象;死就像躺在天地這個大房間里,我何必哭呢?如此的另類和達觀是西方人無法企及的。
至于老百姓,他們的樂觀比起文人有過之而無不及。遇到砍頭,不是哭天搶地,而是說出一句豪情萬丈的話:“掉腦袋不過是一個碗大的疤?!庇龅绞?,不是長吁短嘆,而是說:“勝敗乃兵家常事?!睋p失了錢財,則說:“就當花錢交學費唄?!比绻麚Q做西方人,恐怕先要聲淚俱下地控訴,再發(fā)泄一腔憤怒,最后來一個慷慨激昂的反抗總動員。
《周易》:“樂天知命故不憂”
樂天、豁達、達觀,凡事看得開,想得通,少憂愁,絕焦慮,不鉆牛角尖,不作絕望之想,奉行中庸之道,即使遇到壞事,也盡量考慮到其好處,苦中作樂,瑕中見瑜,這就是中國人的性格。我們的天性中充滿了歡樂與豁朗。早在幾千年前,《周易》便說“樂天知命故不憂”,似乎我們天生就流著樂天的血液,不知悲傷為何物??鬃訉Α对娊?jīng)》的評價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這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使我們對萬事萬物都是“哀而不傷”,這種性格反映到戲劇上,就變成幾乎清一色是喜劇,即便過程悲慘,也要將結局處理為喜劇,做個平衡。其實古人重視戲劇的娛樂功能,白天忙忙碌碌,諸多煩惱,自然要把戲寫得歡樂些,讓觀眾釋放心中的郁悶,開懷大笑,消除煩惱;把主角寫得高大上,讓觀眾將自己代入其中,將自己幻想成完美無缺、智慧與美貌兼具的人物,彌補現(xiàn)實中的缺失。于是,悲劇寥若晨星,中國戲劇沒有了產(chǎn)生悲劇的土壤,也就出不了《俄狄浦斯王》《哈姆雷特》這等經(jīng)典的悲劇了。
老子:“禍兮,福所倚
舞臺上沒有悲劇并不等于現(xiàn)實中沒有悲劇。中國人用樂天和達觀來消解悲劇,面對苦難時人們會說“怕什么,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
依靠這種頑強的生命力,中國文化才能綿延千年。其他文明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古巴比倫早已不見蹤影,只留下兩條河與一塊碑;埃及早已伊斯蘭化,自己的歷史卻要讓西方人來書寫;希臘不是那個創(chuàng)造輝煌文明的希臘,而是一個文化平庸、瀕臨破產(chǎn)的三流國家,此希臘非彼希臘。美國傳教士羅斯曾盛贊中國人的生命力,他說:“中國人身上卻帶有一種很強的生命力基因……即使白種人的孩子與中國孩子出生時具有相同的生命力,但在所有的幸存者中,中國人的身體素質總比西方人強。”這種由樂天造就的生命力使中國文化獲得了長壽基因。
沒有悲劇的性格也使中國人早早地掌握了辯證法,當西方人還在探索世界本源時,中國人就能一分為二地看問題,好東西中看出缺點,壞東西中看出優(yōu)點,不偏不倚,不把問題絕對化?!肚f子》中關于樗(臭椿)的故事:惠施說,我有一棵大樗樹,樹枝長得很彎,豎立在路邊,連木匠都不看一眼,一點用都沒有。莊子說,你既然覺得它沒用,何不把栽種在廣漠的原野,悠然地徘徊在樹旁,逍遙地睡在下面。大樗不會被砍,不會受到傷害,沒有用處,哪里還會有困苦呢。對一個充滿負能量的東西,中國人也會發(fā)現(xiàn)其正能量,就連人人都憎恨的災禍,老子也要說“禍兮,福所倚”,似乎世界根本就沒有悲劇存在。
一味缺乏悲劇感便容易形成精神勝利法,明明已經(jīng)受損失,卻偏偏要自我安慰,說一些蒼白無力、空虛無用的話,妄想以精神上的滿足來代替現(xiàn)實中的損失,活在虛幻中,這是典型的精神勝利法。
長期運用精神勝利法,會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缺乏悲劇感也容易讓人遺忘歷史,尤其是血淚史。以色列人有一面哭墻,每到安息人便去哀悼,銘記猶太人流離而慘痛的歷史,而南京大屠殺2014年才成為公祭日。樂天是一種美德,不過,“物忌太盛”,永遠都沒有悲劇也許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