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世紀90年代女性的“個人化”寫作成為文壇一道靚麗的風景。在女作家們的“鏡城突圍”中,陳染無疑是一個令人矚目的典型“個案”。在陳染的小說,從敘述人的選擇、敘述框架、建構女性話語系統(tǒng)等方面,解構傳統(tǒng)敘事空間;利用內焦點敘事,意緒化的解構,顛覆性的話語和象征性的意象,使故事的物質形態(tài)與意蘊內核充滿詩意;在表達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中,呈現(xiàn)出女性文本的審美系統(tǒng)和審美理念。
關鍵詞:“個人化” 敘事人 敘事空間 敘述框架 象喻系統(tǒng)
20世紀90年代,伴著聯(lián)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的春風,文壇上掀起了新時期女性寫作的高潮,其中陳染便是一個獨特的個案。陳染的寫作從敘述角度、敘述框架、話語權的重構、重建象喻系統(tǒng)等角度構建了一位女性“個人化”的敘事空間。
一 限知敘事人的選擇
敘事人一般分為以下三種。一是,全知敘事人,又稱“零度焦點敘事”。敘事者無所不在,無所不知,有權利知道并說出作品中任何一個人物都不知道的秘密。二是,限制敘事人,又稱“內焦點敘事”。敘述者知道的和人物一樣多,人物不知道的事,敘述者無權敘說。敘事人的選擇是多樣的,可以是某一個人,也可以是幾人輪流切換。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都可以使用。三是,“外焦點敘事”,它是純粹的第三方客觀敘事人。對于陳染小說文本而言,她更多采用的是“內焦點敘事”角度來講述她的故事。在陳染的小說中,大部分采用的是女性的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交替進行敘述的,作者或與人物合為一體,或跳出人物,以“TA者”的目光,再現(xiàn)女性生存之困境,深挖女性內心世界,釋放女性飽受壓抑的欲望,建構對男權文化的“對抗性書寫”的話語體系。
在這樣的書寫中,作家通常從女性的身體為出發(fā)點,并進行自我省悟,從兩個層面來實現(xiàn)書寫的獨特性。一方面作者擔當敘述者,與人物處于同一平面上,通過人物自身對女性自我的認知來展開敘述。例如,《無處告別》中黛二對性愛中靈與肉分裂、統(tǒng)一哲學問題的思考;《與往事干杯》中肖濛在性關系中發(fā)現(xiàn)自身與世界存在的秘密,領悟了自我的最初含義;《嘴唇里的陽光》黛二小姐對于性認識的過程。
另一方面,敘述者以“TA者”目光審視人物,并引導讀者對女性之軀的認知與思考。例如,讀者通過對肖濛、黛二女性身體及內心世界的認知,既加深了讀者對女性群體的認知,也加強了對女性認識世界方式的了解,從而引發(fā)讀者思考。在傳統(tǒng)小說的敘述中,女性時常被當做欲化對象而被呈現(xiàn),其能動認知能力化為寫作的盲點。而在陳染的小說敘述中,女性之軀得到重新審視,通過敘事者的切換,幫助讀者在閱讀中參與女性經驗表達,形成“女性之軀”話語場所的對話。
二 打破慣例的故事框架
無破不立,女作家在“個人化”的敘述過程中,勢必要打破傳統(tǒng)的小說文本結構。傳統(tǒng)的男性小說文本結構主要是因果式的,而陳染小說文本則是發(fā)散性的。它打破了傳統(tǒng)前因后果的故事模式,遵循的是女性個體體驗的內在邏輯,故事往往沒有一個清晰明朗的結局。這對于習慣了傳統(tǒng)審美思維邏輯的讀者來說,文本的流動,情緒化的內心描寫,顯得有些晦澀難懂。女性題材的“個人化”決定了寫作在藝術結構方面的意緒化與彌散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并非陳染所關注的重點,她文筆所落之處更多的是那些長久以來遮蔽于男權文化之下的女性經驗和體驗。在陳染的小說中,敘事主題、情節(jié)線索、人物關系變得曖昧不清,作者的情緒和感覺成為組織文本的樞紐,錯綜復雜的現(xiàn)實社會在作者意識流動中破碎,因而給人以缺乏嚴密的邏輯結構和明確的理性內涵的印象,也因此得到一些批評。王小波在《〈私人生活〉與女性文學》中認為,“人物的感情脈絡也不清楚”,太多的“哲學思辨”旨意不明,主人公進了精神病院的情節(jié)也不甚符合邏輯。
女性寫作的非歷史化與非故事化有其歷史、文化、社會的根源。在一個男性中心的社會里,女性的歷史就是被壓抑、被扭曲、被物化的歷史。當女性作家開始敘述時,她并沒有自己的真正歷史可以依靠。男權文化或明或暗的制約,使得女性寫作很難有那種豐富廣博的生活內容和恢宏高遠的歷史意識。單從歷史、文化、社會的角度去看女性寫作,它的非歷史化與非故事化似乎是一種缺陷。但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從女性對生命的存在與意義所具有的那完全不同于男性的獨特感知去看女性寫作的非歷史化與非故事化,這就不僅不是一種缺陷,反而是一種優(yōu)勢了。因而,陳染這種打破傳統(tǒng)男性的線性因果式的句法結構,也被指認成一種新的“自戀”的體驗式的句法結構,有評論家將她的小說稱作是“實驗性文本”。
三 構建女性話語
在文學發(fā)展歷程中,不可置否,男性占據了男權話語中心,是話語權的擁有者。人類使用的語言、符號,乃至整個語義系統(tǒng),都體現(xiàn)著男權文化的意旨。并從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各個層面上操控著女性的表達與被表達。女性若要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不得不顛覆男權話語,重構女性言說的方式。陳染在文本中做出了以下的嘗試。
其一,啟用女性“自敘傳”形式。雖然“自敘傳”并非女性寫作之首創(chuàng),郁達夫一早便采用過這樣的敘事形式,只是這一形式在20世紀90年代的女性寫作中的運用比以往更具有了反叛性和顛覆性。女作家以先鋒的反叛姿態(tài),表現(xiàn)出清醒的女性話語重建意識。她們之所以選擇“自敘傳”寫作,是寄希于通過書寫女性的個人經驗與個人記憶,將被集體敘事視為禁忌的女性個人性經歷和體驗,從壓抑的集體記憶中釋放出來,以建構不同于男性敘事及主流敘事的女性“個人化”敘事空間。這樣帶有女性自覺意識的敘事方式開啟了書寫女性隱秘世界的探奇之旅。無論林白筆下的多米,還是陳染筆下的拗拗,作家用細膩的筆墨記錄著女性成長過程中紛繁惶恐的心歷路程,顛覆性地在同性場景、兩性場景、母女場景、父女場景中呈現(xiàn)有悖于傳統(tǒng)性別秩序、道德規(guī)范的個體經驗。從“戀父”、“弒父”到同性情誼,女作家在自戀與自審間的經歷靈魂歷險。同時大膽書寫了女性難以啟齒的同性情誼,這無疑是對社會禁忌發(fā)起勇敢的觸動和挑戰(zhàn),是女性實現(xiàn)自我解放的一種拓荒性的進展。
其二,從女性之軀提取女性話語。在文學史的長河中,女性長期處于失語困境。女性形象在男性筆下的呈現(xiàn),單一而扁平,不是美女便是惡女。女性的身體在被描述的過程中,時刻流露著男性的審美趣向,僅作為缺少思想的客體而存在。女性作為具有主體意識的人,她的欲望、需求,卻沒有得到尊重。女性要獲得話語權,必先要在性別意識上覺醒,肯定自己作為女性與男性具有同等的權利和訴求。但在尋求話語表達的過程中,女性繞不開的尷尬便是話語資源的缺失,因而,女性要構建自我話語,唯有憑借自我身體的資源,把軀體帶入文本,寄予向公共文化空間發(fā)出挑戰(zhàn)。正如埃萊娜·西蘇所說,女作家“通過身體將自己的想法物質化了,用自己的肉體表達自己的思想”,在自身軀體中提取一種“無法攻破的語言”,并以此“摧毀隔閡、等級、花言巧語和清規(guī)戒律”,以破壞和傾覆父權制話語。在陳染的文本,從個體生命成長中一些極隱秘的經驗,開始對女性自我的深層拷問?!杜c往事干杯》中16歲少女肖蒙正是在與男人的性關系中發(fā)現(xiàn)自身與世界存在的秘密,領悟到自我最初的意義,通過認識自己身體開始了女性對世界的認識和描述,并由此生發(fā)出自身和世界未知的“不曾命名”的女性語言。
其三,重建象喻系統(tǒng)。傳統(tǒng)文學中,關于女性有一整套龐大的象喻系統(tǒng),如香草之喻、美人之喻。女作家要表達自我,便不得不面臨借助男權話語下的象喻系統(tǒng)的尷尬,這一困境也讓女作家在寫作過程中面臨匱乏。20世紀90年代,在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的召開下,西方女性主義思潮及話語涌入中國,在西方女性主義話語的啟迪下,新時期女作家開始艱辛地創(chuàng)建女性象喻體系。在新的象喻體系中,新的色彩意象(黑色、綠色等)和空間意象(鏡子、浴缸尼姑庵等)大大豐富了女性的話語寶庫,構成了女性文學別具一格的言說景觀。
色彩是許多作家表達情緒的有效手段。陳染善于用詩意化的語言來襯托各種色彩,在文本中呈現(xiàn)出陌生化的新奇效果。在眾多顏色中,陳染對黑色情有獨鐘,她多愁善感,除了黑色,她幾乎拒絕了一切鮮艷的色彩,有的只是黑的頭發(fā),黑的眼,黑的光,黑的夜,黑的月。在《無處告別》里,黑色風衣象征了黛二小姐無法逃離男權文化藩籬的絕望和無奈。例如,“初夏的灑滿雨淚的街上只剩下黛二小姐像一條瘦棱棱的魚兒躊躇而行,她的頭發(fā)淋濕了,憂郁的黑色風衣裹在她的身上。”黑色的風衣渲染出陰沉、冷寂的氣氛,讓景象更加荒涼、沉寂。又如,“未來所有的觀眾都將是獨唱演員,用同一張嘴擔任伴唱、合唱、奏樂,沒有聽眾,每人舉一把憂傷的黑傘,舞臺變成了一個巨型陵墓,哀樂之聲如綿綿細雨浙浙而下?!痹陉惾竟蠢盏漠嬅嬷校瑧n傷的黑傘將作家的哀傷傳遞彌漫到整個文本之中。
陳染還喜歡采用具體的空間物象來表達女性對于生活、情感、人生境遇和獨特心理情緒的體驗。在意象的營造上,尼姑庵、浴缸、境子、屏風、窗簾、閣樓是她最喜歡敘述的場景之一?!澳峁免帧笔顷惾拘≌f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它代表主人翁陰蔽、封閉和荒寂的生存境遇,讓小說文本充滿了荒涼、孤寂的悲劇宿命感?!扮R子”也是陳染鐘愛的場景。在鏡子中,小說人物通過鏡子尋找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認同自己。通過鏡子女主人公完成自身的身份認同,鏡子中的身體,不再具有從屬地位,而是具有獨立意識的女性主體。以傳統(tǒng)男性的審美,瘦骨伶仃的黛二無美可言,然而,當黛二站在鏡子面前,她找到了自己身體上的美。在《私人生活》中鏡子對于禾寡婦來說,是自己的另一半,正是鏡子讓寡婦自己獨立成為一個既封閉又安全的世界。
其四,重新命名。新時期女性書寫為砸碎男性命名的鎖鏈,勇敢地拿起了重新命名的武器。首先是反傳統(tǒng)審美經驗的命名。陳染筆下主人公的名字總在突破著讀者傳統(tǒng)的審美經驗,如巫女、禿頭女、麥穗女、守寡人等,這些名字醒目而略顯怪異,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文學中美女花草的男性欲望對象化的命名。除此之外,作品的書名也同樣打破著傳統(tǒng)的審美習慣,如:《嘴唇里的陽光》《無處告別》《另一只耳朵的敲擊聲》《私人生活》《我們能否與生活和解》等,它們都對傳統(tǒng)審美經驗進行了徹底顛覆,以離奇、分裂的句式,傳遞女性獨特的經驗,以建構有別于傳統(tǒng)的審美表達。在文本的敘述中,陳染同樣采用了反傳統(tǒng)敘述的方式。在小說《無處告別》中,小說的章節(jié)以寫作論文的分類法進行劃分,如“黛二小姐與朋友”、“黛二小姐與現(xiàn)代文明”、“黛二小姐與母親”,這些表述刻意摒棄了詩意、生動的敘述筆調,選擇用刻板的論文式表述,將女作家對男權文化下的敘事表露出重重焦慮。
注:本文系2012年廣東省女子職業(yè)技術學院女性專項課題“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困境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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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王小波:《〈私人生活〉與女性文學》,《王小波文集》(第四卷),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
[5] 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6] 陳染:《唇里的陽光》,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吳春,廣東女子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