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靜靜
摘 要:與《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名劇相比,《橋》不僅作為殘篇出現(xiàn)在《曹禺全集》當中,而且其藝術價值也遜色許多,因而很少被學者專門研究。但考察這部劇的創(chuàng)作始末,就會發(fā)現(xiàn)《橋》的寫作經(jīng)歷了復雜的歷史時段,即新中國成立前和“文革”后兩個時間段。對這兩個時期的寫作進行研究,或許可以從中窺出曹禺陷入創(chuàng)作低谷后的焦慮,以及伴隨著時代轉(zhuǎn)換的精神狀態(tài)和思想轉(zhuǎn)變。
關鍵詞:《橋》 創(chuàng)作危機 思想轉(zhuǎn)變 焦慮
曹禺并非多產(chǎn)作家,除去《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和《家》這幾部公認的杰作外,對于曹禺來說,《蛻變》在他的作品中所占的分量極小。至于建國后寫的《明朗的天》《膽劍篇》和《王昭君》,他更是不愿多談的。但僅在1946年發(fā)表兩幕三場的殘篇《橋》卻一直是曹禺的遺憾,在其晚年的日記和通信中,也曾多次提到《橋》?!靶聲r期”初,曹禺推掉各種公事,躲到上海,希望把它續(xù)寫完?!稑颉芬恢笔遣茇男慕Y(jié),但直到其逝世也終未如愿。
一、新中國成立前:兩次題材轉(zhuǎn)變與創(chuàng)作低谷
新世紀初,田本相采訪了曹禺的遺孀李玉茹,在訪談中討論了曹禺續(xù)寫《橋》的事情。李玉茹說,他花了不少時間去搜集資料,找了許多老人采訪、座談,他很想寫出來,但是最終還是放棄了:“四十年代的事情,八十年代請人談,四十年代的劇本,八十年代再續(xù),接不上??!實在太難了!”曹禺四十年代寫《橋》的時候,李玉茹對曹禺還不甚了解,到1979年兩人才在一起生活??梢?,曹禺晚年也是花了氣力在《橋》上的,不然,李玉茹也不會這么了解他續(xù)寫的事情。[1]334
這的確是一種遺憾。且不論建國后曹禺創(chuàng)作上的貧乏,他在抗戰(zhàn)后期就已經(jīng)陷入了創(chuàng)作上的危機??箲?zhàn)初期,抗日救亡劇運動興起,進入四十年代,戲劇界掀起了寫歷史劇的浪潮。1941年,郭沫若根據(jù)舊作《聶嫈》改編成《棠棣之花》,在重慶成功上演。1942年,他又創(chuàng)作了《屈原》《虎符》《高漸離》《孔雀膽》4部歷史劇。1943年,郭沫若還寫了歷史劇《南冠草》。另外,這一時期還有大量的歷史劇問世,如陳白塵的《大渡河》,歐陽予倩的《忠王李秀成》,阿英的《碧血花》《海國英雄》《洪宣嬌》,于伶的《大明英雄列傳》,吳組光的《正氣歌》。[2]而當時,曹禺已經(jīng)寫完《北京人》和《家》,“在創(chuàng)作題材上遇到了問題。再像《雷雨》《北京人》這樣的路子,這樣的一些題材寫下去”,“自己覺得都不行了,寫不出新意來了。確實有一種創(chuàng)作上的困頓”。[1]151
可以說,曹禺旺盛的藝術生命從“大家庭”始,也終于此。表面上看,此時的曹禺進入了題材瓶頸期,實際上,他面臨的是“庫存”枯竭的問題,他所熟悉的“礦藏”似乎已經(jīng)挖掘得所剩無多,再也不能支撐他的藝術創(chuàng)造了。曹禺本人也表示想突破該類題材的局限,嘗試其他類型的寫作。
在這樣的情況下,曹禺轉(zhuǎn)變了創(chuàng)作路數(shù),跟隨歷史劇的潮流,開始嘗試寫歷史劇。曹禺轉(zhuǎn)向歷史劇至少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自身創(chuàng)作問題,即前文提到的題材困境;二是愛國熱情激發(fā)出的題材需求(當時看來,歷史劇比較適合表達愛國思想和抗敵熱情);三是郭沫若在歷史劇創(chuàng)作上巨大的“噴發(fā)”能量,對陷入題材瓶頸的曹禺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效仿對象,誘惑很大。正如他所說:“抗戰(zhàn)時期,大敵當前,因此發(fā)揚民族的正義,愛國的精神,是時代的需要”;“也可以說受到郭老的影響,那時寫歷史劇是一股強勁的戲劇思潮”。[1]77-78
他于1940年到1944年先后嘗試了寫《三人行》和《李白和杜甫》,前者打算寫岳飛,后者計劃寫李白和杜甫的友誼。兩部劇都花了很大的工夫,但《三人行》“只寫了一幕就再也啃不動了”,[3]為了寫《李白和杜甫》,他還去西北旅行,搜集材料,但最后也是擱置了。在這四年時間里,一部歷史劇都沒有出來,與之前兩年不到就有一部杰作問世相比,曹禺陷入了創(chuàng)作上的低谷。歷史題材嘗試失敗了,曹禺轉(zhuǎn)而寫工業(yè)題材,也就有了《橋》。若《橋》能寫成、寫好,曹禺也就能從低谷當中走出來。一定程度上,它關乎曹禺的寫作命運,因而十分重要。
1944年2月15日,《戲劇時代》第一卷第三期“劇壇動態(tài)”預告:“曹禺本年度新作《橋》,以抗戰(zhàn)時期大后方的工業(yè)建設為題材,即可脫稿。這是他西北之行的收獲之一?!盵4]關于《橋》的寫作過程,曹禺有回憶過。那時,經(jīng)過錢昌照的介紹,他去重慶附近一家私人鋼廠調(diào)查,在廠里大約待了兩個禮拜。這也是曹禺第一次到工廠調(diào)查寫劇本。1946年4月,開始在當時的《文藝復興》上連載,但只刊登了兩幕,從第一卷第三期一直連載到第五期,曹禺就受到邀請,去美國講學了。后來時任《文藝復興》主編之一的鄭振鐸,多次去信索稿都沒有得到回復。這樣,《橋》只寫了兩幕就中斷了。表面上看來,《橋》是被迫中斷的,因為1946年3月4日,曹禺便和老舍一起出發(fā)去美國了。但是,既然后來編輯索稿,曹禺為何沒有回復接下來的稿子?如果不想繼續(xù)寫下去,又為什么不回信表明不再寫下去的原因呢?
1947年,曹禺自美回國,經(jīng)濟狀況不佳,在上海一家電影公司當導演。不久就趕上解放,后經(jīng)中共中央安排,由香港輾轉(zhuǎn)到了北京,正式進入了另一個歷史階段,到“文革”結(jié)束,“新時期”開始,《橋》的寫作便一度擱淺了三十余年。
二、悲劇觀念與悲劇人物:一種文化立場的轉(zhuǎn)變
關于曹禺在抗戰(zhàn)時期的思想轉(zhuǎn)變,不少學者已經(jīng)做了非常翔實的闡述?!侗本┤恕贰锻懽儭返茸髌范急蛔鳛槠渌枷朕D(zhuǎn)變的印證,但很少有人結(jié)合《橋》的文本進行剖析。實際上,《橋》不僅印證了曹禺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的變化,而且還記錄了曹禺在這一時期寫作方面的復雜性。
曹禺寫劇一向不寫具體的時代背景,很難推斷劇情發(fā)生的具體時間和地點,背景十分模糊。在他看來,“現(xiàn)實主義的東西,不能那么現(xiàn)實”,“一寫出那些具體的東西,這個戲的味道就不同了”,[1]147他很受朱光潛“欣賞的距離”的影響。與之相反,《橋》的背景、題材及其人物設置都有現(xiàn)實事跡可以參照。文中描述的抗戰(zhàn)后方的大城市就是重慶;劇中的“二先生”也直接指向“四大家族”之一的孔祥熙;另外,劇情矛盾的焦點集中在民族工業(yè)被官僚資本的摧殘上。很明顯,《橋》走了另外一條路子,是一種由“內(nèi)向化”而“外向化”的轉(zhuǎn)變。最關鍵的是,與前期作品相比,《橋》的悲劇人物發(fā)生了“位移”。
曹禺在抗戰(zhàn)時期做了幾次演講,其中,1943年的《悲劇的精神》很能說明一些問題。這次演講,他開篇就批判了那些不愿看人間悲劇、不關注國家危難的“庸人”。在他看來,有一種值得稱道的悲劇精神,這種“悲劇的精神,應該是敢于主動的”,在悲劇人物中他還推崇“失敗者”,他認為失敗的靈魂也是偉大的。曹禺認為這些人失敗的原因“不是由于他們走錯了路,而是種種環(huán)境的限制。艱難苦恨的道路,早晚總有走通的一天”。[5]可見,曹禺的思想出現(xiàn)了明顯的轉(zhuǎn)變——從對“人”的終極追問轉(zhuǎn)向關注國家興亡、批判腐朽現(xiàn)實。在悲劇觀念上,由“命運”悲劇轉(zhuǎn)向了“英雄”悲劇,尤其提倡失敗了的英雄的悲劇。
在《悲劇的精神》中,他還說“悲劇是男性的”,要有“雄風”,[5]這一反前期作品塑造的女性悲劇人物?!稑颉分谐霈F(xiàn)了兩位年輕的女性——梁艾米和歸容熙。從現(xiàn)存的文本來看,曹禺并沒有把梁艾米和歸容熙當做悲劇人物來寫。歸容熙是副廠長沈承燦(沈蟄夫)的愛人。她是歌唱家,打算尋求理想。但是面對即將失去胳膊的沈承燦,毅然決定留下和沈承燦結(jié)婚,當沈承燦的“左膀右臂”。這樣的不離不棄,是傳統(tǒng)婦女“該有”的美德。歸容熙的義行倒是讓人想起了《北京人》里的愫芳,這里可以明顯看出曹禺女性觀向傳統(tǒng)回落的痕跡。梁艾米身上有陳白露的影子。但顯然,比起陳白露的悲劇結(jié)局,艾米是有未來的。
因此,《橋》的悲劇人物屬于男性,而女性要么回歸到傳統(tǒng)的道德輪回當中,要么尋求新的出路。這些實際上因襲了《北京人》的路數(shù),曹禺逐漸失去了對女性人物悲劇性挖掘的興趣,反而走向了一種符合傳統(tǒng)道德的姿態(tài)?!稑颉吩趹騽∮^念上為曹禺向下一個歷史階段過度鋪平了道路。
三、“文革”后:續(xù)寫的迫切與寫不出的焦慮
1996年,曹禺逝世,巴金寫了長文悼念他。在《懷念曹禺》一文中,巴金回憶“文革”后和曹禺在上海見面的情形,二人“來不及撫平身上的傷痕,就急著要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當時,曹禺已經(jīng)寫完《王昭君》,巴金“希望他把《橋》寫完”,“勸他少些顧慮,少開會,少寫表態(tài)文章,多給后人留些東西”。[6]曹禺一向敬重巴金,聽取他的建議續(xù)寫《橋》也在情理之中。這樣,1980年左右,曹禺開始續(xù)寫新中國成立前的這部殘篇。然而,這次續(xù)寫可以說是舉步維艱。就現(xiàn)有的資料來看,曹禺這階段寫的日記、信件記錄了他續(xù)寫《橋》的迫切以及寫不出來的焦慮。
曹禺自1978年到1987年共給編輯李致寫了三十八封信,除去1987年的一封,其余三十七封都寫于1978年至1983年之間,主要商討出版《曹禺戲劇集》的事情,但在商討之余,曹禺也把自己寫作近況寫在了信里,其中就有八次提到了他打算或正在寫《橋》,甚至還專門寫信,請李致幫他在四川搜集寫作素材。[7]
曹禺為了寫《橋》,從北京避到了上海,可見其迫切與決心。這段時間,他把寫作當做自己工作的重心。北京人藝、文聯(lián)的活動也不去了,《曹禺戲劇集》的修訂工作不著急的都暫且放下,一切以寫《橋》為主。但曹禺越寫越吃力,困難變多了。缺素材,因此他托李致幫忙搜集,但事后還不好意思麻煩人家,又去信解釋。當時曹禺已七十多歲,身體狀況也不佳,不可能再像年輕時那樣,去重慶、到工廠里去調(diào)查研究。這就使他非常苦惱,一方面寫不出來就很令他懊惱,另一方面,他覺得對不起巴金,辜負了他的期待。曹禺寫于1981年的部分日記更加清晰地記錄了他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急切、自責與無奈。[8]
因此曹禺不敢去探望巴金,害怕辜負巴金對他的期望。[9]另外,1982年左右,正在上海寫《橋》的曹禺給女兒們的信,更加說明曹禺在寫作上的迫切:“這幾年,我要追回已逝的時間,再寫點東西,不然我情愿不活下去”?!耙徊扛遄硬恢亩嗌俦?,現(xiàn)在爸爸連一個草稿,不,一個真正的大綱都沒有搞成”。面對寫作的艱難,此時的曹禺是非常焦慮的,他想抓住難得的機會:為了“自己最后的創(chuàng)作下了大決心,堅決搞下去,只有乘這股熱氣、這點靈氣好寫下去。我多年沒有這種感覺,沒有這種創(chuàng)作的欲望了,難得能寫,想寫,這對我來說是一刻千金的時候”。但是他也清醒地知道自己“也許搞不出來”,但“這個創(chuàng)作不能放下”,“一放下就完了”,“而完了,我最后的機會也就完了,我的生命也就等于不存在了”。[10]給女兒的信是比較私密的,在私密的家信中最能看出曹禺寫作的心情?!稑颉肪拖褚桓让静荩瑧抑茇白詈蟮膭?chuàng)作”,曹禺不能放下它,因為他覺得“一放下就完了”,連“最后的創(chuàng)作”機會都沒有了,他甚至把自己的生命和這次寫作聯(lián)系到一起,在他看來,寫不好《橋》,他的生命“等于不存在了”。這種狀況是非常痛苦的。
四、結(jié)論
在對曹禺的研究中,曹禺創(chuàng)作天才的隕落較多地被歸結(jié)在1949年以后的“改造”或“文革”時的精神摧殘。這種說法是不準確的,實際上他的創(chuàng)作危機從新中國成立前,甚至在抗戰(zhàn)時期就開始了,這段時期,他缺乏沉潛和反思,更無法及時調(diào)整自己的創(chuàng)作路徑。新中國成立后,曹禺不惜主動“自戕”迎合新的文學方向,加上“文革”的摧殘,徹底擊潰了曹禺的創(chuàng)作天才。因此,對曹禺來說,《橋》不僅止于一部新作的意義,它還能使作家從創(chuàng)作危機的困境當中走出來。可以說,《橋》在他心中是一個節(jié)點,突破這個點,或許就可以從 “寫不出來”的“魔怔”中走出來。但是種種細節(jié)說明,在經(jīng)歷了多年的內(nèi)心煎熬與痛苦后,作家最終沒能如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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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李玉茹,錢亦焦.曹禺晚年書信選[J].新文學史料,19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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