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杭西
《憂郁的熱帶》是法國著名的社會人類學家、哲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的代表作之一,于1955年萬隆會議后在法國面世。這部人類學著作以其迥異于同類著作的風格和充滿異域風氣的魅力,迅即吸引了讀者的關注。該書根據(jù)作者親身的野外考察經(jīng)歷,集中描述了美洲數(shù)個重要印第安原始部落的生存狀況與文化習俗,包括卡都衛(wèi)歐族、波洛洛族、南比克瓦拉族、吐比卡瓦希普族等,并穿插回憶、反思了自身對社會人類學的認識與評價的成長過程,提出每一個種族都是作為普遍性的存在之一,對充滿仇恨與排斥的種族主義進行了深刻的批判。
《憂郁的熱帶》之背景
《憂郁的熱帶》寫于1954年10月至1955年3月間,出版后迅速引起高度關注并給作者帶來重大的形象改變。此前,按列維-斯特勞斯自己的話說,“在大學中,我被稱為沒有靈魂的機器,只會把人類置于公式之中”。自1948年返回法國后,他就一直未被大學正式接納,1949年、1950年連續(xù)兩次落選法蘭西學院更打擊了他在大學謀求教席的念頭,如其所言,“如果當時能申請到任何一所大學的教職的話,這本書是永遠不敢動筆的”??梢哉f “仕途”的失利促成了此書的寫作。然而,《憂郁的熱帶》誕生的時代環(huán)境卻要復雜得多。
“二戰(zhàn)”后滿目瘡痍的歐洲身處兩大陣營交鋒的腹地,歷經(jīng)存在主義、共產(chǎn)主義、保守主義等思潮的盛衰與反復。在20世紀50年代,“那種大徹大悟、個人主義和不問政治的氛圍,突出地表現(xiàn)在當時的思想和文學之中”。戰(zhàn)后的虛無以及之后一系列的外部事件,對于歐洲知識界而言,既意味著意識形態(tài)的終結(jié),也意味著知識分子角色的劇烈轉(zhuǎn)變。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和極權主義的鐵蹄促使部分知識分子對歐洲的傳統(tǒng)進行反思,正如這一時期所出版的著作——老H.G.威爾斯的《智窮才盡》、阿爾弗雷德·韋伯的《告別歐洲歷史》、埃里克·費希爾的《歐洲時代的消失》與馬塞爾的《智慧的衰落》——所指出的,物質(zhì)的毀壞與滅絕猶太人行為的道德淪喪必然導致人們對歐洲傳統(tǒng)的否定。同樣,在《憂郁的熱帶》中,列維-斯特勞斯批判性地指出,歐洲社會是唯一產(chǎn)生人類學家的社會,這是它的偉大之處,但“如果我們自己不是食人魔的社會之一的話,而且如果我們不是在這種不光彩的食人魔競賽中得第一名的話,我們就不會是人類學的發(fā)明者了,因為我們也就不會有發(fā)明人類學的需要了”。
在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身處戰(zhàn)亂流徙、屠殺迫害及戰(zhàn)后的荒涼與重建之際,列維-斯特勞斯并不處于這個漩渦的中心。他1939年因德軍入侵而尋求避難,通過洛克菲勒基金會組織的拯救歐洲學者計劃來到紐約,一直到1948年返回法國。較之于遍地戰(zhàn)火與餓殍的歐洲大陸,身處紐約的列維-斯特勞斯得以在相對安穩(wěn)、平靜的環(huán)境中展開其人類學研究,并且躲過災難性的“大屠殺”。此外,更為重要的是,他推崇客觀、獨立、科學的研究分析立場:
每一個社會都在既存人類諸種的可能性范圍之內(nèi)做了它自己的某種選擇,而那些各種不同的選擇之間無從加以比較,所有那些選擇全都同樣真實有效。
列維-斯特勞斯以此作為人類學研究的基本事實前提。而且他認為,我們還應該充分認識到社會的天性——“沒有一個社會是完美的”,即不存在絕對善或惡的社會。比之剛從戰(zhàn)火與屠殺的恐懼中緩解過來的歐洲居民的戰(zhàn)后情緒,下面這段話則更突顯了作者冷血般的客觀態(tài)度:
沒有任何一個社會的道德足以使其成員不致產(chǎn)生這一類的饑餓慘狀:饑荒會迫使人類什么都吃,晚近的大屠殺集中營里發(fā)現(xiàn)的例子即足以證明這一點。
盡管作者是抱著客觀、科學的研究態(tài)度與立場,我們卻不得不將它擲入與原始印第安部落相隔萬里之遙的狂熱世界來考察和閱讀。在20世紀50年代法國思潮的激流中,這部游記式的人類學著作無疑備受世界的關注。
《憂郁的熱帶》之旅行
“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绷芯S-斯特勞斯以此悖論式的表達作為全書的開端。這句話的歷史語境是:“探險已成為一種生意”,“探險不過是跑一堆路,拍一大堆幻燈片或記錄影片”,旅行與探險逐漸喪失其原有的嚴肅與“史詩般”的光暈,泛化為大眾休閑、消遣、娛樂、炫耀以及追求個性自由化的一種方式,而不是去認識、理解異域文明。原本,旅行對于人類學家而言至關重要,如達爾文的環(huán)球之旅與《進化論》的寫作。此外,強勢文明對弱勢文明的過度侵蝕,也是列維-斯特勞斯批判的原因之一。
旅行對于人類學研究而言,最終能收獲什么?是“一種文明的結(jié)束,另一種文明的開始”。異域文明就像一面鏡子,映射出觀鏡者自身社會文明的狀況:
西方世界最有名的成就是它所顯現(xiàn)出來的秩序與和諧,在其中孕育著一些前所未見的復雜結(jié)構(gòu),但為了這個秩序與和諧,卻不得不排泄出一大堆有毒的副產(chǎn)品,目前正在污染毒害整個地球。我們在世界各地旅行,最先看到的是我們自己的垃圾,丟在人類的顏面上。
列維-斯特勞斯質(zhì)疑,“我的探險生涯,并沒有向我展現(xiàn)一個新世界,反而把我?guī)Щ氐皆瓉淼呐f世界去,那個我一直尋找的世界在我的掌握之間消失于無形”。當發(fā)現(xiàn)并研究一個從未被知悉的氏族部落時,人類學家唯一能做的就是對其進行素描般的描述與記錄,此外的任何行為只能加快這一部落的消失速度。整個探險的經(jīng)歷,除了帶給研究者自身以新的體驗與認知外,與其研究對象的歷史進程無關。在宇宙洪荒中,人類學家的研究只是在努力地追趕西沉的太陽。對此,列維-斯特勞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放棄自身社會之內(nèi)的所有行動,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觀察研究對象,避免做出任何價值判斷。如果僅僅以為這是他對不同民族文化之間多元性與平等性的尊重,那將與其對“根源”的探尋相去甚遠。在這里,人類學研究的意義被去道德化,人類作為萬物主體的核心地位被消除,并被化約為一種與整體聯(lián)系的個體存在,由人類中心論的“萬物”意識轉(zhuǎn)化為人類作為萬物一個種屬的“萬物”意識:
就像個人并非單獨存在于群體里面一樣,就像一個社會并非單獨存在于其他社會之中一樣,人類并不是單獨存在于宇宙之中。
《憂郁的熱帶》之“憂郁”
如果說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美洲,那么列維-斯特勞斯則挖掘與豐富了美洲文化的歷史與特質(zhì)。在哥倫布之前的時代,美洲并不存在于歐洲人的思維觀念中,而列維-斯特勞斯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那些看似遙遠的“活化石”,從另一個方向拓展我們對共時性存在的認知。在他的筆下,時間作為被發(fā)明的一個矢量,印第安氏族部落與歐洲社會坐在同一條船上,只不過,前者被無辜地、悲慘地拋至海底。經(jīng)由列維-斯特勞斯的人類學研究,吐比卡瓦希普族、南比克瓦拉族、波洛洛族、卡都衛(wèi)歐族等氏族部落及其習俗重新被發(fā)現(xiàn)、被關注。在影像技術尚不發(fā)達的年代,列維-斯特勞斯選擇以文學敘述的手法,最大程度地記錄了其具體的探險過程與考察成果。作為美洲這些隨時都可能消失的土著的一個見證者,列維-斯特勞斯在進行人類學思考的同時,也感到一種“憂郁”——對遭受殖民者蹂躪的美洲感到惋惜與對人類文明的擔憂。
在熱帶地區(qū),植被繁茂,物種豐富,雨水充足,氣候濕潤,地理環(huán)境可謂優(yōu)越。因此,熱帶地區(qū)的居住者比非熱帶地區(qū)的居民具有更高的自由度:
自由不是一種法律上的發(fā)明,也不是一種哲學思想的征服成果,更不是某些比其他文明更正確恰當?shù)奈拿鞑拍軇?chuàng)造保有的東西。自由是個人及其所占有的空間之間的一種客觀關系的結(jié)果,一種消費者與他所能應用的資源的客觀關系的結(jié)果。
熱帶美洲在被殖民者及隨后的以歐洲為主的移民們掠奪之前,它的原住民享有著完全有別于歷經(jīng)戰(zhàn)亂紛擾的歐洲文明的“歷史特權”。當那些攜帶種種疾病基因的外來者以“文明”的眼光看待美洲土著民時,列維-斯特勞斯提醒他們,美洲不同于歐洲,它有自身的歷史傳統(tǒng),應該被視為“一個單一整體來考慮”。依據(jù)他的研究發(fā)現(xiàn)“,在兩萬年前人類已抵達美洲;在美洲的一些地區(qū),人類早在三千年前就開始種植包谷”,也就是說“,前哥倫比亞時期的美洲”具有同樣豐富、復雜的文明發(fā)展。美洲原始印第安氏族的社會形態(tài)與文化生活模式是受美洲特定的歷史與地理環(huán)境影響而形成的。然而,并非每一位殖民者或探險家都認同上述看法,甚至列維-斯特勞斯本人也難以避免在異域中遭遇“不由己”的“殖民者心態(tài)”。在堅船利炮與潮水般洶涌的移民浪潮圍攻下,美洲原始部落在哥倫布返航后短短數(shù)百年間幾乎消失殆盡,如書中所說的那個插曲:
加州的某個野蠻部族,整族被屠滅,只剩一個印第安人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他在幾個稍大的城鎮(zhèn)附近活了好多年,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仍然敲打石頭制造狩獵用的石箭頭??墒莿游镏饾u全都消失了。有一天,這個印第安人被發(fā)現(xiàn)在某個郊區(qū)的外圍,全身赤裸,餓得快死了……后來他到加州大學當一名打雜工人,安詳度過余生。
在旅行啟程之前,列維-斯特勞斯就已深諳此道——一種文明被另一種文明所吞噬。故而,他說“人類學家本身的存在除了是一種取得救贖的努力以外根本就無法理解,人類學家是贖罪的象征”。然而,一位人類學家力所能為的畢竟十分有限,他只能“憂郁地”盡力澄清被誤解的事實,理解他們(原始印第安部落)的生活與歷史,以文學的敘述保存一點真實的氏族部落存在痕跡。
在一般人的觀念中,原始人是野蠻、愚昧、落后的。通過實地考察與研究,列維-斯特勞斯做出了新的解釋:原始部落吃人肉是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所迫;他們的婚姻并不像大眾所認為的那樣混亂;他們的一些生活經(jīng)驗與制作技術在某些方面并不落后于當下的我們。值得一提的是,列維-斯特勞斯注意到,在一些氏族部落中,“性”的欲望并不是像弗洛伊德所描述的是一種原動力,而是“一種愛的游戲以及表示親密而已”,更多地展現(xiàn)了土著的性情。
早在數(shù)十年前,這位猶太裔人類學家在美洲一條河流的獨木舟上就寫下:
不管距離有多遠,也不管這些社會和歐洲文明之間有多少中間人與中間社會,這些社會還是因為歐洲文明而支離破碎。對于一片廣大的無辜的人類來說,歐洲文明等于是一個龐大無比的、也是無法理解的大災難。我們歐洲人如果忘記這件大災難乃是我們文明的第二個面貌的話,將是一個大錯誤。
列維-斯特勞斯就像坐在一列極速飛馳的磁懸浮列車上,窗外飛逝而過的景象則是他遠涉重洋、跋山涉水的目的地——原始印第安部落。因此,我們的這位人類學家只來得及“匆匆一瞥”,而這一瞥甚至“如蒙神助”般地讓他抓住了一些特質(zhì)——日落的啟示。
《憂郁的熱帶》之“熵”
作為20世紀最杰出的人類學家之一,列維-斯特勞斯在其著作末尾將其探險與思考的終結(jié)歸為一個物理學概念:“熵”(entropy)。在《辭?!分校瑢Α办亍庇袃煞N解釋,其中之一是“描述熱力學系統(tǒng)狀態(tài)的物理量”,熵值的大小表示“狀態(tài)自發(fā)實現(xiàn)可能性的量度”,且與之成正比,根據(jù)“熵增加原理”,“一孤立系統(tǒng)達到平衡態(tài)時期熵取極大值”。在文末,列維-斯特勞斯認為,如果將整個人類文明視為一個整體,“熵”的不斷創(chuàng)造生產(chǎn)則是人類世界繼續(xù)存在的機會,因此,人類學也即是“熵類學”(entropology),是“研究最高層次的解體過程的學問”。法國學者弗朗索瓦·多斯(Francois Dosse)認為,“列維-斯特勞斯邀請我們步入真正的人類黃昏”,而“‘熵學是一門研究分崩離析過程的科學”。
實際上,列維·斯特勞斯對“熵”的借用指向其對終極根源的探索與理解。在對人的重新定位中,列維-斯特勞斯將人類及其文明視為“熵”之一,也就是說,諸種異質(zhì)文明之間的交流與沖突是一種不斷組合、分解、重新組合的過程,而這又從屬于萬物的“熵”聚變中。千百年來,人類自認為充滿意義的諸多活動,只是一種處于“熵”序列中的不自覺。這發(fā)生在列維-斯特勞斯在從事了多年人類學研究,考察與分析了諸多印第安氏族及其他族群的文明形態(tài),開始質(zhì)疑自己從事人類學研究的理由以及人類學的本質(zhì)之后?!拔业哪繕说降资鞘裁矗咳祟悓W研究的本質(zhì)到底是什么?”他深感自身與人類學的關系面臨重新定位的危機。
逐漸消失的原始印第安部落與現(xiàn)代歐洲同樣處于不斷瓦解的過程中,兩者只存在所處歷史階段與進程、社會形態(tài)的差異,在走向終極的秩序方面卻是一致的——“這個世界開始的時候,人類并不存在;這個世界結(jié)束的時候,人類也不會存在?!比瞬粌H不能對既存的萬有(宇宙)規(guī)律產(chǎn)生影響,人甚至并不是其中的“核心”,人類處于宇宙的邊緣之地,作為其中一個粒子??梢哉f,列維·斯特勞斯早在半個世紀以前,以其作為哲學家的睿智和社會人類學家的關懷,對新世紀人類即將面臨的問題留下了一份彌足珍貴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