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
一
時候到了。我從遠方趕來看你。
膠河的水已不再清澈,河岸卻一如從前,像個挺拔的將士。
城樓上的槍眼尚在,而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人事,隨著戰(zhàn)火的硝煙四散而去,也隱匿了聲跡。
一波波晶亮的水紋在周身穿梭往返,一排排白楊樹像死亡那般沉默和靜穆。
終于,我于暮色時分抵達東北鄉(xiāng)。
這該是你盛裝相迎的時刻,那些深沉的紅色,是你多年前的嫁衣。
而你在笑,你枝頭上搖擺的穗子在笑。它們飽滿而結(jié)實,像一個個白白胖胖的娃娃。
你是該笑的,你那令人暈眩的姿色,覆蓋了前來探望你的人的眼眸。
我的眼眸是疲倦的,亦是喜悅的。
于是我確信,腳步?jīng)]有抵達的地方,就是一個迷;視野沒有碰觸的角落,就是遙遠的夢。而那未知處的豐茂,永遠在前方招手。
比如此時的你。
二
像北方任何一個村莊一樣,平安莊隱于大地的腹部,靜謐,古樸。
仿若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安詳?shù)嘏P著。
而莫言舊居,就是一雙洞穿世事的眼睛,寂寂地在時光流轉(zhuǎn)中笑看人間。
是的,寂寂地。任憑屋外成片的林木枝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
不問世事。不諳世事。
喧鬧的永遠是人心。大師,一直躲在時光的暗處,抿著嘴笑。
剎那間,塵封在泛黃書頁中的記憶開始綻放。
鐫刻在兒時印象中的場景浮出水面。
朦朧中,一個受苦伶仃的瘦孩子,蹲在泥地里,捧著一塊熱紅薯,驚恐地望著來來往往的大人。
那是黑孩,是豆官,是羅小通。是所有在苦難中長大的人們的童年印記。
越來越近了。我終于踏進了院子。
滿懷虔誠。但我并不急于表達。
質(zhì)樸的房門,簡陋的居所,古舊的擺設(shè)。
一個農(nóng)家小院,一口缸,一盤磨,一小塊菜地。
幾串紅辣椒,懶洋洋地掛在墻上。
天地不言。
猶如美,一種稚拙不事張揚的美,陳舊的美。
被歲月淘洗得干干凈凈的美,與生俱來的美。
三
立于蒼茫的田野,就像立于世界的中心。
有一只鷹倏地從頭頂飛過,撲閃著翅膀,慢悠悠地飛過村莊,飛過田野。
它要到哪兒去呢?它從哪里來呢?是飛向它的家,還是它所向往的遠方?
你看,不只是我,也不只是世界各地的人們,前赴后繼地趕來看你。還有它。一只來自遠方的鷹。
其實,世間的一切生靈,只要他們愿意,他們就會千里迢迢地趕來。
不論是乘飛機、坐火車、開轎車,還是坐輪船,亦或是自己走來,自己爬來,自己飛來,自己游來。
不需要你的同意,更不需要你的邀請。
他們到高粱地里,挑挑選選,掐幾穗穗子帶走,再到大師家的小院里,拔幾棵綠油油的小蘿卜,放進包里,再往邊上隨便一站,咔嚓幾聲,你便此生長在了他們的鏡頭里。他們的后人也會仰慕你,生生世世。
對你的情誼,都是自發(fā)的。因此你并不必背負人情債。
我想,你該是欣喜,還是悲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