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螢回雪
苗與姐姐推薦:當(dāng)謠言出現(xiàn)時,世界瞬間失去了顏色,可是只要你相信自己的眼睛,人言紛紜只當(dāng)風(fēng)聲過耳,當(dāng)那個可以與你一同面對哄笑、任你想象馳騁的伙伴出現(xiàn)時,煩惱就會煙消云散。
[1]
我早就忘記大象是在哪天第一次來到我宿舍的。
某一個深夜,我從夢里醒來,看到身上的白月光,那像紗一樣的白月光,忽然就無比傷感。我知道姐姐不在身邊。如果她在身邊,我肯定會搖醒她,告訴她,我失眠了,陪我說說話。其實我是想和她分享這樣美的白月光。
接著,我一轉(zhuǎn)頭,就看到了大象。大象溫順地低下頭來,它把寬大耳朵像波浪那樣扇了扇,然后又沖我眨了眨眼睛。我看到它潔白的長睫毛,那么善良,那么讓人平靜。而它長長的軟軟的鼻子,在白月光里攪了攪,在我身上拍了拍,仿佛是說:“我在這兒呢。”接下來,我又會無比安心,舒舒服服地睡著。
我可從沒聽過有誰說這所學(xué)校里有一頭大象。哪怕是有一天中午,我坐在我那下鋪好朋友的床上吃櫻桃,看到大象用鼻子推開門,邁進屋里,走到我身邊,吃了我的一顆櫻桃,別人都說什么也沒看到。
“你手上的那個果核,是你趁我們不注意自己吃的,什么大象啊!”他們肯定會這么說。所以,我問也不會問。
[2]
我叫張圓圓。我有一個姐姐,叫張方方。我倆長得一模一樣。人們都說雙胞胎的人生會比較類似,但是在中考時,我的分?jǐn)?shù)比她高出來幾分,雖然不夠上重點高中,但是家長要求我復(fù)讀再考。而張芳芳,去念技工學(xué)校了,她以后會做一名工人。
我是今年夏天來到這所復(fù)讀學(xué)校的,走前家人不止一次和我說,圓圓啊,你一定要加油,你是你們?nèi)业南MC慨?dāng)想起這些,我都會想,為什么我沒有辜負(fù)他們的權(quán)利呢,然后我的眼睛就會黯淡下去。
我挺想念我的姐姐的。八月按說是暑假的日子,雨天我們在水里奔跑,晴天我們躲在絲瓜架下看古龍,還會一起追英劇,模仿古板的英倫腔,但是現(xiàn)在只有我自己,留在這個陌生的學(xué)校補課。我和這里的同學(xué)把書從早K到晚,課間的時候都不會有人說話。我們是最可憐的孩子。這所重點學(xué)校的復(fù)讀年級,真的是怨念最深的地方。
可是這么大一所學(xué)校,為什么會沒有人提到大象的存在呢?為什么只有我這么特殊呢?
那大概是在一頓午飯吧,我和朋友一起吃,突然就聽到旁邊座位上有一個同學(xué)跟別人講話:“唉,你們知道不知道,這個學(xué)校有一頭大象?”然后,他的伙伴,對他發(fā)出了響亮的嘲笑。
這時候,我還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xiàn)什么毛病哩。但是想了片刻,我趕緊對那邊說了一句:“喂,我能看見那頭大象?!?/p>
他說:“咦,你看到的那頭,右耳朵上面,有一個耳釘嗎?”
我說:“不是啦,我的那頭,耳朵很完整的。對了,它還有長長的睫毛?!?/p>
大家都瞠目結(jié)舌地聽著我們的對話,聽完了,又一起發(fā)出響亮的嘲笑。他們以為我是在逗那個發(fā)了神經(jīng)的男生,或者是認(rèn)為我也發(fā)神經(jīng)了。
也許,連那個男生都以為我在逗他呢,我們就沒有再交流了。一直到大家把飯吃完,兩個人的臉都燒得通紅通紅的。
但是我暗暗記下了他胸牌上的名字和班級,是高四(一)班蘇瑪,高中的復(fù)讀生。
[3]
到了九月,更多學(xué)生來了,原本被復(fù)讀生填充的怨念被稀釋。
張方方也來學(xué)??赐伊?,她是和一個穩(wěn)重大方的男人一起來的,帶了很多很多的好吃的。我悄悄問她,這是未來姐夫嗎?她害羞地點點頭。
在我們家那邊,女孩子初中畢業(yè)如果不讀書,就會早早相親嫁人的。
我有幾分喜幾分悲,喜的是終于有能夠照顧姐姐的人了,悲的是她還這么年輕,就要早早考慮這些事情。而我,似乎更多了一個理由努力。否則,怎對得起把未來搭進去的張方方。
送走了他們,我坐在鍋爐房門口的小竹林里,拿著一本書嘆氣。嘆著嘆著,突然感覺從竹林外走進來一個人,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一個身形頎長的男生。他站在我面前問:“你嘆什么氣?”
我想不出來在哪里見過他,但是一看到胸牌,就記起來了,蘇瑪,是高中復(fù)讀班的蘇瑪。
“唉,你是那個也能看見大象的!”我脫口而出。
“你真能看見?”他問到。
“我和你不熟,干嗎要騙你啊。”我把書拍在一邊。
他搖搖腦袋:“也有個女生,騙過我來著?!?/p>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象,就跟一直以來和自己關(guān)系最要好的一個女孩子說了,女孩子表現(xiàn)出也看見過的樣子。誰知道啊,約好了半夜一起出來看大象,卻被女孩子放了鴿子。原來她壓根就覺得他有病啊。
[4]
在我枯燥的復(fù)讀生活里,突然有了一樁不那么枯燥的事。那就是在每天放學(xué)后,去小竹林看書,都會有一個人陪伴我。我的數(shù)學(xué)爛到不行,碰到難題就問問他,而他語文糟糕透頂,我能幫助他檢查背誦。
沒有人討論過我們的行蹤,因為我們本身就是班級里面不大合群的人。我們也不再討論大象,因為他懷疑我瞎編,我還懷疑他真有病呢——畢竟我的大象沒有耳釘啊。
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讓人覺得蠻溫暖的男生。笑起來的樣子啊,生氣的樣子啊,對我恨鐵不成鋼的時候啊,要夸贊我的時候啊,都很溫柔的,生怕過大的情緒會影響到我??傊?,跟他相處很舒服。
終于,在圣誕夜那天,他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給了我一個禮物。
那是晚自習(xí)結(jié)束了,我正收了東西準(zhǔn)備打道回宿舍,驀地看見教室門口站著蘇瑪。對我們班同學(xué)來說,被高年級同學(xué)等待是很稀罕的事,而且還是個長得還不錯的男生。最驚奇的是,他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沖里面喊:“張圓圓,你出來一下!”手里還拎著一個大大的,用彩紙包裝的盒子。
他把禮物塞給我就走了,而我拗不過全班人的要求,不得不把盒子拆開。結(jié)果,里面是一套用過的《中考直通車》。“哈哈哈哈”,同學(xué)們笑著散開了,而我也不那么不好意思。這個太符合蘇瑪?shù)淖黠L(fēng)了,絕對不會讓人那么尷尬。
等我打開其中一本數(shù)學(xué)冊,卻看到里面夾著一張信紙,上面寫著:
張圓圓,這里面我用紅筆標(biāo)出的地方,是你需要著重復(fù)習(xí)的。你一定會考好。
這還是很符合蘇瑪?shù)淖黠L(fēng),他會秘密地對你好,讓你不那么尷尬。
[5]
“喂,你愿意和我看大象嗎?”我在體育課自由活動的時候也跑到小花園里看書了。突然就聽到不遠的地方,有人在說話。
那是蘇瑪?shù)穆曇?。透過竹子的縫隙,我看到女孩的臉紅了起來,然后輕輕點頭。
等到女孩走后,我才從竹林里跳了出來。我說:“好啊蘇瑪,你找女朋友被我發(fā)現(xiàn)啦。”
“哎呀,我還沒有表白呢,你覺得怎么樣?”他問我。
“嗯,滿分一百的話,她有九十分吧。"我說。因為我看那女孩白白凈凈的,眼睛很大,很有靈氣的樣子,還很安靜。我天生對羞赧的女孩抱有好感。
蘇瑪看著我的眼睛,點頭笑笑,然后就走掉了。
我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為什么不找我看大象呢?唉,算了,不要多想,不能多想。我繼續(xù)把書本舉起到臉上,一字一字地讀著。
那天深夜里,我再一次醒來。
頭一回,大象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
我看著寂靜的白月光,聽著舍友的呼吸,突然感到非常非常沒有安全感。但是一字字地告誡自己: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我要做正常的女孩,我不能胡思亂想,絕不。
[6]
公共電話里,姐姐哭著說,她和那個男生分手了。我安慰她,但是心里也很茫然。愛情是什么啊,我也不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對一個男孩子,悄悄產(chǎn)生了好感,可是當(dāng)他有了女朋友的時候,我卻沒有那么傷悲。我只希望他要開心的,好好的,跟我一起,把這艱難的初四和高四過完, 其他什么都無所謂。
在高三與高四一模的時候,成績貼在公告欄上,我看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過去找那個名字。蘇瑪,年級前五。在我們學(xué)校,這個成績的話,應(yīng)該是能夠上省重點大學(xué)的??吹竭@兒,我也便徹徹底底放心了。
等到這一年過完,就無所謂辜負(fù)和不辜負(fù),也無所謂希望和失望,這一年和其他的任何一年都沒有什么分別,都會迅速消失在人們的記憶里,我扎在書本里,一遍遍淡漠地想。
我不再去小竹林了,然而偶爾在食堂的路上,還會碰到蘇瑪和他的女朋友,便大方地和他們打招呼。我看著那張曾經(jīng)熟悉的臉,覺得那般遙遠,卻又那般親近。多少次我很想問一句:“唉,你們見到大象了嗎?它最近不去我那里了。你們要代我替它問好?!笨墒?,卻又什么都說不出口。
直到后來,還是一個下了晚自習(xí)的晚上,蘇瑪在我的門口等我。
他問我為什么不去小竹林了。
我說,你都是有女朋友的人啦,我去那里跟你碰頭,總是不好的。
他伸出手來揉揉我的腦袋,什么也沒有說,就走掉了。
[7]
我在深夜,站在操場上,思念我的大象,有潔白的長睫毛的大象。你去了哪兒了?但是一切都靜悄悄,什么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會兒,飛來一只四聲杜鵑。我才意識到,冬天不知不覺結(jié)束了,春天都開始了。
春天無比迅速。三月過后就是四月,五月完后就是中考。我一直都不敢估分,我害怕那些成績會讓我絕望,讓我沒有熬下去的動力。
但是年級大考還是如約而至了。在那前一天,我說服自己,去了小竹林,我坐在沒有人的椅子上,半懷著期待半懷著“遏制期待”的心情,拿出一本英文書來念。然后,終于還是見到了蘇瑪。
我說:“沒想到我都不在這里看書了,你還會過來。”
他又和煦地一笑:“這里安靜,沒有人打擾,為什么不來呢?”
那幾個鐘頭過得無比漫長,我聽見男孩均勻的鼻息,在風(fēng)吹過竹林的瑟瑟聲音里,顯得那樣柔緩。而我的眼神,時而落在他身上,時而落在自己的書上。
到了天色已經(jīng)暗淡的時候,我聽見遠處,有一個女孩的聲音,喊著蘇瑪。
我站起身從竹林的另一個小入口走掉了,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回到這里了。
那一次年級大考,我意外地考了個第二名,肯定能夠進重點高中了。入學(xué)的時候,我是第三十名。也許,是蘇瑪給我劃出重點的功勞吧。
[8]
臨到大考前一夜,張方方陪我,住在離考點最近的一個旅館里。那個晚上,我什么書也沒有看進去,就是對著窗外發(fā)呆。我在想,如果我考上好高中了,會怎樣,如果突然失策沒考上,又會怎樣。張方方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她說,你不要擔(dān)心啊,不要在乎那些大人的看法啊,不論考上還是考不上,我們暑假都一起好好放松,好不好……
我想起那些一起在暴雨里奔跑、在絲瓜架下看古龍的日子,感到有無限的慰藉。
可是再轉(zhuǎn)念一想,大家都不是孩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地讓長輩照顧了,更何況我家的經(jīng)濟條件不好。
于是還是拿起那套《中考直通車》來,隨便找起一本開始讀。真是沒想到,臨到關(guān)頭,居然還是蘇瑪?shù)臅惆槲摇?/p>
可這次卻突然在里面看到了我自己!
我因為最擅長語文,所以從來不看他這套書中的語文冊,現(xiàn)在拿的,便是這本。
原來我們竟然是認(rèn)識的??吹剿拿枋?,我的記憶才如同開了閘一樣的江水奔涌而來。
那是我和張方方吵架的一天,站在家門口傻傻地哭,而鄰居哥哥,也就是蘇瑪過來安慰我。他手里拿著幾塊錢,說要帶我去動物園。動物園,那是個多神奇的地方啊,爸媽從來沒有帶我們?nèi)ミ^動物園,因為不能亂花錢的。所以那天我就巴巴地跟著他,坐了公交,來到城市另一端的wanderland。我們看了猩猩、猴子、長頸鹿……還目睹了一頭大象的死亡。
那天,很多人都往大象的院子里扔卷心菜、香蕉和胡蘿卜,大象看都不看,就用鼻子卷起來,整個放到嘴里。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大象一直這么不停地吃啊吃啊,會不會撐死,而且它也不會剝皮,所以會不會毒死——畢竟管理員也不在邊上管著。越想,越覺得大象有些不舒服的神情呢。而鄰居哥哥聽了我提出的這個問題,覺得很有道理,就和我一起阻止別人喂大象了??墒钦l會理兩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呢?
沒過多久,我們看到大象不吃東西了,它焦躁地跺起步來。直到又有人往它身上扔了一只卷心菜,它才突然踉蹌一下,轟然倒地。
我們發(fā)現(xiàn)大象死了,然后哭著回家了。
回家后,兩個“丟了小孩”的家庭已經(jīng)急得團團轉(zhuǎn),當(dāng)發(fā)現(xiàn)我們,才緩了一口氣。
再后來,鄰居哥哥也就搬走了,再后來,就有了他這篇關(guān)于死亡的大象的作文。但是,他也不記得我叫什么。
[9]
我做了一件很冒險的事。中考完后的當(dāng)天晚上,凌晨2點,我沖進了男生宿舍。宿舍阿姨已經(jīng)睡著,我打著手電,看她床旁邊墻上貼著的住宿人員表,找到那個名字,再躡手躡腳沖向5樓。
5樓的走廊里自然是什么人也沒有,我安下心來,走到了507,試著扭了一下房門——天助我也,居然沒有上鎖。
我拍了拍蘇瑪?shù)哪?,把他喚醒,再帶著穿著睡衣的他下樓。我一邊下樓一邊說:“對不起哦,我沒有手機,也不知道你的號碼,只能半夜來闖男生宿舍……”
“我知道。”他還是跟以前一樣的,不讓人覺得尷尬。
“我很想問問你,那個女孩,能看到大象嗎?好了好了,你不用回答我了,因為我知道,只有我們兩個能看到大象?!?/p>
在夏日的夜晚微風(fēng)里,我跟蘇瑪講了有關(guān)作文的發(fā)現(xiàn)。我說,可能我們看到的那頭大象,就是當(dāng)時死去大象的魂靈吧。當(dāng)我們一起出現(xiàn)在這個宿舍樓,大象的魂靈感受到了,就來了……安撫我們這一年不安而恐懼的心。
在我們出現(xiàn)在操場的那一刻,都聽到了大象的嘶鳴聲。然后那只我們都很熟悉的溫柔動物“嗒嗒嗒”地奔了過來。我看到那熟悉的長睫毛?!澳憧矗瑳]有耳釘哦?!蔽艺f。“有啊,在這兒,”他把大象的大耳朵扯過來,我才看到,在特別特別不起眼的地方,果真有一個小小的耳釘。原來如此,我們竟因為它而繞了一個很大的彎兒。
絲毫不猶豫地,也絲毫不費力地,我們一前一后騎在大象身上。
大象可靈巧了,我們一起在夜空里飛奔,誰都沒有說話。我不由地閉住眼睛,我感覺到啊,大象的后背好暖。蘇瑪緊緊握著我的手也好暖。我覺得自己快要摸到星星和月亮了。
我不知道如果這時候有人醒來,看看窗外,是什么樣的景象。
等大象不跑了,重新回到操場,我們就換了一個姿勢,躺在大象的后背上,看著天空,依舊什么也不說,慢慢睡著。
我是在黎明的時候離開的。
因為下一個學(xué)期,我就會上高中,而蘇瑪肯定不用復(fù)讀,該去上一所重點大學(xué)了。我們勢必隔開更遠的距離;也因為蘇瑪本來就有一個很好的女朋友,而我,還要繼續(xù)肩負(fù)起全家的希望,心無旁騖地學(xué)習(xí)。我們就好像雙曲線,曾經(jīng)無比接近,但又會無比遠。
我在臨走的時候,取下了大象的耳釘,戴在我之后打好的耳洞上。
打耳洞時深刻的痛,以及戴上耳釘深刻的暖,將是我永遠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