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小霍看到“湫”時,感覺她有些異樣。
他早上接到了她的六個電話,第一個電話他解釋說快遞要晚些送,對方很快掛了??墒堑诙€電話馬上打了過來,好像對方這才反應(yīng)過來,問幾點可以送到,他不得不壓低嗓門告訴她,我在上課,得下午送。對方又一聲不響地掛了,他的心剛安定下來,手機一陣揪心的震動,還是她。為什么上午不送?語調(diào)不高,但像板結(jié)的冰。他懷著愧疚再次耐心解釋,上午有課,只能下午送。對方再次一聲不響地掛了??墒牵又质莾蓚€電話,中午呢?中午幾點?于是,他飯沒顧上吃,直接奔向了這棟樓。
他沒進過“湫”的房間,雖然住樓上樓下,也不知道她的真實名姓,寄給她的快遞上只有一個字——“湫”。以往都是他打電話,她到樓下來拿件或拿件下來,一張清白而細(xì)小的臉,半隱在長長的兩溜直發(fā)后面。她從不抬頭看他,簽字,抽單,拿一疊空白單子,走人。到樓下,他撥她的電話,沒人接,再撥,還是沒人接。他看看手上的包裹,一大一小,一個摸起來軟乎乎的,一個裝在周正的紙盒里。軟而碩大的那個,包裹單上寫的香云紗,他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猜是布料。想想早上的六個電話,他拔腿上樓,故意將樓梯踩得咚咚響,到“湫”的房門前,還沒什么動靜,他試探地伸出兩根手指敲門。
沒用力,門就翕開了一條縫。縫隙后面是一團晃眼的黑,他有片刻不知所措,但手臂下意識地碰了下門,縫隙咧得更大了。
屋里黑洞洞的,寂無聲息。小霍恍過神來,依稀看見屋里堆滿了東西。門左靠墻有三疊比人高的紙盒,旁邊豎著幾捆布料。左前方的桌上也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懸懸乎乎,仿佛一眾東西隨時會跌撲下來。從這兩堆物件的夾角看過去,是一張雙人床的一角,被屋外射進來的光鋪了滿床的明暗褶皺,也堆了不少東西??床环置?。
他正待退出掩門,忽然看到貌似一個人的腦袋豎在靠里的床邊,垂披的黑,幾乎隱沒在黑暗深處被他忽略。他身體莫名地抖動一下,心跳加速,再次伸出兩根手指叩了叩門,沒有回音。皮膚瞬間變得僵硬,繃緊在他的臉上。他站在門口躊躇了五秒鐘,進退不是,可還是將一聲咳嗽送出嗓子,接著腳步重重地邁了進去,一邊大聲說,你的快遞!
門大敞開來,亮光呈銳角侵進這屋子,正好映亮了那個黑發(fā)披垂的頭。他心跳如鼓,手臂搶先將包裹送了出去,還是沒有動靜,莫非……他幾乎有些莽撞地將頭伏下去,不期然和一雙亮幽幽的大眼睛近在咫尺。
那眼珠緩緩地左輪一下,右輪一下,像在看他,又仿佛未曾入眼,里面浮著一層霧氣?!颁小弊诘厣希鹌鸱囊坏貣|西,看不分明。小霍的心帶著些驚喜跌回原地,內(nèi)疚重新升起來。不好意思,耽誤你了,這是你的快遞,兩件。
“湫”還是一動不動,并不伸手接快遞。你、沒事吧?他看著她從黑發(fā)后面探出的一抹鼻尖,在黑暗里雪一樣晶瑩。她還是不發(fā)一言,只是緩緩抬起眼簾看了看他,這一眼有點深,仿佛要看進他心里去,但立馬飄移了,幽幽地不知去了何處。他覺得“湫”的表情仿佛帶了不屑,又仿佛并不是,只是不愿意看到他。也是,誰讓他這么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她生氣得有道理。小霍愧疚地將包裹放在旁邊的椅子上,你、你……
他能感覺到“湫”的呼吸,不像有什么異常。他甚至吸了吸鼻子,屋里彌漫著一個年輕女孩所特有的氣息,也正常。在這片讓人不安的寂靜里,忽然,他的肚子不爭氣地轟響了兩下。他更加羞愧了,顧不上包裹單,趕緊轉(zhuǎn)身,半踮起腳跟盡量輕悄地走出來,帶上門,讓它恢復(fù)成原來的樣子。
小霍下樓的聲音,蘇聽到了。她正吃完午飯,嘴里充滿洋蔥炒蛋的氣味。小霍上樓的聲音她沒聽到,可能是被轟轟烈烈的炒菜聲淹沒了。她嘴里叼一根牙簽,將頭別向窗口,看見了小霍的背影。小霍很少中午回來,這時間不是在學(xué)校就是在送快遞的路上。她看見小霍騎上像塞滿了大小積木的車子,身子一聳一聳地晃出了視線。
這孩子踏實、本分、話少,眼神里充滿了對這世界的愧疚,她喜歡,也憐憫。租金即使減半,對他來說也不易,但他卻是這棟樓里每月按時交錢的第二人。杜總是提前一天,而小霍按著日子,回來再晚也會找她來交錢。按說,這樓里孟師傅一家是寬裕的,租金也廉,卻喜歡拖拖拉拉。還有樓上獨住的那個丫頭,日子過得一點不憋屈的樣子,整天宅在屋子里,倒見她經(jīng)常叫披薩、小炒、肯德基上門,包裹也是成群結(jié)隊地來和走,租金卻交得拖拉。還有老Q。
她落伍了,過了大半年才知道那個丫頭是開網(wǎng)店的,就是在網(wǎng)上賣東西。這個她以前聽都沒聽說過,是孟師傅的老婆告訴她的,說現(xiàn)在的女孩本事,整天窩在家里也可以賺錢,不像她整天在外奔波勤扒苦做的命。孟師傅的老婆也沖她感嘆她命好,說五十來歲可以守著一棟房子吃租,不知是幾世修得的福分。蘇只笑不語,她知道孟師傅的老婆想探聽她的情況,套近乎的目的不過為少點租金。不和租客走得太近,他們和她只是關(guān)于一套房子的臨時與長久占有的關(guān)系,只是每月按時交錢與收錢的關(guān)系,僅此而已,她覺得這是一個成熟包租婆該把握的分寸。否則,麻煩。
這個月交租金的日子已經(jīng)過了四天,樓上的丫頭還沒有動靜,這兩天也沒見送外賣的來,這丫頭想當(dāng)神仙嗎?昨晚孟師傅的老婆來交錢,表情期期艾艾的,帶了一絲絲呵氣似的笑,我們、拖了兩天。她接過錢,不數(shù),直接擱進錢包里。孟師傅的老婆一屁股坐下來沒有走的意思,兩人一起看宮廷戲。蘇知道孟師傅屋里擠,三個人只要了一間房,一大一小兩張床呈直角放,中間懸個布簾。晚上孩子要做作業(yè),電視機基本成了擺設(shè)。宮廷戲就是一群女人斗來斗去,無聊得很,可夜晚的時間在漫長的白天之后更顯漫長,特別適合兩個女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邊看邊閑扯。
蘇姐,她交了嗎?蘇知道孟師傅的老婆說的誰,她似乎對樓上的丫頭充滿了好奇。蘇搖搖頭。孟師傅的老婆嘖嘖兩聲,搖搖頭,仿佛她和蘇站在同一戰(zhàn)壕里。這哪里演的是古代女人,分明演的是現(xiàn)代那些女孩子,一個個大大咧咧、嘴尖舌利的,動不動就和男人拉手、擁抱、親嘴。說著,她發(fā)出一陣嘻嘻的笑聲,人家說這不過是將現(xiàn)代職場戲換成古裝罷了。蘇臉上浮一層淡笑,不說話,挪過瓜子給她吃,頓時滿屋子飛起咔嚓咔嚓聲。
哎蘇姐,你說她有沒男朋友?去年倒是看見來過一兩個男的,今年我還真是沒看見,你在家時間多,看見了嗎?蘇搖搖頭,心里有點煩,人家有怎樣,沒有又怎樣,孟師傅的老婆這點鄉(xiāng)野氣硬是褪不掉,愛打聽。她悠悠地說,沒有男朋友倒好,免得帶些亂七八糟不知根底的人進這樓,干凈。
去年她還那么得瑟地來來去去,天天花枝招展的,鞋跟比釘子還細(xì),每天上樓那聲音就像在釘我的腦袋,一下一下的。我可是天麻麻亮就要起身的人,瞌睡被她這一攪和就再找不回來了。我和我家那位說,這還叫不叫人活了。孟師傅的老婆瞟眼看一看蘇,笑中帶了點羞怯,說真的,我另找房的心都有了。倒好,她自個兒安靜了。我看啊,八成是被人包養(yǎng)過,又被甩了,聽老鄉(xiāng)說現(xiàn)在好多這樣的女孩,一心圖安逸。你想啊,那網(wǎng)上的生意就恁好做?幌子罷了……
蘇強忍著一浪一浪翻涌的膩煩,終是忍不住了,“啪”一下關(guān)了電視,你明天還早起,我也困了。孟師傅的老婆意猶未盡地站起身,歇吧歇吧,又挨過去了一天。
蘇猶豫著是不是該上門提醒一下樓上的丫頭,看看外面滿天滿地燦晃晃的太陽,終是沒有,只在樓梯拐角的地方貼了張手寫的紙條:
每月繳納租金時間為6號。請勿拖延!
想想,又加了兩個感嘆號。那丫頭總得下樓的吧,還有那個年紀(jì)輕輕就自稱老Q的租客,這字也總會磨磨他的眼睛吧。
老Q一早走進這幢大樓時,心里就有不祥的預(yù)感,在大樓外的拐角處,他被一只不知從哪兒躥出來的野貓嚇了一跳。如果貓是白色或黃色的,如果貓渾身的毛都伏貼在身上,如果貓不駐足回頭看他一眼,他不會嚇這么一跳。可是貓通體烏黑,渾身的毛奓得像一只只箭鏃,回頭看他時的眼神布滿凜凜之氣,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一口痰下意識地啐到了地上。他逃一般躥進了這座大樓,還好保安沒有阻攔他。
已經(jīng)敲了十三層樓近一百個辦公室,還一無所獲。攀登通往第十五層的樓梯時,像很多大樓一樣,這里的樓層略過了十四和四這兩個數(shù)字,但在老Q心里這就是他媽的十四層,他估計自己的運氣好不到哪兒去。不過,三年的推銷生涯已經(jīng)將他磨練得可以迅速撇開沮喪,強迫自己滿面帶笑英勇向前。他就帶著這樣的笑容,謙恭的、禮貌的、討好的、浮面的笑容,敲開了1501的門。
里面是四個對扣著的帶半隔斷簡易辦公桌,像一只展開翅膀的蝴蝶。老Q按習(xí)慣從左邊開始,呈順時針方向挺進。他的產(chǎn)品相當(dāng)豐富,除了銀行卡,還有小型按摩器、神奇的百潔布、多功能節(jié)能手電筒、便于隨身攜帶的餐具……這些東西體量都不大,藏身在他肩挎的公文包里。他總是鍥而不舍地在遭遇失敗之后,拿出另一樣、另一樣、再另一樣,有時候,運氣不錯的時候,他的鍥而不舍真的可以打動一些人,他們有些無奈地從中挑選出一樣,好像是在回報他因長時間佩戴笑容而有些僵硬的臉肌和他喋喋不休的流暢演說。久而久之,他摸到了多樣推銷的好處,人是容易被麻痹的,在麻痹狀態(tài)下就容易動搖,被他所控制,而且他常給這些沉悶的辦公室?guī)硇β?,他使用幽默的語言、夸張的身體姿態(tài)、略帶一點自我作踐性質(zhì)的表演,比如展示按摩器時,他會讓它在身體各個部位游走,臉部配合出不同喜感的反應(yīng),這些都是要讓對方麻痹,他要在卑賤的、討好式的表演中讓對方不知不覺消除戒備。他上午出來推銷的時候不多,因為上午人清醒,不容易被麻痹,到了午后,疲憊的身體,加上忙于消化午飯而缺氧的大腦中樞,會讓他推銷的成功率明顯上升。但是每到交房租前后的日子,他就不得不放棄睡懶覺的習(xí)慣,放棄“蜘蛛俠”,全天開展推銷,這讓他的眼睛下面伏著兩片可疑的黑暈,長期缺乏油水的身體四處支楞著大小骨頭的輪廓,說實話,這副樣子他是不愿意被昔日同學(xué)且是?;壢宋颯看到的。倒霉就倒霉在這里,還沒等他向1501室的第一位介紹完自己的產(chǎn)品,一個帶了些驚喜的脆亮女聲截斷了他流暢的演說——全偉,是你嗎?
老Q愣了一下,眼神有片刻的迷茫。從來到這座城市,他向人介紹自己都是自稱老Q。這名字能迅速被那些初識且多半只會見一面的人記住。全偉,是你嗎?S的大眼睛正帶了些驚詫望著他。老Q很快重新佩戴好了笑容,可是笑容有些不聽使喚,仿佛戴歪了,這讓他的臉看起來不那么周正,眼角有輕微的抽搐,深利的笑紋和突兀的顴骨,他自己都感覺到了不堪,可還是強迫自己伸出貌似熱情的雙手。
好久沒聯(lián)系了,沒想到你變得這么能說。S笑著,老Q能感覺到這笑背后的驚詫,原來在班上他是個悶葫蘆,只能隔著十萬八千里看?;ㄈ柜诊w揚、笑靨嫣然。S居然能認(rèn)出他來?他不知道該為之驚喜還是沮喪。可沮喪還是不受控制地迅疾覆蓋了他,他在瞬間變得語無倫次,繼而大汗淋漓。看你熱的,做這事很辛苦吧。S給他倒來一杯茶水。老Q羞愧地注意到,自己接水的手抖得厲害,他不得不臨時改變了主意,手從半路撤回來,不了,我還得繼續(xù)工作,你忙吧,我不打擾你了。
S有點意外,坐一坐吧,好久不見了,上次同學(xué)聚會大家還說起你……老Q已經(jīng)承受不住了,他顧不得禮貌周全,倒退著迅速逃出了1501室。他忘了電梯,奔下樓梯的時候一不小心踏空了一級,徒勞地在空中顛仆兩下,跪在了地上。他抬起頭四下里張望,還好樓梯上下空無一人,可是很快他發(fā)現(xiàn)了攝像頭,仿佛一只不懷好意的眼睛緊盯著他。他看見了那只黑幽幽眼睛隱埋的笑意,恨恨地與它對峙了片刻,終是無奈地收回目光,撐起疼痛而疲憊的身體,一瘸一拐地下樓。
這一天就這么泡了湯,老Q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逃回他的小窩,逃進“蜘蛛俠”的殼子里,將自己重新武裝起來。路上他買了兩袋方便面、一包榨菜,這將是他的中飯與晚飯。經(jīng)過一樓拐角時,他看見了那張紙條,只貼牢了抬頭,下半截身子被風(fēng)撩得翻卷個不停:
每月繳納租金時間為6號。請勿拖延?。?!
已經(jīng)10號了,可是他打算不去想這個事,他知道房東一般不會直接來催,這也是他選擇這里的原因之一。明天吧,明天再說。
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東西浮游在空氣中,“湫”竭力地躲啊躲,想躲開她尖利的手指,可是一不小心,就被她抓住了。
她曾經(jīng)女皇一樣,想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她一度以為他是她的命。因為他,糾纏她多年的疼終于停止了,可是,她后來才知道那只是疼的休眠期,它還會卷土重來,以更加迅猛之勢。
疼是在什么時候纏上她的?十三歲那年是清晰的分野。這一年她來了初潮,凝結(jié)在粗布短褲上的血跡,仿佛放陳的豬肝的顏色。她不能盯著看,看久了頭會一陣陣地發(fā)暈。那一年,她開始自己去看戲。她不再被奶奶牽著,或是跟在爸媽、哪位親戚的身后去趕戲場。戲班子在鄉(xiāng)間轉(zhuǎn)場,她就一個村一個村地追,看了這場盼下場,心慌慌的,生怕趕不及似的。夢里,她總夢見自己遲到了,氣喘吁吁趕到時已曲終人散,只剩下燈影幢幢的戲臺,自己呆呆地立在空曠的野地,失魂落魄般地欲哭無淚,欲喊無聲,心里有無盡的懊惱。
她說不清楚自己是先喜歡的戲,還是先喜歡上那個小生。這是個如同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她被牽著去看戲的時候還談不上有多喜歡,只是不想錯過那份熱鬧,可是不知不覺就成了癮,戒不掉了,那個小生的出場總讓她怦然心動,她混雜在喧聲里熱情地叫好,讓尖叫沖破緊閉的咽喉,在生活里她是那么低斂沉默。到后來,她看戲等的就是他出場那一刻,之后反反復(fù)復(fù)回味的也是他在戲臺上的身影。然后,十三歲的初潮如期而至,她在短暫的暈眩不適后,帶著幾分羞澀幾分自憐幾分驕傲接受了這個烙在每個女性生命中的印痕。她追趕戲班的腳步邁得更勤了,有時等不到伴,就大著膽子獨自上路,穿過黑魆魆的田野,不敢亮燈,怕招來獸類或是不良之徒。她靠在心里一遍遍幻想和回味戲臺上的情景來驅(qū)除心里的恐懼,腳步像飛一樣。
她追趕戲班的腳步戛然而止在十四歲那年夏天。快步碾過田野的她,突然被一只從黑暗中伸過來的手捂緊,拽進了路邊的樹林。她只記得那是一只布滿刺鼻煙味和汗味的手。碩大、結(jié)實、粗糙、潮濕,緊緊實實地壓在她的嘴上。她驚恐地睜大眼睛,只看見被樹枝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月光。
另一只同樣質(zhì)感的手伸進了她的衣服,奔突一陣后,又掉頭鉆進她的褲子,停留在她的下身,它遲疑了,那一刻,她能感覺到她的血帶著極度的驚恐向著下身奔涌。那只手重新反溯回來,開始上上下下反反復(fù)復(fù)地揉搓她,她覺得自己的皮膚快被那只粗糙的手搓破了揉碎了。一股血腥味彌漫開來。那就是開始,她生命的真正起點,疼將如影隨形。
燈光和低語聲依稀從遠(yuǎn)處傳來,她突然感覺身下一空,輕飄飄地跌落在鋪滿碎枝落葉的泥地上。她重新聞見了清新的夜的氣息,可煙味還殘留在她的鼻端、嘴邊,血腥味還縈繞在空氣中,她不容自己有片刻的遲疑,撐起身子,瘋一般躥出樹叢,躥向田野深處。她聽見路邊傳來尖叫聲、呵斥聲,路人大概以為撞上了野物。她不回頭,驚恐地向前奔跑,感覺自己披散的頭發(fā)將悶稠的空氣擦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響。
家里安靜極了,門虛掩著。她癱坐在門前,坐了不知多久,夜露一層層洇上來,身子軟得一塌糊涂。她幾乎半爬著將自己攢進屋,再將自己挪到床上,奶奶鼻音濃濃地問,回啦?她聽見自己清晰地嗯了一聲。
第二天醒來,一切都改變了。有一段日子她嚇得要命,肚子一疼就擔(dān)心自己是不是懷孕了,越是這么想肚子就疼得越是頻繁,一睜眼就疼,上著課會疼,走著路會疼,吃著飯會疼,笑的時候會疼,哭的時候會疼,不哭不笑的時候會疼,甚至在夢里還在無休無止地疼。這疼漸漸從腹部往上蔓延,她覺得自己小小的心臟、整個胸腔都被這疼傳染了,疼得她時常感到無法呼吸。恨不能將這疼從身上連血帶骨剜去。
這疼讓她感覺羞恥,讓她成了家里的負(fù)擔(dān)、村人眼中的異物。她一度帶著仇恨在人群里翕動鼻翼,嗅尋那刺鼻的煙味與汗味,可那氣味纏滿了鄉(xiāng)間男人的手指。她轉(zhuǎn)而去尋找一雙眼睛,她總覺得一個人若有了罪,眼睛會出賣他,可是沒有一雙眼睛甘愿向她袒露主人的罪。她被這疼纏到麻木,不再存任何奢想,只想將自己藏起來,讓疼再找不到她,可這是奢望。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了他。
她便以為他是她的命,可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
在杰問蘇是不是一起走時,她就想好了,想通了,她留在這里,哪兒也不去了,到老,到死。只是,她絕不肯簽字。你怎么樣都可以,到那邊海闊天空的,你也不需要那一張紙。杰走的時候,她一滴淚也沒有流。
杰去的地方不是一般的遠(yuǎn),加拿大,一個地廣人稀的地方,去了就再沒回來。他陸續(xù)給她寄來幾筆錢,在旁人眼里那都是巨款,除了女兒讀書和日常用度,兩人合力將女兒送出國,多余的錢她買下了這棟樓,買的時候特意選在城東,到她和女兒住的地方,需要橫穿過整個城市。女兒出去后,她就賣了那邊的房子搬來這里,切斷了與過去的一切聯(lián)系,熟悉的、不熟悉的,一并切斷,毫不留念。她想好了,獨自帶大女兒的六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她早想透徹了,她要重新開始。女兒走時,她倒是哭了,不舍得,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女兒送去了那么遠(yuǎn)的地方,送去了他身邊,可是她感覺自己盡心了,盡心了就夠了。她要重新開始。
剛搬進這棟樓時,她睡不著,整夜整夜睡不著。房子是在這六年里斷斷續(xù)續(xù)裝修的,按照她的心意,沒有一點扭曲。四層樓,十多間房子,對于一個人來說,太遼闊,也太空曠了。她早想好了出租,收的租金可以貼補女兒,一個人過得再奢侈又用度得了多少?她也曾經(jīng)瘋狂地給自己買衣服、買包、買鞋、買化妝品,成堆成堆地買,在臉上涂抹了一層又一層,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認(rèn)不出來了,她找不到自己了。她憐憫地看著鏡子里的那個女人,看見粉塵陷落在皺紋的深處,填也填不平,看見兩道溪流沖開一片斑斕,破碎了那張臉。透徹地哭過之后,她想清楚了。洗掉,一層一層洗掉,紅紅白白都還給一盆水,還是干干凈凈的自己更像自己。
陸續(xù)有了這些租客,她的心也一天比一天踏實。她知道但凡過得順心稱意的人,早有了自己的房子,也不會來租她的屋了,可有了他們,這些不同來路的人,她感覺仿佛有了照應(yīng)。至少遇到不測時,一呼會有人應(yīng)答了。
她總夢見自己孤零零地死在屋里。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自己慘白著臉躺在床上,在夢里她挪不了步子,只能定定地看著床上業(yè)已死去的自己,看得久了就會悲從中來,眼淚鋪了滿臉。夢無聲無息,無影無跡,可醒來的時候,淚水真實地鋪在她的臉上,濡透了枕頭,讓她無法逃避夢殘酷的真實。
還沒到中午,老Q就回來了,她看見他窩塌下去的雙肩,看來今天推銷得不順利。她輕輕嘆口氣,等腳步聲消失在頂樓,走出去,將紙條揭了下來。他應(yīng)該看到了,看到了就可以了,不必窮追猛打,住在這里難道還擔(dān)心他會跑掉?
老Q出門時通常是一身西裝,可他只有這一套西裝,看起來也是頗廉價的那種,她漸漸知道他不是公務(wù)員,不是國企的職工,也不是朝九晚五的公司職員,他是一個收入有一搭沒一搭的推銷員。他交錢給她的時候,通常會在包里翻找半天,于是她看見了一些銀行的宣傳單、電筒、便攜餐具、按摩器……她曾對一個男人包里裝著這些東西感到奇怪,后來想明白,他是做推銷的。他交給她的錢不是一百一百的,五十的有,十元的有,五元的有,一元的也有,他似乎也不想掩飾自己的局促,仿佛在為自己總是遲交租金提供理由。除此,她對老Q就沒什么了解了,不出門的時候,他像樓上那丫頭一樣喜歡窩在房間里,丟出的垃圾里經(jīng)常有方便面的袋子、火腿腸袋子。他和那丫頭幾乎沒使用過公共廚房。從租房時提供的身份證看,他來自一個小城,那里有連綿的山和一個比較出名的鎢礦,那里的人性情剛烈強悍,可是從他身上看不出一點那個地方人的影子,他怎么來到省城,混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就不知道了。雖然租金會晚交,但他磕磕巴巴的也總是會交清,所以她從不主動去催他。
倒是樓上那丫頭,她有點擔(dān)心,好像幾天不曾下樓了,她仔細(xì)聽那屋里的動靜,倒是有聲音,細(xì)碎的腳步聲,一下一下擦著水泥地面,偶爾還有轟隆一聲,聲音不大,像是有什么東西被不小心碰落在地上。她就暗暗吁一口氣,這丫頭沒事就好。
她想過去敲那丫頭的門,可是走到半道上就走不動了。自從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就發(fā)誓再不會去敲任何一扇門了。門遮蔽了很多東西,當(dāng)它不想對你敞開的時候,有它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強硬地敲開,最終傷害的只是你自己??墒?,誓言是多么空渺而脆薄的東西,她有過無數(shù)次念頭,去敲一扇門,猛烈地敲,傾盡全力去敲,用錘子去敲,用炸彈去敲,這念頭一次次撞擊她的大腦,讓她恐懼得兀自瑟瑟發(fā)抖,她怕自己控制不住,真的這樣去做??墒窃跓o數(shù)次之后,她才明白,根本不需要誓言的束縛,她已經(jīng)沒有勇氣這樣去做了,她的勇氣已經(jīng)在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泄而空,從此以后她再沒有勇氣去敲響一扇門了。即使她真的走到了一扇門前,舉起了手,她也會在舉手敲門的瞬間提前崩潰,喪失全部力量。
孟師傅的老婆將一個比她的人寬兩倍的箱子搬上車時,明顯地聽到腰背那兒“咯噔”響了一下,接著一股鈍痛順著脊骨往上躥起。她竭力不去想它,照樣去搬去提去抱,但不敢再逞強搬那些重的了。估計到晚上終于可以歇下來時,腰背那兒就像塞了團鉛,又酸又脹又痛,得個把月才好。
好幾次了,她想開口和男人說,自己想開家店,賣水果也好,賣炒貨也好,賣百貨零碎也好,總之開一個屬于自己的店,這是她來省城后才慢慢明晰的理想。似乎有了這個店,才是在這里真的扎下了根??墒?,她遲遲地沒有開口,她知道以他們手上存的這點錢,太困難了,不是不能借,可開口向人借錢不是容易的事,況且,開店得租店面,哪里有那么合適的店面等著你。她心里盤算來盤算去,很想和蘇姐開口,若是換租到一樓的房子,前面辟出門臉做店面,后面隔出小間他們?nèi)齻€住,也就是夜里睡個囫圇覺,那是再理想不過了??墒撬恢捞K姐肯不肯,現(xiàn)在這房間做客廳和租客公共活動的場所,平時可以在里面吃飯,到了除夕,蘇姐還會特地整出一桌飯菜,這里就成了租客們節(jié)日聚餐的地方。雖然叫著蘇姐,蘇姐也待她還客氣,但她畢竟是房東。不過,孟師傅的老婆相信成規(guī)是可以打破的,吃飯的事在公用廚房里就可以解決。但她不想讓蘇姐看出她的迫切,迫切就意味著高出期望的租金,她在等待合適的時機。
按理,她對他們的現(xiàn)狀應(yīng)該感到滿意了。哪怕是兩年前,她還守著家里的田勤扒苦做,身邊跟著個流鼻涕的孩子,兩個月盼得男人回去一次,有時交給她一疊錢,有時什么都沒有,工程還沒完或是老板又拖欠了工資。其實,這些都算不了什么,關(guān)鍵是空,心里空落落的,早不是擔(dān)心、期盼、焦慮了,而是不知道這樣的生活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前年春節(jié),她下了決心,田拜托給他的兄弟,能幫她維護著不荒就行,她不管他有多為難的眼神,硬是拽著他的胳臂跟來了省城,而她的另一只手緊緊拽著女兒。也許開始幾年我們會過得很苦,過得不易,可孩子有了更好的平臺。來了不就來了,沒有自己的房也租了房,一家三口團團圓圓在一起,天天熱飯熱菜的,和老鄉(xiāng)合伙開了家“螞蟻搬家公司”,從最開始的板車到三輪再到現(xiàn)在的小貨車,公司的口碑也慢慢做開了,生意不再愁過了這家沒下家,手頭漸漸有了積余,該知足了。
可人就是這樣,經(jīng)不得看,經(jīng)不得比,經(jīng)不得想,來了省城后她才知道世界比他們那個村子大了不止十倍百倍,就是千倍萬倍也不止啊。同樣是女人,就有完全不同的命。像蘇姐,五十出頭的年紀(jì)守著這么一棟寶貝房子收租,就啥也不愁了,啥也不用做了,每天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體體面面的,公園里轉(zhuǎn)轉(zhuǎn),街上走走,簡直是神仙一樣的日子啊。還有樓上那女孩,年紀(jì)輕輕的就可以整天窩在家里,日頭曬不著,大雨淋不著,日子照樣過得滋滋潤潤,憑什么啊,偏她天生就是勞苦命。若將她換一個地方降生,不說那天上不可及的,就比如在一個中等樣的城市,比如在一個父母都是工人的家庭,比如找一個家境不錯的老公,她也不至于過這種辛辛苦苦靠力氣吃飯、一家租房住的生活??蛇@些話沒人去說,說了也沒人聽,命都是自個的。
每到交租金的日子,錢是早就備齊了,可她刻意要拖上兩天,就是想讓蘇姐感覺他們的艱難,他們的不易。這不是偽裝,她是真的從心眼里覺得自己不易,身上留下了好多處外傷內(nèi)傷,他們靠苦力掙來的辛苦錢,一眨眼的工夫就被蘇姐揣進了口袋,而且蘇姐從來不點錢數(shù),接過去直接往錢包里一塞,那疊被她數(shù)了又?jǐn)?shù)生怕數(shù)錯的錢就從她眼前消失不見了。這種時候,她就不想走,仿佛多坐一會兒,那錢還會跑到她口袋里似的。
對于蘇姐,她懷有一種女人特有的好奇,為什么她獨自守著這么一大棟房子,她的家人呢,她哪來的這么多錢,看她用度也不奢侈,這些錢她拿去做什么了?沒事的時候,這些問號就在她腦子里打圈圈,似乎解決了這些問號,她就朝自己的理想邁進了一步??墒翘K姐對她的問話從來不正面回答,不漏一點口風(fēng)。
今天搬的這家,雜碎特別多,跑樓的次數(shù)無形中增加了不少,本來以為中午可以結(jié)束的,一拖拖到了下午三點,幾個人還只是給自己喂了三個大饅頭和一大瓶水。她將自己的饅頭勻了一個給男人,用大可樂瓶裝的水也省了一半給他??傻绞展つ缅X了,客戶突然指著一個花瓶說磕損了,要扣錢。
大家像被沒嚼碎的大饅頭給噎了一下,都有些氣喘不勻了。男人看一眼她,這一眼里有疑問,也有責(zé)怪,通常那些零散的易碎品是由她負(fù)責(zé)的,她是女性,細(xì)致,力氣小,專門檢查這些東西,避免麻煩。
她趕緊一挺身站起來,這個瓶子是她拎下樓,又拎上樓的,她當(dāng)時注意看了并沒有破損,雖然它現(xiàn)在從外部看起來完好無損,但確實有了一條明顯的破損線,從瓶內(nèi)的頸處伸向腹部。一股燥熱頓時從眼睛擴展到了全身,她不知所措地看看男人,看看領(lǐng)頭的老鄉(xiāng),再看看瓶子,看看客戶,囁嚅著說不出話來。這處破損極有可能是客戶自己挪動擺放時弄出的,可無法解釋,客戶也不會接受這樣的解釋。
幾個人圍著客戶爭執(zhí)了半天,最后還是被扣掉了八十元錢。這就算是便宜你們了,客戶并不滿意。他們幾個都有點喪氣,那么辛苦,還平白無故地少了八十元。按照公司的規(guī)定,責(zé)任人承擔(dān)損失的大半,他們這一天算是白干了。本來還準(zhǔn)備打平伙去吃一餐的,兩人也沒了心情。
回家的路上,男人一直氣憤憤的表情,她不敢說話,事情是她弄出來的,事到如今又能說什么呢。她只是也覺得委屈罷了,很希望他能安慰一下她,可到底在他眼里錢是比她重要的。想著想著,她真有大哭一場的沖動,可她將兩泡淚緊緊地含在眼眶里,交給風(fēng)去吹干。憑什么呀,看那客戶新屋富麗堂皇得很,他哪里缺這八十元錢,那花瓶不過一個裝飾品罷了,又有多金貴,憑什么扣這八十元錢!這世界為什么有這么多的不公平!
男人到底沒忍住,晚飯桌上為孩子撒了幾粒飯,拍了桌子摔了碗,弄出電打雷鳴的聲響。孩子簡直被嚇傻了,在她懷里哆嗦了半天才噎噎地哭出聲來。
看見孩子這樣,她也被一股氣脹破了,有必要嗎你?!為了幾顆米飯,你小時候吃飯就沒撒過米飯嗎?我知道你是借題發(fā)揮,要罵罵我好了,不就幾十塊錢嗎?我賠,賠給你還不行嗎!是個男人嗎你,自從嫁給你就沒過過好日子,為了幾十塊錢就拿孩子撒氣!你有本事你去找那個人啊,明明是他自己弄損的,明明是他欺負(fù)咱,你敢說一句話嗎你?你、你、你像個男人嗎……
開始還含著聲,漸漸地不管不顧了,干脆將身體里的氣一股腦地撒潑出去。
再大的風(fēng)暴也會平息,小樓又復(fù)歸了平靜。男人沖了出去,她好不容易將孩子哄平靜了,讓她坐在燈下寫作業(yè),自己收拾殘局。一個碗六塊錢,等于今天的損失無故地又多了六塊錢。這一刻,她恨透了他,可是她累了,她只是默默地將碎片收進垃圾袋,又伏在桌下仔細(xì)尋找了半天,免得殘留的碎片割傷女兒或男人的腳。
老Q一下來了精神,他側(cè)耳仔細(xì)聆聽樓下的爭吵聲,當(dāng)聽到那個被委屈扭曲得變形的女聲一再重復(fù)“你還是個男人嗎”時,他嘴角露出了一抹笑。這抹笑在今天來說有點難得。中午回到屋里,他在床上癱軟了一會兒,睜著眼睛盯住天花板上的污漬,這是頂樓,天花板上汪了東一塊西一塊的污漬,有一塊他怎么看怎么像攝像頭,萬惡的攝像頭。
猛地醒過來,他怎么忘了“蜘蛛俠”,忘了他的另一個世界。開電腦的工夫,他燒了壺水,先放進一塊面團,想想不甘心,又拆開一袋,兩塊面團疊加在一起,熱騰騰的水澆上去,很豐足的樣子。一切的不快都在瞬間被沖沒了。他蓋上蓋子,開始享受愜意的微博時光。
老Q是個資深的微博主,比大嘴巴姚晨還更早接觸微博,只可惜他沒有姚晨那樣的號召力。苦心經(jīng)營到現(xiàn)在,他也有了八千多粉絲,而他自己關(guān)注的對象更多,有一萬多個。這讓他每天一登錄微博就會被鋪天蓋地的信息淹沒,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快速瀏覽的本事,一條微博只要看開頭幾個字,他就知道有沒轉(zhuǎn)發(fā)的價值。怎么定義轉(zhuǎn)發(fā)的價值,老Q認(rèn)為只有一條硬杠杠——能否吸引眾人眼球,能否引起粉絲的廣泛共鳴。要引起粉絲的共鳴其實不難,老Q已經(jīng)摸準(zhǔn)了規(guī)律,比如那些爆料貪官消息的,越大膽越好,比如那些關(guān)注底層疾苦的,越悲苦越好,比如那些傳播明星的緋聞,越出人意料越好,比如某地違規(guī)提拔的、強制拆遷的、民打警或警打民的、正副職互掐的、民眾集會的、死人的、車禍的、精神病發(fā)作的……都會擁有可觀的轉(zhuǎn)發(fā)量,看著粉絲蜂擁轉(zhuǎn)發(fā)自己挑選出來的這些微博,老Q會瞇起眼睛面帶笑容,這時他的笑容是從心底里煥發(fā)出來的。
老Q在微博上不叫老Q,叫“蜘蛛俠”,美國英雄。一天不上微博他就會心癢難熬,每天有N個時刻他會想到微博,一旦想到他就有立馬后撤回窩的沖動,還好殘存的理智告訴他,謀生還是第一位的,他才能繼續(xù)挺進在推銷之路上。但是一旦推銷不順暢,遭遇了輕度或重度的挫折,那點理智就全線崩潰了,他會迅速逃離奔往回窩的路。一旦進入“蜘蛛俠”的殼子,他就覺得整個身體松弛了,舒展了,他在電腦屏幕前調(diào)整出讓自己感覺異常舒服的姿勢,這時自信、驕傲、責(zé)任、正義感都紛紛回歸到他的身體里,他成了粉絲信賴的那個高大的、能力非凡的、負(fù)有拯救人類使命的“蜘蛛俠”。
“蜘蛛俠”慷慨陳詞,義正詞嚴(yán)地在微博上譴責(zé)不義、貪婪、罪惡、暴力,為一個個不相干的平民百姓心懷憂戚,振臂高呼。他的粉絲不是輕易得來的,靠的是他一天天用微博量和自我塑造的形象,一個一個贏得的,雖然他們并不知道“蜘蛛俠”正坐在中國腹地一座城市近郊的一間狹小的出租屋里,身高只有1.65米,體重只有96斤,瘦得顴骨高聳,法令紋深利,內(nèi)心疲憊不堪。
英雄不問出處,老Q無數(shù)次用這話安慰自己。他深深地感謝網(wǎng)絡(luò),這是迄今世界上最偉大的發(fā)明。
偶爾,老Q也會創(chuàng)作一些原創(chuàng)微博。當(dāng)然這些微博必須符合和成全“蜘蛛俠”的形象。之所以原創(chuàng),是不想讓粉絲覺得“蜘蛛俠”只是個不停轉(zhuǎn)發(fā)的應(yīng)聲蟲,比如現(xiàn)在,他就新發(fā)了一條原創(chuàng)微博:
對面樓里傳來女人和男人尖利的爭吵聲,間雜孩子哭聲。從窗口看去這是一個面容疲憊的女人,從鄉(xiāng)下來到城市不久,備感生活的艱辛。這是租住在一棟私人民房的一家三口,今天他們吵的緣由是孩子掉落在飯桌上的幾顆飯……
省略號之后,“蜘蛛俠”加了一個振臂悲嘆的頭像。果然,剛發(fā)幾秒,就有人轉(zhuǎn)發(fā)了,點擊率開始節(jié)節(jié)攀升?!皩γ娴某鲎夥俊?,是“蜘蛛俠”原創(chuàng)微博的主要主題,他發(fā)過關(guān)于那個獨住女人的:
這是一個有著孩子般純潔面容和女巫般憂郁氣息的女人,她高跟鞋擊打馬路的聲音又一次侵入了我的夢境,她總是帶著濃郁的香氣走向?qū)γ娴某鲎夥?,而站在窗口的我,常常生出飛身而去將她攬在懷中的沖動。
這樣的內(nèi)容是很容易讓粉絲狂熱的,有粉絲大叫“蜘蛛俠,加油!”,英雄和美人,人人都鐘愛的主題。老Q也發(fā)過關(guān)于蘇的:
對面租屋的房東,是個單身女人,風(fēng)韻猶存,獨自守著這么一棟房子,四五家租客,讓人不禁猜想她的來路充滿著怎樣的神秘……
原創(chuàng)帖極少,是因為“蜘蛛俠”要保存一種神秘感。人都有好奇的天性,抓住了這個就可以抓住很多看不見的人的心。拋出一些,含住一些,“蜘蛛俠”需要適度的遮蔽和隱藏,好在網(wǎng)絡(luò)成全。
也有女粉絲對“蜘蛛俠”表現(xiàn)出極度的狂熱和崇拜,隔著網(wǎng)絡(luò)示愛,甚至要求與他見面,“蜘蛛俠”都婉言回絕了。他不是不想,真實的女朋友當(dāng)然遠(yuǎn)勝過虛擬的粉絲,哪怕粉絲數(shù)量巨大??墒撬?,有些東西是曝不得光的,他不能將自己苦苦經(jīng)營這么多年的天堂毀掉。最多,備受煎熬的時候,他對近旁獨住的年輕女人來一次意淫,意淫而已,他不奢望更多。
他做過的與“蜘蛛俠”最背道而馳的事,是有一次他繞到這棟樓的背面,趁著四下無人,用竹竿去挑晾在三樓窗口的玫紅色短褲。在竹竿觸碰到短褲的一瞬間,他仿佛看見窗簾閃動了一下,在簾子一側(cè)濃重的黑暗里似隱伏著一雙眼睛。他嚇得手一抖,竹竿差點砸在窗戶上,落荒而逃。
從那以后,再看見那女人他就會在瞬間變成一只老鼠,縮起肩膀,快速溜過。
蘇覺得,杜是這棟樓里最神秘的人。
她不知道杜為什么租這個屋子,他似乎另外還有家,一個月里只有一兩天可以看到那間屋里亮著燈,而且常常是在晚上,她不經(jīng)意抬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也留意過杜是不是租這個房子婚外貪歡,可是杜一次也沒帶人來過,男人沒有,女人也沒有。每次看到燈光,蘇就會格外留意,傾聽著上樓下樓的聲音,等租客都到家了,她還會刻意將一樓半的鐵門鎖上,這樣任何人要出去都必須叫她??墒菦]有,杜總是一個人來去。
杜給她看的是一個即將過期的身份證,第一代的,但上面明明確確是他,只是比他的現(xiàn)在時年輕不少。他兩鬢斑白,看起來有儒雅氣,像是老師或是國家干部,說話文縐縐的。他為什么要租這間屋子,蘇想不明白。
杜倒是往這屋子里陸續(xù)添置了一些東西,一個老式的八仙桌,一個老式的櫥柜,一個老式的藤凳。聽送貨的人說,都是從古玩市場挑的,送來的時候杜剛好不在,她將桌子和櫥柜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了一下,里面幾個抽屜空蕩蕩的,桌、柜都散發(fā)出陳年的老朽之氣,但是漂亮,帶著久遠(yuǎn)時代才有的那種精美、優(yōu)雅。杜的租金是直接打到她卡上的,每到五號,手機丁零一聲,她就知道是杜的匯款,不早不晚準(zhǔn)在中午十二點到一點之間。
一個看起來對生活把握得非常精細(xì)的人,租這么個房子一定不是心血來潮。蘇只能判斷出這一點。并非他租了她的房子,她就有資格窺探他的隱私,只要他不借著她的房子做掩護去偷、嫖、賭、毒,她就滿足了。
今天白天杜來了,她聽見他上樓的腳步聲,探頭看見他花白的頭發(fā)一聳一聳上了頂樓。他住在頂樓靠近樓梯的那間,老Q的隔壁。
他來總是很安靜,仿佛并沒有來似的。蘇也習(xí)慣了,她按著素常的時間表睡了午覺,熬了綠豆稀飯,四點鐘就吃完了晚飯,換上寬松的綿綢衣褲,走去公園散步。六點的時候,拐到廣場跳民族舞。
跳舞是她年輕時就有的向往,可因為女兒,因為杰,因為一些事,她一直沒能實現(xiàn)這個愿望。女兒走了,她可以隨心生活了,就加入了這支跳舞隊。年齡參差不齊的一群女人,老的過六十了,年輕的不過二十八,沒有風(fēng)雨的晚上都會聚在一起跳舞。燈光樹影下,衣袂翩翩的,看起來也是不錯的光影。
回到家,蘇看見孟師傅的老婆獨自坐在客廳里,少有的沮喪表情。這個從鄉(xiāng)下來了沒幾年的女人,皮膚還是那種小麥黃,整天樂呵呵的,透著一種鄉(xiāng)下女人的達(dá)觀,除了愛打聽倒也沒別的什么不妥。蘇能理解,遠(yuǎn)離了村居的熟悉環(huán)境,沒了七婆八姨在身邊閑扯,她會有些不習(xí)慣,況且在這城里她根本沒有朋友,從一種土壤被挪進了另一種土壤,要活出生氣可不容易。看起來,她與她老公之間也沒有多少話說,一說起來倒是拌嘴的語氣,不是你怪我,就是我怨你。但蘇也不愿意這女人將自己當(dāng)成這城里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只想清清靜靜地過日子。
可是現(xiàn)在她這副樣子,讓人沒辦法忽略她。蘇想想,還是問了,吵架了?
他跑出去了。女人的臉在燈下顯得更加黑黃,抬眉的瞬間,額間攢出了三條波浪紋。蘇倒了杯熱茶給她,在她身邊坐下來。小霍在廚房里炒菜,辣辣的大蒜氣息漫過來,鐵勺熱烈地觸碰著鍋沿,間雜著小霍哼歌的聲音。這孩子,真好。
可能看見她們在客廳里,小霍就在廚房里吃了。兩個女人并肩坐著,都不說話。天光一分分往遠(yuǎn)收,燈光就一分分往遠(yuǎn)鋪。
兩個人過日子,圖的是兩心并一心,這樣有多大的難都不是個事兒。蘇不知道這番話怎么就吐了出來。孟師傅的老婆嘆口氣,蘇姐啊,我倆心倒是一處的,就是這生活,節(jié)節(jié)疤疤的太多了。
那就沒啥,誰的生活不是節(jié)節(jié)疤疤的。蘇看看孟師傅的老婆的側(cè)影,真想對這個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女人說,這算他媽的什么難啊,真正的難你是沒遇到過。
孟師傅的老婆搖搖頭,又嘆口氣,你多好。是啊,多好,蘇的嘴角浮出一絲笑,忽然沒了對話的欲望。去陪陪孩子吧,他有腳,會回來的。
出來看見小霍在院子里擦洗自行車,動作里透著敏捷歡快。蘇唯一了解過往的租客就是小霍,因為過往單純,也就不憚于被人了解。
小霍父母早亡,靠著一個社會人士的資助讀完高中,考上大學(xué)后除了國家救濟,他開始打工自助,送快遞,節(jié)假日在餐廳幫廚,賣明信片,他在這里租房是不想同學(xué)知道他在跑快遞。他的租金,蘇減半收。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可是他的生活不也是節(jié)節(jié)疤疤的?這些節(jié)節(jié)疤疤在他的眼睛里種下了愧疚。他怕成績不好對不起資助人,結(jié)果他高考不如平常發(fā)揮得好;他送快遞丟過東西,幫廚砸過碗盤,賣明信片收過百元假鈔,可他還是邊炒菜邊哼歌,將自行車騎得飛快四處去送快遞。
阿姨,那個、樓上那個女孩好像……蘇知道小霍說的是誰。你怎么知道?小霍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那天送快遞,我看見她……蘇明白了,那天難怪小霍的腳步聲從三樓下來。她怎樣?小霍搖搖頭,欲言又止,良久才說,我也說不清楚,她坐在地上,靠著床一動不動,遞給她包裹也不接,她、她……
蘇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抬頭,看見三樓頂頭的房間亮著燈。孟師傅的老婆正好起身準(zhǔn)備上樓,蘇叫住她,哎,你留意一下隔壁那屋的丫頭,好像幾天沒出來了。沒事,孟師傅的老婆滿不在乎地一揮手,我聽到她屋里有動靜,鞋擦著地面走,刺刺拉拉的,能天天宅在家里多好啊,我還巴不得呢。
小霍上樓了,蘇又站在樓前看了一會兒,今夜個個屋子都亮著燈??雌饋磉@棟樓仿佛也有了生氣……
間歇的周期越來越短。清醒的時候,“湫”會抓緊時間處理事情,設(shè)計衣服、剪裁、縫制,在網(wǎng)上查看訂單、包裝、寫單,可是還不等她將包裹發(fā)出去,黑暗的世界又來了。它一次比一次來得猛烈、兇悍,她像被浸泡在黏稠度不斷加重的黑色汁液里,奮力地掙扎,泅渡,可一切都是徒勞,她怎么也掙脫不了這黑色的汁液。于是,她干脆放棄抵抗,放棄掙扎,這樣她反而漂浮在了黑色汁液之上,獲得了一種解放的輕松和快感。只是,有一些瞬間,剪刀莫名其妙就握在了她手里,襯著黑色的汁液,手臂白得那么刺目,她忍不住用剪刀去戳它,碾它,砸它,于是,白被紅覆蓋了,紅越來越多,越來越深,直到與黑不分彼此。她嘴里發(fā)出呵呵的笑聲,仿佛看到一件令自己滿意的設(shè)計作品。
她越來越迷戀黑暗,也越來越害怕陽光。從翕開的門縫里,看到外面亮晃晃的陽光,她就感覺天地間有一萬柄箭鏃在刺向她。她趕緊垂下眼簾。門邊躺著一堆東西,她蹲下身,是一塑料袋吃的,有她愛吃的餅干、薯片、面包、奶茶,還有水果。欣喜忽然鼓脹了她,是他,一定是他。他來過了,他還在乎她,還關(guān)心她。她像抱著一堆寶藏般將它們抱進屋,將門翕開一條縫。
可是,他始終沒有出現(xiàn),一直沒有出現(xiàn)。
門外響起塑料袋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正漂浮在黑色的汁液之上,緩緩地調(diào)轉(zhuǎn)目光,看見一抹影子,那個送快遞的學(xué)生,在門縫里晃了一晃就消失了。不是他!她喃喃地對自己說,你死了心吧。就當(dāng)他已經(jīng)當(dāng)你死了吧。你不是說你死都不要見到他了嗎?死,就是這樣。
也有一些瞬間,漂著漂著,她進入了夢境,黑白色的夢境。她看見那個透明般的影子,奔跑在田野上,頭發(fā)被風(fēng)擦出點點螢火。那時候多好啊,多干凈啊。她喜歡這樣的夢。樓下是誰在大聲地咆哮,脆烈的破碎聲,孩子的哭聲。她看到一張驚恐的臉,不停地望向自己的肚子,白色的肚皮是那么平坦,甚至有點癟縮,可是它正在不斷地隆起,隆起,陰險地準(zhǔn)備將一個碩大的秘密傾訴給世人。
這是埋藏在她身體里的炸彈,如同埋在她身體里的疼一樣,都是那個夜晚交付給她的,從此她成了身帶刺青的囚徒,時刻等待著爆炸的那一瞬間,灰飛煙滅。她不敢交朋友,男的不敢,女的也不敢,生怕一不小心,這個秘密就會被點爆。可是,他出現(xiàn)了,她命里的人。
她一直習(xí)慣孤獨地長大。天生的嗓音條件,對語言的敏悟,讓她成了鎮(zhèn)上的播音員、縣里的播音員。一度,她將自己埋在對聲音的熱望里,以之來抵御無休無止的疼。她讀書、聽講座、參加自考,終于,她成了市電臺的播音員、省電臺的播音員。她那么喜歡那個午夜談心節(jié)目,有那么多在黑夜的掩護下渴望傾訴的人,如同她自己。她不敢放大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卻可以經(jīng)由話筒放大那些人內(nèi)心的聲音,在他們的聲音里,在他們的疼里,她會暫時忘記自己的疼。
他的聲音出現(xiàn)時,她還沒意識到會有多么深刻的特別,她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聽眾。一個看起來近乎完美的家庭,享受萬般寵愛的獨子,卻攜帶著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憂郁。但是,沒有無緣無故的憂郁,如同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后來,她才知道他內(nèi)心的隱疾。一個追求完美極度嚴(yán)格的父親,一個溺愛有加呵護備至的母親,他非常害怕他們因為他而爭吵,覺得都是自己的錯,是自己不夠好,不夠完美,他小心翼翼地放置自己的手腳,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心,可還是無法阻止這爭吵。直到有一天,在草坪踢球的他,撞見了灌木深處一對正在親吻的人,親吻的畫面并沒帶來多大的刺激感,倒是那個正在親吻的男人的輪廓,他經(jīng)常被氣惱漲紅的耳朵,此時也呈現(xiàn)為緋紅,他習(xí)慣高高舉起的粗大手掌,正溫柔地?fù)崦粋€鬈發(fā)女人的頭。他呆住了,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晚上,他高燒到四十一度,連篇的胡話。意識模糊的瞬間,他恍惚看見了床邊母親和父親的臉。母親蓬亂的頭發(fā),短促得讓他心驚。從此,他成了一個有秘密的人。母親常說,都是那場高燒惹的禍,讓他變得比正常孩子遲鈍了那么一點點。他不置可否,慘然一笑。
聽到他的故事,她瞬間心如刀絞。她只是說,接受這個秘密吧,不要將它當(dāng)作你生命中的敵人,就當(dāng)它是你的兄弟、你的姐妹吧。
她不知道這些話救不救得了他,所有的生命其實都只能靠自救。她不知道,這番話讓他在瞬間淚流滿面,埋在被子里號啕大哭,然后發(fā)瘋般地沖出屋,跑到電臺大樓的樓下,等她。
第一次見他時,她的目光里充滿了警惕和拒絕。她板起面孔,一言不發(fā)地招停一輛出租車,將他晾在午夜冰寒的燈影里。他等了一個又一個夜晚,風(fēng)雨無阻。做我的姐姐吧,這是他唯一對她不斷重復(fù)的話。
她不記得是哪一天被打動的,其實每一天她都在被打動,從他第一次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那晚,疼第一次奇跡般地自動消隱了,可是,她也是懷揣秘密的人。她總以為他們不可以,可是,又有什么不可以?如果秘密要爆炸,那就和另一個秘密一同灰飛煙滅好了??墒?,她擔(dān)心對他不公平,他的秘密已經(jīng)對她敞開,而她的,她能對他說嗎?
她不知道,秘密自己要開口說話。當(dāng)他第一次親吻她的時候,他的嘴唇還沒貼近她的唇,她的身體滾過一層猛烈的抽搐,瞬間臉色刷白,手比她的意識更迅疾地伸了出去,他挨了窩心的一掌。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可能太緊張了。她忙不迭地要查看他的胸口,顧不上羞澀。他笑起來,握住她慌亂的手,沒事,我理解。
他的話讓她愧疚。她一次次深呼吸,對自己說,接受他,接受他,就像接受你自己一樣,可是,秘密是那么不可理喻,一再地要開口說話。它讓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發(fā)抖,抖得不成樣子。讓她的魂魄在瞬間拋棄身體,一再地拋棄。他不能不有所懷疑了,你,是不是出過什么事?
他的眼神是那么柔軟,那么晶亮,她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沖口而出。其實,那只是秘密自己在開口說話。它已經(jīng)渴望了那么久,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它讓疼從她的身體里消失,讓她以為遇見了自己的命。其實,那只是秘密的欲望,秘密的得逞。
他的秘密和她的秘密,不在一個頻道。盡管她一再地辯白,那個人什么也沒有做,只是用手撫摸……她沉浸在自己的恐懼里,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一天,那一刻,她沒有注意到她的恐懼嚇住了他,他的臉越來越白,白到脫了形??伤€算鎮(zhèn)定,將她送到了家,從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
他,就這樣消失在了濃黑的夜色中,并將她奉還給了黑夜。
阿姨,我撞了人。蘇聽出來是小霍的聲音,雖然這聲音和平時有些不一樣。撞了誰?蘇一愣,下意識地問。一個老太婆,阿姨,我正在醫(yī)院,你能不能幫個忙?蘇再一次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她不想攪和到任何麻煩里去。阿姨,我不認(rèn)識其他人,也不想讓學(xué)校知道……
蘇一踏進急診室的門,就看見小霍垂著頭坐在一張椅子上,旁邊還有個年輕男人??匆娝』裘φ酒鹕?,阿姨,你帶來了嗎?蘇點點頭,掏出卡遞給他。小霍愣了,這、這不是我的卡。是我的,先用吧。
小霍電話里拜托的事,是讓蘇進他的房間取出抽屜里的銀行卡,醫(yī)院這邊不讓他離開??墒翘K攥著鑰匙就是無法打開那扇門,雖然她知道里面空無一人,但她還是做不到。猶豫再三,她想到了辦法,將她的銀行卡拿了來,救急要緊。
還好老人只是輕微腦震蕩和幾處皮外傷,醫(yī)生說需要在醫(yī)院觀察兩天。蘇想起在這家醫(yī)院有她的一個同學(xué),初中時的同桌,好像在內(nèi)科。她經(jīng)過那事后就漸漸少了社會交往,一心守著女兒,女兒走后更是一門心思和過去切斷了聯(lián)系,新買了手機,辦了新號。不過原來的手機還保留著,為了女兒聯(lián)系方便。小霍眼睛里的愧疚看起來更深了一分,讓她有些不忍。說起來,小霍與她女兒差不多年齡,女兒卻是嬌養(yǎng)多了,哪吃過這些苦,有苦也被她一手給屏蔽了。若小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舍得他吃這么多苦嗎?蘇問自己。
蘇覺得自己有責(zé)任代表小霍去和老人的兒子交涉。好在對方不像是不通情理的人,他說這學(xué)生伢還不錯,一出事馬上將老人送到了醫(yī)院,憑這,只要老人沒事,他們也不會再追究什么了。蘇說了小霍的身世,小霍的現(xiàn)狀,小霍的勤勞,小霍的純樸,說著說著忽然有些動情,仿佛小霍真的與她有所瓜葛。
從病房出來,她從包里翻出舊手機,撥通了同學(xué)的電話,同學(xué)答應(yīng)將老人安排到她那個病區(qū),治療上會細(xì)致處理。打完電話,蘇探頭看看小霍,他還坐在老人的病床前,神情似乎比老人的兒子還掛心。蘇知道這份掛心不是裝出來的,小霍怕老人有什么三長兩短,是真心的怕,不為錢。
小霍不肯回去,說晚上就守在醫(yī)院里,這樣他才能安心。她囑他卡上的錢盡管用,其他不要擔(dān)心,明天該上學(xué)上學(xué),該干嗎干嗎,這事不會讓天塌下來。
她能為小霍做的只有這些了。
回家的路上,她有些疲憊,也有些興奮。這些年她一直過得省心安逸,她暗暗祈禱上天讓生活平滑得像一面玻璃,而她只需要輕輕一滑就度過了余生??墒?,今晚她怎么又感覺到一點久違的興奮,這興奮像一只鳥在她心里撲翅。電話里,同學(xué)問她過得怎么樣,怎么幾年都不與她聯(lián)系,說很想她。這些話可能只是俗套的寒暄語,可她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了,竟感到一絲溫暖,雖然她并不肯承認(rèn)。
到家了,她還沒有睡意,躺在床上又爬起來,從柜子里摸出一瓶紅酒。打開來,剛抿一口到嘴里,就聽見了輕輕的敲門聲。
誰?
我。是孟師傅的老婆。
蘇皺皺眉,這么晚了,她來干什么?可是興奮在心里撲了一下翅,反正睡不著,有個人說說話,也好。
孟師傅的老婆穿著睡衣,披散著頭發(fā),月光下好像褪盡了鄉(xiāng)土氣,有幾分像城里女人了。她看見桌上的紅酒,喲,蘇姐你好情調(diào),這么晚了喝酒。說著,嘻嘻笑開了。這笑聲聽來,也有幾分動人。蘇突然來了興致,再拿出一個酒杯,來,你也喝一點。
孟師傅的老婆將雙手猛擺,不不,我喝不來,喝不來。喝。蘇忽然帶了命令的口吻,仿佛在這一刻,她這個從未命令過租客的房東突然明白了自己也有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力。孟師傅的老婆果然不擺手了,乖乖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隨即發(fā)出一串嘻嘻的笑聲,還沒俺自家做的楊梅酒好喝,也這色。
喝慣了就好了。蘇示范般抿了不小的一口,讓這股柔軟的液體滑過喉端,滑向臟腑。今晚,有什么在她的身體里一點點地蘇醒。似乎,她的心、她的頭腦并不拒絕,反而很享受。
她告訴孟師傅的老婆,她有個女兒在國外,大學(xué)就快畢業(yè)了,也許會繼續(xù)讀下去,也許會找份工作,但是不會回來了。
你不想她?孟師傅的老婆小心翼翼看著她,生怕觸動了她哪根敏感的神經(jīng)。她不在乎地一擺頭,女大不由娘,只要她過得好就行。嘖嘖,還是你灑脫,我就不行,當(dāng)初來的時候,他也是說女兒留在家里,帶個孩子在城里打拼多不易,我不聽,緊緊拽著女兒的手。你看,這不也過下來了?她電話來得勤嗎?
蘇豎起兩根手指頭,每周二。我們約定的通話時間。每周二都會來電話?孟師傅的老婆帶了驚異,她和老家一年通三次電話,端午、中秋、元旦,如果趕上春節(jié)不回,就通四次。想想,加拿大,那得有多遠(yuǎn)啊。每周都通電話?嘖嘖。那一年不是要通五十多次電話。孟師傅的老婆扳著手指頭算。
蘇從側(cè)面看著孟師傅的老婆扳手指頭的樣子,有點拙態(tài),忽然覺得這個女人也有她的可愛。她帶自鄉(xiāng)野的氣息還沒來得及被城市全然改變,正是這份未改變讓她顯得自然,雖然也有讓自己不適應(yīng)的地方。那你,打不打算去看她?孟師傅的老婆突然想起來,如果蘇姐去看女兒,他們還能繼續(xù)租住在這里嗎?或者,她和蘇姐建立起良好信任關(guān)系的話,蘇姐會將租房的事拜托給她也不一定,看起來,蘇姐好像沒有任何親戚朋友,除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兒。那她用客廳開店就不是夢了。她沖口而出,你老公呢?
蘇愣住了,一個酒嗝直貫而出,伴隨著這個酒嗝而出的,還有兩個不甚清晰的字。死了。什么?孟師傅的老婆以為自己聽錯了。死了。這次蘇回答得很快,清晰有力。
房間里一時陷入了沉默,似乎誰也不想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孟師傅的老婆突然聽到了一絲奇怪的聲音,她抬頭環(huán)顧一下,才發(fā)現(xiàn)這聲音來自身邊,來自蘇。冷不丁地,她被蘇一把抱住了。
從未被除媽媽、外婆以外的女人如此緊密抱過的她,有片刻的驚疑,甚至想斷然地推開蘇。從電影電視和男人那里,她聽說過同性戀這回事,這房東,獨自一人的,不會……這念頭讓她毛骨悚然??膳吭谒珙^的蘇姐并沒有其他舉動,只是一動不動地?fù)ё∷?,發(fā)出綿綿不休的哭聲。她能感覺到耳邊的哭聲由一脈溪流逐漸壯大,竟至變成了山洪暴發(fā)。她僵硬著身體,一動也不敢動,她并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一貫過得悠閑自在,讓她羨慕得不得了的蘇姐這是怎么啦?難道這就是蘇姐說過的,誰的生活里沒有節(jié)節(jié)疤疤?想起這句話,她忽然又有了些明白,一只手抬起來,在空中停滯了一刻,才輕輕地落在蘇的背上,拍撫了兩下。
這兩下像觸動了某處機關(guān),蘇突然不哭了。她直起身子,用手扒拉兩下弄亂的頭發(fā)。對不起,你早點回去休息吧。語氣里竟透著一股冷漠。
孟師傅老婆的身體還呈現(xiàn)為被擁抱時的姿態(tài),她的嘴半張開來,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蘇這是在叫她回去嗎?
蘇再不說話,兀自走進了衛(wèi)生間,門鎖清晰地撞響。真是見鬼了。孟師傅的老婆在心里嘀咕一句,站起身收拾一下自己,走了出去。屋外月光鋪了一地,凜凜的。真是見鬼了。孟師傅的老婆盯著這月光咕噥了一句。
這個夜晚被一聲尖叫劃開了靜默。尖叫是孟師傅的老婆發(fā)出來的。
杜在房間里自殺了。是上吊,布條懸在窗戶的鐵桿上,老式的藤凳掀翻在一邊。他的房間一直亮著燈,白天這燈光被天光吞沒了,沒有一道來來去去的目光注意到,然后是夜晚,蘇以為他又來了,直到覺出不正常。
蘇走上四樓,看著從屋門下泄出的燈光,還是無法伸手叩響那扇門。她不得不拜托孟師傅,將鑰匙拿給他,請他進去看看。孟師傅的老婆自告奮勇一起去,她源自鄉(xiāng)野的好奇心還沒有被城市生活磨滅。然后,整棟樓里的人和這時恰好路過樓前的人,都聽到了她的那聲尖叫。
警車嗚啦嗚啦來了。出租樓里的人都先后被警察叫去詢問,甚至警方還動用了經(jīng)驗豐富的專家和法醫(yī)。法醫(yī)在詢問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湫”的異常。他在女房東蘇準(zhǔn)備離開警局時,將她拉到一邊,告訴她那個女孩很可能患上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你沒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疤痕嗎?那是自殘留下的傷疤,幸好傷口不深。法醫(yī)叮囑,你一定要注意觀察,以免再生意外。
意外已經(jīng)將蘇壓垮了,皺紋像個不懷好意的小人,幾天之間爬滿了她的額頭、臉頰、脖頸。她看著表情嚴(yán)肅認(rèn)真的法醫(yī),驚惶而又茫然地點點頭,想說什么,終是沒有說出來。
盡管警方嚴(yán)密封鎖消息,但還是有絲絲縷縷的信息滲漏、彌漫過來。據(jù)說死者是省城一位身份體面的官員,他死得很巧,正好在紀(jì)委準(zhǔn)備請他去協(xié)助調(diào)查的前夕。
“蜘蛛俠”不合時宜地發(fā)了一條微博,將傳聞的和臆想的雜糅,炮制出爆炸性的內(nèi)容:一個省部級官員在被紀(jì)委正式調(diào)查前夕,畏罪自殺。據(jù)可靠消息透露,這名官員的案情可能涉及多名高官,極其復(fù)雜……
這條微博引發(fā)了規(guī)??涨暗臒嶙h,并生發(fā)出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版本。不知是哪位有心人將“蜘蛛俠”過往的微博梳理了一下,從中提取一些信息,組合成一個頗帶艷情色彩的版本:
與此位自殺官員住樓上樓下的某女,二十多歲芳齡,曾是某電臺晚間節(jié)目主持人,數(shù)年前在采訪中與死者相遇,繼而相愛,死者租住此樓就為兩人幽會之便。終因死者離婚改娶不成,某女因愛生仇,患上抑郁癥。而死者因為內(nèi)外交困的壓力,釀成悲劇……
警方輕而易舉就將“蜘蛛俠”鎖定為老Q。出租樓的對面是加油站,無論是高度還是可居住性,都證明了“蜘蛛俠”的虛妄。
像是反諷似的呼應(yīng),警方在查明“蜘蛛俠”真實身份后也發(fā)了一條官方微博,歷數(shù)了老Q的種種不堪,并將他的行為定義為“擾亂公共秩序行為”。更有意思的是,警方還非常耐心地通過技偵手段,將這條微博群發(fā)給了“蜘蛛俠”的八千多位粉絲。至于由此引發(fā)的后續(xù)震蕩,警方就無力監(jiān)控了。據(jù)傳,因偶像的幻象破滅想尋短見的有之,大罵世道不古人心大壞的有之,鼓掌叫好的有之,默然無語的有之,但是,很快,這些也都被浩浩蕩蕩的微博的洪流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