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世紀法國偉大的思想家薩特從本質(zhì)、存在、焦慮等方面延續(xù)著海德格爾和胡塞爾對存在的思索，幾乎同時期的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也通過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承載著自己關(guān)于“存在”的理解?？柧S諾代表作《不存在的騎士》與薩特的存在主義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筆者試圖以存在主義視角解讀《不存在的騎士》，依照存在、選擇、焦慮之間的關(guān)系詳細闡釋，并提出對于存在的理解——主體對個人道路的選擇、不斷的實踐已經(jīng)代表著個體的存在，哪怕是追尋、證明、堅守中產(chǎn)生的焦慮與困惑，也是對個體存在的一種肯定。

關(guān)鍵詞：存在主義;選擇;證明;焦慮

薩特在著作中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觀點：人的存在先于本質(zhì)，正是在不斷地選擇與行動中，人決定了自己的存在，在塑造自我時人是自由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不同的選擇構(gòu)成了不同的個體。然而，不論哪種選擇，人依然難免產(chǎn)生焦慮感，這種焦慮作為一種情緒，成為個體存在的一個部分，因而它也是“存在”的一種表現(xiàn)。與此基本同時期的意大利，一位作家筆下誕生的一部作品——《不存在的騎士》。不管是作者有意表現(xiàn)，還是無意為之，在筆者看來，都與薩特某些哲學理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管是選擇與行動，還是選擇背后的焦慮，都在印證著存在本身。

筆者在此將忠實于《不存在的騎士》文本和作者自述，緊密結(jié)合二十世紀哲學家薩特的存在主義，從存在、選擇、焦慮的關(guān)系著手進行分析并闡釋自己的理解。

一、存在與選擇

薩特存在主義的核心是“存在先于本質(zhì)”，人首先存在了，而后人才確定自己是人。人本身并不具備所謂的原始人性，也不用以所謂的“原始人性”來束縛自己，而是自己選擇了自己，決定了自己，創(chuàng)造了自己?！吧系鬯懒恕钡耐瑫r，薩特不再相信人的存在以所謂本質(zhì)人性為前提，而是將存在作為前提，在這個前提下不同的人可以自由選擇。同時，個體的選擇與行為加固了存在的標準與意義。也就是說，存在先于本質(zhì)，因而不同個體有自由選擇成為何種人的權(quán)利;將選擇落實為行動的時候，個體的存在真正地形成了。一方面，由于存在不依賴于原始人性，具有絕對的自由，因此主體可以自由選擇;另一方面，不同人在選擇與將選擇從理論變成現(xiàn)實的時候，強化了“存在”本身。而卡爾維諾在《不存在的騎士》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選擇與存在”的認知，雖然沒有像薩特那樣用理論性的語言描述出來，卻在人物性格、心理、行為等處深深打著存在主義哲學的烙印。

（一）存在→選擇

薩特說，“存在先于本質(zhì)”。在他看來人的存在不具有“原始人性”，一定程度上否認了人的“先驗”，肯定人存在的自由性。生來沒有束縛的人，可以自由選擇自我，同時承擔選擇帶來的后果?？梢哉f，存在本身的非先驗性決定了人后天選擇的絕對自由。

《不存在的騎士》的主人公是充滿奇幻色彩的阿季盧爾福，他沒有軀體，依靠一副潔白的盔甲行動，并憑借著強大的意志力支撐著自己。小說中多次提到，一旦騎士的思維與意志潰散，他就會像一股煙一樣消失，“如果我打瞌睡，哪怕只是一瞬間，我就會神智消散，失去我自己。”這種最初生命的原始狀態(tài)——沒有自我的消散狀態(tài)，恰恰印證了薩特提出的“沒有原始人性，存在本身是自由的”。在任何有意義的選擇之前，都沒有所謂的“存在”，就像小說中阿季盧爾福騎士最終因失去意志煙消云散。

由于存在不具備固定的原始人性，決定了不同人選擇的絕對自由。阿季盧爾福選擇了堅定的意志與循規(guī)蹈矩的準則，朗巴爾多先是為父報仇而從軍征戰(zhàn)，后來轉(zhuǎn)向?qū)Σ祭_曼泰的追求，托里斯蒙多對圣杯騎士的絕對向往，布拉達曼泰對男性的征服。小說中不同的人物自由地選擇了各自的存在方式，并用行動踐行著自己的選擇。

另一方面，筆者認為卡爾維諾自身對小說中人物模糊不確定的態(tài)度，也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存在的自由。《不存在的騎士》塑造了許多性格與選擇都迥異的人物，而從文本中我們讀不出來卡爾維諾認為哪種存在方式才是最佳，卡爾維諾也沒有給出自己所謂“正確的評判”。小說中每個人物都有自己存在的準則，每個人似乎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證明著自我，然而他們的方式相差迥異，甚至是截然相反。不同的證明道路、不同的行為使得阿季盧爾福成了阿季盧爾福，布拉達曼泰成了布拉達曼泰。作者的態(tài)度從文本中難以捕捉，筆者將這種模糊與不確定的態(tài)度視作是對“存在沒有固定方式”、“沒有最初的原始人性”在另一層面的印證。

（二）選擇→存在

上文提到選擇的自由根本上源于存在本身的不固定，與此同時，不同選擇引導下的行動反過來又證明并加固了個體的存在。薩特作品中許多人物丑陋卑瑣，《隔離審訊》中的加爾森、埃司泰勒、《自由之路》中懦弱的人們等等，性格扭曲、心理陰暗、膽小怯懦。薩特針對這些負面形象給出解釋：任何人物性格的形成，都是自己對自己選擇的結(jié)果，不能歸咎于原始人性，不能推脫為“因為扭曲所以扭曲”，更不能找這樣那樣的借口推諉自身該負的責任。偉人是因為做了偉大的事情才成為偉人，懦夫也是因為做了卑瑣的事情才成為懦夫。從這個方面來看，人類性格取決于他的行動，只有“做”本身塑造人，使人變得有意義，存在主義是積極向上的?？柧S諾在《不存在的騎士》中塑造的不同人物也因不同選擇下的行動加固了個人的存在。

阿季盧爾福騎士選擇以意志力證明存在，他的種種行為更加固了他這樣一種存在方式。小說開頭，皇帝閱兵時阿季盧爾福騎士就說，“憑借意志的力量，以及對我們神圣事業(yè)的忠誠！”[1]在這種選擇下，騎士的所有行動都圍繞著這個選擇進行。在魚龍混雜的部隊中，阿季盧爾福過著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竭力履行自己的一切職責，對戰(zhàn)士們的一點疏忽感到鉆心的疼痛。當托里斯蒙多在餐桌上指出阿季盧爾福獲得的騎士稱號是假的時，一直以此作為存在依據(jù)的騎士不顧一切地踏上了證明之路，去尋找當年的索夫羅尼亞。由于一個誤會，騎士誤以為自己的稱號和榮譽是假的，跑進叢林脫下盔甲，走向了滅亡。意志與準則是他選擇的一種存在方式，不論是他在部隊中循規(guī)蹈矩的行為，還是后來走向?qū)ふ夜鞯牡缆?不論是在別人面前強烈維護自己騎士的榮譽，還是最終因一個誤會走向消亡，所有的這一切具體行動都是對騎士獨特存在的一種切實證明。

故事中還有幾個人物形象：剛開始為父親報仇而參軍，后來則是通過對布拉達曼泰的追求證明存在的青年朗巴爾多;對圣杯騎士無限向往和崇拜，但是最后卻明白了圣杯騎士的苦行生活不是自己所求，轉(zhuǎn)而尋求愛情庇護的托里斯蒙多......他們都在以自己獨特的選擇和實際的行動證明著自己的存在。在小說臨近結(jié)尾的時候，寫書的修女和布拉達曼泰融合成一個人物，給讀者一種自己與故事人物融為一體的感受，一方面解釋了選擇、行動決定了人的存在，另一方面昭示，生活中的每個人，都生存在不斷的選擇和自我證明之中，我們也像布拉達曼泰一樣，像阿季盧爾福一樣，像故事中所有人一樣，不斷以選擇和行動證明自己獨特的存在。

二、存在與焦慮

以選擇證明存在、肯定其意義的同時，主體也常常伴隨著無法遏制的焦慮感，這種焦慮感有時候來自對存在本身，有時候來源于選擇的一維性與有限性?！恫淮嬖诘尿T士》中，多個人物身上多處表現(xiàn)出了他們的焦慮不安，有時是恐慌，有時是迷茫，而這種焦慮本身又是對存在的一種證明。薩特在自己的理論中談及“焦慮感”：正是在焦慮中人獲得了自由的意識，如果人們愿意的話，還可以說焦慮是自由存在著的意識的存在方式，正是在焦慮中自由在其存在里對自身提出問題。人因自身所受的束縛感受到選擇一維性對更多可能的阻礙，感到焦慮。明白自己是不自由的同時，個人意識正在蘇醒，而這種個人意識本身也可以加固個體的存在，焦慮感本身也反過來證明了個體的存在。在《不存在的騎士》中，我們可以從不同的人物身上體會到源于不同原因的焦慮感，選擇證明了存在，同時到來了焦慮;另一方面，這種對自我局限與被束縛的焦慮，也意味著主體一定程度上自我意識的覺醒，進而更進一步證實著個體存在的價值。筆者在這個部分將著重討論小說中不同人物在不同選擇中產(chǎn)生的焦慮，并結(jié)合自己的理解解釋，因?qū)x擇有限產(chǎn)生的焦慮實際上可以視作對個體存在另一維度上的證明。

《不存在的騎士》中阿季盧爾福的焦慮實際上源于存在難以得到保障，是對更多選擇可能性的羨慕與嫉妒，是為了保證存在、不能松懈的警惕，這些原因都顯示出作為個體，唯一的選擇很難滿足人們嘗試多種可能性的天性，這也是證明存在時會浮現(xiàn)的問題。

薩特所說的人需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筆者認為在阿季盧爾福身上體現(xiàn)為選擇的有限性、一維性。一方面，這種有限使得個體更專注于既有的選擇，并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地保證對選擇的踐行，而存在能否得到保障、是否為大家認可并不明確，從而使主體產(chǎn)生焦慮;另一方面，選擇的有限性激發(fā)個體對更多可能的向往和追尋，同時有限又意味著無法實現(xiàn)對其他可能的嘗試，形成無法緩和的沖突，焦慮感產(chǎn)生于有限與無限的二律背反中。阿季盧爾福對存在的證明可以說是堅如磐石，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使他成為了具有自己獨有特征的人。即便是他，作為故事中在行為上未曾有過一次動搖的意志的化身，也有著不為人知的焦慮?！八麑Υ嬖诘娜藗兯赜械乃X的本領(lǐng)心懷嫉妒，這是對某種不能理解的事物的模模糊糊的妒意。”對常人肉身的嫉妒，正是他對于更多可能性、對常人存在的一種渴望，焦慮暗藏在這樣一種渴望而不得之中?！八?，總是需要感覺到面對的東西像一堵墻那樣實在，他的意志力可與之抗衡，相反，如果周圍的世界顯得不真實，顯得模糊不清，他會感到自己沉淪在柔和的半明半暗之中，無力在空虛中產(chǎn)生出清晰的思想、勇敢的決斷、執(zhí)著的追求。他感到很痛苦?！盵2]騎士為了不讓自己消散和以及對克服消散產(chǎn)生的焦慮，他總是以擺松球這種機械無意義的活動加以掩飾。即便他有著強大的意志力，卻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保證自己不會在下一秒消失，不得不采取行動維持存在。阿季盧爾福難以忍受別人對他“存在”的漠視，他本不需要吃喝，卻在國王每次的宴請上正襟危坐、用極細膩的手法肢解食物，參與談話。這種有意識地通過別人的眼光顯示自己存在，恰恰欲蓋彌彰，暴露他對存在現(xiàn)實的焦慮與隱隱地不確定。阿季盧爾福通過選擇證明存在，卻無法抵擋對軀體的妒意，無法輕松地保證自己的存在，對存在也懷著隱隱的懷疑，這都使他焦慮不安。

人類不斷地選擇自我，在選擇與堅守中成為了有個性的自己，昭示了自己的存在，與此同時卻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探索、嘗試更多生存可能性的機會，也讓我們?yōu)楸Ｕ夏羌扔械拇嬖诜绞浇箲]不安。有限的束縛和對無限可能的向往是一對難以解決的矛盾，無可避免，這是卡爾維諾小說人物面臨的問題，同時也是整個人類的困境。

相比于阿季盧爾福，朗巴爾多的焦慮更多地來自對存在的不確定感中。朗巴爾多從阿季盧爾福擺松球場景之下看到了他的不安，同時開始反省自己參戰(zhàn)的原因，“難道他要報殺父之仇的愿望、渴望參戰(zhàn)、渴望成為查理大帝的衛(wèi)士的愿望，也都只不過是像阿季盧爾福騎士擺弄松球一樣，是不甘寂寞、難耐空虛的一種平庸的表現(xiàn)嗎？”[3]他認識到自己參軍報仇是證明自己的一種選擇，內(nèi)心痛苦不已，后來他放棄了這樣一種方式，轉(zhuǎn)而從對布達拉曼泰的追求中證明自我，不同的是，他不知道對異性的追求本身也是在肯定自我的存在。朗巴爾多更像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尋找者、探索者、實踐者，在不同的目標中尋找著自己的價值。不像阿季盧爾福對一個準則矢志不渝地堅守，他不斷思索、否定、迷惘和嘗試，在這漫漫長路中，會有許多次懷疑與叩問，也會因此痛苦和焦慮，但筆者認為他的焦慮與迷惘本身也意味著存在意識的覺醒，也是對存在的一種詮釋。

證明自我存在的追求，對自我的堅守與行動，追求自我過程中產(chǎn)生的情緒，這些都是個體意識的覺醒?？v然在不同選擇引導下，有人走向毀滅，有人走向平淡，有人還在不斷追問和探索?？v然在對選擇的追尋中，不同的人面臨著選擇帶來的不同焦慮，并試圖擺脫這種情緒。但這一切都在證明，個體正在通過不同選擇的引導向“有個性的人”邁進，每個人都在選擇與焦慮中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

【注釋】

[1]伊塔洛·卡爾維諾.不存在的騎士[M].吳正儀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4

[2]伊塔洛·卡爾維諾.不存在的騎士[M].吳正儀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7

[3]伊塔洛·卡爾維諾.不存在的騎士[M].吳正儀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7

【參考文獻】

[1]伊塔洛·卡爾維諾.不存在的騎士[M].吳正儀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2]伊塔洛·卡爾維諾.我們的祖先[M].吳正儀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

[3]讓保羅·薩特著.薩特讀本[M].桂裕芳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4]讓保羅·薩特著.《薩特小說集（上下）[M].亞丁，鄭永慧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

社，1998.

[5]伊塔洛·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M].黃燦然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

作者簡介：趙晨鳴（1993—），河南周口人，就讀于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存在、選擇與焦慮

——試談《不存在的騎士》中的存在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