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再見
有疾
文/陳再見
陳再見
生于1982年,廣東陸豐人。在《人民文學(xué)》《當代》《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長城》《江南》《山花》等刊發(fā)表作品百萬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選載。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現(xiàn)居深圳。
小晴有一天跟我說,人有病,治不是最好的辦法。我問,那什么才是最好的辦法?她說,是忘了它。當時我點了點頭,覺得小晴說得有理,人有時真不是被病死的,而是被嚇死或者憂慮至死??墒牵俗约旱牟?,談何容易,除非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有病——盡管如此,有人還有疑病一說。所以,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上醫(yī)院,然后主動跟那些冷漠的醫(yī)生說:“你好,幫我做個全身檢查吧,我想知道有沒有病。”我覺得,那種人,才是有病的。
當然,我也確實沒什么病,感冒發(fā)燒啥的,我不上醫(yī)院也不上藥店,我會讓它從哪兒來滾回哪兒去,像只被漠視的狗一樣灰溜溜地走開。我算是一個健康的人,但我的妻子也會質(zhì)疑我,說我是徒有其表,中看不中用。我知道妻子說這話是在影射其他,自從和小晴好了之后,我就很少和妻子做愛了,即使做,我也能在腦海里幻想各種意淫對象(不會再是小晴),讓自己早早癱軟下來。妻子有了意見,問我是不是該去醫(yī)院看下。我發(fā)了脾氣,我說有病的人才上醫(yī)院,我沒病。
我的妻子叫安紅,和《有話好好說》里那個叫瞿穎的演員演的角色同名,但她沒有瞿穎高,算是矮個子,有時抱著她做愛總感覺是抱著一個孩子,心里會浮升一種罪惡感。安紅蠻厲害的,至少我這個小家庭離不開她,但她還是有點怕我,尤其是我生氣的時候。
說到小晴——小晴曾經(jīng)是我的學(xué)員,那時我在福田一家駕校當教練,帶了一年學(xué)員,其中就遇見了小晴。她應(yīng)該還有一個姓的,只是她沒告訴我,我也沒問,如今都這么熟了,叫習(xí)慣了,也懶得問了。當時小晴有點緊張,她說如果不是母親逼著她來學(xué)開車,她保證一輩子都不會想到要來碰這樣駭人的大機械,她又說傳說中的教練都是惡人,脾氣不好,辱罵不說,還會打人。她悄聲問我:“你不會吧?”我故意繃住臉,嚇唬她,突然又笑了。她也笑了,是個很好看的姑娘,盡管牙齒長得有點歪斜。我承認,那一刻,我便喜歡上了小晴。自然,她成了我那一年中唯一用心教的學(xué)員,唯一沒罵過的甚至都沒拉過臉變過臉色的學(xué)員。后來我工作的駕校倒閉了,老板卷了學(xué)員不少錢跑路,其中就包括小晴的。那時我們已經(jīng)是好朋友,我為老板的行為向小晴表示道歉,她卻說:“這樣正好,沒拿到駕照,我就不用再碰那個大機械了?!彼恢卑衍嚱凶龃髾C械。她其實已經(jīng)能駕馭大機械了,而且還蠻不錯。
我們具體是哪一天有了身體上的關(guān)系,這事我倒給忘了,比較該死,關(guān)鍵是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所以,腦袋瓜處于半停機狀態(tài)。當我進入小晴那窄小的世界時,我那半停機狀態(tài)的腦袋一下子就全停機了。如人臨死前想到的是什么,我停機前,想到的不是妻子安紅,卻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那時還一歲不到。
小晴跟我說人有病最好是忘了它時,我們已經(jīng)在一起一年了。其實我為小晴的話愣了一下,以為她話里有話——她是不是知道了我女兒的情況。我轉(zhuǎn)而又想,不可能,我并沒告訴過她我女兒一丁點的信息,即使喝醉了,我也會死死守住這個秘密,就像人可以強迫自己在沒有鬧鐘的時候準時醒來一樣。事實上,除了我和安紅,以及那個北大醫(yī)院的醫(yī)生,沒有第四個人知道我女兒的情況,哪怕是任何一個親戚。這些年,不管是不是這個原因作祟,總之,我們都沒回過老家。想想,一家三口已經(jīng)在園嶺村住了五年。這里沒有鄰居,沒有可以往來的朋友,偶爾推個童車到樓下的公園逛一圈,他們還得為女兒的美麗感到驚訝——我的女兒好看極了。當然,誰也不知道,這個小女孩竟然會聽不到任何聲響。是的,我的女兒是個聾子,未滿三月時受到一次未知的激烈震蕩,雙耳上半規(guī)管破裂,自行修復(fù)的過程中和腦液粘在一起,把聽神經(jīng)包圍了,發(fā)揮不了作用。這是當時查到的唯一癥狀。醫(yī)生說她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一點也聽不到,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呢?醫(yī)生做了一個很形象的比喻:就像一個人一大早起來再回想夢里所見的事物……后來好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嘗試著重演醫(yī)生的比喻,真的神奇,盡管夢里多么喧囂和歇斯底里,一覺醒來,在腦海里回味時,它們便會寂靜得如同一出默劇。我覺得那個戴著金絲眼鏡的醫(yī)生能去當一名出色的作家。好了,我得好好想想小晴的話,不要急于去回應(yīng)她。小晴是在勸我忘了女兒的病嗎?如果是那樣的話,她還真是一個天真的好女孩。
醫(yī)生說可以做個人工耳蝸,把二十厘米長的細電線穿過患者耳蝸繞過聽神經(jīng)……醫(yī)生的話我一知半解,尤為反感他把我女兒稱為“患者”,我根本就沒聽他在說什么,仿佛這些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我中途打斷了醫(yī)生的話,問他:“需要多少錢?”是的,這才是我關(guān)心的。醫(yī)生顯然對我的無禮打斷感到惱火,他還有更多的知識和術(shù)語要灌輸給我。然而他不得不回答我的問題:“最少四十萬。”他用了“最少”一詞,顯然是不止這個數(shù)目的,接著他又補充一句:“除此之外,毫無辦法。”
是的,除此之外,我也毫無辦法。我和妻子安紅經(jīng)過短短一夜的商議,最終決定放棄治療。作出這個決定時,我們夫妻倆幾乎同時舒了一口氣。是啊,一年來的奔波以及心理上對未知病情的恐懼和煎熬,終于隨著那一刻,全部放下了,全部消失了,仿佛問題已經(jīng)徹底解決,仿佛女兒從未遇到過什么疾病,仿佛一個疑病患者突然被告知身體一點問題也沒有還很強壯……
好吧,我承認我已經(jīng)忘了女兒是個病人這一事實。安紅還在堅持奇跡可能發(fā)生,她每天用口型教女兒發(fā)音,女兒竟然也能發(fā)出斷裂破碎的音節(jié),那純粹是一個啞巴所發(fā)出的聲響,只是少了一個成人啞巴伴隨的紛亂手勢和癡傻表情——我的女兒還是可愛的。我的恐懼正好來自于女兒的成長,我害怕成長讓她慢慢丟棄了可愛,慢慢長成了一個啞巴那樣讓人厭煩和害怕的癡傻模樣……她也只能這樣。我甚至不敢面對女兒的眼睛,總覺得她看透了我的一切,包括我和小晴的關(guān)系。
我對小晴的了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其實只限于她的身體。她的皮膚其實并不完美,至少沒那么白,還遺留下不少生活磕碰的痕跡。她幾乎能說出每一個疤痕的來歷,如數(shù)家珍,哪一個是小時候長了癰疽,哪一個是跳格子時摔到的……“這個是我媽打的?!毙∏缰钢直凵弦粋€類似幼時打卡介苗留下的田螺形狀的疤痕。當然,它的面積稍大,乍一看,像是手臂上爬走著一只蝸牛?!拔覌尠岩粔K燒紅的炭壓在上面,我永遠記得當時那種痛的感覺,就像是一只蜈蚣鉆進了我的肉里,可它瞬間又消失了,卻又無處不在,我感到麻木,同時又害怕更大的疼痛會突然發(fā)生……你明白我講的嗎?”小晴摟住我,瞪著兩只大眼珠看著我的眼睛。那一刻,我感覺她和那個醫(yī)生一樣,其實都走錯了道入錯了行,他們完全是當作家的料,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質(zhì):能形象地表達生活的苦痛,而不是大聲喊,嘶吼,歇斯底里。毫無疑問,小晴有一個兇狠的母親。
小晴并沒有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她的父母都在關(guān)外一家電子廠上班,據(jù)說一個當保安一個當清潔工,在那家工廠工作七八年了,老板是他們老鄉(xiāng),待他們還算不錯,工資能維持在深圳最低工資標準稍上,年末晚會抽獎,每人也都能抽一臺貼著三星標志的山寨手機。小晴卻不喜歡關(guān)外,她覺得那不算真正的深圳,即使算,也是深圳的鄉(xiāng)下,就如一個村莊相對于縣城一般。
也算有本事,初中學(xué)歷的她竟然能在京基100找到一份前臺文員的工作,那是一家理財投資公司,位于大廈52層,小晴在上面幾乎能俯瞰整個深圳——她心目中真正的深圳。小晴以能天天居高臨下俯瞰深圳而沾沾自喜,時常跟我分享那種不一樣的感受:深南大道就像是一條小溪,而那些密密麻麻的車子,正如溪水里逆水而上的魚兒;至于梧桐山、蓮花山……幾乎已成盆景。“當你看見一座要費盡全力才能爬上去的山突然成了眼皮底下的盆景時,那種感覺是怎么樣的,你能理解嗎?”她每次說起都是那么激動,聲音還能聽出明顯的顫抖。我真的難以理解她的激動。我總是笑著點點頭。我說:“那感覺是不是這樣——有一天,當我有很多錢了,我要老板蹲下來幫我擦鞋。”我承認是作了一個蹩腳的比喻。顯然,小晴沒能反應(yīng)過來,她沉吟了一會,突然說:“我可沒這樣的想法,雖然那老頭一直想打我主意,可我還是感激他的。”說完她仰著頭看我,那表情,顯然是在問我:“你吃醋了嗎?”
小晴和她的香港老板的那點事,她早就當玩笑說給我聽了。要說吃醋,倒不至于,但擔憂還是有的,畢竟人家有錢,而我只是一家批發(fā)部的貨車司機。然而我又憑什么呢?小晴是我什么人?我又有什么權(quán)利和資格去阻止她追求更好的生活呢?這是一個悖論。我這人倒是有個優(yōu)點,想不明白的事情,一般就不會去想它。
趁著送貨的空口,我會直接把貨車開進小晴居住的小區(qū)。那套二室一廳的大房子是香港老板租給小晴住的,華強北,難以想象租金是多少,然而香港老板卻一步也沒來過,他純粹得像個浪漫愛情故事里的小少爺,竟想著慢慢打動心儀的人。每次我和小晴在那個大房子里做愛,從臥室弄到大廳,再從大廳弄到廚房,有時還可能弄到陽臺,當我把赤身裸體的小晴壓在陽臺的護欄上時,總會有一種錯覺:香港老板就站在樓下,平靜地看著我們像兩頭瘋狂的野獸。
興奮的同時,我難免也會有愧疚感。我跟小晴說,如果兩年前那個駕校不倒閉,你順利地拿到了駕照,并順利地當上了香港老板的司機,如今在這里和你做愛的,一定就是他了。小晴看著我,她肯定不能想象我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她對此有些生氣,認為我是在戲弄她的感情,同時也一并懷疑了她的品位。
“最近不是有個電影,就叫《天注定》——”小晴俏皮回道。
她赤著腳,當然也赤著那不完美的身體,回到臥室去拿她的iphone5。她似乎一刻都離不開微信,有時做到半途,微信一響,她也能爬起來先看過微信后再繼續(xù)。在這點上,我感覺和她有著深不可填的溝壑,因為手機對于我,除了通話,別無他用,即使是短信,一年也發(fā)不到幾條。小晴卻把手機當成了全世界。
“我騙了我媽,說教練說我天生就不會開車,不應(yīng)該學(xué)開車,純屬浪費錢?!毙∏缁亓藥讞l微信,才抬頭繼續(xù)剛才的話題。
我已經(jīng)在窗臺邊上抽煙了。她原則上是不許我在她家里抽煙的,實在要抽,就必須把頭伸出窗外,每一口煙都往外吐,弄得我像只偷腥的貓。
我問:“你媽信了?”
她說:“愛信不信,我可不想按她想的做,她想讓我當小三,我才不干呢?!?/p>
我看著她不說話。
她顯然明白了什么,補充道:“我可不是你的小三,你又沒錢。你別美?!?/p>
我們都笑了。好吧,她自有她的邏輯,至少那套邏輯能自己說服自己。如果她不算我的小三,那算什么呢?女朋友?情人?還是性伴侶?當然,我不會傻到去糾纏這些沒用的問題。
小晴時常引誘我在她那里過夜,比如為我做一次豐盛的晚餐,或者請我去UA影院看一場3D電影。這些我都興趣不大,但能和她一起過夜,怎么說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其實是無需外加引誘條件的。我承認我真的不想回家,尤其害怕面對安紅母女倆,她們對生活充滿希望又相依為命的樣子總是讓我自慚形穢。每當安紅興致大好地跟我說女兒在發(fā)音上的一點點進步時,我表面上得裝出驚喜的樣子,而心里也清楚,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她太相信母愛的力量了,報刊和電視上那些類似的事跡幾乎成了她最大的精神動力,她的不妥協(xié),或者說妥協(xié)后一種虛偽的堅持,讓我備感痛苦。然而我又能說什么呢?在她面前,我真是一個失敗而不負責任的父親。我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每晚趕在十點之前回家,和她們一起在一個屋里睡過那城中村嘈雜的長夜。
我難以想象,如果沒有小晴,我的生活將會是多么枯燥無味。從這點看,我需要小晴,小晴卻不一定需要我,甚至因為我,她失去了很多可以尋樂的機會,至少她可以多交幾個閨蜜,周末出去逛街或者喝咖啡,過屬于她們那些小女生的小資生活。好多時候,除了等我,她不知道干什么好。我建議她養(yǎng)只小狗,小小的,毛茸茸,像玩具那種,比熊,或者雪納瑞,盡管我是一個不愛狗的人。小晴沒聽我的,她覺得屋里有個活物反而會讓她不自在,她也是個喜歡安靜的女孩?!澳丘B(yǎng)花吧?!蔽艺f。這次小晴覺得我提了個好建議,于是便在陽臺上養(yǎng)起了花草,這至少讓她找到了事情做。
隔一段時間,我再去時,發(fā)現(xiàn)陽臺已經(jīng)密密麻麻擺上了幾十種花草了,都是些在花市買的盆景式花草。我建議她種點爬山虎,將來它的藤葉能把陽臺遮住,那樣我們在陽臺做愛時便不用擔心被人偷窺了。小晴罵我下流。不過還是聽了我的話,種了一大盆爬山虎,另外還種上一棵火龍果,她喜歡吃那玩意兒,每次上商場總要提回七八個。那段時間,小晴癡迷上了侍弄花草,每次與我親昵的時間總有一半被陽臺葳蕤一片的花草分割了去。她幾乎成了專家,不知從哪兒學(xué)來的養(yǎng)花秘方,津津樂道——“大海蝦蝦皮五市斤,豆餅三市斤,復(fù)合肥半斤,加純凈清水三十碗,充分攪拌,放在甕中密封發(fā)酵四十五天,去渣取液珍藏備用。取液半碗配水十市斤澆花。澆時注意事項:不干不澆,澆必澆透。此乃養(yǎng)花秘訣,切記。用此湯頭,一月返青,二月葉色光艷,春節(jié)必繁花滿盆,爭芳斗艷……”差點沒把我聽暈過去。我有點后悔建議她養(yǎng)花了。
小晴急燎燎打電話給我時(她一般不會給我電話,似乎也是以此證明并非我的小三),我正送完貨在由廣州回深圳的高速路上。小晴說:“你得來我這兒住幾天了?!蔽覇柺裁词?。小晴說,你來吧,我們面談。聽口氣,好像我成了一個應(yīng)聘者,有一個月薪上萬的工作在等著我。以我對她的了解,卻已經(jīng)意識到,肯定出事了。
然而我萬沒想到事情會那么大,小晴卻輕描淡寫,仿佛在說著陽臺的某一盆花謝了——事實上那樣她可能會更悲傷一點。
她說:“我媽得了乳腺癌。晚期?!?/p>
“醫(yī)生怎么說?”
“割了唄,能不能行,說不定?!?/p>
“需要我做什么嗎?”
“來我這兒住幾天,我請了幾天假,怕它們沒人澆水?!彼皇种赶蜿柵_,懇切地看著我。
我當時真想破口大罵:你有病啊,就知道關(guān)心它們。我克制了自己。我說住幾天做不到,我每天傍晚來一次吧,你把鑰匙留給我。她明顯有些失望,但還是同意了,說:“那好吧?!庇终f:“我猜我媽這次會死掉,真的,我有預(yù)感。我媽這輩子這么討厭我,當然了,我也討厭她,我爸說我們生肖相克,雞兔六沖。可是現(xiàn)在她就要死了,一個人要死了,會很沒面子的,尤其是面對討厭的人。你說我應(yīng)該怎么辦呢?我見了她應(yīng)該說什么,才不至于傷了她的自尊心。”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故意說:“你總不能說她活該吧?!彼蝗恍α耍f:“可我就想說她活該。”說完,她卻哭了。
我只好把她摟了過來。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
小晴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幾個月,這和她說的幾天假相去甚遠,我猜想她家的事肯定糟糕透了。我卻什么都不知道,她沒給我電話,我也不太敢主動聯(lián)系。甚至于我答應(yīng)她一天去澆一次花,最后也做不到。生活真的沒意思,就像小晴預(yù)感她會失去母親一樣,我也預(yù)感我會失去小晴了。我唯一感到不好受的,倒不是失去小晴會讓我多么痛苦,而是和她這兩年來,我?guī)缀跻患露紱]幫過她,也沒在她身上花過一分錢,甚至,除了做愛,都沒浪費多余的時間。我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如果說小晴是我的小三,我想就是安紅也會懷疑吧。
那天我正好送貨到關(guān)外,關(guān)外其實很大,我也不知道小晴的父母在什么地方。但我還是給小晴發(fā)了一條短信,我的意思一點也不過分,就是作為朋友,我想去探望一下老人家,如果老人家還在的話。隔了一大會,小晴才回復(fù)我:“我媽死了?!蔽毅读艘幌?,但事情也不出意料。我追一個電話過去,至少要表示一下哀悼。小晴接了。我先問:“是什么時候的事?”小晴說:“就今天。早上?!边@種湊巧給我的驚訝多過了死亡本身。
按小晴說的,她母親這幾個月來受盡折磨,切掉了乳房,化療放療,一頭長發(fā)都掉光了,變成了丑陋的尼姑,那么兇悍的一個女人最后溫順得像只小貓那樣死在了女兒的懷里……這些都能想象,讓我驚訝的是,人并沒有死在醫(yī)院,而是在他們的出租屋里,為了省錢,她母親一直沒有住院?!澳乾F(xiàn)在怎么辦?”我問。小晴說:“反正人已經(jīng)死了。我爸情緒有點激動……”我隱約聽到了男人叫喊和摔東西的聲音。小晴顯然是在屋外聽的電話。無論如何,我得去看看了。
這是一個偏僻的城中村,再往前走,便是海了,這里的海可不是大梅沙,這里的海幾乎就是一個遼闊的化糞池。小晴一家就租住在一個幾乎被廢棄的兩層老宅里,乍一看,那模樣挺適合拍攝鬼片。我把貨車停在門口時,小晴已經(jīng)在二樓陽臺向我招手了。老屋的門口栽著兩棵枇杷樹,這時候倒是碩果累累了。我隨手摘了兩顆,邊吃邊走進去,還挺甜。
小晴的父親看樣子心情已經(jīng)平復(fù)了,他坐在一張綁了不少鐵絲固定的塑料椅子上抽煙,由于都是煙鬼,我一下就看出他抽的是三塊錢一包的紅梅。自然,死者就躺在床上,一個鍋蓋一樣的蚊帳把她罩得嚴嚴實實。我沒敢仔細看,這種場面我還是第一次經(jīng)歷,如果不是小晴,打死我也不會自愿親臨這樣的現(xiàn)場。小晴跟她父親介紹我:“爸,這是我朋友?!彼痔ь^就一句:“你男朋友吧?!蔽液托∏鐚擂蜗嘁暎瑳]反駁,算是默認。我想也無所謂了。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讓我有種被綁架的感覺。
小晴父親的意思是不想死者在深圳火化,他要把她弄回老家。他說老家祖上的老墳沒做好,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老墳刨了,把祖宗的骨頭弄起來曬日頭,誰叫祖宗不知道保佑后人呢。他想把妻子埋進祖宗的壙穴里……他說了一大堆,夾雜著方言的普通話,我基本算聽懂了。總之,他因為妻子的死要回老家做一件駭俗的事情。然而如何把尸首運回家,這么大的事情,小晴父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
“不遠,也就六七個小時?!毙∏缈粗艺f,“你能做到嗎?”
聽語氣,我還像是在應(yīng)聘一個重要的職位。我能說我做不到嗎?當然可以。至少我應(yīng)該考慮一下吧,就不說如果這事讓老板知道了,用給客戶送貨的車去拉死人,不但會炒了我,還得狠狠揍我一頓——就說這么一來回,也要個兩天吧,我跟安紅總得有個說法。然而,我還是決定幫他們一次,就算是我對虧欠小晴的一次補償。
我關(guān)掉了手機。開始著手準備。
當天深夜,我們到達了小晴的老家,粵東一個叫南溪的山區(qū)。省道穿越群山而過,交通倒是挺方便。小晴的村莊就在省道邊上,貨車的燈光直照著村口的石牌,上面寫著村名。但我沒看清。小晴說她已經(jīng)十多年沒回來了,對這個村莊和我一樣陌生。看樣子,我們好像是返鄉(xiāng)探親的。我把貨車開進村道,還是水泥路,筆直的,看來山村并非都貧窮落后。巷口處燈光很亮,有不少人已經(jīng)在等著我們,我們的到來,使等的人紛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們早有準備。這些我能預(yù)料,途中,小晴的父親一直和村人保持聯(lián)系。只言片語中我知道小晴父親撒了謊,他說人還沒死,剩下最后一口氣,這不正趕回家,為的就是能在村里辦葬禮。我有點不明白,后來才知道,他們南溪有個奇怪的風(fēng)俗:人要是死在外地,連村都進不了,只能在村外喪葬。我想這一地方的人怎么這樣,這不是有病嗎?
難以想象,小晴一家在村里竟連個像樣的房子也沒有,只有一間牛圈一樣的破屋,更別說有什么可以幫上手的親人。大多數(shù)人站在周圍,其實都是旁觀者,簡單說,看熱鬧的,這村子平時也沒啥熱鬧可看。好吧,我只能好人做到底。本來我當晚便能趕回深圳,最后還是決定留下來幫忙。當然,在村人眼里,我其實已經(jīng)是小晴的老公、死者的女婿了。我沒澄清的情況下,大家這么認為,小晴和她父親也不會出來辟謠。時不時的,小晴還會靠著我,悄聲說:“他們說你這個女婿還不錯,有輛這么大的車。”小晴掩嘴偷笑,完全不像一個剛死了親人的人。好吧,事情就這樣了。我只希望早早結(jié)束,然后離開。
葬禮雖然一切從簡,但還是弄了一整天。除了服飾和程序不一樣,中國各地的鄉(xiāng)村葬禮其實大同小異。我對這個不感興趣。然而作為女婿,我成了這個葬禮最重要的角色,三拜九叩自然免不了,各種花樣,在師公的方言引導(dǎo),加上小晴不專業(yè)的翻譯下,我還算成功地完成了這臨時卻也艱巨的任務(wù)。當然,偶爾的笑場是難免的,笑的不是別人,正是小晴。這個女孩太不像樣了,作為她的“丈夫”,我得感到羞恥??偹愦搅顺鰵洠业娜蝿?wù)挺簡單,就是走在棺槨前頭,放鞭炮,算是給“岳母”領(lǐng)路。出殯的路并非我們進村的路,它是另外一條通往山林的出路。一進一出,這個村莊的人都是這樣走完一輩子的。進村時,因是黑夜,沒看清,白天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村竟然被樹林包圍著,送葬的隊伍每走一步,幾乎都能驚起山林中數(shù)十只野鳥。這真是一個好地方。這兒跟深圳,跟福田,簡直就是兩個世界。
壙地在半山腰上。當然這不是小晴父親為埋自己專門找的墳穴,他祖宗的墳頭就在山腰上。到現(xiàn)場一看,果真如他所言,祖宗的墳?zāi)挂呀?jīng)被刨了個底朝天,只是沒見皚皚白骨,只有烏黑的沙土。小晴父親終于泄了對祖上的恨,真到要為妻子下葬時,他還是略略遲疑了一下。最終他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想,這誰都一樣。我也正在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我已經(jīng)兩天沒開手機了。不難想象,這個揣在兜里的小小機器一旦開機,會有多少未接電話和短信洶涌而進。我只能暫時強迫自己忘掉當前的危險處境,盡量扮演好在這個小山村的角色。
我想知道小晴一家下一步怎么打算,其實也不難想象,無非是重返深圳,之前干什么,以后還干什么。這個村莊,除了一間老屋,再也沒給他們留下什么。小晴父親對祖上的過激行為似乎也觸動了村人的神經(jīng),某種程度上,他們視我們?yōu)橐换镪J入者。在這種情況下,當小晴父親跟我說他想留下來過晚年時,我是有些吃驚的。因為我?guī)土怂业拇竺?,小晴父親真的待我如女婿,頻頻給我扔過來紅梅香煙,并覺得有必要把他的決定真誠地向我告知和解釋。
“照顧好小晴?!边@是他最后說的,像極了狗血電視劇里的臺詞。
我只能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他。
翌日清晨,我和小晴啟程回深圳。
“已經(jīng)三天沒澆水了?!毙∏缱诟瘪{駛座位上說。我知道她在說什么。其實不止三天,應(yīng)該有一個多禮拜了。我說:“那就趕緊回去澆水?!避囬_出了村口,這時我才看清楚石牌上的字,是三個凹刻描紅楷體大字:平湖村。
車到南溪鎮(zhèn)時,我們停下吃了個早餐,各自要了一甌牛肉粉條。吃到一半時,小晴突然抓住我拿筷子的手,直接拉到她的胸口。事情來得唐突,我的筷子都掉了,周圍有人看著我們。我想把手抽回來,卻被她拽住了,我難以想象她有這么大的力氣。
“你摸了這么久,難道沒感覺出它的異樣?”她看著我說。
“怎么啦?”我問。
“我這里也長了癌,”她低頭吃了一口粉條,“和我媽一樣,還是同一個乳房。我們真是母女倆?!?/p>
我一手抓住她的乳房,果真在里面揉到了硬塊。
“我跟我媽不一樣,我不把它當回事。醫(yī)生說可以切掉,治愈的幾率很大。我拒絕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一個人有病,最好的辦法不是治療,而是忘了它。如果我忘不了,至少我能輕視它,忽略它,瞧不起它,總可以吧。
“我不想上你的車了。我們分開吧。我想你也不愿意跟一個病人一起生活,一起在陽臺上做愛了。你就在這里放下我吧,我想一個人慢慢走回家。放心,雖然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回去過了,進村的路還是認識的。那個村莊美極了,不是嗎?
“幫我把它們都搬去你家吧,實在搬不了,也不要扔了,送給鄰居們——對了,如果你能遇到我的老板,當然這樣的機會很渺茫,除非你愿意去京基100找他。要是你愿意,你就跟他說一聲:公寓不用租了,小晴已經(jīng)死了。哈哈,騙他的,我還是能活幾年的,如果奇跡出現(xiàn),不治而愈也說不定。你有時間就來看看我吧。
“最后,謝謝你……”
回深圳的路上,我回想著跟小晴的這兩年,一幕幕,如電影。淚流不止。
我先把貨車開回福田批發(fā)部,老板大發(fā)雷霆,當場搶回我的車鑰匙并解雇了我。我穿過荔枝公園走回園嶺村的家,心里早已想好一套解釋的方案,然而一進門,安紅卻不想聽我任何解釋,似乎我消失的這三天對她來說只是短短的三個小時,反倒是她,急于向我匯報:女兒會叫爸爸了。她引導(dǎo)女兒當著我的面叫爸爸。經(jīng)過幾番手勢和口型上的鼓勵,女兒終于發(fā)出了兩個類似“爸爸”的音節(jié):巴巴。
“你聽,真會叫爸爸了?!卑布t喜極而泣,抓著我的手臂搖晃。
我彎下腰,抱起了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