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明
寺院生意經
北宋開封有個相國寺,相國寺曾有個魯智深,魯智深曾做過職事僧,專職看管菜園。
相國寺是皇家寺院,占地540多畝,有64個禪、律院,養(yǎng)和尚1000多人,設個管菜園的職事僧,不奇怪。
但種菜是自給,不產生利潤。好在相國寺的禪、律院零零散散,中間有個萬人大廣場,可以搞大型商業(yè)活動,搞展銷會,搞集貿市場。
《燕翼貽謀錄》說,全國各地到開封賣貨或以貨易貨者,均云集于此。《東京夢華錄》記載,大廣場每月開5次展銷會,包括每月初一、初八、十五、十八、二十八,叫“萬姓交易大會”,規(guī)劃明確,大三門賣珍禽異獸,第二、三門賣家具等生活用品,靠近佛殿及殿后的資圣門前,這兩地兒賣書畫文教用品,比如趙文秀筆、潘谷墨等。尼姑、和尚也沒閑著,尼姑兜售繡作、領抹、花朵、珠翠頭面、生色銷金花樣幞頭帽子、特髻、冠子、絳線等純手工制品,和尚兜售佛牙、手鏈、護身符等。許多貨物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頭面就是首飾,生色銷金花樣幞頭帽子就是用金色絲線盤成各種花樣的幞頭、帽子,特髻就是用假發(fā)盤起的冠狀髻。
《夷堅甲志》說,杭州有個叫楊靖的,賄賂巴結宦官童貫,當上了武功大夫,為州都監(jiān),他想再升一點,就造了3個“窮極精巧”的螺鈿火■(在蚌殼上制成人物花草鳥獸等圖案的漆制器具),讓兒子送到京城,給皇帝、蔡京、童貫各1個。誰料兒子拿到大相國寺賣掉兩個,“得錢數(shù)百千”,用以吃喝玩樂。
張舜民《畫墁錄》記載,相國寺的和尚聯(lián)合經營豬肉生意,帶頭者叫慧明,這貨不好好念經,專念美食經,廚藝高超,烤豬肉是一絕?;勖鞫谴螅活D能吃下5斤。有個楊大年,和慧明關系不錯,經常在一塊兒混飯吃。老楊說,外面都嘲笑這里叫燒豬院,你不煩啊?;勖髡f,那有啥辦法,老楊說,干脆叫燒朱院好了。
有些寺廟,沒烤豬肉的大和尚,就開妓院。南昌章江門外,有個水陸院,廟小,但挺富。廟中某和尚,跨江建了幾重水閣,干嘛?除了念經,還兼職老鴇。
不好開妓院,就放高利貸。南宋理宗嘉熙年間,湘山報恩光孝禪寺的住持,想買鹽,就拿出400貫搞個小金庫,放貸,每月利息12貫,利率3分,利息用于購鹽。
寺廟僧田多,可以收地租致富。兩浙路慶元府,有天童寺、阿育王寺兩大寺院,僧田幾萬畝,還有山林川澤。天童寺地租每年可收谷3.5萬斛,阿育王寺收3萬斛。江西靖安有個屠戶張寶義,因剿匪有功做了官,錢巨多。當?shù)赜袀€寶峰寺,后來被焚毀,張寶義出資重修,又買田幾千畝給寺院,地租太多,就蓋了幾十所倉庫儲藏地租。管倉庫的和尚,叫知庫僧,與魯智深級別差不多。
蔡絛《鐵圍山叢談》說,成都大慈寺,解毒丸有特效,專賣。朱彧《萍洲可談》說,撫州蓮花寺的蓮花紗出名,專賣。龐元英《談藪》說,浦城天慶觀的道童所制雕花蜜煎品,天下第一,專賣。李壽《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說,兗州道士煉鐵賣。蘇軾《東坡題跋》說,信州僧人制硯賣。陸游《老學庵筆記》說,長沙寺和尚開當鋪。
不獨宋代,不獨相國寺,古今中外,世俗化的佛門比比皆是。
孫二娘賣假貨
孫二娘和張青,人模狗樣,卻開一等一的黑店:謀殺過往客商,劫財劫物;又無本取利,在堂屋后面的人肉作坊剝皮,“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眻雒嫜?、暴力。
如果單純從食品安全角度看,人肉當作牛肉賣,純屬假貨,工商和質監(jiān)部門要開罰單的。
宋人并不比今人高尚,奸商照樣賣假貨、賣偽劣產品。
陳世崇《隱隨漫錄》記載,有某人唱曲,“浙右華亭,物價廉平,一道會買個三升。打開瓶后,滑辣光新。教君霎時飲,霎時醉,霎時醒。聽得淵明,說與劉伶,這一瓶約迭三斤。君還不信,把秤來稱,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意思是華亭(上海)的酒不貴,一貫紙幣(會子)能買3斤。這酒淡,喝得快,醉得快,醒得快。你以為實打實3斤嗎?錯,酒1斤,兌水1斤,酒瓶1斤!不過比起今天用工業(yè)酒精直接摻水成酒,宋代上海人還真是算淳樸,只是量少了點兒,水多了點兒,不勾人命。
秀才多尊孔,祭文廟是大事,每年一次不行,就三五次。逝去的圣人也有口腹之欲,尊孔得落到實處,給圣人送吃送喝特有必要。祭祀完,一堆豬肉,咋辦?宋朝秀才們,不孬,分掉唄。到了夏天,麻煩,上午祭祀,下午肉臭,分誰誰都不樂意。嗯,有秀才出奇葩主意,本著節(jié)約型社會不浪費原則,把臭豬肉折價賣給肉販。肉販聰明,用血水泡洗泡洗,臭味兒暫時聞不到,肉色也新鮮,一文不少,賣給外行顧客。秀才們放下架子,坐地分錢,尊孔儀式變成數(shù)銅板:“一,二,三……”
宋代有個袁采,該兄化身記者,潛伏民間,四處采訪,寫下《世范》一書。里面談到黑商坑消費者,“雞塞沙,鵝羊吹氣,賣鹽雜以灰?!晕锸杏谌耍謵褐?,飾為新奇;假偽之物,飾為真實。如米麥之增濕潤,肉食之灌以水。巧其言詞,止于求售,誤人食用,有不恤也。”雞肚子里塞沙,食鹽里摻灰土,肉里注水,米麥里灑水,爛蔬菜扮鮮貨,假貨裝名牌,花言巧語騙人買,只要錢到手,良心丟一邊。
南宋洪邁回憶說,灑家某年出差金國,途經開封,買了袋小麥,摸摸覺得挺干燥,品相不錯,可還沒走到張家口,小麥,發(fā)芽了!
偽劣食品充斥市場,政府當然要管。北宋前期,食品安全法(《宋刑統(tǒng)》的一部分)照抄《唐律疏議》,售賣腐爛變質食品,導致食客中毒或患病,售賣者勞改一年,并全額賠償醫(yī)藥費。若食客死亡,處售賣者絞刑,家產一半充公,一半賠償給死者家屬。北宋中后期,食品安全法被細化完善,比如,不準肉販在豬牛羊肉里注水出售,否則打60大板。要是不改,再犯,判勞改一年。夠重的了。
若販賣假藥劣藥,也依法法辦?!妒幸追ā芬?guī)定藥品專賣,由政府控制制作和經營。大型國企惠民局、和劑局生產的藥品,防偽標志是戳有“藥局印記”和“和劑局記”的四字大印,東、南、西、北4局生產的藥品,各自加蓋六字公章。
除了立法管束,宋朝商品質量通常由行會把關。官方規(guī)定,第一,行業(yè)經營者必須加入行會,并按行業(yè)登記在冊;第二,實施責任追究制,行會頭兒(行頭、行首、行老)負責評定商品的成色和價格,充當本行會成員的擔保人,會員商品出售不合格商品犯事,行頭有連帶責任。
但行會職能不全,普通小商販基本不入會、不辦證,法律也不嚴密,假冒偽劣產品因此層出不窮,屢禁不絕。
面湯里的鄉(xiāng)愁
現(xiàn)在您說要添一點面湯,早點鋪老板不會弄錯:用勺子舀出煮面條的水,往您碗里一倒,搞定。假如在宋朝,老板要是給您端一碗煮面條的水,您性格平和,起碼啼笑皆非,您性格急躁,可能一個大耳刮子甩過去。
宋朝的面湯,不是喝的,是用來洗的,洗臉。
《水滸傳》第七回,“燕青、李逵起來,問店小二先討湯洗了面……”。第二十三回,“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里畫卯”,“那婦人”是潘金蓮,武松的嫂子,對小叔子挺殷勤的。
說到潘金蓮和湯,老版電視劇《水滸傳》里,有三個小潘浴湯(洗澡)的場景。一個是小潘初見高大威猛的武松,想起家里那個膽小懦弱的侏儒,于是洗澡,顧影自憐、哀怨委屈。其后,小潘移情到武松身上,又洗澡:時而微露笑靨,嬌媚動人,時而輕鎖眉頭,顧慮重重,矛盾呀、向往呀、竊喜呀、騷動呀,被一桶湯攪起。第三個是小潘醉戲武松不成,那個羞愧、惱恨、竭斯底里,躲進湯里,想用涼水來澆滅欲火與怒火。
比起2011版電視劇中,把燒湯說成熬湯的神句,老版電視劇真是國學功底深厚。新版出大孬了,又不是熬中藥、熬排骨湯,人在湯中游,難道是修煉熬人化骨神功?
面湯洗臉,腳湯洗腳,沐浴洗全身。水滸五十七回,“酒保一面煮肉打餅,一面燒腳湯與呼延灼洗了腳?!绷兀埃ㄑΠ裕┯纸斜R俊義去燒腳湯。”一百一十九回,魯智深圓寂之前,曾吩咐“燒桶湯來,灑家沐浴”。
宋代有個資政叫蒲傳正,與蘇東坡唱和過。該神人喜歡玩奢華的,發(fā)明了大洗面、小洗面、大濯足、小濯足、大澡浴、小澡浴。洗小腳,換一次熱水,兩個人伺候,只洗腳跟、腳踝。洗大腳,換三次熱水,四個人伺候,膝蓋、大腿一起洗。洗小澡,用百來斤(三斛)熱水,五六個人伺候。洗大澡,用一百六七十斤(五斛)熱水,八九個人伺候。每天洗兩次臉,洗兩次腳,過一天洗個小澡,再過一天洗個大澡,洗完要涂脂,搽粉,熏香。
在北宋開封,男人洗澡進甜水巷的“浴室院”;在南宋杭州,男人洗澡到“浴肆”(“香水行”)。
這些公共浴室大多在門楣掛一把壺,作為標志,招徠顧客。大門兩旁,常年貼副對聯(lián),比如,金雞未唱湯先熱,旭日初臨客早來。再比如,到此皆潔己之士,相對乃忘形之交。浴池里有揩背人為您服務,收費。蘇軾某回在泗州洗澡,享受了一次搓背的快樂,就做了首小詞開玩笑:“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痹杼瞄T口,早上還賣洗臉水。
南宋杭州,澡堂特多。浴池用大石板砌成,浴池外有磚灶,灶上支個大鍋,鍋旁有竹管,穿墻而出,設轆轤引水出鍋入池。池中冷水與鍋中熱水,互相吞蕩,溫度適宜,名曰“混堂”。從早至晚,澡客絡繹不絕,下至販夫走卒,上至廟堂大夫,以集體泡澡為人生樂事。
宋朝待客,先燒香湯給客人洗澡,再大擺筵席,接風洗塵。大戶人家建有私人浴室,不管是木制、陶瓷澡盆,中間都放條長凳,便于您變換姿勢洗澡或休憩。女客洗澡,澡盆四周用幔帳遮掩,您當然可以使用豌豆和香草混合制成的“肥皂”,清爽好健康。
如果您是背包旅行客,不覺天已黑,周邊無旅館,您可以選擇投宿寺院,一洗經塵。宋代寺觀多備有浴室,比如廬山棲賢寶覺禪院,“其浣濯之所,蘇膏之器罔不具焉”。比如太平院,“重雕復鐫,圭方璧圓,下不居濕,旁無見天”(宋·李覯《旴江集卷》之《太平院浴室記》)。蘇東坡就曾在寺院沐浴,并賦詩:“大鐘橫撞千指迎,高堂延客夜不局。杉槽漆斛江河傾,本來無垢洗更輕。”
記得1989年,我因情債而遠走杭州,獨自踟躕傷神。第五天清晨,在簡陋骯臟的小旅館,用面湯洗臉,水有異味。一瞬間,我聽出了面湯里的鄉(xiāng)愁,歸思切切,飛速趕往長途汽車站,當手拿一張“杭州—安慶”的車票,立馬雄姿英發(fā),失戀癥居然不治而愈。
責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