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樂

說好了吧，一起去海邊等漁船，一起長大，然后生一個娃娃……如果有來生的話。

[1]

一只黑色的小貓出現(xiàn)在村子里，它邁著步伐踏過小水坑跳過小土堆，往它和阿綠經常待的那個海邊去。

不時有一聲貓叫聲蹦出來對它說：“海帶海帶你要去哪兒？村子不能呆了你快跟著人出去。”“海帶海帶阿綠不會在海邊的，你快回去吧?！薄昂Э熳甙?，為什么還回來?！薄昂А焙π』锇閭兊慕新暢涠宦?，它得去海邊找阿綠。

火光染紅了大片天空，雨水落在地上形成小溪流，黑夜里看不見雨水的顏色，它已經變黑了。不安和恐慌的氣息在這個村子的上空盤旋，消防車的聲音響徹在這片土地上，人們隱隱約約的哭聲戚戚哀哀，通過急急刮過的刺鼻的風傳進海帶的耳朵里。

人們站在村子口回頭望，不遠處火光籠罩下的是他們的家，老人一輩子生活在這里，到了老年卻得離開，孩子在外讀書的，甚至沒機會回來看最后一眼。他們怎么會想到，會有這么一天……

海邊的風冷得刺骨，風里還夾雜著一股異樣的氣味，貓的叫聲在風里顯得驚悚又凄涼。

“喵，喵，喵……”阿綠，阿綠，阿綠……

“喵。”海帶，突然從巖石縫里蹦出了一只臟兮兮的白貓，海帶聽見聲音趕緊往那個方向跑去，可是沒跑幾步就發(fā)覺腳步有點晃，不受控制的軟，踉蹌幾下，就倒下了。

“海帶！”阿綠趕緊跑過去。

[2]

阿綠是這個村子里最好看的貓，渾身雪白，眼睛綠得澄澈，性子在主人家看來也是安靜乖巧的。雖然看不出是什么品種的貓，但是就是感覺比村子里別的貓高貴。它也是村子里身世最好的貓，開玩笑，村長家的欸。

海帶頭一回見到阿綠是林素帶去的，那時候林素還活得好好的，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好少年，他帶著海帶去看村長家新來的、據說長得很漂亮的小奶貓。海帶窩在林素的臂彎里，看到不遠處盒子里的小奶貓時，平時撒潑耍壞的野性子一下子全收斂起來，從林素的身上跳下去，一步一步，摩擦摩擦地擺出優(yōu)雅做派，在裝著小奶貓的盒子周圍轉了兩圈，然后“咪嗚”一聲，跟小奶貓打了個招呼，“Hi，我是海帶?！?/p>

盒子里的小奶貓把頭轉了個方向，繼續(xù)埋著，不愿搭理海帶。海帶急了，“咪嗚”幾聲，阿綠終于被它弄煩了，輕輕地“咪”了一聲算回應。

海帶一下子就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阿綠的那一聲把海帶的心都叫化了。像林素的手指輕輕撓過它的下巴，像林素帶著它去吹的海風，輕柔地拂過它的背。

林素看自家的貓兒那沒出息的樣子不由得笑了，坐下來與村長談事的態(tài)度也輕松了很多。村長面對著這個畢業(yè)不到兩年的大學生還是有點頭疼的，這件事已經商量過很多次了，村長也找了些資料，明白這個項目的開展其實并不像林素說的那樣盡是好處。

海帶抬頭偷偷看了眼林素，見他面上表情從容自信，好像發(fā)著光一樣，就知道這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回去了，于是就趴下來專心致志地看著眼前的小奶貓，心里喜歡得不得了。盡管小奶貓并沒有要搭理海帶的打算，海帶還是心滿意足地看著它，把它穩(wěn)妥地放在了心上。

[3]

接下去的一段時間，海帶經常跟著林素去村長家，他們商量事情，海帶勾搭小奶貓。有次林素睡晚了第二天起不來，海帶就跳上床去，蹦跶著把林素踩醒，林素睡眼朦朧地抓過海帶，撓撓它的下巴含糊說了聲“別鬧”，然后就著抓它的姿勢又睡過去了。海帶安靜了一小會兒，看著林素臉上的黑眼圈，也有點心疼了，林素為了這件事可忙壞了累壞了。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海帶知道林素很認真。

于是海帶自己蹦跶著去了村長家，在門口“咪嗚，咪嗚”叫的時候村長還以為是林素又來了，一邊開門一邊嘀咕著“不是說今天我要出門的嗎怎么還來”，打開門卻不見人，著實嚇了一跳，一低頭看見蹲得正正經經的海帶，無奈地笑了出來。

在海帶的不斷努力之下，小奶貓終于愿意搭理它了。在海帶第32次的誘說之下，終于開了恩，向海帶邁出了小小的一步，昂首挺胸如同女王一般吩咐“小海子，帶本宮出去微服私訪?！?/p>

夕陽在海面上鋪上了一層如金色沙礫般的光，水面被風暈開，粼粼地將時光拉長又拉長，醉人的海風把歲月安穩(wěn)填滿了整個黃昏，攏合在村子里的每一朵花里，每一棵草里，每一粒沙子里……遠處海天一線處漁船回來啦，汽笛聲“嗚嗚嗚”地傳進村子里人們的耳朵里，將這一天的安穩(wěn)妥妥地收在歸家的人的笑容里。

[4]

后來可能事情談妥了，林素開始忙碌起來，很少再帶著海帶去村長家。

林素再一次去村長家時，海帶跟瘋了一樣往小奶貓身上撲去，小奶貓“嗷”的一聲把海帶踹走了。林素哈哈大笑，“村長你家的貓兒好兇?！贝彘L尷尬地笑了笑，“平時可不會。只有見到你家海帶的時候會?！绷炙囟紫聛砟竽蠛?，然后順了順小奶貓的毛，小奶貓睜著眼，綠色的眼眸十分嬌俏，很美?！昂?，阿綠?！绷炙赝蝗贿@樣叫，小奶貓“咪嗚”地回應，于是小奶貓就有了名字。

之后海帶就經常不經過林素的同意跑去找阿綠，一去就是一天，到了晚上十點才回去。那晚和阿綠打鬧的時候順口說了一句村口來了一只小花貓，長得很可愛，阿綠就不高興了，連打帶咬地把海帶趕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群貓堵住了海帶，不由分說地沖上來就開始撕咬，貓的叫聲在這個夜里顯得特別的犀利和聒噪，打到累了貓兒們氣喘吁吁地躺在墻邊，發(fā)光的眼睛顯得特別驚悚。

對方帶頭的貓開口，“我們的主人都要搬出這個村子了，不帶我們走?！?/p>

另一只貓接著，“就是你家林素支持的那個什么項目，讓主人不得不離開，都是林素！”

緊接著其他的貓也七嘴八舌地接上“都是林素都是林素，林素王八蛋林素是壞人林素滾出去……”

海帶齜著牙，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對方的貓兒也站起來，弓起身子，第二仗一觸即發(fā)。一聲尖叫撕裂空氣，貓兒們又打成一團。

“林素為了這個項目東奔西走辛辛苦苦，林素說這個項目能讓大家過上好日子，你們不許說林素。”這一次海帶咬得特別狠，它一想到多少個夜里林素熬著累著，想到就心疼。它不許它們說林素。

那晚貓叫吵了大半夜。海帶回去的時候林素的燈還開著，人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海帶拖著滿身傷臥在林素的腳邊，瞇著眼沉沉睡去。

之后幾天海帶都在養(yǎng)傷，沒有去找阿綠。

[5]

直到一個夜里，一聲巨響把地都震得晃了兩晃，沒有任何預兆的晃，海帶立馬站起來，不可能是地震，地震的話它們會提前知道的啊。

海帶迅速往村長家跑去，身后是急急忙忙跑出來的人們，四面八方的話語就像潮水一波接著一波，“爆炸了，是爆炸?！薄澳莻€項目爆炸了?！薄氨恕！?/p>

海帶跑到村長家墻根下，蹲在離阿綠最近的地點嚎叫著，“阿綠，阿綠你在嗎？阿綠！”

阿綠跳上窗臺，從上往下看著海帶，十分嬌俏的綠色眼眸里五分傲嬌三分生氣還有險險就沒有的兩分期待。

“阿綠你沒事就好?！焙现鴫Φ那白Υ藭r也放了下去。阿綠轉身從窗臺跳下，落到地板上，輕盈優(yōu)雅的步態(tài)和村長著急擔憂害怕的面色形成鮮明對比。

“不，不好了，那個項目，爆炸了……”

接下去幾天海帶一直是白天去找阿綠，晚上回來休息。空氣和水好像混進了什么奇怪的東西，它們不懂，村民們也不懂，林素幾天之內好像老了很多歲。海帶每一次回來都覺得林素又老了一點，嘴里一直念著，“難道我錯了嗎？是我錯了嗎？”海帶看林素這樣，也就沒有再出去，它陪著林素，時不時撓撓他的腳背，舔舔他的手心。

那天是它最后一次見林素，也是林素最后一次抱它。

他把海帶抱著懷里，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手指撓撓它的下巴，順順它背上的毛，坐在門口看著天空，可惜，沒有初見那會兒的風和陽光?！昂В阕飞洗迳霞业陌⒕G沒有？”

“喵……嗚?！弊飞狭恕伞?/p>

“我走了以后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喵?！蹦阋ツ睦?？海帶低頭蹭了蹭他的手臂。

驀地，海帶感覺自己的背上落下了雨滴，一下一下地砸在背上，打濕了林素剛剛為它理順的皮毛，它轉頭，看見林素淚流滿面。

“去找阿綠吧，乖?！绷炙夭亮瞬聊槪畔潞?，輕輕拍了拍它的頭。

海帶回頭看了看林素，跑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繼續(xù)跑。如此重復，直到再看不到林素。

海帶走到村長家墻下，“喵”了兩聲阿綠都沒回答。村長家今天門關得特別嚴實，又叫喚了兩聲，還是沒回答，在原地轉了兩圈，向前門走去，才走到前門就看見阿綠從門里像火箭一樣沖出來，看到海帶就急忙拱著它，“快回去快回去，他們說不要林素了，你快回去?！?/p>

海帶頓了一下，“蹭”地轉身往回跑，風特別大，犀利又刺鼻，天色陰沉沉的。海帶跑到家的時候就只看見一個車屁股，一路絕塵而去。

“喵，喵，喵……”海帶一路跑著，一路叫著林素，它看見了，林素在車里呢，林素你回頭看看我，林素，林素你回頭看我一下，林素，林素……

[6]

海帶再也沒有見到林素。

那天阿綠第一次獨自蹲在村口，等了海帶兩天兩夜。海帶回來的時候滿身塵土，平時對著阿綠的溫潤的小眼神兒如今一點光彩都沒有。阿綠跟在海帶后面，一語不發(fā)。

村子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塊石頭，每一粒沙子都灌滿了沉默。

海帶蹲在海邊，第一次和阿綠來的時候海水還是藍的，現(xiàn)在已經黑了，還有陣陣惡臭。阿綠就站在它的身后，看著海帶。暮色降臨的時候阿綠轉身就要走。

“阿綠，我要走了，我得去找林素。”

“嗯?！卑⒕G頓了頓，“我在這里等你回來。”

我找到林素就回來。

我在海邊等你。

海帶一走就是兩年，貓兒們都知道林素死了，但是它們不知道海帶知不知道。村子里不斷有人搬出去，野貓越來越多，經常是一堆一堆地擠在海邊的沙堆后，偷偷地看著村子里最好看的貓，形只影單地蹲在海邊。

以前那里是有兩只貓的。

夜里一聲巨響，火光照亮了黑夜。這次全村的人都走了，大火連續(xù)燒了兩天，這里已經成了無人村。

消防員躺在沙灘上，轉頭就看見了兩只依偎在一塊兒的小貓兒，不知道還有沒有呼吸。他伸手將它們攏過去，攏在自己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