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重大的決定
老馬走向胡大芳其實(shí)只用了三秒鐘,或許更短,但是在老馬印象中這幾步路仿佛用了極其漫長的時間才挪到,他下意識地想到無論如何也要拖延時間,必須把胡大芳的注意力轉(zhuǎn)移掉,剩下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胡大芳正笑吟吟地等待著,她又清了清嗓子,準(zhǔn)備用最甜美的聲音宣布她的決定。老馬眼中的世界放慢了速度,他盯著胡大芳的上下嘴皮,就在它們打開的瞬間,老馬說話了。
老馬的語速飛快:“今天晚上出去吃吧,這飯我做不了啦!”
胡大芳的決定被這句話頂回肚子里,她問:“為啥?都買了那么多菜了?!?/p>
“就是做不了!你看我的手!”老馬半生氣半撒嬌地把手伸到胡大芳面前,外面裹著的衛(wèi)生紙早被血浸紅,樣子看起來有點(diǎn)嚇人。
“呀!這是咋啦?”胡大芳確實(shí)吃了一驚,小心翼翼地拆開老馬草率的包扎,仔細(xì)端詳著傷口,“我還以為多大的傷,一驚一乍的,不就是個小口子嘛,不礙事?!焙蠓几静淮蛩愕酵饷嫒コ?,她一直認(rèn)為把錢交給飯館是全世界最愚蠢的事情之一。
老馬眉頭擰在一起,胡大芳根本不用抬眼睛就能識破他的騙術(shù),在她看來老馬的行為與她小孫子裝肚子疼不寫作業(yè)的把戲不相上下,她以為老馬只是賭氣自己負(fù)責(zé)那么多人的晚飯而已。她從抽屜里翻出一枚創(chuàng)可貼,緊緊地裹在老馬受傷的手指上,“這個防水的,貼上就沒事了。我跟你說我的重要決定……”
老馬發(fā)現(xiàn)繼續(xù)裝痛苦不僅不會讓胡大芳為之所動還可能激化事件發(fā)展,于是他又連忙趕在胡大芳前面說:“其實(shí)我也有個重大的決定,既然今天人約齊了,我想跟大家宣布一下,畢竟在家吃太不正式了,晚上找個好點(diǎn)的館子能顯得隆重點(diǎn)。”
紅暈飛上胡大芳的臉蛋,老馬的話說到了她的心里,作為一個女人當(dāng)然總是期待被人重視,老馬既然決定去高檔的地方宣布那件重要的事,就證明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為什么要拒絕呢?本來是自己安排了一切準(zhǔn)備逼婚的,現(xiàn)在老馬主動提出換地方,那就變成了老馬求婚,性質(zhì)可完全不同,別人也再沒什么說辭,尤其是馬濤他們兩口子,胡大芳已經(jīng)感覺到了馬濤的怒氣,現(xiàn)在可是由她爸自己提出的,恨也恨不到她胡大芳頭上了。胡大芳此刻時間緊任務(wù)重,既要選一家體面的飯店還要通知即將下班或準(zhǔn)備來家里的人們,但更重要的是趕緊翻電話簿,琢磨著該叫哪個老姐妹出席,做她胡大芳的幸福見證人,順便也做做大喇叭四處宣傳胡大芳已經(jīng)過上了好日子。
晚上六點(diǎn)多,烤鴨店里生意正紅火,聚雅閣包間的門緊緊關(guān)著阻隔掉了大堂喧鬧的人聲。包間里的氣氛有點(diǎn)奇怪,老馬面無表情地坐在東家位子上,表情凝重;胡大芳喜悅地張羅著大家喝茶抽煙,時不時和老姐妹嘻嘻哈哈兩句,甚是興奮;張亮亮一家三口認(rèn)真地研究著菜單,顯得比較激動;馬濤沖服務(wù)員喊:“再拿份菜單過來!”語氣盡是不滿;老杜則挨著老馬女婿坐在大圓桌另一端遠(yuǎn)遠(yuǎn)地抽著煙。氣氛看著熱鬧,但總滲透著些許涼意。
點(diǎn)完菜后服務(wù)員從包間外帶上門,大堂的吵鬧只從門縫颼地鉆進(jìn)來一瞬便又銷聲匿跡,包間里的人都沉默了,老馬突然問:“亮亮,我那個事警察局偵察出結(jié)果沒有?”
張亮亮正低頭玩手機(jī),頭也沒抬:“還沒吶!這案子麻煩了,一時半會兒查不清!不過沒事,有我在,他們不能把你怎么地?!?/p>
看到老馬若有所思,胡大芳趕緊補(bǔ)充:“這次真是該謝謝亮亮,他為你爸的事也出了不少力,得罪了領(lǐng)導(dǎo),可差點(diǎn)惹上大麻煩了。”
話既是說給老馬的也是說給馬濤聽的,馬濤的一側(cè)嘴角輕輕向上一提,她心中罵道胡大芳準(zhǔn)是撒謊撒多了,早就記不清誰知道真相,但馬濤沒作聲,還沒到時候,她想。
“海軍,把酒打開給大家倒上,今天每個人都喝點(diǎn)。”老馬這時頗有一家之主的風(fēng)范,來的路上他想了許多事,從前的事想來想去其實(shí)就只是一層皮,那層皮被自己看的太重了,所有的苦澀說白了都是為了保住那層皮,可是那層皮現(xiàn)在不重要了,反而人一下通透了。
胡大芳的老姐妹捂著酒杯,胡大芳和她拉拉扯扯地:“今天可是我的大日子,這么高興的事都得喝點(diǎn),你不喝也得倒上意思意思,這可是好酒啊,幾百塊一瓶呢?!比缓蠛蠓加譀_不知如何的海軍嚷道:“海軍,快給姨倒上酒??!愣著干啥!”
馬濤瞪了一眼胡大芳,又瞪了一眼老馬,接著她的眼神像一塊石頭一樣冰冷地掉入更冷的深井中,她聽出來了,大日子?老馬已經(jīng)妥協(xié),之前的努力算是白做了,早知這樣她根本就不會來吃這頓飯?,F(xiàn)在已經(jīng)坐在這里,她只想看看老馬今天的喜事到底要如何繼續(xù)下去。她的所有表情都被一旁的老杜看在眼里,老杜只是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如果不是他張羅著給老馬找對象也許壓根不會有馬家人的壓抑,這樣想想是他好心辦壞事了,可是如果不是他幫忙呢也許老馬過的還不如現(xiàn)在吧?老杜心里忽上忽下的。
涼菜端上桌,大家都端坐起來,等待著東家提酒,胡大芳?xì)g快地用胳膊肘碰碰老馬,老馬像突然醒了一樣端著杯站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攏在他身上,有期待有焦慮有失落,老馬說:“今天我有重要的事宣布,但是大家先吃菜!先喝酒!”一仰脖干了杯中的酒。
老姐妹打趣道:“喲,你家老馬還真會賣關(guān)子呢?!?/p>
玻璃盤在圓桌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的老杜更加忐忑,他也端著杯要說兩句:“我敬老馬老胡一杯,祝你們幸福!”
“老杜以前也是個領(lǐng)導(dǎo),這個朋友夠意思,仗義?!焙蠓继咸喜唤^地給她的老姐妹介紹著,她其實(shí)有點(diǎn)失望,老馬怎么還不宣布?自己已經(jīng)等不及了,不過老馬終究是煮熟的鴨子,還能飛了嗎?大不了再等一會兒,重要的話總是要留在節(jié)骨眼上說。
每個菜端上來老馬都會提一杯酒,張亮亮一家三口狼吞虎咽地品嘗著每道菜,幾乎無暇顧及旁的事,烤鴨上桌時張亮亮兒子拍著巴掌高興地讓他爸給他卷個餅,老馬突然又端著杯站起來,張亮亮停下手里的動作,兒子一臉的不快嘟著嘴巴:“馬爺爺真啰嗦!”
胡大芳興奮了,她知道那個重要的時刻來臨了,她也跟著站起來,雙手端著杯,她要收到專屬于她的祝福了。
老馬說:“老杜,你這個人不錯,我還欠著你錢呢,這兩天就還上?!崩像R干了杯里的酒又續(xù)上。胡大芳的喜悅減少了幾分。
老馬又說:“馬濤,你們兩口子還年輕,趕緊再要個孩子,以前的事該忘就忘了吧?!崩像R又干了一杯。馬濤的眼圈悄悄紅了,胡大芳臉上的笑容顯得愈發(fā)僵硬。
又說:“亮亮,我的事讓你費(fèi)心了,還讓你在單位難做,真對不住。”接著一仰脖又干了酒。
張亮亮連忙放下手里的烤鴨,說“哪里哪里,馬上就是一家人了,不用說客套話?!?/p>
胡大芳尷尬地站在老馬身邊,她算看出來了,老馬這是想喝醉,終于按捺不住,“老馬,你要宣布什么事就趁著烤鴨來了一并說了吧,別吊大家的胃口了?!?/p>
老馬又給自己倒了杯酒,大家再次凝神等待,這次是真的要來了。
老馬鄭重地咬著每個字:“這么多天了,我一直不安寧,一晚上一晚上的睡不著覺,心里就像有什么在啃,仔細(xì)想了好多天,我覺得人做事必須得有擔(dān)當(dāng),該我承擔(dān)的我一定要承擔(dān)。”胡大芳含情脈脈地看著老馬。
“今天我要宣布的是:上次的東西是我偷的,我打算去自首?!?/p>
除了老馬的眼睛是低垂的,每雙眼睛都仿佛要鼓出眼眶。胡大芳緩緩地滑坐在椅子上,她期待那么久要聽到的重要事竟然就是去自首?她叫來見證她幸福的大喇叭明天宣揚(yáng)出去的就是她找了個犯罪分子?胡大芳閉上眼睛,她不敢看到眼前的一切。
“爸,你可不能瞎說!”馬濤慌了。
“我沒瞎說,我要自首!”
“亮亮,這是咋回事?”胡大芳的聲音一下沙啞了,她虛弱的語氣反倒顯出了些許難得的柔弱。
“案子已經(jīng)破了,和馬叔沒關(guān)系呀!”張亮亮瞪大眼睛,脫口而出。
老馬似乎有了底氣,直沖沖地問張亮亮:“和我沒關(guān)系為啥你媽說每天有人在樓下監(jiān)視我?和我沒關(guān)系為啥警察會抓我?所有人都覺得我是犯罪分子了,我們單位的人都知道了,在座的都知道了,怎么就和我沒關(guān)系?”
張亮亮急著給老馬解釋:“那是我媽嚇唬你呢!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就是廢品回收站老板發(fā)現(xiàn)柜子里的東西自己給收起來了,他都交待了,人也關(guān)起來了,失主也說那個柜子確實(shí)是她自己扔的,這里面根本沒你什么事?!?/p>
“誰說沒我事的?沒我的事咋警察不來給我發(fā)個清白證?現(xiàn)在沒人出來說我清白就證明我是有罪的,我要自首?!?/p>
老馬又喝了一杯酒,吃了幾口菜,很用力地咽進(jìn)肚子,向張亮亮走去,自覺地將雙手并攏伸向張亮亮,“來吧,銬上吧,我也不想等明天了,現(xiàn)在每天睡覺也睡不踏實(shí),你把我送進(jìn)去對咱倆都好。”
“進(jìn)了警察局也被轟出來,因?yàn)槟銐焊妒乱矝]犯?!?/p>
“我知道你是想幫我,不用騙我了,剛才我問你,你還說案子沒破的?!?/p>
“哎,馬叔啊,真的破了!我騙你干嘛?我剛才是騙你的,現(xiàn)在沒騙你了,是我媽說讓我別告訴你……”
“夠了!”胡大芳再次看穿了老馬的把戲,只是這次她多花了些時間,老馬那些繞來繞去的廢話無非是想逃離她,她萬萬沒有想到老馬會來這么狠的一手,在她最喜悅的時刻當(dāng)頭澆一盆又腥又臭的尿,她現(xiàn)在需要振作,她不能被老馬擊倒,倒也不能倒在自己帶來的大喇叭面前,她此刻急需挽回尊嚴(yán),她不能讓老馬得逞,胡大芳微笑著攏了攏頭發(fā),“老馬,你喝多了,又開始說胡話了,大好的日子多掃興,這樣吧,重大的決定還是我來宣布吧?!焙蠓级似鹂站票?。
“胡姨,別著急呀,我爸清醒著呢,讓我爸把話說完,我是看出來了,我爸跟著你們沒少受委屈呢……”馬濤說著就嚶嚶地哭起來,確實(shí)有心疼她爸的成分在里面,不過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老馬的演出并不高明,馬濤也聽出了其中的意思,只是老馬太窩囊了,既然他說不出拒絕胡大芳的話,那馬濤就要助他一臂之力。馬濤后悔自己剛才對父親的絕望,她心里在笑著,可是嘴里卻依然發(fā)出嚶嚶的哭聲,“爸,別為了他們毀咱們自己!你咋想的你就直接說吧,是不是不想跟她過了?不想跟她過你現(xiàn)在就說出來,咱們回家!”
老馬剛欲說話,胡大芳不干了,馬濤那么不識趣地當(dāng)著她老姐妹的面揭開事實(shí)真相,正中她的死穴,既然馬濤不留余地,她也完全不在意對手是誰,只要惹惱了她就再也不用區(qū)分老幼尊卑,她扯起了嗓門:“這兒還輪不到你說話!你個小婊子!你有什么資格說話?”
馬濤一拍桌子:“你個老婊子!心術(shù)不正!你們一家滿嘴放狗屁!你們母子安的什么心?就是想害我爸是吧!你們一家子不是好東西!”
一家子跟著遭殃,張亮亮和媳婦不樂意了:“你們一家才不是好東西!你個破工人沒素質(zhì)!”
“我破工人怎么了?我不坑別人!你別裝X了,你連個工作都沒有!你媽不是破工人?”
“X你媽的!”胡大芳一直沒停地罵罵咧咧。
接著馬濤指向她:“還有你!我爸出來是你們幫的忙還是人家黑牡丹幫的忙?我本來想給你點(diǎn)臉的,是你們不要臉,你們真不要X臉!”
胡大芳的手迅猛地越過桌子抓住了馬濤的頭發(fā),一時間場面大亂,海軍以一敵二和張亮亮兩口子撕扯起來,孩子哇哇地哭著,老杜站在邊上又喊又跳忙著拉架,老姐妹拍著大腿使勁喊著別打呀。
“都別打了!”老馬砰地一聲摔了手里的杯子。他冷冷地說:“別打了,打也沒用,我已經(jīng)決定了?!?/p>
“爸,直接說,不用怕!”
“你給我閉嘴!”
老馬用手勢制止了馬濤和胡大芳的再次爭吵,他閉上眼睛,不敢看眼前七零八落的場景,不敢看到人們對他不同的期待。老馬也試圖鼓起勇氣說胡大芳我要和你分手,嘴巴剛要張開勇氣就全泄漏完了,最后從他嘴里緩緩地吐出幾個字:“實(shí)在不行我就出家吧?!?/p>
張亮亮猛地推開還在按著他的老杜,沖著胡大芳喊:“媽!走哇!就這X人你還要嫁給他?這家都是什么X人??!”
包間里的混亂又開始了,老馬從混亂中退身出來,走出聚雅閣包間,大廳里的人少了許多,比起包間中的吵鬧顯得格外冷清,聞聲而來的服務(wù)員們沖進(jìn)聚雅閣,沒人發(fā)現(xiàn)老馬正走向大門外。
老馬漫無目的地走著逛著,才發(fā)現(xiàn)夜晚的街頭竟然被霓虹鋪滿,與前兩年那樣不同,他琢磨,出家總得尋著個廟吧?可現(xiàn)在連個落腳地都沒想好,這幾天該怎么辦呢?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