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納斯

摘 要：王小波小說中有著十分濃厚的死亡情結(jié)，他以狂歡、戲謔和夸張的筆法描寫死亡場景，又通過展現(xiàn)死亡與性欲的緊密聯(lián)系，賦予死亡釋放生命、掙脫困境的意義。他揭示了人的生存面臨著雙重困境：不欲陷入虛無與身不由己走向死亡，欲在死亡前有所作為而身不由己變得無趣、無智、無情，對權(quán)力話語進(jìn)行了深刻批判。

關(guān)鍵詞：王小波 死亡意識 生存困境王小波的作品具有十分濃厚的死亡情結(jié)。這不僅表現(xiàn)在幾乎每一部小說中都描寫了死亡場景，更表現(xiàn)在他對死亡天馬行空的想象、豐富多彩的敘事與孜孜不倦的表達(dá)。王小波小說中的死亡場景（包括死亡想象）大致可以分為幾類：（1）艷麗美好、狂歡化的死亡場景；（2）滑稽、戲謔的死亡場景；（3）丑惡的死亡場景。三者在敘事上的共同特點是想象力豐富奇特，筆法夸張或怪誕，顛覆了死亡固有的莊嚴(yán)肅穆印象。作者對死亡場景漫畫式、夸張化、狂歡化的描寫，或具有游戲的性質(zhì)，或舉重若輕地表達(dá)諷刺與批判，使形式本身就具有意義。這種敘事方式，與他小說中對歷史上漠視人類生命和尊嚴(yán)的各種暴行進(jìn)行諷刺，對無智、無趣、庸俗的世界進(jìn)行反抗，對權(quán)力造成人生存困境進(jìn)行批判的主題相一致。

本文結(jié)合王小波主要小說作品①中關(guān)于死亡的敘述，探究王小波的死亡意識及其與王小波小說主題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一、釋放生命：死亡與性欲

在王小波的小說中，死欲和愛欲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一道獨特的景觀。瀕死體驗或死亡想象能夠刺激人的性欲，正如《似水流年》中所寫：“臨刑前的示眾場面，血跡斑斑酷烈無比的執(zhí)行，白馬銀車的送葬行列，都能引起我的性沖動。在酷刑中勃起，在屠刀下性交，在臨終時咒罵和射精，就是我從小盼望的事?！野职衷缇桶l(fā)現(xiàn)我有種尋死傾向……”②171他的小說中多處寫到死亡對性欲的刺激，不同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性與死的緊緊糾纏，可以成為解讀王小波死亡意識的具有隱喻性的符碼。

在《三十而立》的寫作草稿中，有著對這種與性欲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死欲的極為細(xì)膩真實的描述。這是王二給小轉(zhuǎn)鈴講的他小時候沿著河邊向城里去的路上的事：

……當(dāng)我撥弄死人頭骨時勃起了，這是有生第一次。勃起可以是對很多事的反應(yīng)……第一次是對死亡的反應(yīng)。以后是這樣的：每當(dāng)想到死亡，反應(yīng)就格外強烈。尤其是想到死之將近，就會把其他事放下，在這件事上盡情發(fā)揮。性和死乃是雙生的姐妹。到了這種時刻，我的小和尚直挺挺，望虛空里搠去。

……對很多生物來說，性交就是死亡游戲……③194-198

在王小波的作品中，恐怕再找不到一篇比這些文字對死亡感覺有更細(xì)膩、更坦誠、更富于感情的書寫了。作者以極富詩意的語言寫出了直面死亡的感覺——先是驚慌和恐懼，然后陷入極度的寂靜，就像被綠色的空氣慢慢壓進(jìn)水底，向下沉去，永遠(yuǎn)沉到虛無中去。盡管能夠認(rèn)識到死亡是“將來我也會是這樣”的必然，但死亡背后的虛空依然讓人覺得恐懼和無法忍受。

死亡的恐懼與性的快感，二者都是生理的本能，都是臨界的、極限的體驗。死亡意味著人精神與身體、生存痕跡的消滅，因此造就人在死亡之前生命力量的集中噴發(fā)，對自我生存感覺的釋放與關(guān)注，而在王小波的小說語境中，這一心態(tài)最直接有力的表現(xiàn)就是性欲。同時，在進(jìn)入無盡的虛空之前，人拋開一切權(quán)力和話語對自己的控制，暫時地沖撞開由身體的死亡與社會權(quán)力的制約造成的二重生存困境，使人性中最自由奔放、最隨心所欲、最不受拘束的力量奔騰涌現(xiàn)?！吧蛑?，躲避死，也依然是沉淪著向死而在。存在同死亡連在一起；生存之領(lǐng)悟始于懂得死亡……死亡是每個人自己的無可替代的可能性?！雹芤孕詾榻椋劳鋈〉昧酸尫派?、掙脫困境的意義，在感受死亡中兩種相似的極限體驗取得了共通之處，因而“在驚恐之中，快感油然而生”。這一對死亡的表現(xiàn)方式，與下文將要分析的以死亡脫離生存困境可以互為呼應(yīng)。

二、深層意蘊：生存困境與死亡意識

王小波的死亡意識與其小說的主體建構(gòu)、小說中對生命的深刻思考維度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死亡是人生的終結(jié)，是必經(jīng)的、自然的生命過程，王小波對死亡的表述本身就含有對人的存在的悲劇性意味的表述：“看著這些骨骼我想，將來我也會是這樣?！币驗槭亲匀坏模劳鍪歉蓛裟酥劣H切的，在它面前人人平等。然而另一方面，死后的虛無卻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死亡意味著人的渺小和無助再一次得到確認(rèn)：“我很渺小，無論做了什么，都是同樣的渺小。但是只要我還在走動，就超越了死亡?！雹?18死亡意味著個體陷入永恒的虛無，而時間的流逝，正是在把人無可挽回地帶向衰老和死亡。盡管年輕時的王二“覺得自己會永遠(yuǎn)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我”，⑤但衰老的刑罰還是會一天一天地來到，逝水流年無法抓住，也無可挽回。

即便死亡無法抵擋，為了“超越死亡”，人必須有所為，要“在上天所賜的衰老之刑面前，挺起腰桿，證明我是個好樣的”。②197為此，人要度過有智、有趣、有愛的一生。然而荒謬之處就在于，人連這一點都無法自主。這就是王小波小說中的一大主題——權(quán)力對人的控制和對人生存意志的脅迫，乃至對人尊嚴(yán)的踐踏。有時人是被迫的，只能做出像《我的陰陽兩界》中王二搬入地下室那樣有限的、消極的反抗；有時人甚至是主動與權(quán)力同化的，就如同《萬壽寺》中自動篡改歷史的諸君子；有時人是最終陷入絕望而放棄了掙扎的，如《白銀時代》《未來世界》等一系列反烏托邦敘事中的主人公，最后被“比”掉，完全失去了自由意志和生命活力，掙脫的欲望是如此微弱，有時連掙脫也不想了。

王小波小說揭示了人的生存面臨著雙重困境：不欲陷入虛無與身不由己走向死亡，欲在死亡前有所作為而身不由己變得無趣、無智、無情。前一重困境存在于人的生理與不可戰(zhàn)勝的自然，而后一重困境也正是最可怕、最嚴(yán)酷、最荒謬的困境，則來自于人的社會性存在本身。對于前一重困境，盡管王二抱持著復(fù)雜的情感，還是能夠鼓起勇氣直面死亡，接受衰老的刑罰。這種直面死亡的力量，恰恰來源于生存的有意義，然而這種有意義的生存卻又被后一重困境所鎖死，人的存在徹底陷入掙脫不出的重重囹圄之中。王小波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以個人的渺小力量是無法撼動社會這個龐然大物的，在權(quán)力的圍困之下人走投無路，只有回到自己的內(nèi)心，唯有確認(rèn)“不想做什么”的自由，沒有“去做什么”的自由?！澳愕淖杂删褪莿e人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或者別引人注目?！雹捱@種消極意義上的自由，是人對于他所處的環(huán)境最低限度（對于環(huán)境而言）也是最高限度（對于他自己而言）的反抗。

在這種巨大的絕望之下，人依然有兩種選擇，生存或死亡。要生存，唯有向死而生或似死而生——前者在保存自我的消極意義上維持著生存，后者索性完全屈服和異化，甚至自覺地改造自己。幾乎懷著一種自覺受虐般的甜蜜，向死而生的復(fù)雜感情和深沉意蘊呼之欲出：一個人無論是在身體還是精神的意義上，無論他對抗的是自然還是權(quán)力，都無比渺小。他唯有懷著巨大的悲愴，確認(rèn)屬于自己的消極自由，并以“不合作”作為反抗方式，盡管就連這種限度的自由有時都會使他引人注目（《我的陰陽兩界》中的王二）。在這種境況之下，人本身永遠(yuǎn)受虐的生存狀態(tài)，與他在實際生活中和性愛活動中對虐待或死亡的心理渴望達(dá)成了一致；或者說，作者以受刑或性虐，隱喻著人生存受虐的巨大困境（《黃金時代》王二與陳清揚、《革命時期的愛情》王二）。

或者，選擇殺死自己的內(nèi)心，在無所不在的權(quán)力規(guī)約下自動地束縛自己，完全屈服和異化，進(jìn)入癱軟的、和死一樣的生存狀態(tài)（《似水流年》中的劉老頭、《白銀時代》、《未來世界》、《黑鐵時代》、《黑鐵公寓》）。人不但無法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更自覺或不自覺地為權(quán)力所洗腦和改造，成為極權(quán)的幫兇。無論是自覺地改造自己，還是無法忍受最終選擇屈服，人都是受辱的、失去尊嚴(yán)的，他們的生存都是悲劇性的。作者以受虐、受管教、受刑、受監(jiān)視等隱喻這一喪失尊嚴(yán)的過程，并以死亡來詮釋這種毫無意義的生存狀態(tài)。處于這一境遇下的人，因為完全放棄了生存的尊嚴(yán)和意義，可以說是“精神崩潰”的，這種狀況與向死而生完全不同——在后者中，人至少還在心底保有自己的精神家園和生存想象，還有一點點“硬”，正如王小波在《未來世界》中所寫：“合作是個至高無上的范疇，它是不分時刻，不分男女的。它是一個‘接受的范疇，有所作為就不是合作?！雹?/p>

王小波或又重新將人的存在賦予死亡，回到生命的原點，指認(rèn)死亡為逃脫無趣世界的最終歸宿——人雖然沒有出生的自由，卻有死亡的自由（有時在權(quán)力的干涉下死也死得不自由），死亡也就成為了人逃離無智、無趣生活的解脫途徑，反而成為一種血淋淋的光榮。這是一種消極的反抗，蘊含著個人對抗權(quán)力的強韌、掙扎與苦痛。這種死亡，對于權(quán)力而言，是一種消解、震驚，因此作者傾向于以游戲、滑稽、艷麗、黑色幽默等各種筆法來表現(xiàn)，就是不從正面去寫其殘酷性，正是為了解構(gòu)權(quán)力的莊嚴(yán)肅穆。然而無論哪一種，生存還是死亡，都滲透著濃重的悲劇色彩，仿佛人的整個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悲劇。這種蒼涼感，是王小波小說敘事的底色，無論表面看起來多么荒唐、滑稽、怪誕、情色，也無法遮掩其哀慟和沉郁。或許正是因為絕望，作者才會有如此復(fù)雜而執(zhí)著的死亡情結(jié)。由“文革”中權(quán)力對人全方位的掌控、禁錮、滲透的敘事開始（《黃金時代》小說集），王小波最終借助生命（生命力，即性）與死亡，觸及了人難以逃脫的生存悖謬，他的小說也正因此超越了一時一地，獲得了通向永恒的意義。

注釋

① 王小波最具影響力和代表性的小說作品為《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和《黑鐵時代》四部小說集.《黃金時代》包括五部中篇小說《黃金時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革命時期的愛情》《我的陰陽兩界》，《白銀時代》包括四部中篇小說《白銀時代》《未來世界》《2015》《2010》，《青銅時代》包括三部長篇小說《萬壽寺》《紅拂夜奔》《尋找無雙》，《黑鐵時代》為未竟稿，包括《黑鐵時代》《黑鐵公寓》等中篇.此外《唐人故事》中的小說多在后期擴寫為《青銅時代》中的長篇，一些早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影響遠(yuǎn)不如時代四部曲大.因此，本文擬將《黃金時代》《白銀時代》和《青銅時代》三部小說集作為主要研究對象，《黑鐵時代》和其他小說作為參考補充.

② 王小波.似水流年[A]//黃金時代[C].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171.

③ 王小波.《三十而立》片段之二[A]//黑鐵時代[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94-198.

④ 陳嘉映.海德格爾哲學(xué)概論[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5：407-408.

⑤ 王小波.黃金時代[A]//黃金時代[C].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8.

⑥ 王小波.紅拂夜奔[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211.

⑦ 王小波.未來世界[A]//白銀時代[C].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113.

參考文獻(xiàn)

[1] 王小波.萬壽寺[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2] 王小波.黃金時代[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3] 王小波.黑鐵時代[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4] 陳嘉映.海德格爾哲學(xué)概論[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5.

[5] 王小波.紅拂夜奔[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6] 王小波.白銀時代[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