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影
雙河是一個地名。
雙河是一個小地界。
小地界的雙河全稱是:安徽省金寨縣雙河鄉(xiāng)。
金寨縣位于安徽省西部,地處大別山北麓,安徽、河南、湖北三省交界處,是著名的革命老區(qū),也是我國第二大將軍縣。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金寨境內先后共組建了11支主力紅軍隊伍,10多萬金寨兒女投身革命參加紅軍和地方革命武裝,其中參加主力紅軍的有4萬余人。金寨地區(qū)是鄂豫皖主力紅軍的主要誕生地和組建地,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重要發(fā)源地之一。
初秋,為寫作一位開國老將軍的傳記,我赴將軍的家鄉(xiāng)安徽金寨走訪。第一站,就去雙河鄉(xiāng)。
清風麗陽,八月底的鄉(xiāng)村,別處的田原已經(jīng)金黃遍地了,地處大別山深處的金寨還是滿目濃翠,兩側山峰抱翠疊玉,林木蔥蘢,搖曳生姿,間或有山泉細瀑,如仙人遺紗,輕曼飄動。景色之美,不僅悅心養(yǎng)目,更預期著秋后的豐年。
車子在蜿蜒的山間國道上疾馳。我將窗子搖下了一些,在撲面的清風中聽到了隱隱的金屬鈴音,一聲,又一聲,清淡,清遠。
我問:這是什么聲音?
陪同的當?shù)攸h史辦的同志聽了聽說:沒有??!
我將車窗再打開了些,說:有,你們聽——
他也把頭貼著窗子,再看了看窗外,點頭說:噢,前面有座雙河廟,這是雙河廟的燕鳴。
他有點驚異地看著我說:這到雙河還有七八個公里呢,又是山道,你怎么就聽見了燕鳴呢?
我決定先去雙河廟。
十多分鐘后,我們的車子停在了一座山坡下,下車的時候,我看到許多燕子成群結隊地往來,一些燕子翩飛著,在我們身邊呢喃之后,結隊向山頂飛去。支頸仰望,晴凈高遠的天空下,雙河廟就屹立在山巔,紅黃兩色的琉璃瓦泛著明亮的光芒。
黨史辦的同志說,雙河的燕子雖多,但八月一到,就紛紛向南遷徙了。怎么今年到這時候了,燕子還留下這么多呢?
守廟的道長有些年紀了,施禮之后,我跟著他走進廟里。于是,在這里,我聽到關于將軍少年時的故事。
這座氣勢宏偉的道觀,當?shù)厝肆晳T稱之為“雙河大廟”。約建于隋代,明清兩代鼎盛時期是鄂豫皖三省交界處最著名的道教圣地。據(jù)廟內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的碑文記載:“商邑東地名雙河山巔,建立東岳大帝行宮……而鄉(xiāng)民交口相傳,以為此廟為吳楚巨觀。每歲大帝誕辰,男女輻輳不啻千記,實汝南名山。”盛大的廟會時節(jié),車水馬龍,蜿蜒的上山之路人頭攢動水泄不通,香煙繚繞,山頭之上如祥云華蓋籠罩,終日不散。
近代之后,由于戰(zhàn)亂年年,大廟荒蕪了。但規(guī)模尚存,依山而建的主建筑高達三層,整座寺院背靠蒼翠,面臨大路,艷陽盡灑,視野開闊。大約在20年代后期,當?shù)剜l(xiāng)紳在廟里建起了一個雙河廟完全小學,請來做校長的名叫胡朗齋,畢業(yè)于北京大學,飽學有識,于是方圓數(shù)十里的人家,都想盡辦法把自己的孩子送來讀書。其中,就有將軍本人,少年的他,面龐清秀,細手長腳。
這樣一個祥瑞靈秀之地,卻不知從何時起,被一種不安的傳言籠罩著,這個傳言就是:大廟鬧鬼。
每到夜間,鐘停鼓偃,供臺上供燈燃亮之后,山風一起,就有一個“鬼”,大搖大擺地走來,大腳板踩出噼啪噼啪的聲音。至于鬼的樣子,沒有人說得清,有自稱親歷者言之鑿鑿地說:鬼是善變形的,個頭忽長忽短,身形忽胖忽瘦,且來去無蹤。
傳言帶來的巨大恐懼,像只無形的黑手,把每個人都掐得喘不過氣來,人人談鬼色變。不把這個“鬼”解決掉,學校的學習和生活都無法正常進行了。于是,幾個高年級的孩子商議著,要組織起來“打鬼”。帶頭起意的是個長手長腳的孩子,年紀也不大,才上高小五年級。
他們的計劃是:天黑后隱藏在大廟的樓上傳言中鬼出沒的地方,聽到鬼出現(xiàn)后,迅速點上一只油燈,因為鬼是怕燈光的。為防止鬼變形溜掉,油燈下面準備了一只半站立的敞口大籮筐,筐沿拴上繩子,等鬼被燈光照到后,快速一拉繩子,籮筐倒下將鬼扣住。為防意外,同學們每人手持一根棍棒,以備必要時搏斗。
大廟的鐘在黃昏最后一次鳴響后,就沉默了,褪去了飛檐重瓦的艷紅與熾黃,大廟龐大的身軀慢慢幻變成一塊巨大的墨塊,漸濃漸重地沒進黑暗中。
天黑后,小組成員一個不少地到齊,到位,棍棒在手,蹲守在大廟三層的一頭,一切都按計劃地進行了,卻沒想到,黑暗的到來,讓這個行動出現(xiàn)問題——
夜色如一張席,鋪天蓋地又悄無聲息地覆蓋下來。驚風吹過,山坡上一些什么東西含糊不清地來回晃動著。夜的黑洞包含了太多模糊的浮想聯(lián)翩,也隱藏了太多不可預測的邪惡無端,似乎稍有不慎,就會將你整個吸進遙遠的另外一個世界去。被安排去點油燈的孩子膽怯了。
“鬼”卻在這個時刻來了。
黑暗一片,只聽得一陣啪噠啪噠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孩子們仿佛恍然看見一只巨大的黑影,黑壓壓地越走越近……
恐懼是有傳染性的,其余的孩子也埋下了頭,抓著棍棒的手緊張得出汗,發(fā)抖。
在這鐵一般又冷又重的黑暗寂靜里,一個男孩子清晰平靜的聲音傳來。
“洋火給我——”
細長的一道影子從黑暗中躍出,正是那個帶頭起意的的男生,他大步從黑暗中走出來,摸索到了地上擺放的油燈,洋火不知是受了潮還是被方才那個孩子手心的汗水打濕了,加上風又大,連劃了幾根都是閃了一下就熄了。
黑暗中只聽到旋起的冷風發(fā)出怪嘯,躲在暗中的孩子們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男生卻十分冷靜,他繼續(xù)用洋火在鞋底上擦,一下、兩下、三下,“呼”地一下洋火著了,孩子用圈起的掌心護著火頭,將油燈小小的燈芯點著。
突然亮起的一團,照亮了他星星一般閃動的眼睛,閃亮的油燈下,鬼的腳步近在咫尺,晃動的巨影也適時投在了身邊的墻上,男生突地跳起來,沖著晃動的黑影揮棒打去——
天亮以后,許久沒有熱鬧的雙河大廟重新沸騰了,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都聞訊趕來看被捉住的“鬼”。
學校門口的大樹下,被高高吊起示眾的“鬼”,是只足有一尺半長的巨大老鼠,長尾巴的端頭結成一個大疙瘩。原來,這只偷油吃的老鼠,尾巴沾上供臺上油燈里的油,拖地時與泥土混在一起,日久天長形成了巨大的尾巴。拖著大疙瘩尾巴的老鼠走起路來啪噠啪噠的,像人走路,影子在夜晚油燈的映射下,隨角度不同忽大忽小,忽肥忽瘦,于是,就有了傳說中的“會變形的鬼”。
捉鬼小隊的成員們成了眾人議論的對象。人群中幾乎所有的目光一同朝向那個勇敢地點亮了油燈,并且第一個揮棒沖向“鬼”的細長的高個子男生——
伢兒你當時咋個想的?你就不怕嗎?
在院內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穿著干凈的青布長衫的校長胡朗齋從校長室踱出來,透過門口一株枝影斑駁的大樹的間隙,他看到那個高挑的男孩子,長手長腳,細長且瘦,在一群尚未完全長成的孩子們中,他的身高個頭顯得相當出眾。他一直安靜地站在人群中,陽光從樹縫間落下,在他的臉上跳躍,他就那么站著,在眾人最訝然的時候也還是沉靜地微笑著。
胡校長就聽到這個孩子,用干凈清亮的聲音說:
我才不怕。我倒要看看,鬼的膽子有多大!
胡校長問:這個說話的孩子是誰?
有認識的老師在一旁說,他啊,洪家老灣洪子清家的老二,洪生武,字學智,秋天剛剛轉學到這里的。
那一天的上午,在雙河廟的前院,在突然安靜下來的空隙里,校長胡朗齋的下巴輕輕點了點,不緊不慢地說:
此廟留名非香火。這個伢兒年紀不大卻處事不驚,勇敢且有膽識,將來恐不一般。
風流儒雅的儒雅名士胡朗齋此時當然不知道,這個站在樹蔭下,面龐上有陽光跳躍的沉靜的男孩,將成為他執(zhí)教生涯最大的驕傲。
畢業(yè)于北京大學的校長胡朗齋的話像預言般準確。
雙河廟打鬼這一年,是1926年,少年洪學智13歲。
29年后,1955年9月27日,北京中南海懷仁堂里燈火輝煌,隆重熱烈莊嚴的新中國第一次授銜儀式正在這里舉行,在眾將云集的會場,身姿修長的他站在55位開國上將的隊伍里。
62年后,1988年9月14日下午,同樣的時刻,同樣的地點,新中國第二次授銜儀式開始,17位將軍被授予共和國上將軍銜。在威嚴莊重的樂曲聲中走來的共和國一代將星中,位列第一的這位身材高挑眉目清朗的老軍人倍受眾人矚目。
這一年,他75歲。雖兩鬢染霜但格外高挑的身姿依然腰板筆直。
縱觀軍史,一生之中兩次榮膺上將的軍人,不僅國內,全世界亦僅此一位。
他就是洪學智。
一個大別山腹地的農(nóng)家孩子,為什么能歷經(jīng)艱險,在漫長的革命征途中矢志不移,最終成長為一代英杰?在這里,我找到了將軍最初的人生軌跡。
北大畢業(yè),師承蔡元培校長及胡適先生,崇尚北大人民主進步科學思想的胡朗齋校長,像所有處在大時代變革潮頭浪尖的北大人一樣,思辨博學,持桿授教幾年中,他教授國文,地理,操行品德,由一而三,既講知識理論,更述文化發(fā)展和歷史變遷,上下五千年,借古喻今針砭時弊,把他愛國一生所學所求傾情傳授給這些雖蝸居深山但同樣目光清澈的孩子。他對洪學智后來思想成熟,早早走上革命和進步的道路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少年磨礪了人一生的品質,勇敢,責任和擔當,從少年起,這些品質就存在了洪學智的身上。
燕子在清風中呢喃如語,我望著大廟舊跡斑駁的樓臺,仿佛看見一個翩翩少年,帶著沉靜羞澀的笑容,站立陽光下,目光清澈。
在南溪尋找一條河
一
我?guī)е漠嬒裱刂?zhèn)上唯一的大道向外走。
我在尋找一條河。
出了鎮(zhèn)子就是山,翠綠色的山環(huán)繞著鎮(zhèn)子,山因為有水才會綠,我固執(zhí)地相信,那條河一定在,就在不遠的地方。
越往外走,行人越稀少。太陽高掛在頭頂,我的額頭滲出了汗,亮晶晶的,但我不擦,因為我的手里拿著他的畫像。我怕汗水打濕了這珍貴的畫像。
畫像是用單反相機拍下的復制品,原圖掛在金寨紅軍紀念堂的正廳里。
原圖是手繪的,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色紙面上,用單一的黑色炭素鉛筆勾勒出一個人像的頭部:濃眉,鳳眼,鼻梁挺括,中式的深灰色對襟衣,領口緊扣。玻璃的畫框,素凈,冰冷。站在畫框中的他,一往情深地注視著遠方,面容冷峻,目光堅毅。
初一看到這張畫時,心中不禁凜然一驚,為畫像筆法的簡素,更為畫中人物的英武不凡。據(jù)說是當初籌建紀念館時,一位畫家根據(jù)當?shù)厝说目谑鰬{著想象畫出來的。
不能責怪繪畫者摻雜了太多的個人情緒,因為實在沒有辦法找到他本人真實影像的參考。他沒有留下照片,也沒有留下后人。連當年他出生和曾經(jīng)居住過的村莊,也在多年前就被土匪和還鄉(xiāng)團放火焚燒,夷為平地,族人四散。當年與他共過患難的同齡者大多都已經(jīng)做古,或者十分年邁,做古者無法言訴,而年邁者憑靠記憶的陳述難免帶有太多的主觀因素,畢竟那個年代太過久遠。他走得太遠、太遠了,遠到今天的我們也許能靠聯(lián)想重設他的音容姿態(tài),卻無法將他的五官相貌準確且纖毫畢現(xiàn)地再現(xiàn)。
這張手繪的素描應該是他在人間留下的唯一的影像,所以,無論相似與否,都無法考證。
太陽下山前,我看到了那條河,在金子般的夕陽下,一帶河水傳說般出現(xiàn),清流河水雖淺,卻還清澈,在一片藍凈的天空下靜靜地流淌。聽人說,順著這條河一直向南再向南,就是他的出生地葛藤山。
他是南溪人詹生堡,字谷堂。南溪是安徽省金寨縣的一個鎮(zhèn)。
在南溪,叫他本名的人很少,叫他谷堂的人很多。
二
詹谷堂1883年出生于南溪,大別山青翠的葛藤山下,一帶河水環(huán)繞。兄弟姐妹6人,他排行第四。葛藤山青蔥翠綠,一帶綠水環(huán)山而繞。誕生在這生機玲瓏之地,詹谷堂是清透靈秀的。一個很好的例證是:雖然由于家境貧寒他14歲才開始上學,但21歲就中了秀才,足見他天資不俗,聰穎過人。
20世紀初期的大別山,青山秀水、林木蔥蘢,但卻田畝稀少,當?shù)厝罕姷纳顦O度貧困。每遇天災人禍無法度日時,貧苦農(nóng)民不得不向地主借債。這種借貸利息高得驚人,每每一年之后,利息即超過本金。導致許多農(nóng)民因高息借貸而破產(chǎn),甚至賣兒賣女,淪為佃戶。佃戶是完全沒有話語權的,佃主除向佃農(nóng)收取租課外,還要收取很多“小課”,即凡佃戶的種植、養(yǎng)殖都要按比例無償?shù)叵虻刂鹘患{一部分。由于地處戰(zhàn)略要沖,民國初期戰(zhàn)亂頻仍,賦稅繁重,農(nóng)民除受地主老財?shù)膭兿魍猓€遭到苛捐雜稅和兵丁夫役的盤剝,各種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一層層扒光了農(nóng)民身上的血肉。
極度貧苦的生活狀態(tài),激起了越來越多人的激憤,抵抗的情緒悄悄地集聚。
1906年,詹谷堂在家鄉(xiāng)設館教書,免費收貧家子弟入學,還破例招收女生,四鄉(xiāng)學生紛紛慕名而至。
1914年,開明紳士李少樵開辦起了志誠小學,詹谷堂應聘為國文教員,這是一所全日制公立學校,師生達到300多名。這個時期金寨地區(qū)進步思想活躍,因為“五四”運動后,一批進步人士回到家鄉(xiāng),開辦教育,傳播進步思想。新文化思想和馬列主義的熏陶,志誠小學的政治空氣漸次濃厚。志誠的教員中不乏知名人士,學生中一些年齡較大的有志青年亦頗多,這種進步的環(huán)境對詹谷堂影響頗大。
1921年,詹谷堂與教員曾靜華倡議成立了“讀書會”,并被推舉為主持人。他將從開明紳士林伯襄處借來的《新青年》和一些馬列主義著作傳抄本在“讀書會”成員中秘密傳閱。他性格剛直,不阿諛權貴,不趨炎附勢,又愛打抱不平,一時間在當?shù)氐母F人農(nóng)民兄弟中頗有影響。“讀書會”由最初的幾人發(fā)展至百余人,成為日后金寨地區(qū)建立黨團的重要基礎。
1924年是金寨共產(chǎn)黨歷史中值得記錄的一年,這一年,金寨人蔣光慈回到家鄉(xiāng),這位金寨的第一位共產(chǎn)黨員是詹谷堂的學生。相貌同思想一樣出眾的年輕人很快引起了蔣的注意。盛夏7月的一個蛙鳴月明之夜,蔣光慈發(fā)展了他的小學蒙師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詹谷堂是蔣光慈在鄂豫皖邊區(qū)發(fā)展的第一個黨員,也是中共黨組織在這里播撒的一顆革命火種。從此,他踏上了一條新的道路,一條為革命而奮斗、為窮苦人的解放而獻身的道路。不久,在“讀書會”的掩護下,志誠小學成立了特別支部,詹谷堂任特支書記。
1924年秋,詹谷堂與黨員袁漢銘、曾靜華,應聘至筆架山農(nóng)校講學,不久,又發(fā)展了該校的“青年讀書會”骨干成立了黨小組。組長李梯云也是詹谷堂發(fā)展的農(nóng)民黨員。
1925,詹谷堂回到家鄉(xiāng),在南溪林氏祠明強小學任校長,他秘密在南溪、筆架山、葛藤山、花園、王畈等地開展革命活動,發(fā)展共產(chǎn)黨員,成立黨支部,組織農(nóng)民協(xié)會,創(chuàng)辦農(nóng)民夜校和識字班。
這一年,商(城)南(溪)特別支部成立,詹谷堂任特支書記。
那些四季分明的日子,清澈的南溪的河水,無數(shù)次地映照過一個年輕人焦灼未來期盼美好生活的眼睛,也印證著他來去匆匆的腳步和身影。
我注意到一個事實:詹谷堂除了在校內宣傳革命、積極發(fā)展農(nóng)民黨員外,還經(jīng)常組織師生作社會調查,向農(nóng)民宣傳“耕者有其田”的主張,表現(xiàn)了他對農(nóng)民的深刻關注。
這一時期,同樣對農(nóng)民有著更深刻關注的,是來自湖南韶山?jīng)_的一個中農(nóng)的兒子——1926年年底,身穿藍布長衫、手拿雨傘的毛澤東回到湖南農(nóng)村,開始他歷時32天、行程700公里的對湖南農(nóng)民運動的詳細調查。
1927年,各地洶涌的大革命的風暴開始了。
1月初,武漢群眾就抗議英國水兵槍殺罷工工人事件,在劉少奇、李立三的領導下,舉行三十萬人的游行示威,前所未有的聲勢浩大的行動震驚長江三鎮(zhèn);1月8日,中國國民革命軍北伐軍占領漢口;2月,上海工人舉行第二次武裝起義;4月12日,蔣介石撕下面紗舉起屠刀,南京、上海各地,數(shù)百名共產(chǎn)黨人喋血街頭;4月28日,在北京西交民巷幽暗陰冷的京師看守所內,李大釗等20位革命者被絞殺,殘酷的行刑時間持續(xù)數(shù)十分鐘。年僅38歲的李大釗在血淋淋的絞架上話語斷續(xù)卻神情堅毅:“不能因為反動派今天絞死了我,就絞死了偉大的共產(chǎn)主義,共產(chǎn)主義在中國必然得到光輝的勝利。”
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了。失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年輕的中國共產(chǎn)黨在理論上的不成熟和不完備,無疑是一個重要因素。
也就是在這一年的3月,毛澤東發(fā)表他著名的《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
在農(nóng)村人口占85%以上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舊中國,城市仿佛只是大海中的幾個小島,占支配地位的仍然是野蠻的封建剝削制度。在這個封建剝削和壓迫下的廣大農(nóng)村,積壓著農(nóng)民千百年來受盡地主豪紳欺凌壓迫而無處訴說的全部仇恨和憤怒。它像一個天然的火藥庫,一旦引爆,將會產(chǎn)生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毛澤東看到了這種力量。他說:中國國民革命基本是農(nóng)民革命,以往的革命黨人都沒有注意研究農(nóng)民問題。辛亥革命、五卅運動之所以失敗,就是由于沒有得到農(nóng)民的擁護。農(nóng)民不起來參加并擁護革命,革命不會成功。
毛澤東將農(nóng)民視為革命的主要依靠力量,解決了中國革命道路上至關重要的理論問題。這與孫中山所領導的忽視底層百姓參與的舊民主主義革命有著本質區(qū)別,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革命理論也是一個新發(fā)展。1927年3月5日《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在中共湖南省委機關報《戰(zhàn)士周報》連載,社會反響十分強烈。接著,在中共中央機關刊物《向導》上刊載,隨后漢口《民國日報》《湖南民報》相繼轉載。
當年漢口長江書店以《湖南農(nóng)民革命(一)》為書名出版了《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單行本。瞿秋白滿懷激情地為這本書寫了一個序,序中說:中國農(nóng)民要的是政權和土地,中國的革命家都要代表三萬萬九千萬農(nóng)民說話做事,到前線去奮斗,毛澤東不過開始罷了。中國的革命者個個都應該讀一讀毛澤東的這本書。
沒有辦法考證毛澤東這篇深入淺出的文章連同他深入淺出的思想,包括那些令人驚心的武漢和上海等地街頭的槍聲,是否在這一時期傳進山巒疊嶂的大別山深處的金寨雙河,是否傳進了詹谷堂等身居大山深處的共產(chǎn)黨人的心中,但詹谷堂不斷地發(fā)展他的農(nóng)民黨員兄弟的做法與遠在湖南的毛澤東的思想可以說是不謀而合。后來在商南起義(又名立夏節(jié)起義)中起了重要作用的主要骨干力量周維炯、漆德瑋、漆海峰等人就是在這期間經(jīng)詹谷堂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自1925年3月起,詹谷堂等人在南溪、葛藤山等地創(chuàng)辦了農(nóng)民協(xié)會,到了1926年秋,南溪、斑竹園等地,黨組織已經(jīng)有很大發(fā)展。
三
南溪河水脈脈清流。
南溪河水在這一年,有數(shù)次激烈的波翻浪涌。
轉眼,又是一年秋,大別山層林盡染,青紅楓漫山遍野。這個秋天,黨的“八·七”會議精神傳到商城,商城縣委決定以商南為重點舉行武裝起義。中共南溪區(qū)委在太平山召開會議,議題是發(fā)展組織,動員群眾,準備武裝暴動。會后,詹谷堂到三合、桃?guī)X一帶開展農(nóng)運,組織農(nóng)民武裝。轉過年的3月,詹谷堂領導了湯家匯、竹畈、南溪、丁家埠一帶的“均糧”斗爭,開倉分糧,斗爭的勝利,更提高了農(nóng)民們的階級覺悟和斗爭勇氣。長期受欺壓的農(nóng)民口口相傳,爭先恐后地紛紛聚攏,聚集在農(nóng)會周圍。
1929年5月6日立夏節(jié),以周維炯領導的丁家埠為中心的武裝起義一舉成功,5月6日晚上,詹谷堂與袁漢銘等共產(chǎn)黨員帶領起義農(nóng)民和進步師生200多人,于南溪街火神廟集合,宣布起義,成立赤衛(wèi)軍。這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上著名的“商南起義”(又名“立夏節(jié)起義”)。
南溪河水一夜沸騰。
7日,丁家埠和湯家匯等地的起義隊伍共2000余人來到南溪彭氏祠,詹谷堂主持召開了慶祝大會。
9日,各路隊伍會師斑竹園,彩旗飛舞,鑼鼓震天,這一天,中國工農(nóng)紅軍十一軍第32師宣布成立,第一任師長周維炯,詹谷堂當選為臨時革命政府主任,統(tǒng)一整個赤區(qū)的領導工作。
商南起義的夜晚,在火把點亮的火神廟前,文采飛揚的詹谷堂即興寫下對聯(lián),貼在會場火神廟大門兩邊:
紅軍初暴動應教普天赤化,
政權新建立試看遍地紅花。
紅32師宣布成立大會當日,萬分激動的詹谷堂又一次即興撰寫了一副對聯(lián):
斑竹滿園,制作萬桿長槍,維護共產(chǎn);
紅花遍地,訓練三軍大隊,保障民權。
四日之內,兩度作詩,當那些龍飛鳳舞的紅底黑字,墨汁淋漓的掛上會場大門兩側時,我相信無數(shù)的與會者像今天的我一樣,對他們果敢激情又文采斐然的領導者詹谷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對這些有才華更有理想抱負的共產(chǎn)黨人充滿了欽佩之情。他幾乎就是那個時期共產(chǎn)黨人的優(yōu)秀代表:正直豪邁、無畏無私,頭腦清晰又才華橫溢。
兩個月后,這位榜樣和標志式的共產(chǎn)黨人詹谷堂就英勇犧牲了。
商南根據(jù)地的發(fā)展,使革命力量日益壯大,引起了國民黨反動縣政府的極度恐慌。1929年7月中旬,商城縣民團顧敬之糾集大批匪軍向商南進攻。“鄂豫會剿”開始后,因敵我力量懸殊紅32師向外轉移,詹谷堂等一部分同志留下來堅持與民團斗爭。因反動分子告密,詹谷堂不幸在葛藤山猴兒洞被捕。商城縣民團團總顧敬之聞訊后欣喜若狂,立刻從縣城趕至南溪。
據(jù)說,詹谷堂在從葛藤山下被解送駐扎在南溪的民團匪部的途中,白衣素服,赤足昂首,顯示了一個共產(chǎn)黨人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概。
遍查史書之后,我不得不遺憾地確認:金寨早期杰出的共產(chǎn)黨員詹谷堂出生的具體日期不詳,但他犧牲的時間被人們永遠牢記著:那是1929年的8月28日。
為了搞到商城共產(chǎn)黨組織的情況,顧敬之親自審問。在連續(xù)多日的各種酷刑拷打摧殘下詹谷堂骨折肉裂,死去活來,卻一個字不吐。
8月28日,最后一次受審完被拖回時已是半夜,詹谷堂又一次從昏迷中醒來,看見清冽的月光照進牢房,狹長的窗縫上沿,家鄉(xiāng)的天空深藍靜穆,幾顆星星在天際閃爍,黛色的群山在仲夏的夜風中發(fā)出熟悉的回響,這是他的家鄉(xiāng),他摯愛的土地山河,為了它們他投身斗爭獻身主義?,F(xiàn)在,他要為著他的熱愛與向往付出生命了。詹谷堂拖著殘破的身體挪到墻邊,用被打斷的手,蘸著自己的鮮血,在墻上一筆一劃艱難地寫下“共產(chǎn)黨萬歲”五個大字后,停止了呼吸。
慘烈的現(xiàn)場讓第二天進來提審的民團團員當場失語倒地。
敵人把詹谷堂的失了人形的尸體掛擺在河灘示眾。一無所獲的顧敬之羞惱之下對著詹谷堂的遺體又連開數(shù)槍。
河灘之上陽光遍灑,河水清透,映射藍天,青山無語,白云片片,遍體鱗傷,鮮血流盡的詹谷堂無聲無息地仰臥在他摯愛的土地上,青白的臉龐上嘴角卻似有一絲笑意。他一定是看到四年前的自己,那是個金桂盛開的秋天,在得意門生蔣光慈的介紹下他加入了共產(chǎn)黨,在漫天開放的金桂飄香中返回學校的詹谷堂,為自己從此找到了人生方向而興奮不已,才華橫溢的他在黑板上畫了一個象征美好未來的美麗仙女,裙裾飄飄長袖飛揚,正在向人間播種,旁邊寫下兩句激情洋溢的詩:
漫天撒下革命種,
佇看將來爆發(fā)時。
夜幕降臨,南溪群眾冒著生命危險,含著眼淚將烈士的遺體偷偷地送到20里外的葛藤山,安葬在獐子巖小山上。
這一年,共產(chǎn)黨人詹谷堂四十六歲。
在那個秋天,南溪河暴漲,洶涌的河水漫過河岸,數(shù)十里汪洋一片,水退之后,河灘大片土地寸草不生,唯枯石遍布。
詹谷堂生前愛作詩,亦擅長繪畫書法,認識他的人都知道,在他住的小屋里,常常掛著自己的畫,自題的詩句。在一幅《水墨竹圖》上他曾題道:“未出土時先有節(jié),到凌云處本無心?!痹谝环洞喝A秋實圖》上寫著“不爭富貴春榮早,來看黃華晚節(jié)高”。
這是一個靈魂偉大者最真實的寫照。
一帶清流,無語東逝。
站在南溪河邊,我有點不能自已,用難過、憂傷、憤怒、悲痛等等這些詞匯都無法代表我內心巨大的沖擊。詹谷堂,這位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保護黨的組織、實現(xiàn)人生信仰的徹底的共產(chǎn)黨人,用一種最極致的方式給了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以巨大的震動和沖擊。
多少年過去了,河水改道,人世滄桑,此刻那些河畔奔跑嬉戲的孩子,那些衣衫鮮麗擦肩而過的行人,不會再知道,數(shù)十年前,一位英勇的共產(chǎn)黨人,在這個河灘上,為信仰和理想,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他是一顆自愿撒下的革命的種子,他相信革命者的事業(yè)未來一定是光明與美好。但是通向光明未來的道路,卻是十分漫長和坎坷的。其實一開始,清透智慧的他就深深地明白,他們所宣誓從事的事業(yè),流血和犧牲是隨時都會面臨的事情。
因為一個人的名字,南溪河一直流進了我的心里。
人若有信仰,視死如常。
責任編輯 ?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