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民國時期,聞一多對《詩經》的研究用力最多,成果最為豐富,對《詩經》研究的特點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其一,對《詩經》研究的觀念、方法是正確的,但理論與實踐有時不盡相符;其二,他以廋語解釋《詩經》之興,與興之本義、《詩經》創(chuàng)作實際以及古人對興的認識皆不符;其三,聞一多認為“《國風》中凡言魚,皆兩性間互稱對方之廋語,無一實指魚者”,對理解《國風》比、興喻義有啟發(fā)意義,但需要指出的是,以此言《國風》中“魚”的喻義也許是可以的,以此言《詩經》中“魚”的喻義則不可。因為天人物我之間只要存在相似相關的關系便可比、興,魚與人之間存在太多的相似相關的地方,以魚可喻多義,以魚喻男女之事只是眾多喻義之一,而不是唯一,不可以偏概全。
[關鍵詞] 聞一多;《詩經》之興; 廋語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4-0034-07
[收稿日期]2015-05-20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賦比興研究史”(10FZW021)
① 這篇文章是從第一節(jié)“應下了工作”到第六節(jié)“閑話”為止,并不是我們今天見到的完整的共14節(jié)的《匡齋尺牘》,而只是其中的前六節(jié)。
② 這篇文章是從第七節(jié)“狼跋與周公”到第十節(jié)“公孫的性情,和關于狼跋的作者的一個假設”為止,也不是我們今天見到的完整的共14節(jié)的《匡齋尺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③ 1935年7月發(fā)表于《清華學報》第10卷第3期的文章標題為《詩新臺“鴻”字說》,和今天的略有不同。
④ 1937年1月發(fā)表于《清華學報》第12卷第1期的文章標題為《詩經新義》(二南)。
⑤ 是為《中國上古文學史講稿》中的一章。
⑥ 有的書上認為,這篇文章曾發(fā)表于此,但筆者遍翻此時的《中央日報》,也找不到,應為此書記錄錯誤。此外,《平明副刊》根本就沒有期號。
⑦ 《聞一多研究資料》第309頁為“文學副刊”, 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聞一多全集》卷3《神話編·詩經編上》第56頁為“史學副刊”,經筆者核實為“史學副刊”。
一、聞一多對《詩經》的研究
(一)聞一多《詩經》研究成果豐富
在民國期間,聞一多關于《詩經》研究用力最多,成果最為豐富,僅就目前所見資料的不完全統(tǒng)計就依次有這些論著:
《詩經的性欲觀》,1927 年7月14日開始連載于《時事新報·學燈》。
《匡齋尺牘》①,1934年5月1日發(fā)表于《學文》月刊創(chuàng)刊號——第1卷第1期。
《匡齋尺牘(續(xù))》②,1934年7月發(fā)表于《學文》月刊第1卷第3期。
《詩新臺鴻字說》③,1935年7月發(fā)表于《清華學報》第10卷第3期。
《卷耳》,1935年9月15日發(fā)表于《大公報》第11版《文藝副刊》第9期。
《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1935年10月發(fā)表于《清華學報》第10卷第4期。其后在1936年《清華學報》第11卷第1期附錄又做《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補記》。
《詩經新義》,1937年1月發(fā)表于《清華學報》第12卷第1期④。
《歌與詩》⑤,1939年6月5日發(fā)表于《中央日報》副刊《平明》第16期⑥。
《姜嫄履大人跡考》,1940年1月9日作,1940年4月3日發(fā)表于昆明《中央日報·史學副刊》第20期⑦。
《芣苡》,1943年6月發(fā)表于《世界學生》第2卷第5期。
《詩經通義·召南》文章內容從《甘棠篇》到《何彼秾矣篇》。,1943年10月發(fā)表于《中山文化季刊》第1卷第3期。
《狼跋》此文有的書上標為是“《匡齋尺牘》中的一部分”,這樣說不太準確,此文與1934年7月發(fā)表于《學文》月刊第1卷第3期上的《匡齋尺牘》(續(xù)) 不完全一樣,此文不分節(jié),文章篇幅較《匡齋尺牘》(續(xù))少得多,文字也有許多改動,但文章的基本精神大體一致。,1943年11月15日發(fā)表于重慶《時與潮文藝》第2卷第3期。
《詩經通義·周南》)文章內容從《周一關雎》到《周一·汝墳》。,1943年11月作,1945年12月發(fā)表于《圖書季刊》新第6卷第3、4期合刊。
《文學的歷史動向》,1943年12月1日發(fā)表于《當代評論》第4卷第1期 。
《說魚·后記》,1945年5月作,1945年6月25日寫定,發(fā)表于昆明《邊疆人文》(乙種)第2卷第3、4期合刊。
聞一多去世后,刊物、出版社又陸續(xù)發(fā)表了許多聞一多遺稿:
《詩經通義·邶風》此文有的書上認為是“聞一多遺著”,其實署名就是“聞一多”。文章內容從《邶二六柏舟》到《邶四四二子乘舟》。,1947年10月發(fā)表于《清華學報》第14卷第1期,第35—70頁。
《風詩類鈔》(甲、乙,寫作時間不詳),收入開明書店1948年版《聞一多全集》辛集《詩選與校箋》。
《詩經通義·衛(wèi)風·碩人》, 1981年9月30日發(fā)表于《河北師院學報》第3期,署名聞一多遺稿有的書上認為是“署名聞一多遺著”,實際上是“署名聞一多遺稿”。。
《〈詩〉〈葛生〉〈采薇〉新義》,1982年3月發(fā)表于《文史》13輯,署名聞一多遺著。
《詩經新義三則》這是聞一多未刊稿的一部分,這三則是《綢繆》《小戎》《蒹葭》。,發(fā)表于《黃石師院學報》1983年第2期和第3期。
《詩經通義乙》(寫作時間不詳,包括《周南》《召南》《邶風》《鄘風》《衛(wèi)風》《王風》《鄭風》《齊風》《魏風》《唐風》《秦風》《陳風》《檜風》《曹風》《豳風》《小雅》),收入1993年版湖北人民出版社《聞一多全集》(四)《詩經編下》《整理說明》:《詩經通義乙》系著者未定、未刊稿,據北京圖書館所藏手稿照相復制件整理。手稿照相復制件封面題有“詩經新義”字樣,當系清理著者遺稿者所加,且書稿體制異于第三卷《詩經新義》,而近乎《詩經通義甲》,故仿開明版《聞一多全集·風詩類鈔》之分甲、乙,今定名為《詩經通義乙》?!堵勔欢嗳罚ㄋ模比嗣癯霭嫔?993年版,第4頁。下引《聞一多全集》皆為此版,恕不另注。[1](第四冊,p.4)。
《詩風辨體》,約寫于1934年,收入1993年版湖北人民出版社《聞一多全集》(四)《詩經編下》。
《詩經詞類》(未完稿),約寫于1934年,收入1993年版湖北人民出版社《聞一多全集》(四)《詩經編下》。
《關雎篇》,原載云南某周報,具體時間不詳。收入1993年版湖北人民出版社《聞一多全集》(十二)。
《詩經通義》,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
至今還有許多未刊稿,如《讀關雎章札記》(寫于1919年1月3日)《詩經雜記》(約寫于1934年)《說風》《說興》《比興》《民歌》《詩經聲訓》《詩經今譯》《禮記引詩》《風詩中的代語》《璞堂雜記》(詩類)《芳草強懿劑》《說魚雜記》《詩經長編》共14種,其中《詩經長編》佚失。
(二)聞一多對《詩經》性質的認識及研究的方法是正確的
關于對《詩經》性質的認識。
在古代經生那里,不論是今文三家,還是古文《毛詩》;也不論是漢學,還是宋學,都把《詩經》當作政教經典加以解說和運用。
民國時期的學者普遍認為,古代詩經學從研究方法到研究目的都存在問題,疑古思辨成為民國時期詩經學研究的主要時代特征。
聞一多重視《詩經》在我國文化發(fā)展史上的重要地位。他說:“《三百篇》的時代,確乎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我們的文化大體上是從這一剛開端的時期就定型了。文化定型了,文學也定型了,從此以后二千年間,詩——抒情詩,始終是我國文學的正統(tǒng)的類型……詩似乎也沒有在第二個國度里,像它在這里發(fā)揮過的那樣大的社會功能。在我們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生活。維系封建精神的是禮樂,闡發(fā)禮樂意義的是詩,所以詩支持了那整個封建時代的文化。”[1](《文學的歷史動向》,第十冊,p.17)
同時也認識到,古代經學家強加給《詩經》種種政教經義,掩蓋了《詩經》作為文學作品的真面目。聞一多指出:“漢人功利觀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的課本;宋人稍好點,又拉著道學不放手——一股頭巾氣;清人較為客觀,但訓詁學不是詩;近人囊中滿是科學方法,真厲害。無奈歷史——唯物史觀的與非唯物史觀的,離詩還是很遠。明明一部歌謠集,為什么沒人認真的把它當文藝看呢!”[1](《匡齋尺牘》,第三冊,p.214)
關于《詩經》研究的目的。
聞一多揭示了在封建社會里《詩經》被長期曲解的事實,他始終堅持《詩經》是一部歌謠集,要把它當作文藝看。聞一多對《詩經》研究的目的,就是要還《詩經》以本來的真面目。
關于《詩經》研究的方法。
聞一多將清代樸學大師們的訓詁學、文字學、音韻學與西方的民俗學、心理學、人類文化學等理論分析結合,將作品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結合,將文獻的校正與詞義的詮釋結合,將作品本義的考索與歷史、社會問題的思考結合。
聞一多對《詩經》研究的觀念、方法是正確的,并提出了許多重要觀點。
聞一多在《匡齋尺牘》中說:“在今天要看到《詩經》的真面目”,至少有三重困難:
第一重困難是圣人的“點化”所造成的障礙,“那圣人或‘圣人們賜給它的點化,最是我們的障礙。當儒家道統(tǒng)面前香火正盛時,自然《詩經》的面目正因其不是真的,才更莊嚴,更神圣。但在今天,我們要的恐怕是真,不是神圣。(真中自有著它的神圣在?。┪覀儾幌『蹦且环贮c化,雖然是圣人的。讀詩時,我們要了解的是詩人,不是圣人”[1](《匡齋尺牘》,第三冊,p.199)。因為中國古代經學讀解、傳播經學的目的與我們今日學術研究的求真不同,它不是探尋作者本意,而多是以經學為工具,以比、興比附為闡釋方法,發(fā)揮經義,為當時的政治服務。圣人的點化,在方法上多屬于接受美學;在效果上,其影響遠遠超過《詩經》作品本身的影響。
第二重困難是2500年的時空距離造成的障礙,“《詩經》的作者生在起碼二千五百年以前。用我們自己的眼光,我們自己的心理去讀《詩經》,行嗎?惟其如此,我們才要設法建立一個客觀標準,雖則客觀依然是性對的……時空兩方面推論的材料既都沒有,所謂客觀的標準從何建立呢?……用漢后的民歌解釋周初的民歌,民歌與民歌比,誠然有點益處,但周初與漢后之間,你望,一重的時間的霧可密著咧!這方法的危險,你要小心,恐怕是與它的便利一般大的?!睍r代久遠,資料匱乏,很難找到讀解《詩經》真面目的客觀標準。
第三重困難是現代讀者與2500年前“詩人”的心理距離造成的障礙,“文化既不是一件衣裳,可以隨你的興致脫下來,穿上去,那么,你如何能擺開你的主見,去悟入那完全和你生疏的‘詩人的心理!當然,這也是一切的文藝鑒賞的難關,但《詩經》恐怕是難中之難,因為,它是和我們太生疏了。”此即西方哲人所言“我思故我在”造成的讀解困難,主觀偏見是客觀存在的,難以逾越。
聞一多還提出對《詩經》的研究要求真求美。通過《詩經》的創(chuàng)作背景考辨《詩經》作品的本義,在內容上求其真;按照詩歌的文學特質感悟《詩經》的審美價值,在形式上求其美。
用“《詩經》時代”的眼光讀《詩經》,其用“詩”的眼光讀《詩經》,是求真求美[1](《匡齋尺牘》,第三冊,p.215)。
把讀者帶到《詩經》的時代,這在當時是非常深刻的認識。任何文化現象都是一定時代的產物,脫離《詩經》發(fā)生的時代文化背景研究《詩經》,永遠說不清楚。
聞一多針對這“三重困難”提出了研究《詩經》的方法:
縮短時間距離——用語體文將《詩經》移至讀者的時代用下列方法帶讀者到《詩經》的時代
考古學 關于名物盡量以圖畫代解說
民俗學
語言學
聲韻 摹聲字標者以聲見義(聲訓)訓正字不理錯字
文字 肖形字舉出古體以形見義(形訓)
意義 直探本源
注意古歌詩特有的技巧
象征庾語symbolism-
諧聲庾語 puns -
其他
以串講通全篇大義[1](《風詩類鈔·序例提綱》,第四冊,p.457)
同是“縮短時間距離”,但這是兩個不同的角度,“用語體文把《詩經》移至讀者的時代”,是指表述,是用白話散文串講解說《詩經》,以便一般讀者的理解;“帶讀者到《詩經》的時代”,則是指研究,是根據《詩經》創(chuàng)作的歷史文化背景考索“《詩經》的真面目”。
(三)聞一多《詩經》研究的成就豐碩
由于研究方法得當,新見頻出。郭沫若開明版《聞一多全集·序言》中說:“他那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賅博,立說的新穎而翔實,不僅是前無古人,恐怕還要后無來者的……像這樣細密新穎地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的勝義,在全稿中觸目皆是,真是到了可以使人瞠惑的地步?!?/p>
如聞一多對《芣苡》的多角度研究:
從歷史文化背景考察:“古代有種傳說,見于《禮含文嘉》、《論衡》、《吳越春秋》等書,說是禹母吞薏苡而生禹,所以夏人姓姒。這薏苡即是芣苡。古籍中凡提到芣苡,都說它有‘宜子的功能,那便是因禹母吞芣苡而孕禹的故事產生的一種觀念。”[1](《匡齋尺牘》,第三冊,p.204)
從古音韻學考察:“‘芣從‘不聲,‘胚字從‘丕聲,‘不‘丕本是一字,所以古音‘芣讀為‘胚……古音‘胎讀為‘苡?!]苡與‘胚胎古音既不分,證以‘聲同義亦同的原則,便知道‘芣苡的本意就是‘胚胎,其字本只作‘不以,后來用為植物名變作‘芣苡,用在人身上變作‘胚胎”。所以,“芣苡”原來和“胚胎”同音,當然也可用作雙關語。
從語義學上說,聞一多指出:“芣苡是一種植物,也是一種品性,一個allegory。”(寓意)“因為,‘芣苡若不是一個allegory,包含著一種意義,一個故事的allegory,(意義的暗號,故事的引線,就是那字音。)這首詩便等于一篇囈語了?!?/p>
從生物學上說,“采芣苡的習俗,便是性本能的演出,而《芣苡》這首詩便是那種本能的吶喊了?!薄敖Y子的欲望,在原始女性,是強烈得非常,強到恐怕不是我們能想象的程度。”
再從社會學觀點看,“宗法社會里是沒有‘個人的,一個人的存在是為他的種族而存在的,一個女人是在為種族傳遞并蕃衍生機的功能上而存在著的。如果她不能證實這功能,就得被她的儕類賤視,被她的男人詛咒以致驅逐,而尤其令人膽顫的是據說還得遭神——祖宗的譴責?!?/p>
如聞一多認為,《狼跋》所描繪的像是一幅漫畫,以肥大的狼搖搖晃晃走路的神態(tài),比喻大腹便便的公孫:“此詩上文以跋胡疐尾說明老狼行步艱難,下文即描寫公孫的赤舄,可知詩意是以狼之跋胡疐尾形容公孫的步態(tài)。一只肥大的狼,走起路來,身子作跳板(seesaw)壯,前后更迭的一起一伏,往前傾時,前腳差點踩著頸下垂著的胡,往后坐時,后腳又像要踏上拖地的尾巴——這樣形容一個胖子走路時,笨重、艱難,身體搖動得厲害,而進展并未為之加速的一副模樣,可謂得其神似了……這首詩整個的氛圍是幽默的,把公孫比作一只狼,正是開玩笑?!盵1](《匡齋尺牘》,第三冊,p.218)
如聞一多《姜嫄履大人跡考》認為,《詩經·大雅·生民》中寫姜嫄“履帝武敏歆”而生后稷,是“周初人傳其先祖感生之故事……履跡乃祭祀儀式之一部分,疑即一種象征的舞蹈。所謂‘帝實即代表上帝之神尸。神尸舞于前,姜嫄尾隨其后,踐神尸之跡而舞,其事可樂,故曰:‘履帝武敏歆,猶言與尸伴舞而心甚悅喜也?!樨梗榱至x光讀為愒,息也,至確。蓋舞畢而相攜止息于幽閑之處,因而有孕也”[1](《姜嫄履大人跡考》,第三冊,p.50)。
諸如此類的研究代表著聞一多,乃至整個民國時期《詩經》研究的最高成就。
最難能可貴的是,聞一多始終堅持求真的科學態(tài)度,一旦發(fā)現自己的錯誤便能夠及時更正。
如兩千多年來都以為《邶風·新臺》“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的“鴻”是鴻鵠,聞一多《詩新臺鴻字說》經多方考證,認為這“鴻”字乃指蟾蜍,即蛤蟆?!缎屡_》是說本來求年輕的愛侶,卻得到了一個弓腰駝背的老頭子,就像本來想打魚卻打到了蛤蟆一樣。此文一出,贏得一片喝彩。但當聞一多研讀《豳風·九罭》“鴻飛遵渚,公歸無所”時,發(fā)現之前對《新臺》“鴻”字的考證可能錯了,就及時更正說:“‘鴻‘公諧聲,‘鴻是雙關語。我從前把這鴻字解釋為蝦蟆的異名,雖然證據也夠確鑿的,但與《九罭篇》的鴻字對照了看,似乎仍以訓為鳥名為妥?!盵1](《說魚》,第三冊,p.240)
(四)聞一多《詩經》研究中存在理論與實踐不盡相符的現象
當然,聞一多《詩經》研究中也存在一些問題,如存在理論與實踐不盡相符的現象,在理論上認識到用后世文學現象推求《詩經》的局限性,但在考證中又采用很多近世黔滇地帶白話民歌以推求《詩經》作品本義。有時結論過于簡單武斷,如言:“《左傳》是一部穢史,《詩經》是一部淫詩”[1](《詩經的性欲觀》,第三冊,p.190),說《詩經》之“興”是廋語。有時邏輯上出現混亂,如《風詩類鈔乙》將《國風》分為婚姻、家庭、社會三類詩,所分三類詩在內容上是交叉的;對“魚”興意的解說則是以偏概全。
二、聞一多對《詩經》之興的認識
聞一多所言的三重困難在賦、比、興的研究中顯現得尤其明顯,很難逾越,聞一多也沒能逾越。
在民國時期,聞一多對《詩經》之“興”的研究用力也最多,但他以廋語解釋《詩經》之興,與興之本義、《詩經》創(chuàng)作實際,以及古人對興的認識皆不符,他認為“《國風》中凡言魚,皆兩性間互稱對方之廋語,無一實指魚者”[1](《詩經通義甲》,第三冊,p.313),對我們理解《國風》比、興喻義有啟發(fā)意義,但需要提示的是,以此言《國風》中“魚”的喻義也許是可以的,以此言《詩經》中“魚”的喻義則不可。因為天人物我之間只要存在相似相關的關系便可比、興,魚與人之間存在太多的相似相關的地方,以魚可喻多意,以魚喻男女之事只是眾多喻義之一,而不是唯一,不可以偏概全。
(一)聞一多以廋語解釋《詩經》之興,與興之本義、《詩經》創(chuàng)作實際以及古人對興的認識皆不符
聞一多認為,《詩經》中的“興”與《周易》中的“象”都是廋語,也稱隱語,他說:
隱在《六經》中,相當于易的“象”和詩的“興”(喻不用講,是詩的“比”),預言必須有神秘性(天機不可泄露),所以占卜家的語言少不了象?!对姟贰鳛樯鐣?、政治詩的雅,和作為風情詩的風,在各種性質的沓布(taboo)的監(jiān)視下,必須帶有偽裝,秘密活動,所以詩人的語言中,尤其不能沒有興。象與興實際都是隱,有話不能明說的隱。
《易》中的象與《詩》中的興,上文說過,本是一回事,所以后世批評家也稱《詩》中的興為“興象”。西洋人所謂意象,象征,都是同類的東西,而用中國術語說來,實在都是隱。[1](《說魚》,第三冊,pp.231-232)
重現“《詩經》的真面目”需要客觀標準,重現《詩經》之“興”的真面目也需要客觀標準。
從“興”法自身言,《周禮·春官·大師》最初提出“興”的概念時就語焉不詳,其所言“興”法本義,究竟是用詩方法,還是寫詩方法,還是兼指二法?用“興”法分析《詩經》的藝術形式與思想內容就存在起辭、起情與譬喻、感發(fā)聯想、譎諫等多個角度;自古以來,研究者又各有各的研究角度,于是對“興”的研究與評價就存在多個角度。
若從《毛傳》所標116興及其對詩義的解釋說,這116興中絕大部分是譬喻,但不完全是譬喻,有些是由相關關系引發(fā)的相關聯想。如《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薄睹珎鳌纷⒃唬骸皯n者之興也?!笨追f達《正義》說:“不云興也,而云憂者之興,明有異于余興也。余興言采菜,即取采菜喻;言生長,即以生長喻。此言采菜而取憂為興,故特言憂者之興,言興取其憂而已,不取其采菜也……言勤事采菜,尚不盈筐,言其憂之極?!盵2](pp.277-278)以“器之易盈而不盈”的結果使人推想“其憂之極”的原因,以效果寫原因,屬相關聯想,故從《毛傳》所標興及其對詩義的解釋說,其所言興更接近今日心理學中所說的感發(fā)聯想,由物我相似、相關關系引發(fā)的感發(fā)聯想。相似聯想在修辭上說即譬喻,相關聯想在修辭學上則很難對應。
若以漢代經生的解釋為標準,漢代經生認為,興即感發(fā)聯想,其中大部分是譬喻,而譬喻屬修辭概念,是由物我之間相似關系形成的修辭方法。聞一多將不同范疇的概念混淆了,隱語、意象與興是不同范疇的概念。而隱語、興象不屬于修辭概念。象征的概念可大可小,是否屬于修辭概念,現在尚無定論。
若從修辭角度說,由物我相似關系形成的隱語、意象,在修辭上屬于譬喻;象征是現代的概念,在古代皆稱之為譬喻。
若從效果說,古人所用譬喻并非全都為隱喻,有些恰恰是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用人們熟知的彼物比此物,而使人知曉此物。
若從邏輯關系說,隱語與興之間是交叉關系,興中含有聞一多所說“不能明說”的隱語,但隱語未必皆興,興未必皆隱語;意象與興是種屬關系,興皆為意象,但意象未必皆興。
若從思維方式說,即便隱語、興象與興分屬不同范疇,即便目的、效果不同,其思維方式卻是相同的,都是基于物我之間相似相關關系的聯想。
若“用‘《詩經》時代的眼光”,“用‘詩的眼光”讀《毛傳》所標興,“求真求美”,《詩經》中興的表現形式與功能都很寬泛,并無嚴格的限定。在位置上,興既可在章首,也可在章中。在功能上,興既可在章中單純起情,也可在章首單純起辭協(xié)韻,也可起辭兼起情。《詩經》中很多興以物起辭協(xié)韻,興與下文無意義的關聯;若意義上有關聯,只不過表意言情委婉一些而已,并不是“天機不可泄露”,“有話不能明說”;興與廋語最明顯的不同是,興可以起辭協(xié)韻,隱語沒有起辭協(xié)韻的功能。
聞一多顯然是受古代經生解釋的影響,更過關注興的表意功能,而忽視了興起辭協(xié)韻的功能。他與顧頡剛等人是截然不同的研究方向,一個只重內容的喻義,一個只重形式的起辭協(xié)韻。
聞一多以廋語解釋《詩經》之興,與興之本義、《詩經》創(chuàng)作實際以及古人對興的認識皆不符。
(二)聞一多認為“《國風》中凡言魚,皆兩性間互稱對方之廋語,無一實指魚者”, 與《詩經》中魚之興意不盡相符
聞一多的貢獻不在對“興”含義的界定,而在于運用興法對《詩經》中“魚”(喻體)的喻意(本體)的考辨。
聞一多認為,興即隱語,《詩經》中的魚是隱語。盡管隱語與興并非完全對應的概念,盡管《詩經》中所說的魚,應屬于古代文論中的意象,盡管聞一多《說魚》中所分析的8首詩中,《毛傳》只在《齊風·敝笱》《豳風·九罭》《衛(wèi)風·竹竿》3首詩下標興,但應當承認的是,聞一多《說魚》所分析的涉及魚意象的詩句形式上基本符合《毛傳》所標興的標準。特別是聞一多對魚意象喻義的考辨,對我們理解興意確實有啟發(fā)意義。
聞一多認為,《詩經》中“以魚來代替‘匹偶或情侶”[1](《說魚》,第三冊,p.233),并把這8首詩中的魚及與其相關的意象分為四類分析。
第一類,直接以魚意象喻匹偶,如:
《周南·汝墳》:“魴魚赪尾,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邇?!甭勔欢嗾J為,此以魴魚勞苦尾變紅喻“王孫情緒之熱烈”[1](《說魚》,第三冊, p.234)。
《齊風·敝笱》:“敝笱在梁,其魚魴鰥。齊子歸止,其從如云。”鄭玄《箋》:“魴也,鰥也,魚之易制者,然而敝敗之笱不能制。興者,喻魯桓微弱,不能防閑文姜”[2](p.353),認為以魚喻文姜,魯桓公不能管制文姜,聽憑文姜與齊襄公鬼混。聞一多認為:“敝笱象征沒有節(jié)操的女性,唯唯然自由出進的各色魚類,象征她所接觸的眾男子?!盵1](《說魚》,第三冊, p.234)
第二類以打魚、釣魚意象喻求偶,如:
《邶風·新臺》:“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薄对娦颉罚?“刺衛(wèi)宣公也,納伋之妻,作新臺于河上而要之。”《毛傳》:“言所得非所求也?!编嵭豆{》:“設魚網者宜得魚,鴻乃鳥也,反離焉。猶齊女以禮來求世子,而得宣公?!盵2](P.311)
《豳風·九罭》:“九罭之魚,鱒魴。我覯之子,袞衣繡裳?!薄对娦颉氛f是周大夫美周公,鄭玄認為是東人愿留周公之詩。而聞一多認為這是男女之事的詩,說:“九罭是密網,鱒魴是大魚,用密網來攔大魚,魚必然逃不掉,好比用截留袞衣的手段來留公子,公子也必然走不脫一樣。”[1] (《說魚》,第三冊, p.241姑錄備考)
《召南·何彼秾矣》:“其釣維何,維絲伊緡。齊侯之子,平王之孫?!币葬烎~喻男求女。
《衛(wèi)風·竹竿》:“籊籊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以釣魚喻男思女。
第三類是“以烹魚或吃魚喻合歡或結配”[1](《說魚》,第三冊,p.244),如:
《檜風·匪風》:“誰能烹魚?”以烹魚喻女思男。
《陳風·衡門》:“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以食魚喻男思女。
第四類是以吃魚的鳥獸喻男女之事,“將被動方面比作魚外,又將主動方面比作一種吃魚的鳥類”[1](《說魚》,第三冊,p.246),如:
《曹風·候人》:“維鵜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甭勔欢嗾f:“佇立在魚梁上,連嘴都沒浸濕的鵜鶘,當然是沒捕著魚的。這是拿鵜鶘捕不著魚,比女子見不著她所焦心期待的男人。”[1](《說魚》,第三冊,p.247)即將鵜鶘比為女子,將潛在的魚比作男子,但聯系全詩看:“彼候人兮,何戈與祋。彼其之子,三百赤芾。維鵜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維鵜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薈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孌兮,季女斯饑?!?/p>
古今對此詩理解分歧很大,或曰臣思君,或曰女思男。細讀詩文,此詩很有可能是以“女思男”的形式寫“臣思君”。中國古人認為,天人合一,且世界萬事萬物皆由陰陽構成,《周易》已奠定“以男女喻君臣”的說理、抒情模式,《詩經》中比、興中也多有表現[3]。
聞一多的考證翔實細密,言“《國風》中凡言魚,皆兩性間互稱對方之廋語,無一實指魚者”[1](《詩經通義甲》,第三冊,p.313),對我們理解比、興喻義,理解《國風》皆大有裨益,但需要提示的是,以此言《國風》這8篇風詩中“魚”的喻義也許是可以的,以此言《詩經》中“魚”的喻義則不可。
因為《詩經》中的魚意象是豐富多彩的,相關的詩作達有二三十篇之多。
在表現方法上,可比,可興。也可賦,直寫其魚,并無喻義,如《小雅·魚麗》:
魚麗于罶,鲿鯊。君子有酒,旨且多。
魚麗于罶,魴鱧。君子有酒,多且旨。
魚麗于罶,鰋鯉。君子有酒,旨且有。
物其多矣,維其嘉矣!物其旨矣,維其偕矣!
物其有矣,維其時矣。
此詩即直陳其魚,“美萬物盛多”[2](P.417)。
又如《大雅·韓奕》:“蹶父孔武,靡國不到。為韓姞相攸,莫如韓樂??讟讽n土,川澤訏訏,魴鱮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羆,有貓有虎。慶既令居,韓姞燕譽”,直陳魚的繁多、活躍來表現土地的富饒、生活的富足。
在喻義上,魚的喻義也不局限于兩性之事。天人物我之間只要存在相似相關的關系,就可感發(fā)志意,引譬連類以為比,興,而魚及相關意象與人之間存在多方的相似相關:
在形狀上,魚口、魚笱似女陰,故可喻女;魚身似男根,故可喻男。
在功能上,魚的繁殖力強,而生育繁衍多子多孫傳宗接代是當時婚姻的主要目的,故可喻兩性之事。
魚的繁殖力強,又諧音余,故可喻豐收富足。如《小雅·無羊》:“牧人乃夢,眾維魚矣,旐維旟矣,大人占之;眾維魚矣,實維豐年;旐維旟矣,室家溱溱?!币贼~喻豐年,牛羊蕃盛。
在人的感悟中,魚是悠游自在的,故可以魚喻悠游自在。如《小雅·魚藻》:“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王在在鎬,豈樂飲酒。”以魚在富足安定的環(huán)境中的安樂自在,比擬鎬京中君王的宴飲、安居之樂。毛《傳》解為“魚以依蒲藻為得其性”,鄭《箋》引申為詩中是以魚的得其所喻“此時人物皆得其所”[2](p.488)。王在鎬京的舒適生活,還暗喻了天下太平、萬物和諧的社會環(huán)境。
又如《大雅·旱麓》,這首詩的主題《毛詩序》解為“受祖也”,也就是歌頌祭祖得福。其中與魚意象相關的詩句是:“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豈弟君子,遐不作人?”對于“鳶飛戾天,魚躍于淵”一句,毛《傳》以為是寫“上下察也”,孔《疏》敷衍為:“其上則鳶鳥得飛至于天以游翔,其下則魚皆跳躍于淵中而喜樂。是道被飛潛,萬物得所,化之明察故也?!盵2](p.516)也就是以魚在“淵”中自在地跳躍寫萬物的太平和諧,進而歌頌王道大化天下,興起后面“君子”披化而德進,如作新人。還有一種說法,將末句中的“作人”側重理解為“培養(yǎng)人才”,將“魚躍于淵”理解為為人才創(chuàng)造良好的環(huán)境,使其能各盡其才,猶今語“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4](p.695)。這兩種說法都是通過分析魚所處的環(huán)境——“淵”,以及魚在這一環(huán)境中的情態(tài)——“躍”來解釋的。
再來看《大雅·靈臺》一詩?!睹献印ち夯萃酢吩疲骸拔耐跻悦窳榕_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盵5](pp.2665-2666)這就將《靈臺》的詩旨解釋得很清楚了。詩中涉及魚意象的詩句是:“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翯翯。王在靈沼,于牣魚躍?!?/p>
姚際恒在《詩經通論》中指出:“鹿本駭而伏,魚本潛而躍,皆言其自得無畏人之意,寫物理入妙?!盵6](p.274)“王在靈沼,于牣魚躍”,以魚的情態(tài)暗示人民在君王的統(tǒng)治和教化下過著安樂的生活,并表達了對君王的愛戴。
可以參考的是,《禮記·喪大記》在記載棺飾的等級規(guī)格時,國君與大夫的棺飾上都有“魚躍拂池”。鄭玄《注》解釋道:“君、大夫以銅為魚,縣于池下……士則去魚?!盵2](p.1584)棺飾上以池中的有無魚躍來區(qū)分等級,以“魚躍拂池”烘托君與大夫的身份地位,這與《靈臺》中以“于牣魚躍”贊美文王是相通的。
在另一些詩篇中,詩人還借助魚的潛藏逃遁描寫人們憂懼哀怨的心態(tài)及隱遁避禍的行止,突出社會環(huán)境的黑暗和混亂。如《小雅·鶴鳴》《小雅·正月》和《小雅·四月》。
首先看《小雅·鶴鳴》: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萚。它山之石,可以為錯。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魚在于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毛詩序》解這首詩的主旨為“誨宣王也”,毛《傳》解釋為:“誨,教也。教宣王求賢人之未仕者”[2](p.433),現代學者程俊英在《詩經譯注》中稱之為“招隱詩”[7](p.277)。
“魚潛在淵,或在于渚”一句,毛《傳》解為:“良魚在淵,小魚在渚”,鄭《箋》解為“此言魚之性寒則逃于淵,溫則見于渚,喻賢者世亂則隱,治平則出,在時君也”;孔《疏》解釋為:“小魚不能入淵而在渚,良魚則能逃處于深淵。以興人有能深隱者,或出于世者。小人不能自隱而處世,君子則能逃遯而隱居。逃遯之人多是賢者,故令王求之”[2](p.433)。鄭氏的解釋以魚所處的“淵”與“渚”之環(huán)境象征政治環(huán)境的清明與混亂,重在強調君主要為詩中的“魚”,即賢人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资系慕忉寗t以處“淵”、處“渚”的不同來區(qū)分魚的不同,即比擬人之為“君子”、“小人”的不同,進而突出在淵之魚,即遁世之君子的賢能,來說明招賢者隱士的必要。這兩種說法雖有出入,但都重在以魚所處的環(huán)境,來表達求賢人隱士的主題。
陳子展在《詩經直解》中認為,這首詩是寫實的。他說:“《鶴鳴》,似是一篇《小園賦》,為后世田園山水一派詩之濫觴?!盵8](p.617)那么“魚潛在淵,或在于渚”即以描寫魚的悠游自在,寫景物的清新自然,進而表現作者的閑情逸致。
再來看《小雅·正月》,這是一首政治怨刺詩,《毛詩序》解為“大夫刺幽王也”。詩中出現魚意象的詩句是:“魚在于沼,亦匪克樂。潛雖伏矣,亦孔之炤。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
鄭《箋》釋云:“池魚之所樂而非能樂,其潛伏于淵,又不足以逃,甚炤炤易見。以喻時賢者在朝廷,道不行無所樂,退而窮處,又無所止也?!盵2](p.443)據此,詩中寫魚在“沼”不樂,潛伏亦憂,以魚在這兩種不同環(huán)境中均憂懼不已,比喻賢人在國君昏昧,政治混亂的情況下出仕、隱居都“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凸顯了政治環(huán)境的黑暗。
再來看《小雅·四月》,這也是一首政治怨刺詩,《毛詩序》以為,是“大夫刺幽王也。在位貪殘,下國構禍,怨亂并興焉”。詩中涉及魚意象的詩句是:
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鳣匪鮪,潛逃于淵。
鄭《箋》解為:“鯉鮪之處淵,性自然也……非鯉鮪能處淵,皆驚駭辟害爾。喻民性安土重遷,今而逃走,亦畏亂政故”;孔《疏》解為:“鳣也、鮪也,長大之魚,乃潛逃于淵。今賢者非鳣非鮪也,何為隱遁避亂,如魚之潛逃于淵也?是貪殘居位,不可得而治,大德潛遁,不可得而用,所以大亂而不振也”[2]卷十三,p.463。鄭氏的解釋將魚泛比作人民,孔氏的解釋將魚比賢人,看語氣很可能是詩人自比為魚,以非魚而不得不逃避,反映了現實的黑暗、殘暴,表達了強烈的悲憤之情。
天人物我之間只要存在相似相關的關系便可比、興,魚與人之間存在太多的相似相關的地方,以魚可喻多意,以魚喻男女之事只是眾多喻義之一,而不是唯一,切不可以偏概全。
聞一多的《詩經》研究體現出民國時期《詩經》研究的時代精神。在研究目的上,掃除歷代經生的政教附會,重現“《詩經》的真面目”;在研究方法上,結合“《詩經》時代”讀《詩經》,用“詩”的眼光讀《詩經》;在實踐上,有時疑古創(chuàng)新有余,思辨論證不足。
[參 考 文 獻]
[1]聞一多.聞一多全集[M]. 長沙: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2]阮元,???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
[3]魯洪生.《詩經》比、興中的“以男女喻君臣”[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12(4).
[4]周嘯天.詩經楚辭鑒賞辭典[K].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0.
[5]孫奭.孟子注疏[C]//阮元,???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
[6]姚際恒.詩經通論[M].北京:中華書局,1958.
[7]程俊英.詩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8]陳子展.詩經直解[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
(作者系首都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責任編輯 洪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