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小詩

[1.]

胡思茗平時話很少，成績一般，長得也不算好看，在班級里并沒有太大的存在感。她的性格跟她父親很像，家長會的時候，家長之間自來熟地聊天，她的父親坐在她的位子上沉默不語，那低氣壓的氣場，父女倆是一樣一樣的。

直到有一件事在同學中傳開，大家才對她刮目相看。

有位同學告訴大家說：“我去咱們省里最好的大學，全國的名牌大學H大看望姐姐的時候，碰到了胡思茗的爸爸，學生喊他老師呢！原來他爸爸是大學老師呀！”

“哇，好棒！”

“難怪她看起來家教那么好！”

“嗯，還讀過很多書呢！”

原本毫無存在感的胡思茗突然收獲到全班同學滿目的歆羨，但她因為跟同學交流少，對此事并不知情，只是覺得同學們對自己突然變得熱情了呢。雖一頭霧水，倒也欣然接受。

胡思茗漸漸有了一些朋友，同學們樂意跟她相處，喜歡跟她交流閱讀體會，她的校園生活熱鬧且溫暖了起來，她喜歡這一切。

直到有一天，有個女生對她說：“思茗，真羨慕你，有個在大學當老師的爸爸真好?！?/p>

她忽然愣住了，“誰說的我爸爸是大學老師？”

“大家都知道呀，他們在H大的校園里看見了你爸爸呢，同學們都喊他老師。你啊，就是太謙虛啦，爸爸在大學當老師這種事，都瞞著不告訴我們，多好的事兒啊，我爸爸要是大學老師，我一定天天把這事兒掛嘴上?！迸瑢W講起這些話時，眉飛色舞，簡直是她自己真有一個大學老師的爸爸。

胡思茗恍然大悟，難怪同學們會突然對她這么友善，她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怎么了思茗？”女同學關心道。

“沒事兒，快上課了，咱們趕緊回教室吧?！焙架@開了大學老師的話題，徑直朝教室走去，走得很快，那位同學來不及跟她再多交談。

[2.]

跟胡思茗交談過的那位女同學屬于福爾摩斯類型的，她從胡思茗發(fā)愣的表情中讀出一絲異樣，是的，她開始懷疑胡思茗了，胡思茗或許根本就沒有一個在大學當老師的高大上的爸爸，或許只是那位在H大看見胡思茗爸爸的同學眼花了，或許只是某個大學老師跟她爸爸長得像而已，要知道，中年男士普遍禿頭大肚子衣著也雷同，辨識度是很低的。

這位女同學不僅福爾摩斯，還很七大姑八大姨，她的推斷，迅速傳播開來，原本歆羨胡思茗的同學們，也一同參與了這場懷疑，似乎，胡思茗沒有一個大學老師的爸爸是他們更愿意看到的事情，畢竟，他們也沒有，一旦胡思茗沒有，他們就平等了。

直到在某堂課的課間，胡思茗不經意地翻閱著一本文學名著，名著上赫然貼有H大學圖書館的標簽，還蓋著校章。胡思茗的同桌看到了這一幕，偷偷拍了拍之前懷疑胡思茗的那位女同學的肩膀，女同學回過頭，表情中流露一絲自責，“哎，自己太多疑了，錯怪人家胡思茗了呢?！彼谛睦锔嬖V自己。

是的，胡思茗在教室里翻閱H大學圖書館的書籍這一件事情，將同學們所有的疑慮都打破了，看樣子，胡思茗的確有一個在H大學當老師的爸爸，不然，她去哪里弄到這本書？她是家中獨女，好像也沒有什么在H大學讀書的表哥、表姐，校圖書館的書籍，只有師生才有資格借閱呢，胡思茗的爸爸定是大學老師無疑了。

胡思茗的無意舉動，讓她又重新收獲了同學們的信任和羨慕。

雖然她拿出書的舉動是無意的，但她從同學的眼光中明白了這個無意舉動的意外效應。自從她知道同學們都確定她爸爸是大學老師這件事之后，她的心情變得很復雜，一方面，她享受這種羨慕，喜歡這種友好;另一方面，她覺得得到不屬于自己的光環(huán)是件不對的事情。在糾結了許久之后，她選擇沉默，是的，既不多談，也不否認，這樣，似乎是個折中的辦法，不失去歆羨，也沒有故意去撒謊。

[3.]

這次之后，胡思茗帶H大學圖書館的書籍來教室的頻率變高了很多，一開始是她真的喜歡看，后來，漸漸變成了，“看給別人看”，讓別人看看，她是多么輕而易舉地借了這么多來自名牌大學的圖書資源，讓別人看看，她這個“名牌大學老師的女兒”是多么地熱愛閱讀，情操高尚。

有時，她也幫同學捎帶他們喜歡的書。

有同學問：“什么書都可以借嗎？多久還？可以借多少本？”

她笑了笑，“什么書都可以借，想借多久就借多久，想借多少本就借多少本。”那氣勢，就跟圖書館是她家開的似的。

同學更加羨慕她了，“你爸爸的福利真好，我以后也想去大學工作，看不完的書，真棒?！?/p>

胡思茗從一開始的尷尬，到漸漸接受這些羨慕，接受得心安理得，她告訴自己：“我從來沒說過自己的爸爸是大學老師，我說的也句句都是實話，我沒有撒謊，所以，不必感到愧疚?！?/p>

胡思茗成了班級的圖書搬運工，有點累還有點麻煩，但跟她受到的同學們的羨慕和禮遇來說，這些累和麻煩都算不上什么。

[4.]

兩周后的某一天，一位玩得不錯的同學主動要求說：“思茗，啥時候能去你家玩玩呀？”這是高中以來，第一次有同學提出要來自己家里玩，胡思茗很開心地答應了，相約這位同學本周五的晚上去家中做客。

胡思茗不知道的是，這位同學想到她家玩，單純是想滿足自己對大學老師家該是什么樣的一種好奇心，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窺探欲，跟胡思茗本身，并無太大關系。

不只是這位同學，大部分奮戰(zhàn)題海的高中生，都會對大學老師很崇敬吧，在他們的眼中，大學老師，尤其是這種名牌大學的老師，是大師般的存在呢。一個大師的家，應該是詩情畫意的，有滿墻的藏書和各種稀罕的藏品，墻上掛著他的書畫作品，陳列柜里全是他的獎杯和證書，家中還有一位溫婉的媽媽，燒一手好菜，閑暇時玩玩刺繡和手工，家風嚴謹且儒雅，讓訪客有如沐春風的感受。

當這位同學帶著崇敬之情，走進胡思茗的家時，她愣住了，這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房子不大，在一處陳舊的住宅區(qū)的二樓，媽媽在廚房忙活著，圍裙上一圈油漬，爸爸在客廳里看著無聊的古裝電視劇，見她到來，招呼她坐下。房間采光一般，也沒有開燈，小小的房子里，沒有書畫作品，沒有大書柜，沒有藏品，也沒有書房，只有一個小小的玻璃板夾在桌旁，里面有一些照片，還有幾張小小的證書，“胡某某優(yōu)秀職工稱號”，落款的確是H大，但是，但是后面還有三個字“圖書館”。

原來是這樣啊，胡思茗的父親并非大學老師，而是大學里的一名圖書館職工！這位同學感覺受到了欺騙，她忍著氣憤，尷尬地吃完了晚餐，便匆匆回家了。

她走后，媽媽對胡思茗說：“你這個同學，好像不太高興呢，是今天的飯菜不好吃嗎？”媽媽似乎有些自責。

“我也不知道?！焙架悬c摸不著頭腦，她并沒有注意到同學看到了爸爸圖書館優(yōu)秀職工的獎狀。她內心早已接受自己“大學老師女兒”的身份，儼然忘記自己是個冒牌，她并沒有把同學的到訪和自己父親是否是大學老師這件事掛上鉤，因而家中也沒有一點防備。甚至，一直到同學帶著不開心的神情離開家時，她依然覺得，應該不是因為自己家的問題，也許只是這位同學本身的心情不太好吧，畢竟自己和家人都沒有做錯什么。

[5.]

短暫的周末假期結束，返校后，胡思茗覺得所有人似乎都怪怪的，看她的眼神怪，主動跟她打招呼的人也沒有了。

或許，并不是奇怪，只是所有人對她的態(tài)度，又回到從前那種無人搭理的狀態(tài)，仿佛這幾周同學對自己的友善，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是的，那位到她家做客的同學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添油加醋告訴了他人，他人把這“爆炸新聞”傳遞給了更多人，直到更多人變成所有人，胡思茗變成了眾矢之的，一個虛榮的、撒謊被揭穿的放羊小孩。

直到這時候，胡思茗才知道了自己默認的謊言已被徹底揭穿。她感到羞愧，羞愧中又帶著許多委屈。是啊，她多么冤枉啊，明明什么都沒說，被人誤以為有個大學老師的父親，自己只是勉為其難地默認而已，沒有撒謊半句，你看看，父親在大學上班，許多大學生叫圖書管理員為老師也是尊稱，這樣似乎也可以當成他是大學老師啊，不是很過分吧？

只是自己的父親和自己的家庭被盲目崇拜的同學們傳奇化了，胡思茗最近幾周的生活是多么被動啊，被發(fā)現、被羨慕、被傳奇、然后“被揭穿”、被唾棄，她唯一為自己做過的主動的事情，就是主動默認了這個美麗的誤會，誰知落到此番處境。

她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覺得自己越沒有錯，自己只是個輿論的受害者而已。

[6.]

內向的胡思茗不知道如何直面這件事情，介于原本她就沒什么朋友，現在只不過是回到從前，她選擇不做任何解釋，當成一個事件的不知情者，保持著沉默，回歸自己的獨來獨往。

再也沒有人找她幫忙借書了，沒有人喜歡跟放羊的小孩做朋友。同學們還書的行為也出奇默契，沒有人當面還給她，因為當面不知道該謝謝她還是戲謔她，她幫同學們借的書，在兩天時間內，全都在她沒在場的時候被還了回來。

這兩天，她每天都背著滿滿一書包的書艱難回家。

[7.]

周六，大學生們也放周末了，圖書館是照常開門的，來的人比上學日少一點。

這周六剛好輪到胡思茗爸爸休息，胡思茗一個人來到圖書館還書。

胡思茗一邊漫不經心地把書放回書架，一邊計劃著待會兒去哪里逛逛，答應了父親要到圖書館看書和寫作業(yè)的，回去太早會被說的，但對這個讓自己丟臉的圖書館又實在沒有好感了，要趕快溜走才是。

她瞥了一眼窗外的炎炎烈日，又想想自己干扁的錢包，嘆了口氣，畢竟圖書館還是有空調吹有水喝，書隨便看，午覺隨便睡的地方，還是呆在這，磨蹭一些時間再回去吧。

她接著把懷里的書一本本放回原位。

“同學，麻煩問一下，這M開頭的書應該在哪邊的書柜？我找了很久沒找到?！币粋€純凈的男聲從她背后襲來。

胡思茗一回頭，一個陽光的大哥哥羞澀地看著她，她心里想“能考上H大學，還長這么帥的哥哥真是不多見呢?！?/p>

“哦，M開頭的書柜在這一層右上角的倒數第三柜，L和M共用一個柜子，所以，你看到L柜子的時候，繞到它的另一邊，就能看到M柜子了?！焙架攀帜閬淼馗@位大哥哥解說。

“謝謝了同學，你好了解這里啊?！贝蟾绺绺兄x道。

“還好啦，來過幾次就清楚了，你不常來吧？”胡思茗問他。

“我每周末都來，只是很少取閱書籍，都是在這邊自習。”

隨便交談了幾句，這位大哥哥就離開了胡思茗的視野，去M書柜取書了。

[8]

放完書，胡思茗拿了兩本輕松的雜志，坐在自習區(qū)隨意地翻看著，打算看一會兒睡一會兒就走人。其實，她看都沒看到一會兒，就直接睡了兩會兒。

等她精神恍惚地醒來，發(fā)現坐在自己對面的人就是剛才那個問自己書去哪里拿書的帥氣陽光大哥哥啊。

胡思茗趕緊把雜志放在面前遮擋，以免自己擦口水的不雅姿態(tài)被看見。擦干凈后，她慢慢地把雜志放下，顯然自己剛才的行為是多余的，人家專注于看書，根本沒有在意自己呢。

胡思茗忍不住托著腮欣賞起他來，這位哥哥真的是渾身上下都閃爍著優(yōu)點呢，長這么帥、讀這么好的大學、還這么努力、這么專注，簡直就是現實版的“入江直樹”啊，如果未來大學都是這樣的男生，簡直要為了他們奮發(fā)讀書才是。

男生專注于自己的事情，始終沒有注意到胡思茗，一直到胡思茗離開圖書館回家，他都沒有認出對面坐的是她，或者說，有些男生就是對長相平凡的女生很臉盲的，抬頭看見她了也沒認出來。

圖書館跟大哥哥的相遇，讓胡思茗周日欣然來圖書館還書，她記得，大哥哥說，周末都會在，繼續(xù)跟大哥哥同桌的話，或許可以認識他。

[9.]

胡思茗剛走進圖書館，果然看到大哥哥坐在昨天的位置上自習，等還完書，一定要若無其事地坐過去，假裝不期而遇的感覺！

她飛快地把每本書放回原位，正打算坐過去的時候，覺得自己兩手空空有點奇怪，便折回書架區(qū)拿幾本書，本想繼續(xù)拿休閑雜志，想想不對，這樣會顯得自己很俗很沒品位，于是她繞到小說區(qū)，拿了兩本厚厚的作者名字長成十幾個字的一看就很厲害的書，慢條斯理又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大哥哥的位子旁邊。

為了讓專注的大哥哥發(fā)現旁邊坐的是自己，她坐下來后，厚臉皮地打了聲招呼：“啊，是你啊。”

大哥哥側過頭：“噢，同學你好?！?/p>

“你好用功啊，天天這么專注地看書和做題。”胡思茗抑制不住內心的崇敬之情，由衷地夸贊起他來，不知道自己言語中透露自己觀察他不止一天的細節(jié)。

不過大哥哥沒有多想，禮貌地回答她：“不專注怎么考上你們學校的研究生啊，競爭很大的。我不是你們學校的，我在郊區(qū)的師范學院，找你們學校的朋友借了學生證，每周末來這里看書和自習?！?/p>

聽完這一席話，胡思茗的心涼了半截，師范學院可是本省很一般的學校，連自己這高三的小學渣都看不上的大學，在那里讀書的學生，她才不崇敬。對了，大哥哥把自己當成這個學校的學生了，要不要跟他解釋自己只是圖書管理員的女兒，來這蹭書看蹭空調吹？才不要，這樣好丟人。

大哥哥接著說：“你們大學很好很美，雖然我高考失常上的學校不太好，但我也很喜歡我的大學，同學也很友好，有空來我們學校玩。”說完，他繼續(xù)埋頭看書做題了。

胡思茗被這位三流學校哥哥的大方氣度嚇到了，若是自己，怎會放下這毫無破綻的虛榮心呢，都坐在這個圖書館里，手里拿著這個大學的學生證了，才不要直接坦白自己不是這個學校的，還那么坦誠說出自己來自不太好的學校，還大方邀請“名校學生的我”去他學校玩。

[10.]

胡思茗愣愣坐在大哥哥旁邊，感覺被他襯托成了一個內心無比丑陋的小人，胡思茗開始反思自己。

是啊，父親作為大學的圖書管理員，也是一個很光榮的正當職業(yè)，為什么自己非要去當那個并不存在的“大學老師的女兒”呢，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打腫臉充胖子，最后被揭穿，讓自己那么難堪？

離開圖書館回家的時候，胡思茗跟大哥哥道了再見，并告訴了他：“我并不是這所大學的學生，我還只是一個高中生。我的爸爸在這里當圖書管理員，因而我能經常來這里看書和借閱，好像擁有爸爸就擁有了整個圖書館。我爸爸工作很認真，年年是圖書館的最佳職員，待人也很和善，同學們見到他都很熱情打招呼，我很喜歡我爸爸。我走了，再見，愿你能考上這所大學的研究生?！?/p>

“我好羨慕你有個這樣的爸爸，再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