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冠晴

暮色

文/方冠晴

方冠晴

湖北黃梅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讀者》《意林》《特別關(guān)注》簽約作家。已發(fā)表小說、散文、故事等各類文學(xué)作品四百余萬字，大量作品被轉(zhuǎn)載。曾獲國家山花獎·民間文學(xué)作品獎。

一

山里的暮色像霧氣，總是從最背光的山坳里率先升起，然后一點點地往上升騰、彌漫，所到之處，山林變得朦朧，變得黛黑，到它升到山頭時，猝不及防地，就像天上突然掉下一塊幕布來，四周猛然一下就黑了。

但城里的暮色呢？

劉宣德覺得，城里幾乎沒有暮色。天色還來不及暗淡，街燈就迫不及待地亮起來。這就像性急的小伙子娶媳婦，新娘子還沒抬進門來，就迫不及待地去掀新娘的蓋頭，既莽撞又無禮，還讓人少了一份遐想的樂趣。沒意思。

初來兒子這兒住的時候，劉宣德每天傍晚都會站到陽臺上，等暮色的來臨。他在鄉(xiāng)下生活了大半輩子，喜歡看山里的暮色，后來坐了八年的牢，監(jiān)獄的高墻擋住了他的視線，暮色的變幻就淡出了他的生活。他以為現(xiàn)在恢復(fù)自由了，就又能看到了。但遺憾的是，城里沒有暮色，真的沒有。這讓他失望了好一陣子，但漸漸也就習(xí)慣了。

現(xiàn)在，按理是暮色初起的時候。他不再在兒子家的陽臺上待著，而是來到樓下，在小區(qū)花壇的坎沿上坐著，臉上的老皺紋笑得像是二月里怒放的鱗托菊。稀疏的頭發(fā)向后梳著，剛好覆蓋了他的禿頂，這讓他看起來很精神。十多年來，他一直在猥瑣和慚愧中惶惶度日，最近幾個月才找到一點自信，腰桿直了，說話聲氣大了，也愛對人笑了。人就是這樣，吃的是醬醋茶，活的是精氣神。精氣神一足，人就變了樣，旁人的目光也就變了樣。

劉宣德的精氣神是小區(qū)里的老頭老太太們給的。

四年前他初來乍到時，還沿襲著在監(jiān)獄服刑時的習(xí)慣，低眉順眼，小心翼翼。眼不亂看，腳不亂走，話不亂接。這種狀態(tài)整整延續(xù)了四年，他跟小區(qū)里的同齡老頭老太太幾乎沒有交往。大家也覺得他舉止怪異，背后常常議論他。他曾聽到錢老頭在他背后問別人：“這個瘦老頭是不是患了老年癡呆？”張老太說：“我覺得他是抑郁了，我聽到他兒子和兒媳常常吼他?！彼牭竭@話時眼淚差點淌下來，只能加快步伐跑上樓去。

事情的轉(zhuǎn)機是因為那天他去學(xué)校接孫兒放學(xué)去遲了。

那天他在市圖書館打掃完衛(wèi)生后，就窩在墻角落里看書，看一本中醫(yī)古籍。因為一直想找到附子和半夏配伍的出處，鉆了牛角尖，看著看著就忘了時間。等他記起來孫兒的放學(xué)時間到了，扔下書，匆匆趕到學(xué)校去時，學(xué)校的大門口完全空了，見不到一個孩子。他惶惶地往家趕，剛進小區(qū)，就追上孫兒和兒媳婦了。兒媳婦李俏正拉著孫兒劉陽的手，大人小孩各拿著一支冰棍，吮得吧唧吧唧地響。他追上去檢討，說：“嚇?biāo)牢伊?，李俏你把劉陽接回來了呀，我還以為他走丟了?！?/p>

李俏一見到他眉毛就立了起來，用手中的冰棍指著他，怒問：“你是巴不得他走丟了是吧？掃個破地要掃一整天？這么遲去接孩子，要不是我下班的路上碰到陽陽了，他被人販子拐去了都沒人知道?！?/p>

他低著頭，不敢接腔，只看到李俏手中那根戳向他的冰棍在悄然融化，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滴水。

花壇和草坪那兒有好多人，健身器材那兒也有好些老頭老太太在甩胳膊蹬腿，張老太和錢老頭也在。李俏在這兒指責(zé)劉宣德，張老太和錢老頭在那邊直愣愣地看著，而后，他倆就齊刷刷走了過來。張老太對李俏說：“小李呀，你公公怎么著也是你長輩吧，你對他說話可不興這樣子。外人看了，還以為你是在訓(xùn)孩子呢?！崩钋握f：“接孩子放學(xué)，這是大事，他居然忘了?，F(xiàn)在壞人多，要是孩子碰到個人販子，你說……”錢老頭叉著腰，問：“接孩子？孩子多大了？讀小學(xué)了還要人接？孩子就這么寶貝，老人就這么不值錢？你這是將孩子當(dāng)塊寶，將老人——當(dāng)個鳥呀！”

錢老頭退休前在單位當(dāng)頭頭，愛訓(xùn)人，而且訓(xùn)起人來也有癮。他那天將李俏狠狠地訓(xùn)斥了一頓，訓(xùn)斥得李俏抬不起頭來。這事兒還不算完，等劉宣德的兒子劉兵下班回來，錢老頭和張老太又將劉兵給堵在了小區(qū)門口，好一頓批評，錢老頭說，整個小區(qū)里就劉兵夫妻倆不孝，要是今后再不尊重老人，他要去劉兵的單位找他們領(lǐng)導(dǎo)反映。

不愧是當(dāng)過頭頭的，認(rèn)得準(zhǔn)七寸。劉兵在工商局工作，干了十多年還是個跑片的，這次單位有意提他一個副科，這關(guān)鍵的時候可不能壞了形象。劉兵回到家將李俏罵了一頓，說你做人要注意影響，有事你在家里說，到外面放什么炮？李俏后來就真的收斂了許多，雖然在家里對劉宣德還是冷臉的時候多，但終究不怎么吼他，當(dāng)外人的面，更是給他留面子。

劉宣德對張老太和錢老頭是心存感激的，但是，出于從監(jiān)獄里帶出來的習(xí)慣，他還是不與他們交往，見了面也就笑一笑點個頭完事。他是個膽小的人，不想跟誰走得太近惹出什么麻煩。后來是因為張老太生病了，這老太太瞧了西醫(yī)瞧中醫(yī)，各種各樣的檢查都做了，醫(yī)生硬是沒瞧出毛病來。那天李俏吩咐劉宣德下樓去買拖把，劉宣德扛著新拖把往回走，進小區(qū)時正碰上張老太提著一袋子中藥從外面回來，這老太太臉色潮紅，腳步虛飄，一副風(fēng)都刮得倒的樣子。錢老頭和一幫老頭老太太迎上來，問是怎么回事。張老太苦著一張臉懨懨地說，她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著，像是生了病，去醫(yī)院檢查吧，又啥毛病也沒有，看了西醫(yī)看中醫(yī)，醫(yī)生也沒找到個病根，只得讓中醫(yī)給開了點藥回來調(diào)理。

劉宣德扛著拖把，本來走得很急，那拖把上的布條像邋遢女人的一蓬頭發(fā)，在他身后一蕩一蕩的。但聽到張老太的話，他情不自禁就慢下腳步來。就像酒鬼聞不得酒味，他聞不得中藥味，也聽不得人家談病癥。這是半輩子職業(yè)讓他患上的毛病，他很想改掉這毛病，但改不了。

他脧了脧張老太的臉色，再聽她有氣無力的一番訴說，就已經(jīng)確定這老婆子是患了什么病了。但嗅一嗅空氣中那中藥材的味道，他就挪不開步了。他的鼻子尖，對中藥材的味道更是格外敏感。他猶豫了好一陣子，本來是打算走開的，就當(dāng)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聞到，但他就是挪不了步。張老太是幫過他的。他在兒子和兒媳面前的處境得以改變，張老太是有功勞的，他不能眼瞧著這老婆子跌進坑里去。

他遲疑了一會兒，又前后左右瞧瞧，確信兒子兒媳都不在身邊，這才拖拖沓沓地走了過去，細(xì)聲細(xì)氣地說：“這中藥別吃了，會壞事的?！?/p>

他的聲音不大，卻將一幫老頭老太都驚住了，錢老頭當(dāng)即就粗聲大嗓地叫起來：“我的天！你不是啞巴呀。你這老頭太古怪了，跟我們一個小區(qū)里處了四年，就沒見你跟我們說過話。今日個總算開口說話了，這是槐蔭開口啊。”惹得好幾個老太太笑起來。

張老太趕緊將錢老頭往旁邊推：“你莫吵，莫吵！他說什么？這藥吃了會壞事？”她顛顛地跑到劉宣德的面前，問，“你是醫(yī)生？懂看?。俊?/p>

劉宣德有些尷尬地笑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說：“醫(yī)生給開的藥，不對你的癥，吃了藥只怕病情會加重?！?/p>

“你怎么知道不對癥？你又沒看藥方?！睆埨咸行┎恍?。

劉宣德說：“我聞到藥材的味道了?！?/p>

“你聞一聞就知道這中藥里是哪些藥？”一時間老頭老太太們都來了興趣，圍攏過來，將信將疑地看著他。這弄得他很不習(xí)慣，但話既然說了，就說透吧，免得人家刨根問底的更麻煩。他只得繼續(xù)說：“你面色潮紅，腳步虛飄，喘氣粗赤，很明顯是陰虧虛熱，內(nèi)火過旺。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午后和半夜身體發(fā)熱、盜汗，睡不著覺，吃不下東西。一睡著就流汗，一流汗就醒了，一醒了就沒汗了對不對，弄得身體日漸消瘦，虛弱無力?！?/p>

“對對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張老太起初大張著嘴巴，后來就一迭連聲地應(yīng)著。

劉宣德說：“要治好你的病，就得滋陰泄火，才算是對著癥了。而你開回來的這些，都是溫補藥材。本來就是一把火在燒著呢，你卻往火里添柴，這不是越燒越旺嗎？你看的醫(yī)生拿錯病根了，他當(dāng)陰盛陽虛來治了。這樣只會越治病情越重。那個醫(yī)生可能只注意到你盜汗的細(xì)節(jié)，沒注意到你喘氣的粗赤。這兩種病癥有點相像，你去瞧的中醫(yī)年紀(jì)太輕了，還缺點經(jīng)驗?！?/p>

“對對對，那個中醫(yī)是很年輕的，也就三十郎當(dāng)歲的樣子。這么說，人家看錯了？這藥不能吃？那吃什么藥呢？你能看出毛病來，就會開藥對不對？你給開幾劑藥唄?！睆埨咸芗逼?，一個勁地央求。

劉宣德很為難，最后還是豁出去了，他說：“我不能開方子。不過你既然信我，我報幾味藥吧，你自己記一下：熟地黃、山茱萸各十五克，茯苓、牡丹皮各十克，枸杞子……”

錢老頭到處找紙筆，沒找到。不愧是在單位當(dāng)過頭頭的，會隨機應(yīng)變，他對老頭老太太們說：“大家?guī)蛶兔?，一人記一味藥?！边@么多人，一人記一味就行了，就記一味當(dāng)然不會出錯。劉宣德報完了藥方，跟他們說：“先抓三劑藥試試吧，應(yīng)該有效的。”說完了，就勾著頭埋著眼小心謹(jǐn)慎地走了。

一幫老頭老太將信將疑，本著“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的相人之道，最終達(dá)成一致意見，這個瘦得像干核桃似的老頭一定是高人，四年沒說話，一說話那么高深，這就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大家便一窩蜂地去了藥店，喜得藥店老板眉開眼笑，以為來了大生意，這么多老頭老太太一起來買藥呢。結(jié)果是一人報一味藥，總共也才三劑，都是便宜藥材，三劑藥加起來才值四十塊。大家抓了藥回來，因為人人參與了這件事，自然興趣和熱情就倍兒長，幫著張老太煎藥，服侍她喝下，好像人人都成了藥劑師，一天要來看張老太三趟，緊著問有效果沒好些了沒。可別說，效果還真明顯，張老太只吃了三天藥，病就好了。

這一下，劉宣德在小區(qū)里名聲大噪起來，大家都說，這個不起眼的瘦老頭太神了，難怪他平日里不與大家說話呢，這么厲害的人物當(dāng)然得清高一下子。

再與小區(qū)里的老頭老太太見面，劉宣德不與大伙兒說話都不成了，因為那些老頭老太太會主動走過來，跟他說話，咨詢一些事情。人上了年紀(jì)，誰沒個毛?。垦岬?、背痛的、腹脹的、頭昏的……大家將他當(dāng)成一個老醫(yī)生了，紛紛求教來了。起初劉宣德很猶豫，不回答人家的問題吧，人家那么熱情，自己不能冷落人家；回答吧，又怕兒子兒媳知道了怪罪。他只能找到個折中的辦法，跟大伙說，找他問事可以，找他看病也可以，但不能去他家。

不去他家大家就很難碰到他。他在市圖書館當(dāng)清潔工，每天早早地出門，掃地拖地其實就是一上午的活，但他得近水樓臺的便利，下午總窩在圖書館看書，要到孩子們放學(xué)時才回家。所以傍晚那段時間，他就像個咨詢師，很受小區(qū)里那些老頭老太太的歡迎。

劉宣德治好了小區(qū)里好些老頭老太太的老毛病，大伙不信服他都不行，于是，對他的尊敬和崇拜就是想掩飾都掩飾不了，他自然在老頭老太太中間有了身份有了地位。人就是這樣的，腦袋長在自己脖子上，但臉面是別人給的。劉宣德將腦袋夾在褲襠里過了十多年，現(xiàn)在大伙兒給了他臉，他終于也就敢抬起頭來做人了。雖然人還是那么個干柴火似的人，臉也是那朵老菊花似的臉，但精氣神完全不同了。他的話多起來，笑容也多起來，也注意打扮了，每天出門將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

這會兒，劉宣德就是剛剛從市圖書館回來，一進小區(qū)大門，就被錢老頭給逮住了。錢老頭這些日子懨懨的，萎靡不振，那慣常的大嗓門不見了，說話做事輕飄飄的，丟魂落魄的樣子。他將劉宣德拉到花壇的坎沿上坐下，說：“你得幫我看看病，我這些日子好像病得不輕。”

老頭老太太們都圍著。劉宣德摸了摸溜光的頭發(fā)，就搭住錢老頭的手腕，給他號脈。號了半天，他松了手一言不發(fā)。大伙兒都緊張起來，齊聲問：“咋了咋了？”劉宣德?lián)u了搖頭，說：“沒咋?！薄皼]咋是咋個意思？”錢老頭緊著問。劉宣德說：“就是說，你沒病。”錢老頭說：“這怎么可能？我這兩天連走路都抬不動腿呢，還沒??？”劉宣德脧了一眼夾在人群里的張老太，說：“你身體沒病。你是心病?！睆埨咸犃诉@話，一低頭，從人群里退了出去。好幾個老頭哈哈大笑，嚷嚷起來：“神醫(yī)啊神醫(yī)啊，連這都瞧得出來，硬是個神醫(yī)，不服不行了。”

李俏剛巧下班回來，正打花壇邊經(jīng)過，老頭們爆出的一陣笑，讓她停住了腳步，往花壇這兒望了望，就望到劉宣德坐在人群中間。她的眉頭就鎖住了，想往這邊來，一抬腿又生生地打消了念頭。她生氣地嘀咕了一句：“這老不死的，是嫌拖累不死我們??！”

她沒走過來，繼續(xù)往樓里走，走得腳步聲“咚咚”的，每一步都帶著怨氣。

而劉宣德根本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媳婦，還在那兒笑吟吟地與老頭老太太們說話。

二

劉宣德回到家里，是外面的路燈剛剛亮起的時候，但家里的客廳里卻黑燈瞎火。在外面見不到暮色，在家里卻見到了，光線昏沉。兒媳李俏端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前，臉上的表情隱在這暗淡的光線里，看不清楚。他熱情地與李俏打招呼，說：“李俏，回了？”也沒聽到李俏應(yīng)聲。他小心翼翼地摁亮客廳里的吊燈，這才看見，李俏冷著一張臉在生悶氣。劉宣德再不敢吱聲，默默地?fù)Q鞋，然后悄沒聲息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家里只有三室一廳，所以他的房間也兼做了劉陽的書房。他進去時，劉陽正在寫作業(yè)。自從幾個月前錢老頭教訓(xùn)了李俏一頓，家里沒再讓劉宣德接劉陽放學(xué)，劉陽都是自己回家。劉宣德走到劉陽身邊，摸了摸他的腦袋，湊到他耳邊輕聲問：“乖孫子，你知道……”劉陽將他的手從頭頂拂開了，不滿地說：“爺爺，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允許你叫我乖孫子，這聽起來像是罵人?！?/p>

“這怎么是罵人呢？你本來就是我孫子，而且很乖呀?！?/p>

劉陽說：“反正我不喜歡你這么叫。我們同學(xué)罵人時才叫乖孫子?！?/p>

“那是龜孫子。龜孫子才是罵人?！眲⑿掠懞玫貨_孫子笑笑，低聲問，“我問你句話，你媽為啥子生氣呢？生誰的氣？”

劉陽頭都不抬，說：“生你的氣唄。媽媽剛才罵你是老不死的，說你想害死我們。”

“胡說啥呢？我怎么會害家里人？”劉宣德愣著，話雖這么說，他還是悄悄地退回到床邊，坐在床上，不再發(fā)出動靜。

一直到劉兵回家，劉宣德坐在床沿上都沒挪過窩，他心里有些不踏實，看來李俏是知道他給人看病的事了。劉兵回來，見老婆還坐在沙發(fā)上，就問了一句；“怎么還不做飯？”李俏就罵起來：“做飯？做飯？我該給你們做飯？吃飽了好出去給我惹禍?zhǔn)前桑俊眲⒈恢^腦：“你哪根筋搭錯了？我什么時候給你惹禍了？”

“你沒惹總有人惹！你就等著賣房子吧，再將這套房子賣了，一家人睡大街去，就涼快透了?！崩钋握酒饋?，腳步聲很重地去廚房，將鍋蓋摔得哐哐地響。劉宣德心里就清楚了，坐在床沿上大氣也不敢出。

劉兵鞋子都來不及換就奔房間來了，倚在門框上，腋下還夾著那只黑色公文包，連包都來不及放下呢。他皺著眉很不悅地問：“爸，你又給人看病了？”

“沒、沒呢。就，就聊幾句?！眲⑿孪駛€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

李俏聞聲從廚房里奔了過來，高聲大嗓：“是就聊幾句。大家都在聊，你是神醫(yī)。你多厲害呀，都成神醫(yī)了。你神醫(yī)了，我們一家人就要都被你逼成神經(jīng)了?！?/p>

劉兵瞪著李俏：“你喉嚨咋就這么大？嫌外人聽不見還是咋的？有話不會好好說？”

“好好說？好好說我們就睡大街去了！”李俏又吧嗒吧嗒地去了廚房，量米，然后將量米筒重重地扔在灶臺上。

劉兵這才進了房間，夾著包，抱著雙臂，痛心疾首地說：“爸，吃一塹長一智，你怎么還這么糊涂呢？你沒有行醫(yī)執(zhí)照，你給人看病就是非法行醫(yī)。你坐了八年牢還沒坐醒？”

劉兵一直在數(shù)落劉宣德，一直數(shù)落到晚飯開飯。劉宣德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直低著頭，一言不發(fā)。開了飯，飯桌上的氣氛更不融洽。飯菜塞住了劉兵的嘴，劉兵不再說他，李俏也不再說他，但李俏那張臉，冷得像化不開的冰，而且重手重腳，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怨氣，就是拿湯匙舀個湯也將湯匙與湯盆碰得山響。劉宣德臉上有些掛不住，只吃了半碗飯就悄悄將飯碗放下了，輕手輕腳地回了房間。

他回到房間剛在床沿上坐下，就聽飯廳里一直沒言語的李俏說話了：“你爸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四年零三個月了。”

劉兵不滿地問：“啥意思？”

“啥意思？兒女兒女，他不光有兒，也有女呀。劉梅就不管他？憑什么？當(dāng)初她不是說我們沒良心嗎？她有良心，她怎么不將你爸接杭州去？”

劉兵說：“我爸住這里也沒讓我們負(fù)擔(dān)呀，他在圖書館當(dāng)清潔工呢，有工資?！?/p>

李俏說：“他那點工資，誰看得上？他要是再治死一個人，他那點工資，夠塞牙縫嗎？”

“啪”的一聲，劉兵將筷子拍在飯桌上：“你能不能別那么烏鴉嘴？”

這一聲響驚得劉宣德胸脯上的肌肉跳了一下，接著，他就感覺到胸口悶起來，而且，胸腔里略略還有一點痛。他只得靠在床頭上，想緩一口氣。就聽李俏說：“不是我烏鴉嘴，是我心里不踏實你知道嗎？他坐了八年牢，還不吸取教訓(xùn)，還給人看病，要是再看出個好歹來，我們怎么辦？他是住在我們這里的，住在我們這里出了事我們就得兜著，你那妹妹劉梅是省油的燈嗎？到時別說讓她拿錢，只怕怪話又是一籮筐。要我們拿錢，我們拿得出來嗎？上次我們已經(jīng)為他賣過一次房子了，難道讓我們再將這套房賣了？這套房的房貸還沒還清呢，賣得脫手嗎？”

一口氣堵上來，劉宣德被憋住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肺好像停止了工作，大張著嘴巴卻喘不上氣，就像魚兒被人生生捉上岸了似的。他便猛烈咳嗽起來，咳完了，氣喘上了，但胸口隱隱地痛。他掙扎著坐起身來，蹣跚著出了房門，站在房門口，對著飯廳里的兒子和兒媳說：“你們別操心了，也別吵了。我今后不會給人看病的?！?/p>

劉兵說：“爸，你也別怪李俏說話不中聽。她是被上次的事給嚇怕了。我們家再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

劉宣德臉色蒼白，說：“我說過了，我再不給人看病了?！?/p>

李俏一臉的不相信，斜著眼睛，說：“說過？說過有啥子用？你一出獄就作保證，今后不給人看病，現(xiàn)在不還是給人看了？”

劉宣德胸口脹得難受，他提高音量叫起來：“那你要我怎么辦？拿針線將嘴縫起來？不跟人說話？”

李俏斜著眼睛撇著嘴角：“喲喲喲——甩什么臉子呢？我也沒說你啥呀，不就擔(dān)個心嗎？擔(dān)心都不能擔(dān)？爸，你別覺得我這個兒媳婦不孝，還讓錢老頭張老太來批評我。說實話，哪個家里的公公將家里拖累成這樣子的，兒媳婦也孝順不起來。我跟你說，我李俏還過得去?！?/p>

劉兵一拍桌子：“過得去就給我閉嘴，嘚吧嘚吧的，煩！”李俏用筷子往碗沿上重重一敲，怒道：“你拍誰的桌子？你耍哪門子的橫？”

眼看兒子兒媳要掐起來，劉宣德用雙手不停地搓揉自己的臉，搓得快脫皮了，才可憐巴巴地央求：“好了，別吵了，都是我的不是。我發(fā)誓，我再也不給人看病了。我說到做到?！?/p>

他退回到房里，關(guān)上房門，躺上床，就覺得身體格外的難受。孫子劉陽悄悄地溜進來，爬上床，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爺爺，你別生我媽的氣。我媽也常罵我的?！眲⑿驴嘈σ宦?，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和小孩子一樣了，在家里沒地位。他說：“我不會生你媽的氣。我哪有資格生她的氣呢?！?/p>

確實，他沒有這個資格。

他在這個家庭，也曾經(jīng)有過地位。李俏剛嫁進劉家來時，對他很尊敬，他在家里說話也算得數(shù)。那時他在鎮(zhèn)上開診所，掙錢不多，但總算也攢下些，時不時地貼補一下兒子兒媳，兒子兒媳當(dāng)然高興，待他也親熱。但后來出了事，他治死了人，又追究個非法行醫(yī)，不但坐了牢還賠給死者家屬二十八萬元錢。那是2001年，那時候的二十八萬起碼抵得上現(xiàn)在的一百萬。他平時并沒有什么積蓄，積攢下的一點錢幫兒子操辦婚事就花得差不多，兒子在城里買房他又貼補了一點，就光了。二十八萬元的賠償最終由兒子和女兒平攤，女兒劉梅拿出了十四萬，兒子劉兵卻拿不出，沒辦法，將剛買了才半年的房子給賣了。那時候房價多便宜呀，一轉(zhuǎn)眼這些年，房價漲了十多倍，劉兵再買房時只能供房貸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他算是這個家庭的罪人，將兒子兒媳的日子拖累苦了。要是當(dāng)初兒子兒媳沒為他賣掉房子，現(xiàn)在的日子完全是另一個模樣。

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他拖累了兒子兒媳，還想要兒媳給他好臉色，就難了。

他2009年出獄的時候，本來是打算回老家磨盤寨去住的，自己種幾畝薄地，打發(fā)日子?；厝チ瞬虐l(fā)現(xiàn)，這么些年，磨盤寨里的人都搬了出來，村子里一戶人家也沒剩下，倒是房子還立在原地，卻是斷壁殘垣。他家的三間老房子，幾十年沒住人，已經(jīng)塌掉了一間，剩下的兩間也岌岌可危。最要命的是，寨子里一戶人家也沒有，就被野獸拿去當(dāng)窩了，白天都有狼在寨子周邊轉(zhuǎn)悠。他嚇得不敢住了，打電話給女兒，劉梅趕回來將他接到杭州去，到了地方才知道，劉梅在杭州過得挺苦的，沒有房子沒有積蓄，當(dāng)年幫他付的十四萬賠償金，居然有五萬是借了高利貸才湊出來的，就為了還那五萬塊錢的高利貸，女婿跟女兒翻了臉，離了婚，女兒一個人拖著個孩子，租住在靠近西溪濕地那塊兒的便宜房子里，潮氣重得能讓人得關(guān)節(jié)炎?？粗畠哼^著這樣的日子，他暗暗地不知道哭過多少回，他聽不懂杭州話，在那兒也找不到事做。他已經(jīng)將女兒拖累成這樣了，不能再拖累了，他才來到了兒子家。

他到兒子家才住了一周，兒媳婦就幫他找了兩項工作，一項是去一個建筑工地看場子，日日夜夜守在那里，一個就是市圖書館的清潔工，讓他選。他明白兒媳婦的心思。他不像小區(qū)里別的老人有退休金可拿，也從來沒交過養(yǎng)老保險，他進了這個家就是這個家的負(fù)擔(dān)。他拖累過兒子兒媳，兒媳不想讓他繼續(xù)拖累，得讓他自食其力。于是，他選了清潔工的工作。

他選擇清潔工的工作，一方面是希望能住在兒子家里。蹲監(jiān)獄的日子已經(jīng)讓他寂寞怕了，他需要兒孫繞膝的親情。另一方面，就是心里的那點執(zhí)拗在作祟了。

他治死了人，賠了款坐了牢，但心里卻還是不肯認(rèn)這個罪。治死人的那個方子是他爺爺留下來的，是家傳秘方。他的爺爺是當(dāng)?shù)氐拿t(yī)，一直到現(xiàn)在，家鄉(xiāng)還流傳著許多他爺爺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典故，那是了不得的厲害。爺爺留下來的方子，怎么到他手上，就將人家給毒死了呢？

法醫(yī)鑒定，病人確實是中毒身亡的，而且從病人喝剩的藥渣里也確實提取到了有毒成分。藥是他抓配的，但他卻沒開方子沒留底，他沒法證明，病人不是被他給毒死的，只能伏罪。

他之所以伏罪，是因為他自己也有這樣的懷疑。爺爺留下的方子里，將附子與半夏、瓜蔞配伍，這是中醫(yī)的十八反之一，也違反了國家藥典。他拿著祖?zhèn)髦桨胼呑硬桓矣?，就是他對那個藥方也有懷疑，但那一次偏偏就昏了頭，麻起膽子來給那個女人用了藥，結(jié)果人家就死了。

他家里藏的古典醫(yī)著有限，他一直找不到前人用附子、半夏、瓜蔞配伍的范例來說服自己。市圖書館的藏書多，興許能找到一點線索。所以他才選擇了去圖書館當(dāng)清潔工，掃完地就翻醫(yī)典，他想找到那個藥方的問題出在哪里，也想證明，爺爺在半個世紀(jì)前就能治療癌癥，到底是神話還是事實。

三

劉宣德一夜沒睡踏實，第二天早晨起床得遲了些。起床后，劉陽已經(jīng)上學(xué)去了，劉兵和李俏也都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的胸口還是悶悶的，而且隱隱有點痛感。他知道，這不是病，這是氣，所以他也沒放在心上。

中醫(yī)是講究氣的，西醫(yī)里沒這種提法。中醫(yī)認(rèn)為，人受了侮辱，受了打擊，受了憋屈，體內(nèi)都會產(chǎn)生一種氣，這就是“生氣”的由來。這種氣在人的體內(nèi)游走，就會讓人難受，積攢久了，就成了病。很多不治之癥，最初只是一股氣，凝結(jié)淤滯，影響著人體的器官和組織，讓它們產(chǎn)生病變。但這種氣當(dāng)它還沒變成病時，西醫(yī)是檢查不出來的，B超、X光、核磁共振……都看不到它在哪里，所以西醫(yī)不承認(rèn)它。西醫(yī)要等到它成了病才能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治起來也就遲了。這就像竹筍，還沒破土?xí)r，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有經(jīng)驗的挖筍人在竹筍還深埋在地下時就能發(fā)現(xiàn)它，所以能挖到最嫩的竹筍。沒經(jīng)驗的人只有等竹筍破土冒了尖時才看到它，但這時候挖出來筍就老了，煮出來白費了一鍋的油鹽，嚼不爛了。

所以從這樣的角度來看，中醫(yī)比西醫(yī)厲害。中醫(yī)能在氣還沒變成病時就用藥將它疏散排除，所以中醫(yī)是沒有哪種病不能治的，而西醫(yī)卻有很多病治不了。

劉宣德一直抱著這樣的觀點，這觀點讓他有優(yōu)越感了幾十年。所以他摸著自己的胸口，雖然感到難受也沒太在意。這就是昨晚被兒子和兒媳婦給氣的，出去散散心就會好，再沒好，用中藥調(diào)理調(diào)理就沒事了。

他去廚房里找吃的，卻發(fā)現(xiàn)空鍋冷灶，只有灶臺上擱著半拉子被劉陽吃剩的油條。這讓他的胸悶一下子就加重了?？磥?，兒媳婦還真的是想趕他走，已不給他準(zhǔn)備早餐了。他每月領(lǐng)了工資是將大頭給了兒媳婦的，小頭給了孫子買零食，兒媳婦現(xiàn)在連早餐都不給他留了。

他最終還是將那半拉子油條就著開水吃了，然后懨懨地出門。才走到外面的草坪那兒，就遇到錢老頭了。錢老頭還是那副病歪歪的樣子，有氣無力地對他說：“我跟你說件事?！?/p>

劉宣德站住，迎著陽光看他。陽光照亮了錢老頭的半邊臉，另半邊臉卻是灰暗的，稀疏的頭發(fā)之間有太陽的光線穿越，頭頂像是有一圈光暈，這讓面前的這個人有點不真實，也讓他有點恍惚。劉宣德眨巴著灰蒙蒙的眼睛，等錢老頭開口。錢老頭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喉結(jié)骨碌碌地上下滾動一下，才說：“紅蓮的兒女都在外地，她一個人挺孤單的?！?/p>

紅蓮？紅蓮是誰？劉宣德有點摸不著頭腦，而且他的身體真的有點不適，那種胸悶的感覺一直在，他有點站不住了，說：“我沒你們命好，我還要去上班，這已經(jīng)遲了?！?/p>

錢老頭陡然就板下臉來，生氣道：“你什么態(tài)度？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老老實實地聽我將話說完?！彼缘赖囟略趧⑿碌拿媲啊⑿轮坏么蛳粟s路的念頭，但他還是有點不明白這錢老頭說的是什么意思。他得了什么便宜？

錢老頭說：“紅蓮的兒女也開明，總是慫恿她找個老頭安度晚年?！敝钡藉X老頭說這話時，劉宣德才長長地哦了一聲，他終于醒過神來紅蓮是誰了。張紅蓮！就是他幫著治過病的張老太。

他長長的一聲“哦”讓錢老頭很不高興，錢老頭怒道：“你‘哦’個屁呀，打什么哈哈，成就成，不成就拉倒，反正話我是傳到了?！卞X老頭說完話轉(zhuǎn)身就走，劉宣德趕緊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什么話傳到了？你什么話也沒說呀。”

錢老頭有些著惱：“你的腦袋是木頭做的嗎？我的話說得這么明白，還要我說得更明白？更明白就是——張紅蓮相上你了，央我來說合。你同意不同意呢，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找張紅蓮說去?！卞X老頭說完——準(zhǔn)確說是還沒完全說完——就走了，后半句話已經(jīng)是邊走邊背對著他說的。

劉宣德一下子就傻了。

去上班的路上，劉宣德的一顆心就一直怦怦地跳。這事怎么可能呢？張老太會相上他？他聽說過，張老太退休以前是一名小學(xué)老師，小區(qū)里偶爾還有人喊她張老師。她是有退休金可拿的人，自己呢？沒有什么退休不退休的說法，六十歲以前在坐牢，六十歲以后在打工，身份地位天差地別，而且，張老太是小區(qū)里保養(yǎng)得最好的老太太，個子小巧不顯老，最難得的是那雙眼睛，六十好幾的人，那眼睛仍然亮得顧盼生輝。劉宣德再摸摸自己的臉，老褶子糙得都刮手了。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是錢老頭拿自己尋開心。他搖著頭對自己說。

但他心里清楚，錢老頭不會拿這樣的事來尋他的開心，他開心了錢老頭自己不會開心啊。小區(qū)里的老頭老太太們都看得出來，他也看得出來，錢老頭對張老太有意思。

劉宣德到圖書館后開始掃地，掃著地還在想這件事，嘴里也不由嘰哩咕嚕地嘀咕張紅蓮的名字。他覺得張紅蓮這名字有意思，紅蓮，一種紅色的荷花，也是中藥的一種。紅蓮性溫味苦，可入心、肝二經(jīng)，有活血止血、去濕消風(fēng)、清心涼血、解熱解毒的功效，也可以用于暑熱煩溫、咳血咯血的治療……他熟悉每一味藥的功效。想到紅蓮能治療咳血咯血時，他猛地就駭住了，他記起了那個女人，那個被他治死的女人。那女人得的是肺癌，到后期，已經(jīng)咳血了。他就是看到她咳血了，才嚇住了，才決定給她用祖?zhèn)髦?，他要不用那方子，那女人就會死掉。那時候他雖然還沒有把握，還沒找到附子、半夏、瓜蔞配伍的依據(jù)，但他決定用。就算附子和半夏、瓜蔞配伍有毒，毒死了她又怎么樣？反正她活不長，快要死了。橫豎是死，只能最后一搏了。

一想起這件事他就傷心。不是因為這件事讓他陷入牢獄之災(zāi)。坐了牢他并不后悔。讓他難受的是，他并沒能救活那個女人。那是一個在他的生命中意義重大的女人。他這輩子只有兩個女人，一個是他老婆，在他三十八歲那年就走了，從山上挑一擔(dān)柴回家，半道上摔下懸崖，腦袋摔破了，他所有的醫(yī)學(xué)知識都派不上用場，救不活她，眼睜睜地看著她瞳孔發(fā)散，去了。之后就是那個叫春柳的女人，他倆還沒怎么開始呢，他就治死了她……

難道，自己的生命里將會迎來第三個女人？在洗手間里抹洗手臺時，他望著鏡子問自己。鏡子里的那個老頭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苦笑著搖了搖頭，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有一點他是肯定的，他救春柳時，那藥方里不僅有附子、半夏、瓜蔞，也有紅蓮。就像一個女人替代不了另一個女人一樣，紅蓮入藥，也沒能救活春柳。

這是一個痛苦的結(jié)局，現(xiàn)在想來仍覺悲涼。

劉宣德有條不紊地掃地、拖地、抹書架，手腳沒閑著腦子也沒閑著，凈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干完活，他喘得厲害，渾身汗水涔涔，似乎比哪一天干活都來得累。年紀(jì)大了，是越來越不中用了，他已經(jīng)明顯感覺到體力不如從前。將掃帚、拖把這些物什鎖進儲物間，他破天荒地沒有去找書看，而是出了圖書館的大門，往家里走。

這四年多來，他上下班從來沒坐過車，步行可以省錢。

兒子兒媳已不允許他給人看病，他也答應(yīng)了。但小區(qū)里的老頭老太們都在傍晚的時候等著他，他要是像平常一樣那么晚回去，自然就會被那幫老家伙逮住，大家逮他的目的就是為了他幫著大家看個頭疼腦熱。他不看，老頭老太太們不依；看了，兒子兒媳不依。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改變回家的時間。

當(dāng)然還有一個主要的原因，他已經(jīng)找到附子和半夏配伍的依據(jù)了。那還是幾個月以前，他看書入了迷耽誤接劉陽放學(xué)被李俏罵的那天。他那天在圖書館找到一本醫(yī)圣張仲景的《金匱要略》，已經(jīng)不是豎排印刷的古書，而是現(xiàn)代翻印的。那里面記載了一劑附子粳米湯，是張仲景為治療寒邪內(nèi)阻、陰寒濕濁而設(shè)的方子，那方子上就將附子和半夏配在一起用藥。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他興奮得都有些忘乎所以了，就像在叢林里迷路的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條被人用足跡踩踏出的小路。前人已經(jīng)蹚過，而且是醫(yī)圣張仲景蹚過，這還有什么可懷疑的呢？

只是，那方子上只有附子和半夏，并沒有瓜蔞。他還想找到加進瓜蔞的佐證。只是這幾個月來他翻遍了圖書館里的醫(yī)書，也沒找到。倒是又發(fā)現(xiàn)了幾例附子和半夏配伍的例子。在一本叫《張氏醫(yī)通》的書里，他看到了一個附子散的方子，里面是附子和半夏同用。在一本《千金方》里記載的半夏湯，也是附子和半夏配伍。

雖然最終他還是沒能找到附子、半夏、瓜蔞三味藥一起配伍的先例，但附子和半夏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里是明文禁配的，也屬于《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的“十八反”，但一代醫(yī)圣張仲景卻能將這兩味藥配在一起使用，還記進了《金匱要略》里，這就說明，凡事沒有絕對，這樣的配伍最起碼毒不死人。

這樣的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給了他很大的安慰和信心。也是這種安慰和信心，讓他夾在褲襠里十幾年的頭顱抬了起來。他現(xiàn)在能夠與小區(qū)里的老頭老太太交往，最大的原因得益于它。他敢重新給人看病，也得益于它。

但到底是得益還是得禍呢？他出獄這么些年，死了心不再給人看病，兒子兒媳對他的態(tài)度縱然冷淡，也不會攆他走。他現(xiàn)在給人看病了，兒子兒媳便與他反目了。從某種層面上來說，他還是應(yīng)該像當(dāng)年進監(jiān)獄時心中發(fā)下的誓言一樣，這輩子忘掉祖?zhèn)髦剑辉偃ハ?。他也曾一度將他記方子的單子撕得稀爛。但父親告訴他的方子，卻如烙鐵烙進心里，每一味藥的名稱，每一味藥的分量，他都記得太清楚了，沒法從腦子里抹去。

四

劉宣德回到小區(qū)時值正午，太陽將小區(qū)鐵門的影子縮到了門下不足一掌寬的距離，小區(qū)里見不著人影，靜悄悄的，上班去的沒回，閑著沒事的老頭老太太也都躲在屋里。離秋分還隔著一個節(jié)令，正是熱天的尾巴，誰都不愿大中午的沒事到外面來烤太陽，就連大門口的保安也縮在了門房里。

這樣的情景是他樂見的，遇不著那些老伙計，就用不著為幫不幫他們看病為難。他埋著頭往自己那幢樓走，哪知道剛拐過第一幢樓，他就看見錢老頭了。錢老頭站在第一幢樓的后面，正仰著頭往二樓的一扇窗戶望，熱辣辣的太陽照在他一整張臉上，讓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聽到腳步聲，回頭望了劉宣德一眼，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連招呼都沒打，就扭過頭去，巴嗒巴嗒地走了。

劉宣德心里“嗡”的一下，他記起來，A幢一單元二樓好像就是住著張紅蓮，錢老頭剛才是在伸著脖子望張紅蓮的窗戶。他記起錢老頭早晨跟他說的話，一時間就有些不安起來。錢老頭見到他連招呼都沒打一個，扭頭就走，這是不尋常的，這老頭一定是恨上自己了。

劉宣德怕任何人恨他，他也不愿意得罪任何人，這都是他在監(jiān)獄里學(xué)來的經(jīng)驗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到這兒來住了四年一直不敢與人交往，也是因為這個。

監(jiān)獄里是很復(fù)雜的，里面的人形形色色，沒有一個是善茬。如果說有善茬的話，那就是他了。他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他父親在世時就說過，他膽小怕事的性格是他生活安定的保障，卻是他成為名醫(yī)的障礙。他只會照本宣科地開流傳下來的方子，這些方子都得到無數(shù)的實踐檢驗，吃不死人，所以他不會出事。但他膽子小，不敢創(chuàng)新，而要想在醫(yī)學(xué)上有成就，就得有開拓精神，就得創(chuàng)新，研究新的對癥的方子。時代在變化，疾病也在變化，新的時代會有新的病癥出現(xiàn)，一直沿用老方子，治不了新出的病。所以，他劉宣德在醫(yī)學(xué)上不會有成就。他父親的話其實只說對了一半，他在醫(yī)學(xué)上是沒成就，連個行醫(yī)執(zhí)照都沒拿到。但是，他的生活也不安寧。他沒敢創(chuàng)新，用了老方子，還是吃死了人。要是他的父親還在世，得知他這么個膽小的人卻治死了人被投進了監(jiān)獄，只怕會驚得老花鏡都從鼻梁上掉下來。

他進號子的第一天就挨了揍，沒有任何緣由。揍他的人說，這是規(guī)矩，像古代的殺威棒一樣，后來的就得給先來的“練皮”。他不敢反抗，他不是那種敢反抗的人。所以咬著牙硬著頭皮受了，低聲下氣地認(rèn)了。哪知道因為頭一天的揍卻引出第二天的一頓揍來。第二天揍他的是另一批人，理由更是讓他沒想到。他們說，你昨天被那幫人揍你卻不反抗，那就是對那幫人的順從對我們這幫人的蔑視，所以我們得教訓(xùn)你，讓你明白，不能對那幫人低頭。至此他才明白，監(jiān)獄里有兩幫人，是相互對立的兩幫人，你服了一幫，另一幫就會揍你；你服了另一幫，這一幫就會揍你。

他哪一幫都不敢加入，怕加入了這一幫被另一幫揍。但他哪一幫都不敢得罪，跟誰都不敢說話，只敢點頭哈腰地笑。所以在整個服刑期間，他是一個孤獨的人，他沒跟任何人交往，幾乎快失去語言能力了。好在他這種不偏不倚的而又格外謙卑的態(tài)度，換來了他的平安，他見過監(jiān)獄里的幾次打架，但他再也沒被打。

八年的牢獄生活，讓他養(yǎng)成了不敢得罪任何人的習(xí)慣。但現(xiàn)在，他無疑將錢老頭給得罪了。錢老頭見到他，扭頭就走，這就是氣憤的表現(xiàn)。他也知道錢老頭喜歡張老太，是不是錢老頭誤會他也喜歡張老太了，今天早晨才拿話來試他？張老太怎么會喜歡他這樣的人呢？一定是錢老頭在試他了！可恨的是，錢老頭試他時，他沒有作出明確的表示，這一定就會讓錢老頭產(chǎn)生誤會。

劉宣德回到家里后很不安，他坐在沙發(fā)上，總覺得沙發(fā)的靠背上有什么東西扎他的后背。他以為李俏將縫衣針扎在沙發(fā)靠墊上了，拿手去摸，摸了兩遍也沒發(fā)現(xiàn)東西。他將腦袋靠在靠墊上，后腦勺也痛起來，像針扎似的。他再摸了一遍靠墊，還是沒發(fā)現(xiàn)什么尖銳的東西。他這才決定，去錢老頭家，將有些事情跟錢老頭說清楚，最起碼，得有個態(tài)度。

他在這個小區(qū)住了四年多，但他并不知道錢老頭住在哪個單元哪層樓。他與所有老頭老太太的交往只限于談中醫(yī)談養(yǎng)生。在所有老頭老太太中，他只知道張老太的家住在哪里。

可是，不對呀！自己怎么獨獨就知道張老太住在哪里呢？他心里格登了一下，他不僅知道張老太住在哪里，他還知道張老太喜歡穿素色的外衣，而內(nèi)衣卻喜歡鮮艷的顏色。張老太每一件外衣都是素色的，但晾在陽臺上的胸罩和內(nèi)褲，都是紅色的，很艷麗。

這說明了什么？他問自己，最后苦澀地笑一笑，這只能說明自己還是個男人。坐了八年牢，將他心里的很多東西都改變了，但身體的男性標(biāo)簽還沒改變。張老太確實是小區(qū)里所有老太太中最漂亮的，也很有女人的味道。男人，總喜歡多看漂亮女人一眼的，所以知道張老太的一些情況，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他去保安那里打聽錢老頭的住處，保安告訴了他，他便找去了。敲開門時，錢老頭有點意外，但還是懨懨地請他進去了，問他：“你怎么想起到我這兒來串門了？這可是頭一遭啊。”他不想繞彎子，讓別人誤會他太久總不是好事，得盡快將事情給解決了。他幾乎沒落座，就說了：“我來是想跟你說一件事。你早晨跟我說的那件事，不管是真是假，我考慮過了，是不行的?！?/p>

“不行？”錢老頭起初心不在焉地重復(fù)了一句，立即，就大睜了雙眼，興奮起來，“不行對不對？你是不同意對不對？”見劉宣德點頭，他趕緊拉劉宣德落座，喜笑顏開的。好半天才蹙了眉頭，問，“可我怎么給她回話呢？總得有個原因?！?/p>

“你就說，我沒興趣?！?/p>

說完這句話，他愣了一愣，這句話沒說清楚，容易讓人誤會并得罪人。錢老頭和張老太會不會以為他是對人沒興趣？他對人沒興趣可錢老頭對人有興趣，這不就凌駕于錢老頭之上了，顯擺了自己嗎？他趕緊補充：“不是對人，是對事。我這個年紀(jì)了，兒女都成家立業(yè)了，我哪能有那心思？”

其實他的解釋是多余。錢老頭根本沒工夫多想，要的只是一個理由好交差。錢老頭哈哈笑起來，說：“好好。這我就可以回話了。對了，我兒子給我寄來一包好茶，我給你泡一杯?！?/p>

錢老頭忙著給他泡茶。茶是好茶，茶湯綠汪汪的。但劉宣德品不出來。他沒有泡茶葉的習(xí)慣，他要泡茶，用的就是枸杞和甘草類的可入藥的材料。枸杞安神，甘草益氣，那些東西才對身體有幫助，而且略略有點甜味，好喝。

事情解釋清楚了，劉宣德覺得了卻了一樁心病。但從錢老頭家回來，他卻越發(fā)地感覺到渾身無力了，心里也有悵然若失的感覺。這很像十多年前那次，縣衛(wèi)生局要他關(guān)閉診所不得再營業(yè)，那次的感覺也是這么的悵然若失，像是要了半條命。

他疲乏得厲害，便上床睡了一覺。這么多年，他沒有睡午覺的習(xí)慣，今天卻一躺下就很快睡著了。他是被廚房里乒乒乓乓的聲音和房間里嘎吱嘎吱的聲音吵醒的，睜開眼時，自己床周圍光線昏暗，靠窗的書桌那兒卻有一團光白晃晃的，那是臺燈亮了起來，燈罩將光線聚集在書桌的四周，孫子劉陽就坐在那白晃晃的光圈里。作業(yè)本擺在桌上，但沒寫，他用一只手支著額頭，身子像蛇似的扭動著，挪得椅子腿蹭著地板，嘎吱嘎吱的。劉宣德坐起來時問了一句：“你放學(xué)了？”劉陽仍支著額頭不吱聲。

他下床來，走過去，問：“怎么了？”劉陽說：“我的頭有點暈?！?/p>

“來來來，我看看?！彼プ㈥柕氖滞?，要給他號脈，李俏這時卻走了進來，皺著眉頭不悅地說：“跟你說過多少回，不讓你給人看病?！?/p>

劉宣德囁嚅著說：“給自己家里人看，又不是給外人看?！?/p>

李俏眼一瞪：“自己家里人的命就沒外人的命金貴是吧？劉陽，過來，跟我去醫(yī)院?！?/p>

劉宣德在那里傻站著，他整個人都呆住了。李俏的這句話，給了他徹底的打擊。他是懂醫(yī)術(shù)的好不好，不要因為他失過手，就將他說得如此不堪啊。這話不是外人說，而是自己的兒媳婦說，那打擊，就更摧枯拉朽了。

五

一連兩天，劉宣德改變了上班和下班的時間。他早晨早早地出門，中午又早早地回家，回家了就窩在屋內(nèi)，哪兒也不去。這方法是很奏效的，他沒遇著小區(qū)里的老頭老太們，也就沒人纏著他問東問西。

但有些事是躲不過的。第三天中午剛到家，屁股剛挨著沙發(fā)，門鈴就響起來。打開門，他就怔住了，是張紅蓮。張紅蓮穿著一件白T恤，那T恤薄，印出里面紅色的胸罩來，那纖巧的身材也有個大致輪廓。劉宣德怔在那兒，還沒來得及開口，張紅蓮說話了：“望到你從我樓下經(jīng)過，所以跟過來，來你這兒坐坐?！?/p>

劉宣德只能慌忙地請她進屋。

“孩子們都上班去了？”張紅蓮坐在沙發(fā)上，四顧著問。

“上班去了。”劉宣德有點拘謹(jǐn)，站在那兒搓了搓手。

張紅蓮說：“你坐下。”

他只得坐下，好像顛了個個兒，不是張紅蓮來了他家，是他去了張紅蓮家似的。

張紅蓮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臉紅著，說：“你都這么一把年紀(jì)了，做起事來卻像個孩子。像我們這年紀(jì)，有什么話不可以說開，偏得躲著呢？”

劉宣德還在搓手，說：“沒躲。沒躲?！?/p>

張紅蓮說：“大家都在一個小區(qū)住著，話說開了日后好相見。免得心里臉上都別扭?！?/p>

“是。是?！?/p>

“老錢說，你相不中我。”

“不。不?！眲⑿禄琶[手，“我不是那意思?！?/p>

張紅蓮笑笑，在這笑中神色漸漸自然了些，說：“你別緊張，我又沒責(zé)怪你。我們這年紀(jì)，就是找個伴，又不是年輕人談戀愛，考慮得多些很正常。你說說，為什么覺著我們不合適？有什么話不可以說開，放心里疙瘩著？”

劉宣德說：“我配不上你?！?/p>

“就是搭伙過日子，怎么說這種話？這不是真話?！?/p>

“是真話。你是國家養(yǎng)著的人，我就是個泥腿子，沒有退休金，也沒交過養(yǎng)老保險，得看兒女臉色過日子，六十四歲了，還得去當(dāng)清潔工。”

“六十四歲？你才六十四歲？”張紅蓮驚訝了，接著笑起來，“天啊，我以為你七十了呢。這么說在年紀(jì)上是有點不合適。我六十六，比你大兩歲?！?/p>

劉宣德摸了摸臉頰，跟小區(qū)里的同齡人比，他是格外顯老，他是坐了八年牢出來的人，怎么不顯老呢？他說：“我不是這意思。你看起來像五十歲的人，好年輕。我哪敢……實話說，我條件跟你比，差太遠(yuǎn)了。”

張紅蓮點了點頭，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兒子在美國定居了，女兒嫁到了北京，家里就剩我一個人。他們不可能來照顧我。我兒女讓我找個老伴也就是這意思，好有個人在身邊知冷知熱，有個照應(yīng)?！?/p>

“是。是。現(xiàn)在的老人是夠孤單的，子女吧，在身邊的不多?！眲⑿聭?yīng)著。

張紅蓮繼續(xù)說：“我當(dāng)然不會像年輕人找對象那樣挑人家這條件那條件，我相中你，就是相中了你的醫(yī)術(shù)。人老了病多，去醫(yī)院還不定遇上啥醫(yī)生，就像幾個月前那樣，碰到個庸醫(yī)開幾劑反著的藥，這條命就交待了。你是中醫(yī)，會調(diào)理身體，我倆要是搭伙過日子，我指不定能多活幾歲。當(dāng)然，你人也對我的脾氣，比較內(nèi)斂，不像老錢那樣粗門大嗓，處處擺出領(lǐng)導(dǎo)的派頭，著實惹人厭?！?/p>

說到醫(yī)術(shù)，劉宣德不做聲了，這就像禿子喜歡戴帽子一樣，沒人愿意將自己的缺陷給亮出來，但這又恰恰是他氣短自卑的原因。他這輩子不能再行醫(yī)了，而且他醫(yī)死過人，當(dāng)年被判了十一年。刨去節(jié)假日，刨去他在里面安分守己極力表現(xiàn)獲得的減刑，他滿打滿算，在里面呆了八年。

張紅蓮問：“你們家是中醫(yī)世家嗎？我發(fā)現(xiàn)中醫(yī)都是家族傳承。你的醫(yī)術(shù)，是祖輩傳下來的嗎？”

劉宣德像是被一口水給嗆著了，猛地咳嗽起來。這一咳，竟然止不住，連一張臉都漲紅了。這讓他自己也有點驚訝。

“喲，你是不是生病了？”張紅蓮關(guān)切地問。

他擺了擺頭，仍咳著，答不了話。

“喝口水壓一壓吧。”張紅蓮站起來，要去給他倒水。他慌忙站起來，示意張紅蓮坐下，讓他自己來。他去了廚房，走了這一趟，氣順了些，咳也就止了。他自己倒了一杯開水，又給張紅蓮泡了一杯茶，送到張紅蓮的面前，不好意思地說：“瞧我，你來這么半天了，我連茶都沒給你倒。”

張紅蓮關(guān)切地看著他，問：“你怎么咳得這么兇？是不是病了？臉色也不好呢?！?/p>

“沒事。”

“到了這個年紀(jì)，要自己照顧自己。你雖然是跟兒子兒媳住在一起，但我看得出來，指望你的兒子兒媳照顧你，是指望不上的?！?/p>

劉宣德說：“其實孩子們對我也不錯?！?/p>

“你就編吧。這誰看不出來？”張紅蓮頓了頓，說，“俗話說，滿堂兒女，抵不上半路夫妻。指望兒女照顧，那是假的。所以我孩子勸我找個伴，我想想也有道理。我的意思已經(jīng)說明白了，你也給個實底?！?/p>

劉宣德開始撓頭，撓了幾下說：“你知道，我這幾年動得，還能掙點錢，再過幾年動不得了，就沒得收入，我跟小區(qū)里別的老人不能比?！?/p>

張紅蓮有些不悅：“你這人性格真的不好，繞。痛痛快快的有話直著說多好。養(yǎng)老的事不是問題。我的退休金也差不多夠兩個人過日子的，不夠的話我兒女還可以貼一把。我看你也不用看你兒女的臉色，你那媳婦待你不好，大家都是曉得的。要成，你索性搬我那里去，誰的臉色都不用看?！?/p>

劉宣德慌忙擺手：“那更使不得了。老了老了，還成了個吃軟飯的，讓人笑話?！?/p>

“那你的意思是……”

“我覺得老錢很適合你的，你倆條件相當(dāng)?！?/p>

張紅蓮的臉色暗淡下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便站了起來，說：“你的意思我懂了?！边@么說著，臉色又恢復(fù)了正常，道，“行，說開了就不用躲了。見了面還是鄰居，我要是有個頭痛腦熱的，還得找你瞧?！?/p>

張紅蓮走了。但屋子里還有她留下的味道，一種蘭花的香味，淡淡的。劉宣德失魂落魄地站在沙發(fā)邊上，拿鼻子嗅著那香味，嗅了幾下，他猛地就抬起巴掌來，想打自己一個耳光，但手舉在空中頓了頓，還是輕飄飄地從鼻子前揮了過去，擺了擺頭，有些兒無奈地苦笑了一聲，他對自己說：“事情都完結(jié)了。”

他很疲倦，像是又去圖書館掃了一次地似的，而且腳底下也有些發(fā)虛。他便打算去房間躺一會，走到房門口，他又站住了。自己沒有睡午覺的習(xí)慣，怎么昨天睡了今天還想睡？這么看來，身體是出了問題。摸一摸胸口，那種悶痛的感覺還在?？磥磉€是那口氣呀，郁在心里了，得調(diào)理。

他去了小區(qū)外面的藥店，借過一支筆，自己在柜臺上寫了一副方子，是調(diào)氣導(dǎo)濁疏淤活絡(luò)的，買了三劑，走回來時，已經(jīng)出了一身的汗。他只能坐在沙發(fā)上喘氣，心里暗忖，自己這是怎么了？真的病了？怎么那么容易累，那么體虛呢？

喘氣平穩(wěn)了，他提著中藥去了廚房，拉開灶臺底下的柜門，找藥罐子。但所有的柜門他都拉開找過，沒看到煎藥的罐子。

那煎藥的罐子是他帶來的。作為一個中醫(yī)，到哪兒都離不開一只煎中藥的罐子，這就像道士到哪兒都背著個羅盤是一樣的。他剛來那會兒，是將罐子塞在灶臺底下的柜子里的，李俏當(dāng)時看到皺了皺眉，但終究也沒說什么。

他在屋里找遍了，廚房、臥室、洗手間……能找的地方全找過了，也沒找到那只藥罐子。很無奈地，他只得再次出去。一邊下樓一邊回憶，哪兒有藥罐子賣。他記得，去上班的半道上，有一間很小的日雜店，他在那兒見到過煎中藥的罐子，只是那罐子沒上釉，這種罐子煎起藥來會“吃藥”，真正的行家是不會用那種罐子煎藥的，但現(xiàn)在有什么辦法？沒條件講究呀，聊勝于無吧。

他去了那個小日雜店，有點遠(yuǎn)，大約有五站路的路程，到了地方已經(jīng)累得夠嗆，趴在人家柜臺上直喘粗氣。守店的是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仰躺在藤椅上喝茶，腳邊一只小電扇吹著風(fēng)，很懂得享受的樣子。劉宣德挑了個藥罐子問多少錢時，店老板瞇縫著眼睛看他的臉，沒說錢數(shù)，倒問他了：“你是不是肺上有毛??？”

他愣了一愣，店老板便說：“你印堂發(fā)青，眉心凹陷，我覺得你肺上有問題。我建議不要煎中藥了，先去醫(yī)院做個檢查吧。”

劉宣德又好氣又好笑，問：“你是看相的？”

“不，這是中醫(yī)的色診。你不僅僅印堂發(fā)青，剛來那會兒喘得又那么厲害，說明你肺經(jīng)虛弱，肺氣淤阻。還有就是，你說話聲音嘶啞，這也是肺上有問題的表現(xiàn)。”

劉宣德怔忡著，好半天才問：“你是中醫(yī)？”

店老板哈哈笑起來：“學(xué)過幾年中醫(yī)。老實說，沒有行醫(yī)資格。去考執(zhí)照時沒考上，那題目太難了，我只有高中畢業(yè)，根本不夠那水平。沒有大學(xué)畢業(yè)的水平甭去考，考不上的。但我自認(rèn)為自己的中醫(yī)水平還是不錯的，不能行醫(yī)，就開了這個店。不過我還是喜歡幫患病的人望聞問切一番，不敢開方子，就圖個樂，檢驗一下，看自己說得準(zhǔn)不準(zhǔn)。老叔，你覺得我剛才對你判斷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劉宣德?lián)u了搖頭，“我也懂點中醫(yī)。我自己知道，我肺上沒毛病。”

“哦？”店主來了興趣，“你也懂中醫(yī)？家傳的還是自學(xué)的？”

劉宣德沒興趣，問：“你就說這罐子多少錢吧。”他付了錢，拿上藥罐子就走。店老板還在他身后喊：“老叔，聽我一句話，去醫(yī)院查一查吧?！币妱⑿聸]應(yīng)聲，他又說了一句，“你見過理發(fā)師給自己理發(fā)的嗎？醫(yī)生也是一樣，自己的病自己看不了，還得外人看?！?/p>

跟店主短暫的幾句交談，讓劉宣德心里有點不得勁。他往回走時，一路上郁郁寡歡，而且，這一次他沒有一口氣走到家，已經(jīng)望得到小區(qū)的大門了，他卻再也邁不動腿，雙腿綿軟得像不是自己的。最要命的是喘不上氣，缺氧似的，腦袋也開始脹痛起來。他只得在路邊的花壇上坐下來，坐下來后心里就格登一下，他記起了店老板的那句話——自己的病自己看不了，還得外人看。他心里不踏實起來，難道，自己真的肺上有問題？

這之后好長一段時間，他的腦子里全是那句話在糾纏著，正不開心呢，猛地有人粗聲大嗓地叫他：“老劉，你干嗎坐這兒？”他一抬頭，是錢老頭，正站在他面前沖他笑著。

他趕緊問老錢：“你幫我看看，看看我的印堂，是不是發(fā)青？”

老錢笑起來：“我可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你以為我相信看相算命那一套迷信的東西？”

劉宣德便沒再問。錢老頭挨著他坐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哥夠意思。”

“什么？”劉宣德有點聽不明白。

“行了，不說這個。我心里記你這份人情就是了?！卞X老頭又拍了拍他的肩，說，“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練太極？我們每晚在文化廣場練太極，幾十個老頭老太太呢，既鍛煉了身體又在一起說說話尋個開心。紅蓮是跳廣場舞，她跳舞的地方離我們耍太極的地方隔不了二十米。我們小區(qū)里的好多人都參加了。你別總是一個人獨處，也和大家多走動，孤獨對老年人可不好。你是醫(yī)生，你更應(yīng)該懂的。”

劉宣德笑笑：“你們需要鍛煉，我還需要鍛煉嗎？我打掃衛(wèi)生就是鍛煉呀?！?/p>

“那也是?！卞X老頭望到張紅蓮從小區(qū)大門口出來，他趕緊站了起來，抬腿要走時又想起一件事，說，“有件事通知你一下。物業(yè)里通知業(yè)主，從這個月起要漲物業(yè)費，這事哪成啊？物業(yè)費是當(dāng)初定好的，怎么能說漲就漲？年輕的業(yè)主要上班，沒工夫跟物業(yè)爭執(zhí)，我看我們老人要將這事扛起來。我跟幾個老哥們商量過了，大家決定今天傍晚在一起開個會，商討該怎么維護我們業(yè)主的權(quán)益。傍晚時你也得來，到時我去喊你?！卞X老頭說完這些，也不等劉宣德反應(yīng)，迎著小區(qū)大門，走去了。

六

李俏和劉兵是相約著一起下班回家的。李俏有個同學(xué)，辦了投資移民，要到澳大利亞定居，臨走前請幾個同學(xué)吃頓飯，算是告別。請了李俏，也捎帶著請了家眷，所以夫妻倆下班就比往日要早些，好先回家準(zhǔn)備準(zhǔn)備。

回家的路上，李俏一路都在談她的同學(xué)，她那同學(xué)長得沒她好看，讀書時成績也沒她好，現(xiàn)在人家移民了，自己還在為還房貸而奮斗，真是人比人能將人給氣死。

劉兵被她一路嘮叨得煩了，進小區(qū)大門時就說：“不就是移個民嗎？值得你這樣羨慕？”

李俏重申：“是投資移民?！?/p>

“你要愿意，揣上一兩萬，你也可以上國外投資去。這有什么！”

李俏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大叫起來：“我的個天！一兩萬也說投資移民?。空媸莻€大文盲！我告訴你往澳大利亞移民的基本條件吧，首先，你得在國內(nèi)的銀行開個戶，在戶頭上存入五百萬元人民幣，這五百萬叫死存，動不了，明白嗎？接著，你要在澳大利亞開戶，在那邊的戶頭至少存入五百萬元。到這時候，你才有了投資移民的基本資格。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基本資格！”

這一次，換成劉兵的雙眼睜得比銅鈴還大了：“真的假的？這里外就是一千萬啊?！崩钋伪亲永锢浜咭宦暋⒈肓讼雴?，“你那同學(xué)干啥的，這么有錢？”

“啥也不干，有個好公公唄。公公當(dāng)官的，有權(quán)有錢，這就是命啊，人家的公公能讓人家投資移民，我的公公讓我賣了房現(xiàn)在還做房奴?！?/p>

劉兵低下了頭，他爸是他的短板，李俏只要說到他爸，他就沒話說了。

兩個人轉(zhuǎn)過第一幢樓，就望到劉宣德了，劉宣德正和一幫老頭老太太們在商量物業(yè)費的事，他倆離得遠(yuǎn)，也聽不到人家在說什么。李俏皺了皺眉，說：“他不會又在給人看病吧？”

“不會，不會?！眲⒈s緊說，“他已經(jīng)保證過的。”

上了樓，打開門，一股濃濃的中藥味便撲面而來。李俏一聳鼻子一皺眉，冷冷地看向劉兵，劉兵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兩個人門都沒關(guān)，就直奔廚房里去了。

廚房的灶臺上擱著一只藥罐子，揭開蓋來，罐子里的藥汁已經(jīng)沒了，只有罐底的藥渣還在，濃烈的中藥味就從罐底漫上來。李俏“咣”的一聲蓋上罐蓋，就叉起了腰，挑著眉毛瞪著劉兵：“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哇?！眲⒈睦镉悬c虛。

“他又給人看病了？不但看病了，還幫人煎藥了？”

“應(yīng)該不能夠吧。就算幫人看病，也犯不著幫人煎藥呀?！眲⒈€是沒底氣。

李俏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猛然叫了起來：“劉陽！”

劉兵被她這一聲叫嚇了一跳：“劉陽怎么了？”

“我知道了，他這藥是幫劉陽煎的。劉陽昨天晚上不是不舒服嗎，我?guī)タ戳酸t(yī)生的。一定是他又給劉陽開了方子，才在家里煎藥的?！?/p>

劉兵想想，也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埋怨起來：“這個老頭，多什么事？”

李俏再次揭開了藥罐的蓋子，惱火起來：“這里面的藥汁已經(jīng)沒了呢。中午他讓劉陽將藥喝了！”她被自己的推理給嚇住了，“你說，不會喝出個什么好歹來吧？”

劉兵覺得李俏的表現(xiàn)太夸張了，心里略略有點不舒服，說：“你覺得我爸開的藥就都有毒？你這樣說也太……”

“太什么？太什么？他毒死過人是事實吧？還害得我們將房子賣了。”

劉兵只能瞪著眼皺著眉，不說話。

“前兩天他還表過態(tài)呢，不給人看病了，轉(zhuǎn)過背，藥就煎上了。你說，你爸到底是什么人啊，坑不死我們是咋地？”李俏眉毛一聳，想到另一種可能，“他跟那幫老頭老太太待在一起干什么？他不會又在給人看病吧？不行，我得去將他找回來，問個清楚?！?/p>

李俏要往外走，劉兵攔住了她，問：“至于嗎？”

“你說至于嗎？他這樣固執(zhí)下去，你說我們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他沒有行醫(yī)資格，他給人看病就是違法。出一點好歹，人家就會揪住不放，而且，中醫(yī)是什么？不就是騙人的玩意嗎？你見到哪個真正患病的人，是被中醫(yī)給看好的？他這樣招搖撞騙……”

“你別說得這么難聽，什么叫招搖撞騙？”劉兵有些不悅，更多的是無奈，他攔在李俏面前換鞋子，“不用你去，我去！我去將他喊回來?！?/p>

劉兵心情復(fù)雜地下了樓，來到第一幢樓和第二幢樓間的空地上，十多個老頭老太太松散地聚在那兒說話呢。他走到人群外圍喊了一聲“爸”，好幾個老人回過頭來，劉宣德趕緊從人群里走了出來。劉兵問他：“干嗎呢？”

“商量點事。”劉宣德笑瞇瞇地說。

“商量什么事？你不會又在給人看病吧？”

劉宣德慌忙擺手：“沒呢，沒呢。沒給人看病，真的是商量事，商量……”

聽到說看病，錢老頭哈哈笑著走了過來：“劉兵啊，你爸呀，就是我們小區(qū)的一塊寶啊，我們這些老東西的老毛病，好多人都被他給調(diào)養(yǎng)好了。我這只胳膊肘兒以前老發(fā)酸，吃了他給我開的幾劑藥，現(xiàn)在沒事了。”錢老頭一邊說，一邊扭動著胳膊。劉宣德慌忙沖他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但他以為那是劉宣德在謙虛，還一個勁地說了下去。

劉兵的臉驀地拉了下來，皺著眉問劉宣德：“你還說沒給人看??？”

“看了，挺厲害。我們都叫他神醫(yī)呢?！卞X老頭大大咧咧，粗聲大嗓。

劉兵低下頭，有一絲怒火在胸腔里游走，但他咬著牙忍著，斟酌著字句，以盡量平穩(wěn)的語氣說話了：“各位大爺、奶奶，有句話我得跟你們說。我爸不是醫(yī)生，他不會看病?！?/p>

“哪能呢？他看病神著呢，紅蓮，你說是不是？”錢老頭問張老太。

好幾個老頭老太附和：“是呀，你爸看病真的很厲害的?！?/p>

人們越這么說，劉兵的臉色就越難看，他再也沉不住氣了，以一種近乎哀求的口吻說：“大爺們，奶奶們，我說的是真的。國家有規(guī)定，只有持有醫(yī)師資格證的人，才有資格給人看病。我爸他沒有資格證，他不是醫(yī)生。”

“哦——”人們有些驚訝，但錢老頭說：“可他看病挺靈的。”

劉兵皺了皺眉，嘆了一口氣：“好吧，我就給大家交實底吧，我爸真的不會看病，他開的方子，毒死過人?！?/p>

“啊？！”所有的老頭老太全驚呆了，一齊望向劉宣德，剎那間，劉宣德的臉慘白如紙，他張著嘴，嘴唇抖著，沒說一句話，轉(zhuǎn)身走掉了。他背弓著，那本來梳得紋絲不亂的頭發(fā)在傍晚的風(fēng)中，也凌亂了。

劉兵并沒看他父親的背影，他誠懇地對大家說：“所以，我求求大家，別再讓他給你們看病了。看出個好歹，我們負(fù)不了責(zé)?！?/p>

所有人都大張著嘴巴，沒有人應(yīng)聲，大家都望著劉宣德的背影，表情復(fù)雜。

劉宣德一回到家，就進房間躺下了。李俏跟過來不悅地問他：“爸，你是不是給劉陽煎藥了？”他也不吱聲。李俏一連問了兩句，都沒聽到回答，就著起惱來，正要發(fā)作，劉兵回來了，劉兵將她撥拉到一邊，沖她擺了擺手。李俏很不甘心地去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了，抱著膀子，嘀咕了一句：“還給我甩臉子？”

劉兵走到劉宣德的房間，在床前站定，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腔：“爸，你也別覺得我不該說那些話。”

劉宣德翻了個身，將背脊對著兒子，冷冷道：“不該說你也說了?！?/p>

“我這是為你好，你沒有行醫(yī)資格，出了事就要擔(dān)責(zé)任?！?/p>

劉宣德騰地坐了起來，盯著兒子的臉，問：“你是不是一直覺得，你爸的醫(yī)術(shù)就是狗屎？”

劉兵說：“反正我不認(rèn)同中醫(yī)。從你出了那件事后，我就更不認(rèn)同。你說，現(xiàn)在那么多奇形怪狀的病，有哪種病是中醫(yī)看好的？人們患了病，還得看西醫(yī)，該吃藥吃藥，該打針打針，該做手術(shù)做手術(shù)。我們要相信科學(xué)。像西方一些科技發(fā)達(dá)的國家，人家根本不承認(rèn)中醫(yī)……”

“好了?！眲⑿轮匦绿闪讼氯ィ坝心氵@些話就夠了?！?/p>

李俏在客廳里說：“你問問他，給劉陽開了些什么藥？”

劉宣德有些生氣，說：“我沒給劉陽開藥?！?/p>

劉兵問：“那廚房里藥罐子里的……”

“那是我自己喝的。我毒死自己，行吧？”劉宣德氣呼呼地說。他在這個家里一直低著頭看著兒子兒媳的臉色過日子，他現(xiàn)在不打算看他們的臉色了，他心里已經(jīng)隱隱地有了個打算。

一直等到劉陽放學(xué)回家，事情才得到證實，劉陽沒喝過爺爺給煎的藥，李俏這才放下心來。但自始至終，李俏和劉兵都沒問過劉宣德，他為什么要給自己煎藥，這是讓劉宣德最傷心的地方。他既然給自己煎藥，就說明他病了，可兒子和兒媳問都沒問一句，這太讓人寒心。

兒子兒媳帶著孫子赴宴去了，家里只留下他一個人。兒子臨出門時倒是吩咐了一句：“爸，你自己弄吃的?！眱合币痪湓挍]有。

劉宣德沒給自己弄吃的，他就躺在床上，卻大睜著眼一直沒睡著。他知道，自己的形象和地位，早在兒子和兒媳的心目中崩盤了。自從出了那檔子事，連帶著中醫(yī)的形象也在他們心中崩盤了。一個長輩，在晚輩心目中如此不堪，在這里生活還有什么意思？還有，他還有什么面目去見張紅蓮，去見錢老頭，去見小區(qū)里的同齡人？

如果一開始小區(qū)里的那些老伙計就知道他醫(yī)死過人，他也許能坦然面對，畢竟他一直是低眉順眼地進出，跟誰都沒有交往。問題是，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高大過?，F(xiàn)在人們會怎么看他？

七

劉宣德一夜沒有睡好，到半夜時還似乎有些發(fā)燒，出了一身的汗。早晨醒來時，頭昏腦漲。他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并沒立即起床，家里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他不能跟兒子兒媳和孫子爭搶，大家早晨都忙，他要么早起，要么遲些，得避開高峰。

直聽到兒子、兒媳、孫子陸續(xù)出門，他才起了床，心里像堵了一團棉花，難受。不但兒子昨天當(dāng)眾掃了他面子，而且，他說那中藥是他自己喝的，從昨晚到現(xiàn)在，兒子和兒媳沒過問過他的身體半個字。這種漠視，讓他心里像擱著一塊寒冰，涼透了。

他去衛(wèi)生間，走那兩步的工夫，頭昏昏沉沉，胸口悶痛的感覺越發(fā)強烈。他刷牙時，剛將牙膏擠在牙刷上，人就劇烈咳嗽起來，這一番咳嗽直咳了十多聲才止住，到后來吐出一口痰來，就吐在洗手池子里，正打算放水將痰沖走，他的手搭在水龍頭上一下子就不動了，整個人僵住了，他看到，那口痰上帶著一長條的血絲。

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嚇了一跳，人也就軟了。他有意再咳嗽了幾次，但再也沒咳出痰來，吐出的口水清汪汪的。他這才記起昨天那個日雜店老板的話，說他眉心凹陷印堂發(fā)青，是患上了肺病。他當(dāng)時還以為人家是在關(guān)公門前耍大刀，感覺好笑，現(xiàn)在他不由得就對著鏡子細(xì)細(xì)打量自己的臉。

昨天那個日雜店老板的話其實是對的，相面就是中醫(yī)望診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人的五官對應(yīng)著人的臟器，臟器發(fā)病就會在臉色上反應(yīng)出來。不過，那個人的話并不全對，肺臟對應(yīng)的并不是人的印堂，而是人的眉心和雙顴。在這一點上，劉宣德是得到祖?zhèn)鞯?，功力自然比那個店主深厚，只是，多少年來，他幾乎就沒好好照過鏡子，看過自己的臉。

他打開了衛(wèi)生間的燈，燈就在鏡子的上方，他略偏過頭來脧鏡子里自己的眉心，眉心的顏色偏白，白里又泛出青色，他的心便沉了一沉，再看兩邊的顴骨部位，兩點拇指肚那么大的赤紅就顯現(xiàn)在顴骨聳立的表皮。他猛一下就呆住了。他不死心，合起雙手來將臉搓抹了一遍，然后再盯著鏡子看，被搓抹得散去的兩點紅又慢慢地顯現(xiàn)出來，他整個人一下子就虛脫了，也忘了刷牙，蹣跚著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一屁股跌坐進客廳的沙發(fā)里。

他在沙發(fā)里坐了很久很久，后來才驚醒過來，匆匆地就出門去。還沒走到小區(qū)門口，他看到張紅蓮了，這讓他的臉陡地就發(fā)起燒來。他最害怕的就是碰到她，但偏偏就碰上了，而且，看得出，人家是特意在等他的。他硬著頭皮走過去，人家“哎”了一聲，他也沒站住，張紅蓮就跟了上來，說：“問你兩句話。”他低著頭并不敢看她，說：“我有事?！?/p>

“那就邊走邊說?！睆埣t蓮快步走在他的旁邊。直到出了小區(qū)大門，她才低聲問，“就是因為那件事嗎？你才說不合適的？”

劉宣德當(dāng)然知道她說的那件事是什么事，也知道她說的不合適指的是什么。但他不知道該怎么說，囁嚅了半天才說：“讓你見笑了?！?/p>

張紅蓮說：“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關(guān)公還敗走麥城呢?！?/p>

劉宣德說：“謝謝?！?/p>

張紅蓮問：“你能不能停下來聽我說兩句話？”

劉宣德說：“我真的有事?！?/p>

“那好吧，我只想跟你說，你如果是因為那事心里有負(fù)擔(dān)，就大可不必。我教了幾十年書，常常有很多優(yōu)秀的學(xué)生也會犯錯誤，但不能因為人家犯過錯就說人家是壞學(xué)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看上的，不僅僅是你的醫(yī)術(shù)，還有你這個人，你這人老實。”

劉宣德站住了，他瞟了張紅蓮一眼，又匆匆低下頭來，說：“我沒有那方面的打算。”說完這一句他就往前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背對著張紅蓮，說，“謝謝你看得起我?！边@句說完，再沒停頓，徑直走了。張紅蓮?fù)谋秤埃瑖@了一口氣。

劉宣德去了醫(yī)院，掛號排隊。他掛的是腫瘤科的普通門診。接診的是一位四十歲都不到的年輕醫(yī)生。醫(yī)生問他：“老伯，哪兒不舒服？”劉宣德說：“我可能患了肺癌，我想來證實一下?！贬t(yī)生先是錯愕了一下，接著便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然后搖起了頭，說：“老伯，別自己嚇自己?，F(xiàn)在的人啊，患了一點病就愛往癌癥上想，沒病也給自己嚇出病來?！?/p>

劉宣德指著自己的臉，問：“你就沒從我的臉上看出肺癌的癥狀來？”

普通門診的人不多，一般的病人都奔專家門診去了，而且又是閑的時段，那醫(yī)生不忙，也就有興致，笑瞇瞇地看著劉宣德的臉，說：“你患了什么病，得通過檢查才能得出結(jié)論。”醫(yī)生這么說，便讓劉宣德有了優(yōu)越感，雖說這時候不是有優(yōu)越感的時候，他還是問了：“你們西醫(yī)不會色診？就靠儀器？”

醫(yī)生愣了愣，說：“儀器當(dāng)然比目測準(zhǔn)確?！毕肓讼耄靼走^來，問，“你是去看中醫(yī)了吧？中醫(yī)通過目測得出你患了肺癌的結(jié)論了？”

劉宣德未置可否，醫(yī)生說：“老伯，我得說說你。不錯，我國的中醫(yī)確實博大精深，很了不起，特別是對疾病的初期治療，很有效。人們不是說嗎，中醫(yī)治病頭，西醫(yī)治病尾嘛。但是呢，中醫(yī)就是太博大精深了，能夠研究深研究透的人真的很少?，F(xiàn)在一些號稱中醫(yī)的人，也就是個江湖郎中，只知一點皮毛。這種一知半解的中醫(yī)是會害死人的。就像你，人家看看你的臉就確診你患了肺癌，這不是胡鬧嗎？”

起初，劉宣德聽得心里有一陣舒坦，但聽到后來，不悅了。但他也沒說什么，畢竟，早晨那口痰上的血絲讓他的心懸著，便任由醫(yī)生在那里將中醫(yī)與西醫(yī)作著比較。最終，醫(yī)生問了他的癥狀，給他開了檢查的單子。

“先做一下X線檢查，檢查完了來找我?！?/p>

劉宣德拿著單子去了放射科。做完檢查拿到結(jié)果時，他只嘆了一口氣，如他想的一樣，肺部的陰影明顯。他將結(jié)論報告送還給醫(yī)生，醫(yī)生的眉毛擰成了疙瘩，又給他開了兩張單子。

“你去做個痰細(xì)胞檢查和胸部CT?！?/p>

沒完沒了地排隊，等到他做完這兩個檢查時，已是半下午。拿到兩張結(jié)論單時，他人一下子就虛脫了。他不是西醫(yī)，但畢竟在鄉(xiāng)村行醫(yī)了些年頭，看懂這些檢查單并不是難事，更何況，上面的結(jié)論很清楚，他是肺癌，而且，已是晚期。

從醫(yī)院的科技大樓走出來時，他就勢在大樓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下來。他腦子已經(jīng)空白了，有一股悲傷像暗泉一樣，從他心底的某個角落冒出來，冒出來，很快，他整個人就被這種哀傷給淹沒了。

好久好久之后，他才自己對自己嘀咕了一句：“我其實還很年輕，才六十四歲。如果刨去監(jiān)獄剝奪我的那八年，我算是只活了五十六歲。”這么一句話嘀咕完，眼淚就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一個護士打他身邊經(jīng)過，看到他這副模樣，停下了，過來攙扶他。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說：“姑娘，別管我，讓我歇一歇。”護士看了看他手中的檢查報告單，問：“大爺，您的家人呢？”他說：“他們沒來?！弊o士掏出了手機：“您將您家屬的號碼告訴我，我聯(lián)系他們?！眲⑿聰[了擺手。護士說，“大爺，這得通知家屬，這是我們的職責(zé)。何況，你總得有人陪著?！眲⑿抡玖似饋?，他說：“不用。我自個兒行?！?/p>

他從臺階上走了下來，一直往醫(yī)院門口走，他打算回家。都走到醫(yī)院大門口了，他又站住了，折回身來，又去了門診部。他一句話也沒說，將兩份檢查報告單遞給了幫他看病的醫(yī)生。醫(yī)生拿著單子沉默了一陣，然后說：“老伯，你需要住院。”

劉宣德?lián)u了搖頭。

“老伯，你這病真的需要住院治療?！贬t(yī)生再次強調(diào)，然后提起筆來，“另外，你還要做三個檢查。一個磁共振，一個縱隔鏡，一個支氣管鏡?！?/p>

醫(yī)生要開單子，劉宣德阻止了。醫(yī)生說：“老伯，這三個檢查非做不可。做了這些檢查，我們好確定，適不適合做手術(shù)，用什么方式來治療?！?/p>

劉宣德說：“我已經(jīng)沒錢了。前面那三個檢查已經(jīng)將我身上那一點錢花光了?！?/p>

“那就通知你的家人來?！?/p>

“不通知。不檢查。也不住院?！眲⑿潞芪鋽嗟卣f。

醫(yī)生有些不悅了，看著面前這個倔強的老頭，有些生氣地問：“你既不檢查又不住院還不愿通知家屬，那你到底來找我干什么？”

劉宣德說：“我就是來告訴你，我們中醫(yī)比你們西醫(yī)厲害。我今天早晨從鏡子里看到我的眉心看到我的兩顴，我就確定我患上晚期肺癌了，而你們，要經(jīng)過六道檢查，才能得出結(jié)論?！?/p>

醫(yī)生吃驚地看著劉宣德，行醫(yī)了這么多年，這是他第一次碰到這么怪異的病人。

晚上，一家人圍著飯桌吃晚飯時，劉宣德的表情已經(jīng)非常平靜。他一邊用筷子撥動著碗中的飯粒，一邊平靜地宣布了一個決定：“跟你們說一聲，我明天就回去了?！?/p>

兒子和兒媳都很錯愕，抬起頭來看著他。他仍在扒拉碗中的飯粒，目光盯在碗里，不看任何人。劉兵問了一句：“回去？去哪兒？”

“磨盤寨?！?/p>

李俏的眼里掠過一絲笑意，但劉兵卻皺起了眉：“回磨盤寨？可磨盤寨里已經(jīng)沒人住了?！?/p>

“我回去就有人了?！?/p>

“不行。”劉兵放下了端著的碗，“村里的人都搬出來住了，你一個人回去，大家知道了怎么想？你要讓鄉(xiāng)親們都知道，全村就我不孝，容不下你？”

劉兵的話提醒了李俏，李俏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她眼里的笑意沒了，說：“不明白的人，還以為是我們趕你回去的呢。你要是覺得在這里時間住長了，沒新鮮感了，想換個環(huán)境，你就去劉梅那兒吧。女兒和兒子一樣，有贍養(yǎng)父母的義務(wù)，她憑什么這幾年不管不問？”

劉宣德說：“那我就去劉梅那兒吧?！?/p>

劉兵說：“這我倒不反對，有劉梅照應(yīng)著，我們也放心?！?/p>

劉宣德這才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兒子，說：“去之前央你一件事。”

“你說?！?/p>

“給我一點盤纏?！?/p>

劉兵看向李俏，李俏趕緊接話了：“你要走，圖書館里的差就干不了，你去辭了工，將工錢結(jié)了就有錢了?！?/p>

“工我已經(jīng)辭了，工錢我也領(lǐng)了。我這次走了就不再來了，我身上總還是要備點錢吃個零嘴兒什么的。那點錢我怕今后不夠花?！?/p>

劉兵問：“你要多少？”

“給個兩千吧。”

李俏倒吸了一口氣，想說話，最終什么也沒說。劉兵也沒說話，端起碗來往嘴里扒飯。

八

劉宣德第二天就坐上長途汽車回家了。他沒去杭州找女兒劉梅，他的目的地很篤定——磨盤寨。葉落歸根，這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

兒子和兒媳最終也沒滿足他的要求給他兩千元錢，而是打了個對折，給了他一千元。加上他從圖書館結(jié)來的工錢，他身上有兩千兩百元。他覺得這些錢也差不離。

這一天是個晴朗的日子，太陽光透過車窗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色很平靜。最初的絕望和悲傷已經(jīng)過去，他現(xiàn)在安靜地接受了現(xiàn)實。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還有點激動有點迫不及待。磨盤寨，那個隱藏在深山的彈丸之地，有他的記憶，也有他的計劃。

他回磨盤寨是計劃好了的事，他決定為自己活一次，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件事他一直想做，只是沒有機會，現(xiàn)在機會來了，這也許是老天的一種體察一種垂憐。

春柳患的就是肺癌。他用祖?zhèn)鞯姆阶訉⑺o治死了。雖說他伏了法認(rèn)了罪，他的心里其實一直在打著疑問，特別是在圖書館里查到了醫(yī)圣張仲景的附子和半夏配伍的方子，他的疑問就越來越強烈。醫(yī)圣能用附子和半夏配伍，自己為什么就不能？自己只加了一味瓜蔞，就會發(fā)生那么大的毒副反應(yīng)？他想過親自嘗一下那個方子試試，但試的意義又是什么呢？縱然沒將自己給毒死，又能說明什么？方子的作用是治病，治不了病再怎么無毒也沒意義。

現(xiàn)在不同了，自己也患上了肺癌，得了和春柳一樣的病，試藥就迫在眉睫了。這方子有沒有毒，有沒有療效？這就是他回磨盤寨要證明的事情?？v然將自己毒死了，也不虧，反正自己患上了絕癥，本來就活不長。要是沒毒死反而治好了病呢？劉宣德不敢往那方面想，但他無法抑制自己往那方面想——那將會出現(xiàn)一個奇跡。晚期肺癌目前還沒有藥物可以攻克，那奇跡將會是多么鼓舞人心的事情。

他的祖上留給他一副藥方，是治療肺積的。所謂肺積，在西醫(yī)里，被稱為晚期肺癌。

父親一直到臨死時才顫巍巍地將方子交到他手里，跟他說：“這是你爺爺?shù)漠吷难彩撬妹鼡Q來的方子。你要妥為保管，穩(wěn)妥傳承?！?/p>

劉宣德接過那方子時，是1993年，那時他已經(jīng)四十三歲。

劉宣德的爺爺是龍須鎮(zhèn)方圓百里名頭最響的中醫(yī)，建國前，在龍須鎮(zhèn)開了一家“劉氏?？堤谩痹\所。但他也是個迂腐的人，除了開方治病，幾乎有點不諳世事。他做過最傻的一件事，就是在建國那一年，窩藏了被解放軍到處搜捕的國民黨縣長，他因此落了個通敵之罪，診所開不下去了，被遣回老家磨盤寨，接受勞動改造。

回到磨盤寨后，爺爺就成了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只是比普通農(nóng)民地位更卑微，那個反革命分子的污點陪伴了他一生，一有運動就首當(dāng)其沖地要接受批斗。時間久了，大家只知道他是個反革命，幾乎忘了他還是一位醫(yī)生，他也從不給人看病。但想不到的是，十幾年后，卻有人記起了他。

那是1967年，爺爺已經(jīng)六十二歲，劉宣德才十七歲。

那一年，龍須鎮(zhèn)出了個造反司令，這司令是龍須鎮(zhèn)土生土長的，以前也沒看出有多惡，但突然當(dāng)上造反派司令后，就了不得，腰上長期別著一支手槍，耀武揚威。他那手槍別在腰上可不是用來嚇唬人的，他用那手槍打死過兩個人，一個是龍須鎮(zhèn)的地主，一個是龍須鎮(zhèn)中學(xué)的校長。打死地主的過程是劉宣德親眼目睹的，那天開批斗大會，爺爺也在被批斗之列，和龍須鎮(zhèn)的一個地主同時站在臺上。斗到一半時地主在臺上體力不支，癱下了，造反司令說他是在裝死抵抗革命，掏出腰間的手槍指著他的頭，說，我數(shù)三聲你不起來我就崩了你。結(jié)果，造反司令數(shù)了三聲，地主還躺在臺上沒動，他的槍真的就響了，地主的腦漿流了一地。而另一位，龍須鎮(zhèn)中學(xué)的校長，據(jù)說是被從身后開槍打死的。造反司令要批斗校長，校長翻圍墻逃跑，被造反司令從后背開了一槍，人趴在圍墻的墻頭死了。這事劉宣德只是聽說，沒有親見。

這兩槍兩命，讓造反司令聲名大振，人人膽寒。但也不知是報應(yīng)還是怎么的，他威風(fēng)了幾個月，就突然病倒了，人瘦得像一根竹竿，還咯血。他到龍須鎮(zhèn)衛(wèi)生所住院，所長親自接診，所長告訴他，這病他治不了，得去縣城的大醫(yī)院。造反司令不去縣城，縣城是另一派人的勢力范圍，他前幾天還與那一派火拼過，雙方乒乒乓乓打了一天的槍，互有傷亡。他去縣城的醫(yī)院治病，就等于自投羅網(wǎng)，白白送命。他將手槍掏出來，子彈上膛，嚇得所長當(dāng)即跪下了，所長說：“我真的沒這本事治你的病?！薄澳钦l有這本事？”所長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有個老中醫(yī)在磨盤寨接受勞動改造，以他的醫(yī)術(shù)，或許有一絲半毫的辦法?！?/p>

所長說的就是劉宣德的爺爺，他把災(zāi)禍推給了下家。劉宣德的爺爺就這樣被抓到了龍須鎮(zhèn)衛(wèi)生所，造反司令用手槍點著爺爺?shù)哪X袋，說：“給你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你治好了我的病，你就算改造好了，我們不再批斗你，你也不用再當(dāng)農(nóng)民了，可以到衛(wèi)生所來當(dāng)醫(yī)生；你要是沒治好我的病，我就崩了你。”

此后爺爺就與家里人失去了聯(lián)系，他被關(guān)在衛(wèi)生所里，不得外出。奶奶曾經(jīng)打發(fā)劉宣德來探望爺爺兩次，兩次都沒見著面，衛(wèi)生所大門口有佩槍的人站崗，不讓外人進。

五個月后的一個深夜，一家人睡得正酣，門口卻突然傳來急促而沉重的拍門聲，一家人都被驚醒了，父親掌燈去開門，門一拉開，一個人應(yīng)聲撲倒進屋內(nèi)，父親慌忙攙起，是爺爺。爺爺喘氣如牛，慌亂地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得四四方方的紙，匆匆塞進父親手里，喘息著，很不連貫地說：“收好。我，終于，創(chuàng)出了治療肺積的方子了?！睜敔攣聿患岸嗾f，院外已有手電筒的光柱四處亂晃，嘈雜的人聲漫上來，一群青年已沖進院子里來，喊叫著“為司令報仇！”將爺爺綁走了。

三天后，爺爺死在了鎮(zhèn)子旁邊的梅公山上，死在造反司令的新墳前。造反小將們埋葬他們的司令后，在現(xiàn)場開了一個批斗會，批斗了劉宣德的爺爺。追悼會和批斗會結(jié)束，造反派們回到了鎮(zhèn)上，爺爺卻沒能回去，他的肋骨斷了三根，一只眼睛腫得比饅頭還高。劉宣德一家人聞訊趕去時，爺爺已經(jīng)斷了氣。

爺爺死了，留下來一張治療肺積的方子。好些日子，父親常常在燈下掏出那個方子看，一臉的茫然。他對劉宣德說：“你爺爺是什么意思？留下這么個方子，說是能治療肺積的，可那個造反司令患的就是肺積呀，如果這方子有用，那個造反司令怎么死了？如果這方子沒用，你爺爺又留給我干什么？”

這是一樁懸案，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定論。造反司令是怎么死的？有的說是病死的，有的說是被劉宣德的爺爺下藥給毒死的。但不管是怎么死的，爺爺沒救活那個造反司令。既然沒救活，他創(chuàng)出的那個方子又有什么意義？一劑藥方，有沒有療效，那要在實際的診治中進行檢驗，爺爺留下的方子，卻是一個沒有得到檢驗沒有結(jié)果的方子。

劉宣德說：“有用沒用，試一試就知道了?！?/p>

父親大搖其頭：“你沒學(xué)醫(yī)，你不懂。這方子哪是輕易能試的？”

劉宣德學(xué)醫(yī)遲，不像他的父親。他父親五歲時就開始背《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學(xué)醫(yī)幾十年。劉宣德一出生就是反革命狗崽子，讀書的機會都不多，哪里還談學(xué)醫(yī)？他是在改革開放之后，他的父親在龍須鎮(zhèn)重新掛了爺爺?shù)摹皠⑹媳？堤谩钡恼信浦蟛鸥赣H學(xué)醫(yī)的，算是半路出家。到了他真正懂得點醫(yī)術(shù)之后，他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拿著爺爺留下的方子那么疑惑。原來爺爺?shù)姆阶永镉泻脦讟铀幨窍嗫说模瑢偈朔粗?，如此開方子，是醫(yī)家大忌。稍微懂得點醫(yī)術(shù)的人，碰到這樣的方子都不敢用。

父親終其一生，也沒參透那張方子，自然也沒敢用過。他臨終時鄭重其事地將那張方子交給了劉宣德，讓他妥為保管妥為傳承。劉宣德懂得父親的意思，父親也沒打算讓他用，但那終歸是祖輩的心血，父親說：“親人中若有患肺積的，可以試一試藥?！蹦且馑荚倜黠@不過，這藥方的風(fēng)險太大了，不能輕易給外人用，要毒，也只能毒死自家人。

劉宣德一直謹(jǐn)記父親的教誨，半輩子沒拿出過那個藥方。是春柳患了肺積，他才麻起膽子試一試的。他將春柳當(dāng)成了親人。但春柳的家里人沒將他當(dāng)親人，還是將他送進了監(jiān)獄。

九

劉宣德在縣城的汽車站下車時，已是半下午。他在車站外面的地攤上花十塊錢，買了一只很大的蛇皮提袋，然后拿著袋子去了一家藥店。方子是他早就寫好了的，他將方子給了藥柜內(nèi)的營業(yè)員，讓給他配二十劑藥。營業(yè)員脧一眼方子，驚訝了，然后點著上面的藥名數(shù)數(shù)，數(shù)完了，叫起來：“天啊，二十九味藥？這是誰給開的方子，我還沒見過這么大的方子?！?/p>

劉宣德也不吱聲，在旁等著。要治大病，就要有大的藥方，但中藥中，有很多藥是相克的，不能配在一起用。所以一般中醫(yī)都主張開小方子。六至十二味藥為宜，再多些的，十五、十六味藥，就算是大的方子了。要開到二十味藥以上的方子，只有兩種人：要么，是對各種藥性了如指掌，醫(yī)術(shù)爐火純青的；要么，就是庸醫(yī)，各種藥堆在一起，以為總有一味藥能對著癥，結(jié)果是眾多的藥在一起相生相克，不是生出毒來，就是克得沒有任何作用。

營業(yè)員不知道，這道方子不僅二十九味藥，其實還有兩道藥引，算起來，是三十一味。只是藥引藥店里買不到，劉宣德才沒有寫上。營業(yè)員疑惑了一陣，開始照單抓藥，抓著抓著，她停了下來，將藥單還給了劉宣德，說：“這藥我不能給你抓?！?/p>

“為什么？”

“你這藥單上有好幾味藥是相克的，恕我直言，開這藥方的人未必懂醫(yī)術(shù)。我要是給你抓了藥，出了事我要擔(dān)責(zé)任?！?/p>

劉宣德很驚訝，一個賣藥的營業(yè)員也懂這個？營業(yè)員笑起來：“我是有藥劑師資格證的。我不能明明知道這方子有問題還給你抓藥，這太沒道德?！?/p>

劉宣德只得沮喪地出了門，去找下一家藥店，快到下一家藥店時，他停住了，想到了一個辦法，這樣的方子人家不給抓，那就將藥方分開吧，將相克的藥分到不同的方子里去，一方分三方，人家自然沒話說。

他蹲在地上，拿出紙筆，重新寫了藥方。藥還是那些藥，分量還是原來那分量，只是，他開成了三個方子。這一次，他到了另一家藥店，賣藥的看了方子，什么也沒說，就給他配藥了。二十副藥，變成了六十副藥，裝在他買來的那個蛇皮袋里，剛好滿滿一袋。這些中藥，整整花掉了他九百元。

買好藥，他乘車回了龍須鎮(zhèn)。到龍須鎮(zhèn)時，已近傍晚。暮色正在鎮(zhèn)子的街道上彌漫。他到米店買了十斤大米，又到小超市買了兩瓶辣醬，他對自己說：“就這了，度過二十天應(yīng)該沒問題。二十天沒死，剩下的錢剛好夠再來二十天的。四十天后，這藥治不治得了肺積，也該見分曉了?！?/p>

從龍須鎮(zhèn)到磨盤寨，有十里山路，而且是不通車的。他只能步行回去。背著如棉包一般大的一袋藥，提著米袋子，他蹣跚地上路了。經(jīng)過龍須鎮(zhèn)最繁華的十字路口，他還是忍不住往右邊那個店里望了望，那店門口掛著“馬海濤醫(yī)務(wù)室”的牌子，店內(nèi)的燈光過早地亮著，里面至少有五六個人在打點滴，穿著白大褂的馬海濤在店內(nèi)忙碌?？粗輧?nèi)那副繁忙景象，劉宣德悻悻地嘆了一口氣。

那里本來是他的診所，門楣上掛著“劉氏?？堤谩钡呐谱印，F(xiàn)在，物是人非，傳了幾代的“劉氏?？堤谩痹谒掷餂]了。

他在路上歇了四次，才到達(dá)了磨盤寨?；氐侥ケP寨時，夜已經(jīng)深了，弦月疲憊而暗淡地掛在天邊，寨子里的房屋影影綽綽。房子有十幾幢，黑黝黝地豎立著，但寂靜得除了他的喘息聲和腳步聲再也沒有別的聲音。這是一處已經(jīng)死去了的村莊，他的到來，也沒能讓它活過來。

他借著弦月的昏光，打開院門，往里走的時候，腦袋蹭在了院子里那棵樟樹的枝杈上。因為太久沒人修枝整形，樟樹的枝葉已長成了美杜莎的蛇發(fā)，在晚風(fēng)中瑟瑟地蠕動。他掏出鑰匙去開大門上的鎖，卻怎么擰也擰不開，直到鑰匙斷在了鎖孔里。鎖太久太久沒開啟過，已經(jīng)銹死了。他最終只能去院外撿來一塊石頭，“咚”的一聲砸在鎖上，那“咚”的一聲在這靜寂的山村里顯得如此的響，震得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響聲一起，隔壁就傳來“哼”的一聲叫，接著是四蹄急促地敲擊地面，聽得出來，是一只野豬倉皇逃竄的聲音。看來，寨子里太久無人，野豬已經(jīng)將隔壁那家當(dāng)成它的窩了。

進得屋內(nèi)，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個很大的錯誤，怎么按開關(guān)，屋內(nèi)的燈也不會亮。寨子里太久沒人居住，已經(jīng)斷了電了。而他，根本沒買照明的工具。他只能借著手機屏的微光，在兩間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他家的三間房，已經(jīng)倒了一間，只剩下兩間，不過倒掉的那間是柴屋，半屋子的柴草被壓在殘磚斷瓦之下。他出獄那年，將堂屋通向柴屋的門用磚封死了，并不影響居住。現(xiàn)在他在剩下的兩間屋子里轉(zhuǎn)悠，家具還在，都按以前老樣子擺放著，只是上面積了厚厚的灰塵，蛛網(wǎng)幾乎結(jié)滿了每一處墻角。廚房里的鍋灶也還完好，只是鐵鍋里已經(jīng)生了一層黃褐的鐵銹，一時間是沒法用了，藥罐子他也找到了，布滿了灰塵，還有一只褐色的蜘蛛，在里面不慌不忙地爬著。他當(dāng)時就拿起一只灰撲撲的碗，蓋在了藥罐上面，將蜘蛛捂在里面，明天正好用來做藥引。

他先前是打算一回來就煎藥的，看這情形今天是煎不了了。他太累了，也非常餓，但做飯一時也是做不了的，洗鍋就要費些時間，干脆，一切等到明天再說吧。他從衣柜里扯出一床棉絮，鋪在空寂了多少年的床上，人就歪了上去。但他一整晚都沒有睡著，棉絮散發(fā)著濃重的又潮又霉的氣味，蚊子的嗡嗡聲不絕于耳，從四面八方向他發(fā)起進攻，還有老鼠噬咬木頭的聲音從角角落落里傳來。半夜里，他還聽到狼的“嗚嗚”聲，就在他的院門外，或者，還稍遠(yuǎn)一點，在劉復(fù)順家的屋門口。反正不會再遠(yuǎn)了，那狼一定就在寨子里游蕩。

最讓他難受的，是胸口的疼痛，痛了整整一夜，像火燒似的，又像是被什么東西噬咬似的，這種疼痛比哪一天都來得猛烈，且持久。他知道，這種疼痛就來自于他的左肺。當(dāng)年，春柳就是這樣。春柳一痛起來就央求他：“給我一瓶安眠藥吧，我不想活了?！?/p>

劉宣德幾乎是睜著眼到天亮的，天剛麻麻亮，他就迫不及待地起了床，出去繞著寨子轉(zhuǎn)了一圈。早晨的寨子比夜里還要顯得安靜，他發(fā)現(xiàn)，寨子里許多戶的房子都有倒塌，倒塌最厲害的，就是劉復(fù)順家的房子，劉復(fù)順家的房子是土磚房，房頂早已塌在地面，片瓦無存，左右的山墻也都倒了，那些土磚像碼在地面一樣，很整齊，倒是前后墻還豎在空中，從側(cè)面看，像兩把指向天空的劍似的。

他回磨盤寨，幾乎是沖著這兩面墻回來的。爺爺留給他的治療肺積的方子里，有兩道藥引，一道，是土磚墻腳的青苔，一道，是活的蜘蛛汁液。蜘蛛在別的地方或許還逮得到，但土磚墻腳的青苔，別說城里沒有，很多農(nóng)村也沒有。土磚房幾乎絕跡，他只能回這兒來。

讓他欣喜的是，劉復(fù)順家的土磚房雖然倒塌了，但有兩面墻還立著，而且，這兩面墻的墻腳上，的確布滿了青苔。他蹲下來，揭了兩個指甲蓋那么大的一塊，往回走時，他就看到狼的糞便了，就拉在劉復(fù)順家門口的空地上，還很新鮮，這么說，他昨晚并沒有聽錯，狼真的在寨子里活動。

他回到家里，就開始洗鍋灶。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先做一頓飯。也許喝了藥之后就會像春柳一樣死去呢，死總也得死成個飽肚鬼吧。

他花了半個小時洗鍋，其實鍋最終也沒洗凈，怎么洗，鍋里的水也是銹紅的。到最后他就不打算洗了。最后一餐，那么講究干嗎？將就吧。他的確再也沒有力氣洗下去了，便從米袋子里捧了一捧米放到鍋里，兌上水，然后去柴屋那兒抱柴。他慢騰騰地將壓在柴草上的磚頭和瓦片搬掉，一部分顏色深黑的松針露出來，他試圖去抱那些柴，松針卻一入手就朽掉了，一根松針會斷成好幾截?？粗@些松針如此枯朽，他的眼淚就默默地流了下來，他仿佛又看到自己老婆躺在山上滿臉是血的樣子。

這些柴草放在這里已經(jīng)有二十六年，所有的柴草都是他老婆從山上弄下來的，她最終也是挑柴下山時摔死的。一想到老婆，他就慚愧，就難過。

他老婆在世時，他對她一直不好。他一直在嫌棄她。

她是對眼，因為這個毛病，一直找不到婆家。而他，因為爺爺反革命的身份，屬于黑五類，也沒有人愿意嫁給他。一直到他二十八歲那一年，這對沒人要的人才經(jīng)人介紹走到了一起。他看她的第一眼就嫌棄她，他根本不知道她在看向哪里，被她看時他更感覺不舒服，那兩顆眼珠子擠得他心里瘆得慌。他是不同意這門婚事的，但他的父親不依，他的父親說：“不能斷了香火，不能斷了咱劉家醫(yī)術(shù)的傳承。除了她，沒人愿意嫁給你，你就將就吧。能生個娃就行。”他不是將她當(dāng)成妻子娶過來的，他是將她當(dāng)成生娃的工具娶過來的。他待她從來沒有過好臉色，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十年，他主動跟她說的話加起來絕對不會超過一百句。但她對他卻是真的好，死心塌地的好，低聲下氣的好，沒有自尊的好。家中什么事都不讓他伸手，將他當(dāng)孩子一樣呵護著，當(dāng)寶貝一樣供奉著。上山挑柴本來是男人的活，全寨子除了她沒有女人上山挑過柴，但他家的柴，全是她上山挑的，一直到將命挑沒了。

直到她死后，他才記起她的好來。生活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會讓他想起她，想起她為他所做的一切一切的事情，想起她謙卑討好的笑容，想起她夜里悄悄地?fù)ё∷?，被他推開她卻低聲下氣地哀求“你就跟我好一好唄”。她將所有的自尊都拋掉了，將自己降格成他的奴仆，這個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女人能如此待他。那些記憶像薰衣草的汁液，浸染到衣服上就入了紗，再也無法除去。于是，他每回憶起她一次，就感動一次，慚愧一次，對她的愛也就加深一次。等到她死了，埋進了他家族的墳地，他才發(fā)覺自己如此愛她。她活著時他也許沒愛過她，她死后他愛她愛得無以復(fù)加。也就是因為這樣，在她死后很長時間，他無法接受別的女人，不愿再婚。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沒能與春柳走到一起。

劉宣德抱著那些枯朽的松針去了廚房，有一下沒一下地往灶里續(xù)著柴火。等到鍋里米飯的香味在屋子里彌漫開來時，他忍不住直咽口水，他覺得，他起碼能吃得下三碗飯，他餓得不行。但到他真正吃時，只吃了半碗飯就放下了，飯一盛到碗里，他似乎就覺得飽了，而且，他吞咽也有些困難，他覺得喉嚨里像卡了什么東西。

放下碗筷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兒子劉兵打來了電話。這讓他心里有些兒欣慰，匆匆地接了，劉兵問他：“爸，你到劉梅家了沒？”他說：“到了?！彼X得有很多話要跟兒子說，也許自己很快就要死了，總得交代一下后事吧。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他還在猶豫呢，劉兵說：“到了就好，到了我就放心了。爸，那我就掛了。”

他舉著手機發(fā)了好一會兒的怔，最后還是放下了。他逼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該是時候了。他捉出藥罐子里的那只蜘蛛，然后洗藥罐，搬出屋里那只用來煎藥的小柴爐，做他此行最重要的事情。

藥到上午九點四十分才煎好，喝藥前他特意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他苦笑著說：“我得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走向死亡的?！彼麘阎⒂戮土x般的悲壯喝下了一整碗中藥湯汁，然后，他回到房間里去躺下。

他等待著身體發(fā)生反應(yīng)，反應(yīng)大約在十多分鐘后開始出現(xiàn)。他感覺胃脹起來，接著，隱隱的脹痛感從胃部傳了上來。這種脹痛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接著，他感覺到發(fā)起燒來，像有一團火冒上了頭頂，頭也開始脹痛起來。就像頭顱里有什么東西向外撐著，隨時要將他的頭顱撐開。這種難受勁也不知道折磨了他多長的時間，接著，“砰”的一聲，他真的聽到自己的頭顱被撐開的聲音?！芭椤钡囊宦曋螅纳眢w開始變輕，飄飄忽忽的像是上了云端。一切的痛苦就在那一刻消失了，從未有過的快樂和幸福感充盈了他的整個身心。他看到自己的腳離開地面，身體像一片羽毛一樣飄了起來，從院子里樟樹的枝葉邊飄上去，飄到樹頂。一只麻雀從他的膝蓋邊飛過去，他還在往上飄。接著，他看到云了，那么潔白的一朵，像棉花似的。他走上云朵去，入腳好柔軟，一腳沒到膝蓋，顫悠悠地彈。他正想再踩兩腳時，有個女人在地面喊他，大聲地帶著羞怯地說：“宣德，你就跟我好一好唄?！彼幌伦芋@呆了，那個女人站在地面像只螞蟻那么小，但聲音他是認(rèn)得的。他從云朵上跳了下來，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他看到了那女人腦后的血了，他說：“秀，我同你好。”那女人轉(zhuǎn)過身來，但不是他的老婆秀，而是春柳，春柳說：“你怎么還想跟秀好呢？她已經(jīng)死了。”他開始困惑起來，問：“我是不是也已經(jīng)死了？”春柳笑著，牙齒好白，嬌羞地說：“宣德哥，你要兌現(xiàn)你的承諾啊，你說了要娶我的。”他有些發(fā)愣了：“我娶了你秀怎么辦？”春柳生氣了，一甩披肩發(fā)，說：“你就只知道想著秀，那我算什么？”她轉(zhuǎn)身就走。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猛然醒過神來，追了上去，他喊：“春柳，你別走！”他從身后一把抱住了她，春柳這才扭回頭來拿臉蹭著他，她的頭發(fā)披散下來，落在他的脖子里，蹭得癢癢的，好舒服……

十

劉宣德醒過來時，自己都嚇了一跳。他不在房間的床上，而是在院子里那棵樟樹底下，他躺在地上，雙手環(huán)抱著樟樹的根部，太陽光從西邊照過來，使樟樹的樹葉一半明亮一半陰暗。院墻也一半在陽光里一半在陰影里。這讓他十分恍惚，仿佛自己置身在陰陽界之間，不知道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他試著從地上爬起來，他的半邊膀子已經(jīng)麻木，沒有感覺，這讓他更加懷疑自己已經(jīng)死了。當(dāng)他站起來，額頭被樟樹的樹枝剮了一下，火辣辣地痛，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活著的。

他非常驚奇，自己怎么跑到院子里來躺在地上，還抱著樟樹？他一點點地回憶剛才發(fā)生的事情，那些事像是一場夢，卻又那么的真實。當(dāng)麻木的膀子恢復(fù)了知覺，他徹底醒悟過來?；糜X，一切都是幻覺。

他掏出手機來看看時間，已是下午兩點，他足足在院子里躺了四個小時。他舉舉胳膊抬抬腿，腿還有點輕飄飄的感覺。他一下子就高興起來，對著院子里那棵枝杈凌亂的樟樹說：“我沒死。我還活著。”他笑了兩聲，然后說，“這藥方毒不死人，是沒毒的?！?/p>

說完這句話他又愣住，他明白過來，自己的結(jié)論是錯誤的。這副藥是有毒的，他從屋內(nèi)跑到院子里，抱著樟樹睡覺，還有那怪異的夢。那不僅僅是夢，那是半夢半醒間的事情。這個寨子里除了他再沒旁人，沒人將他從屋內(nèi)抬出來，只可能是他自己走出來的，他沒有夢游的毛病，這一切只能說明，這副藥讓他產(chǎn)生了幻覺，卻沒能殺死他。

他的心里一下子高興起來，像獲得了一次新生。他一直以為這藥會殺死他，結(jié)果沒有。他摸摸胸口，想試試自己胸痛的感覺好些了沒有，結(jié)果是那種悶痛的感覺仍在。即便這樣還是無法減輕他內(nèi)心的喜悅。知道這藥毒不死人，已足以讓他興奮起來。他一掃先前的頹廢，振作了許多。既然毒不死人，自己就要在磨盤寨生活好長一段時間，那就不能再將就了。電，得通。還有晚上的睡眠問題，得去采幾把驅(qū)蚊草來，晚上好驅(qū)蚊子。

他沿著寨子轉(zhuǎn)悠，最終找到了寨子里斷電的原因，那條連接寨子的電線被人剪斷了，就繞在電線柱上，只要接上那兩根線，整個寨子就又會通電。問題是，別的人家沒人住，通電也是浪費呀。他最終去了劉復(fù)順家倒塌的房子那兒，碎磚堆里有電線冒出來，還連接著沒倒的墻壁，他拉著裸露出來的電線扯了扯，那面沒倒的墻晃動起來，嚇得他只能住手。

二柱子家的門是虛掩著的，他進去了，屋內(nèi)的東西都空了，倒剩下一架木梯子，他將梯子扛出來，架在劉復(fù)順家那面沒倒的墻上，將上面的電線解了下來，又慢慢地將埋在磚頭底下的電線也給拽了出來。他將這些電線接在自己家電線的入口上，又扯到電線柱子上去，長度剛好夠，他將電線接上，屋里的燈就亮了。

做完這些，已近傍晚，他滿足地笑了，然后就上山。磨盤寨四面環(huán)山，就像是掉進山窟窿里的一只磨盤。他對這些山太熟悉了，連哪兒會長什么藥草他都一清二楚。他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驅(qū)蚊草，拔了一大抱回來?；貋頃r經(jīng)過爺爺和父親的墳地，他忍不住站住了。春柳死的時候他埋怨過爺爺和父親，他現(xiàn)在得給兩位長輩解釋解釋，他蹲在爺爺?shù)膲炃?，說：“爺爺，你留下的那個肺積的藥方毒不死人，我以前錯怪你了。但你一定要保佑那藥方有效啊。只要有效，這就不僅僅是保住了你孫子的命的事情，這就是一個奇跡！全世界的奇跡！”

他說了許多的話，直到天漸漸暗下來，他猛然想起了狼，才不得不打住說下去的興頭往回走。

他將早晨剩下的飯熱了熱，就著買回來的辣醬吃了半碗，然后將早晨煎過的藥罐里添上水，再煎第二遍?？粗鹕嗵蛑薜椎臅r候，他的興奮才漸漸隱退，人平靜下來，平靜下來后他就想到一個問題：這藥沒能毒死自己，怎么就毒死了春柳呢？

他認(rèn)識春柳，是因為劉復(fù)順。春柳是劉復(fù)順的一個遠(yuǎn)房表妹。

劉宣德的老婆去世后，他一直沒有再娶。在龍須鎮(zhèn)繼承了父親的診所之后，他的身份發(fā)生了改變，那時候已經(jīng)不講什么“紅五類”“黑五類”了，而且他又是一個開診所的中醫(yī)，在人們的眼里就成了能人，所以來給他說媒牽線的人就多起來，但他一直沒同意。后來劉復(fù)順領(lǐng)了個女人來，說讓他相相。他也不知怎么的就與春柳一下子看對眼了，兩個人干柴烈火的，春柳當(dāng)晚就在他的診所里住下了。該干的事干了，不該干的事也干了之后，他問春柳，她老公是怎么死的。因為劉復(fù)順是這樣跟他講的，說春柳死了老公，拖著一個孩子，想找個可靠的人嫁了。

劉宣德這么問春柳，哪知道春柳認(rèn)真地說：“我老公還沒死，不過，我當(dāng)他死了?！?/p>

這一下將劉宣德給嚇的。人家還有老公，自己這算什么？第三者插足？他氣得將春柳給說了一頓，春柳也不回嘴，流著淚走了。他又找到劉復(fù)順，將劉復(fù)順好一通埋怨。但劉復(fù)順說，他和春柳只是遠(yuǎn)房表兄妹，多少年沒有走動，他也不知道春柳有老公，是春柳主動來央的他，說她老公死了，她看中劉宣德了，叫劉復(fù)順幫著牽個線。

春柳這一離開，有一個月沒有露面。一個月后的一個傍晚，當(dāng)劉宣德正打算關(guān)診所大門時，春柳來了。劉宣德嚇得把著門不讓她進來，問：“你來干什么？你可別讓旁人說閑話?！贝毫f：“我是來看病的?！彼f完也不管劉宣德同不同意，徑直從他的腋下鉆進了門，然后徑直往診所的后間走。后間是診療室，與前面隔著一條布幔子。春柳走到布幔子后面就開始脫衣服，嚇得劉宣德趕緊阻止，但已經(jīng)遲了，春柳像剝竹筍一樣，一下就將上衣剝光了，劉宣德也就一下子僵住，這個本來肌膚白嫩的女人，現(xiàn)在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什么樣的軀體呢？像一只梅花鹿，整個上半身，布滿了青淤的傷痕，這里一塊，那里一塊，都紫了。

劉宣德驚呆了，問：“怎么回事？”

春柳說：“我老公回來了?！?/p>

劉宣德嚇了一跳：“他知道你和我……所以……”

春柳搖著頭，搖得眼淚一瓣一瓣地落。

“那是為什么？為什么下這樣的毒手？”

“因為昨晚我們同房了?！?/p>

“同房怎么會……”劉宣德是真的搞不懂。

春柳說：“他必須將我打得滿地爬他才會興奮。他心理變態(tài)。我怕他怕得要命，與他同一次房，我就像死過去一回。我天天祈禱，他快點死掉，不要再折磨我。你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說我的老公死了吧?！?/p>

她號啕大哭起來：“你別怨我上次騙了你，我以前以為，所有的男人與女人同房都是這樣子的。你沒老婆，我要跟你有什么，不會對不起人，所以我才想找你試一試，看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這樣。跟了你那個晚上我才知道，原來那件事情那么好，好到人都愿意去死。這么多年，我算是白活了。所以我要毒死他，你給我一點藥吧，讓我毒死他，毒死了他我就做你的女人?！?/p>

劉宣德當(dāng)然不會給她毒藥，但看著這個女人滿身的傷痕，他深切地同情起她來。這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女人，像他一樣，只讀了幾年書。他因為是“黑五類”，只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就失去了繼續(xù)讀書的機會；而她呢，她的父親是地主，就是被造反司令開槍打死在批斗臺上的那位，那一年她才十一歲。她只讀了三年書，大字不識幾個，這樣的成分，愿意娶她的自然是歪瓜裂棗了。

他勸她與老公離婚，他說，只要她離了婚，他就娶她。但她回到家剛與老公提離婚的事，她老公就跑出去打工去了，再不與她見面。她打電話與他談離婚的事，談了一年也沒談攏，結(jié)果，她就病倒了。

劉宣德因為怕人說閑話，也要讓自己行得正，反復(fù)跟春柳說，她沒離婚以前，不要來見他，免得搞得影響不好。春柳是聽他的話的，對于他的話，言聽計從，這一點，很像他的老婆秀。春柳有很多地方像他的老婆秀，也許這就是他一開始就與她看對眼了的原因。

春柳再來見他已是八個月之后，他第一眼根本沒認(rèn)出她來，她瘦得只剩下一個骨架，連走路都搖搖晃晃，像是一陣風(fēng)就能將她刮倒。他問她怎么了，她沒說原因，只是說：“我來見你最后一面。我做夢都想嫁給你，但這輩子恐怕不能夠了?！?/p>

劉宣德知道她病了，病得厲害。他提起筆來就在處方上寫了“附子”兩個字。他還不知道她患了什么病，但附子必是第一味藥。附子辛溫大熱，具有峻補元陽、回陽救逆的功效，是補先天命門真火的第一要藥。他得護住她的先天命門，不能讓她就這么死了。春柳看他在開方子，這才從包里拿出了醫(yī)院的診斷書，說：“別開方子了，那是浪費藥。我的命，救不活了?！彼戳嗽\斷書才知道，她已經(jīng)是肺癌晚期。

他沒給她開藥，但寫在處方上的“附子”兩個字卻一直在他的眼前晃。他由這兩個字想到了爺爺留下來的那個治療肺積的方子。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晚期肺癌的結(jié)局就是死亡，無藥可救。如果用爺爺?shù)哪莻€方子呢？會不會有一絲希望？

那是沒有得到檢驗的方子，他和父親都沒用過。父親說，要試藥，也只能讓親人試，不能毒死外人。

他猶豫了一周。這一周里，他仿佛看到春柳的生命像烈日下的冰塊，在漸漸地融化、蒸發(fā)、消逝。他終于找來了春柳，說了這么個方子，也說了這個方子可能帶來的危險。春柳很堅定，說：“吃！你開方子吧，吃死了我不怨你。吃活了，我就離婚，嫁給你?！?/p>

那時候春柳的丈夫已經(jīng)因為春柳的病回家了，劉宣德說，想請她老公過來一趟，就這個方子征求一下她老公的意見，但春柳堅決反對：“我的死活跟他沒有關(guān)系。我死了，我跟他就完結(jié)了；我活了，我也要跟他完結(jié)了，我要做你的人?！?/p>

他照方子抓藥。春柳才吃了一劑藥，就死了。春柳的丈夫報了案，他便被判了刑。

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冤枉的。劉復(fù)順跟他說過，說春柳的丈夫知道了春柳跟他的關(guān)系，發(fā)誓要報仇，要讓他傾家蕩產(chǎn)。劉復(fù)順因此猜測，說春柳可能是被她丈夫害死的，來嫁禍給他，他還是沒懷疑過。警察從他的藥里檢測到了有毒成分，警察重視的是證據(jù)和結(jié)果，足以給他定罪。他呢，他知道爺爺用這個方子沒能治好造反司令，造反司令最終還是死了。他也知道這方子里很多藥是相克的，屬于十八反。他也認(rèn)同是自己害死了春柳。

但現(xiàn)在，自己吃了相同的藥，卻好好地活著，他的心里就不能不動搖了。更何況他看到了醫(yī)圣用附子和半夏配伍的方子，他現(xiàn)在的認(rèn)知已經(jīng)與過去不一樣了。這么說，春柳是怎么死的？真的是被他的方子給毒死的嗎？

他覺得這又是一樁懸案。像那個造反司令的死亡一樣，讓人頗費猜測。

但他現(xiàn)在不想猜測。死的人已經(jīng)死了，活的人還想活。他現(xiàn)在首要的任務(wù)，就是要看看，爺爺?shù)倪@個方子，有沒有療效。

十一

劉宣德看到那只狼，是在半夜的時候。

那時候似乎爺爺正在訓(xùn)斥他。爺爺手里拿著一桿稱藥材的銅秤，指著他厲聲質(zhì)問：“你這個膽小怕死的懦夫！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試藥？你知道你耽誤的這幾十年，有多少病人無辜地死掉了嗎？”他分辯著：“十多年前就試過藥了，結(jié)果，我將自己試進牢里去了，將劉氏?？堤靡苍嚊]了?！睜敔斠宦犨@話，氣得白頭發(fā)根根立了起來，怒道：“你坐牢是試藥試的嗎？?？堤脹]了是你試藥試的嗎？那是你不學(xué)無術(shù)，連個醫(yī)師資格證都考不到！你這樣狡辯，就該打！”爺爺一聲吼完，掄起手中的銅秤，揮過來，正正地打在他的肩膀上，痛得他“哎喲”一聲大叫，就醒了。

一睜開眼睛，他就看到一只像狗一樣的動物迅疾從他身邊跑開，那長長的尾巴像雞毛撣子似的。它跑出十來米遠(yuǎn)，停下了，轉(zhuǎn)過身來，雙眼望向他這里，月光映在它的眼睛上，發(fā)出藍(lán)瑩瑩的光。

“狼？”他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在屋內(nèi)，而是在外面，在劉復(fù)順家那堵立著的殘墻邊，而夜正深，露正濃，他的頭發(fā)已被露水弄濕，月亮正若隱若現(xiàn)地藏身在樹木橫七豎八的枝杈間，制造著夜的詭魅。

他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來，本來打算往家里跑，但他知道一些狼的性子，祖輩人說過，你一露了怯，狼就會撲過來。所以他不能露怯，不能跑，只能往家里走，雙眼卻始終脧著那只狼，他往前走幾步，那狼也跟幾步，那狼的背弓著，月光下可以看得到，它脖頸上的毛發(fā)都乍開了，齜著牙，那模樣是準(zhǔn)備隨時發(fā)起進攻。但劉宣德卻固執(zhí)地有一種錯覺，他覺得狼齜牙的表情，很像是在笑。

狼始終沒有撲上來，但也沒有離去。直到他走進院子，插上院門，他看到，狼跟到離院門大約七八步的距離，正隔著柵欄門冷冷地望著他。他幾乎是奔跑著進了大門，將大門關(guān)上，很久很久，他一直在透過門縫往外張望，他看到，那只狼似乎屁股著地，像狗一樣坐在地上，頭始終朝向院子。他摁亮了屋里的電燈，燈光突然從窗戶里撲出去，顯然讓那狼受了驚嚇，它這才跳起來，往遠(yuǎn)處跑去，跑了幾步，回過頭來望了一眼，就徑直消失在朦朧的夜色里，不見蹤影。

直到確定狼已離去，他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到這時，他才感覺到肩膀的疼痛，用手摸了摸，手指上立即沾上了鮮血，好在并不多。他趕緊脫下襯衫，襯衫的后背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左肩破了兩道皮，傷口并不深。他現(xiàn)在有些明白，不是爺爺在用銅秤打他，是狼在咬他的肩膀。也許狼那第一口并沒用力，只是試探，他痛得一聲大叫，嚇著狼了，狼才逃開。

他后怕得不行。自己明明喝完藥后是躺在床上的，卻又像上午那樣，自己渾然不覺地跑了出去，這太危險了，差一點命就沒了?？磥磉@方子的藥是致幻的。

他記起來他出門的原因，是他看到張紅蓮了。張紅蓮還是穿著那件白色的T恤，外面還罩了一件敞開著的馬甲，模樣真實得根本不像是夢，也不像是幻覺。她走到床前跟他說：“老劉，帶我去山上采蘑菇吧?！彼团d沖沖地起來了，還與張紅蓮手牽著手。大門是他打開的，他倆要去寨子后面的山上。走到劉復(fù)順家那堵斷墻前，他們碰到了爺爺，爺爺拿著一把金光燦燦的銅秤，開始在那兒教訓(xùn)他。要不是遇到爺爺，只怕他和張紅蓮就真的去了山上。如果是真的去了山上，他恐怕就回不來了。

他回憶剛才的感覺，太真實了，就連爺爺教訓(xùn)他的那些話，都醍醐灌頂。爺爺?shù)脑捥会樢娧?。他一直以為，是他治死了春柳，他才坐牢的，其實他坐牢的真正原因，不是春柳的死，而是他非法行醫(yī)，是他沒有行醫(yī)的資格。他弄沒了劉氏保康堂，也不是因為春柳的死，在春柳死之前，他的?？堤镁筒粶?zhǔn)營業(yè)了。

以前的鄉(xiāng)村中醫(yī)行醫(yī)是不規(guī)范的，不要什么執(zhí)照。從1999年國家頒布了《執(zhí)業(yè)醫(yī)師法》之后，縣衛(wèi)生局就來了人，要他去考醫(yī)師證，不然就要關(guān)掉他的?？堤谩Ｄ菚r他已經(jīng)五十歲，而且他只有小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歷，他去考了，但考試時絕大多數(shù)的題他答不上來。像他這樣年紀(jì)的人要想考到醫(yī)師證幾乎是不可能的，有人給他出了主意，要他申報師承或確有專長的考試，據(jù)說那樣的考試題目要簡單得多，但縣衛(wèi)生局來考察后說，看不到他的專長。如果以師承方式報考，他就需要到縣中醫(yī)院拜師學(xué)習(xí)三年。五十歲的人還去拜師？他覺得這是笑話。他想，爺爺行了一輩子醫(yī)，沒人向他要什么證，父親行了一輩子醫(yī)，也沒人問他要什么證。這種查證的事也許就是一陣風(fēng)，風(fēng)過了就過了。所以沒領(lǐng)到證之后他摘下了劉氏?？堤玫呐谱?，來對付上面的檢查。其實他暗地里還在營業(yè)，有病人上門，他還是照診不誤。

爺爺?shù)脑捠菍Φ?，春柳就算沒死，?？堤靡膊豢赡艽嬖诹?。這么些年，很多沒有醫(yī)師證的中醫(yī)的診所都關(guān)門了。就算春柳死了，他如果有醫(yī)師證，也不會治他個非法行醫(yī)的罪名，他也不會坐牢。

他覺得，也許那些不是幻覺，是爺爺在托夢給他，在點醒他。

第二天，劉宣德就改變了方式，他去外面捉回來十多只蜘蛛，又到劉復(fù)順家的斷墻那兒摳回了很多青苔。回到家里，他就將大門關(guān)上，找來一枚長釘子，將門閂釘死，這樣自己喝了藥產(chǎn)生幻覺，也跑不出去了。

從這天以后，他過起了原始人般的穴居生活，他每天都悶在屋子里，吃了飯喝藥，喝了藥吃飯。他每天都在半夢半醒中生活，看到很多熟識的人出現(xiàn)在他的屋子里，與他說話，劉兵來了，劉梅來了，李俏、劉陽、錢老頭、張紅蓮……都來了。他倒不再孤單了。

從第六天開始，他的幻覺開始減輕，沒有以前持續(xù)的時間長。似乎他的身體已經(jīng)能夠適應(yīng)藥物了。也就是那一天，他再次發(fā)現(xiàn)了那只狼，那只狼興許是嘗到了他的血液的味道，上了癮，每天傍晚都會來他的屋子周圍轉(zhuǎn)一圈。有一天，他甚至看到它用爪子扒拉他的院門。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好多了，胸口的悶痛似乎減輕了許多。他不知道是自己的感覺還是藥物真的有效，不過，他參悟到了這藥物的一個妙處，那就是幻覺使人快樂。中醫(yī)是講究氣的，郁悶會使人生病，他的肺癌，就是從郁悶來的。多少年來，他一直過著郁悶的日子，從不快樂。春柳也是一樣。春柳一直遭受她變態(tài)老公的毆打，痛苦而絕望，按照中醫(yī)的說法，她的肺癌也應(yīng)該是因為心氣郁結(jié)造成的?，F(xiàn)在這藥能使人產(chǎn)生幻覺，在幻覺中體驗許多幸福快樂的事情，心情自然就大好。心情一好，病癥就輕。這就是這個方子的妙處之一。

他一直猶豫，要不要去醫(yī)院做個復(fù)查。將復(fù)查的情況與先前檢查的情況作個對比，就能看出，病真正好些了沒有，藥物是否真正有效。但如果做了復(fù)查，他可能就沒錢買后面的藥，這是一個很難決定的事情。

到第十八天，他還沒拿定主意，這批藥吃完，是繼續(xù)買藥還是去做個檢查。而這一天，他的藥引子用完了。

這一天下了很大的雨，他的床鋪上方開始漏雨，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破舊的棉絮上。他移動床鋪，將床移到不滴雨的地方，再找來臉盆，放在滴水的地方接漏。移完了床，他便找來一把菜刀，開始撬門閂。門閂被他用釘子釘死了，這半個多月他從來沒出過門。菜刀顯然不是好用的工具，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那枚釘子取出來，取出釘子后他已經(jīng)喘息連連。

外面的雨下得正起勁，還起了風(fēng)，風(fēng)裹著雨，打落了樟樹的好些葉子。他想從屋子里找到一把傘，但找遍了兩間屋子也沒找到，他最終只能從廚房里揭開鍋蓋，頂在頭上，小跑著去了二柱子家。他先要從二柱子家的空屋里捉兩只蜘蛛，他自己家的蜘蛛都被他捉干凈了。但不知道是下雨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二柱子家的蜘蛛都趴在天花板上，他架著梯子爬上去，還沒來得及伸出手去逮蜘蛛，蜘蛛就狡猾地爬到天花板的另一頭去了。他像是在跟蜘蛛捉迷藏，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等他捉到兩只蜘蛛，裝進小藥瓶子里時，他已經(jīng)累得咳嗽起來。

有了蜘蛛，他還得去弄第二道藥引，他一只手頂著鍋蓋，仍然是小跑著去劉復(fù)順家，只有小跑著，才能讓打到他身上的雨水少一些。但地面已經(jīng)濕透，而且打滑，他跑到那堵殘墻跟前時，腳底滑了一下，人險些就往后仰倒。他一只手頂著鍋蓋呢，另一只手本能地往斷墻的斷口處扒了一下，這一扒，他的身形穩(wěn)住了，沒有摔倒，但那被雨水淋濕的墻被外力一牽引，立即就傾側(cè)過來。這著實讓他嚇得不輕，他轉(zhuǎn)過身來就想跑，但腳下不爭氣地又滑了一下，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倒了，鍋蓋“咣”的一聲掉落到地上，滾出去老遠(yuǎn)。他的手剛剛撐著地面，還沒來得及使上勁，更談不上爬起來，就聽“轟”的一聲，那堵殘墻整個兒撲倒過來，他的后背、雙腿疼痛了一下，他聽得到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接著，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過來時，雨還在密集地下著，雨滴打在不遠(yuǎn)處的鍋蓋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密集而連貫得像是一首音樂。他的身體完全被墻磚給埋了，只有頭顱露在外面。他試著想動一下，但動不了，他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知覺，唯一能活動的，只有他的右手，他能感覺到右胳膊的疼痛，身體其他部位好像已經(jīng)不屬于他。他費了很大的勁，用右手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機，很幸運的是，手機因為壓在身下，沒被砸，還是完好的。他抹開屏，調(diào)出了兒子劉兵的電話號碼。他的手機里總共就存了三個號碼，劉兵的、李俏的、劉梅的。

他給劉兵打了電話。他知道他活不了了，他得將最重要的事向劉兵作個交代。大約響了十來聲鈴之后，劉兵接了。劉兵有點不耐煩，用埋怨的口氣說：“爸，我正在開會呢?！?/p>

劉宣德說：“劉兵，你找支筆找張紙，我說，你寫?！?/p>

劉兵問：“寫什么？”

劉宣德說：“你得將治療肺積的方子記下來，這是祖?zhèn)鞯拿胤健！?/p>

劉兵在電話那頭很不高興：“爸，你到底在干啥？你還在惦記你的藥方？你還想給人看病是咋的？”

劉宣德說：“劉兵，兒子啊，這方子真的有用啊……”

劉兵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很生氣：“爸，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好了好了，我要開會了。你今后別跟我提什么方子?！眲⒈鴴斓袅穗娫挕?/p>

劉宣德哀嘆一聲，他只得給劉梅打電話。既然兒子這樣的態(tài)度，那就將方子傳給女兒吧，反正他不能將方子爛在肚子里。他想調(diào)出女兒的電話號碼，但這時候他的手機屏上已全是雨水，他已經(jīng)抹不動屏了。

觸屏手機似乎比按鍵手機先進，但只要屏上沾了水就別想抹得動屏，這真不知道是科技的進步還是科技的悲哀。劉宣德連抹了幾次屏，都沒法將劉梅的手機號碼調(diào)出來，他只能舉起手機，想將手機屏上的雨水擦干凈，但根本沒地方可以擦，他只得舉到頭頂，想在自己的頭發(fā)上擦一擦。他將手機放在頭發(fā)上擦了一下，濕漉漉的手機太滑，一擦之后，手機就脫手掉落了，其實掉得不遠(yuǎn)，離他的腦袋不到一尺的距離，就躺在泥地里，他看得到，但他有限活動的右手，卻怎么也夠不著它，他的胳膊肘兒被磚塊死死地壓著，他使盡了全身的力氣，也無法將手臂伸直，那一尺的距離，如天邊一樣遙遠(yuǎn)。他沒法再碰著他的手機。

十二

這半個多月來，張紅蓮時不時地就會想起劉宣德。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劉宣德兩次明確地拒絕了她，算是狠狠地掃了她的面子，她還有什么理由想他呢？她最終得出結(jié)論，可能是自己的母性泛濫。

她覺得劉宣德是個可憐的人。劉宣德早就過了退休年齡，卻仍然要去當(dāng)清潔工，這本來讓他感覺比小區(qū)里別的老人低了一等。而他的兒子兒媳卻還不待見他，又讓他感覺低人一等。他唯一值得驕傲的是他的醫(yī)術(shù)吧，他的兒子卻當(dāng)那么多人的面爆出他沒有資格行醫(yī)，還治死過人。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再老的男人也需要面子。他兒子將他的面子像剝洋蔥似的，剝了個一層不剩。

她覺得劉宣德突然離開小區(qū)，一定與他兒子抖他的老底有關(guān)，那老東西覺得沒臉見人了，才走的。他本來就是一個不開朗的人，她覺得有必要寬解寬解他，如果將這種不開心一直帶在身邊，會生出病來的。

所以，她從劉兵那里要來了劉宣德的手機號碼，她打他的手機，想跟他嘮兩句。但手機的背景音樂都播完了，還沒人接聽。她以為人家是忙什么事去了，沒聽到手機鈴聲，所以她就放下了，到傍晚時再打，傍晚時還是沒人接聽。

她總共打了五次電話，前四次打通了沒人接聽，最后一次卻說對方關(guān)機了。她便有點不安，隱隱覺得這里面有什么問題。早晨，她在小區(qū)門口碰到正去上班的劉兵，就說了：“小劉，你爸不會出了什么事吧？我打他手機，從來沒接過，到后來，索性關(guān)了機?！?/p>

劉兵說：“他能出什么事？他在我妹妹那里，好著呢?！?/p>

張紅蓮說：“要不，你將你妹妹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再打過去試試?！?/p>

劉兵以怪異的目光打量了張紅蓮幾眼，笑起來：“行。我給你?！?/p>

張紅蓮拿到劉梅的號碼后猶豫了一天，打給劉梅怎么說呢，劉梅根本不認(rèn)識她呀，劉兵那曖昧的眼神已經(jīng)給了她壓力，她有點沒勇氣。思前想后她還是找了錢老頭，說了這么件事。錢老頭一聽也緊張起來：“兩天都沒人接聽電話？現(xiàn)在還關(guān)機了？這不用說就是出了事的。老年人要出個事太簡單了。行，這電話我來打?！?/p>

錢老頭打了劉梅的電話，他解釋，他是與劉宣德在一起混熟了的老哥們，想念他了想問問他現(xiàn)在的情況。劉梅說：“我爸的情況我也不大清楚，他住在我哥那兒，我也有一個多月沒跟他通電話了?！?/p>

錢老頭立即緊張起來，高聲大嗓地嚷嚷：“弄錯了弄錯了，我就是跟你哥一個小區(qū)的。你爸離開這兒已經(jīng)二十天了，你哥說，他去了你那里。你怎么說他在你哥這兒呢？我們這兩天打他手機一直聯(lián)系不上他?！?/p>

劉梅接到這個電話，慌張起來，趕緊打電話給劉宣德，卻怎么打都是關(guān)機，她又打電話給劉兵。劉兵說：“爸二十天前就去你那兒了呀。他沒去？那他去了哪兒？”

去了哪兒？只可能是老家磨盤寨了?？蓜⒚分?，磨盤寨已經(jīng)沒人住了，荒廢了許多年，他一個老人去那兒住怎么行呢？她在電話里與哥哥吵了一架，說一定是哥哥給了爸爸氣受，爸爸才離開的。

吵完架她就買了當(dāng)晚的火車票，趕了回來。第二天下午她到達(dá)龍須鎮(zhèn)時，正碰上劉復(fù)順，劉復(fù)順從磨盤寨搬出來后在龍須鎮(zhèn)蓋了房子。劉梅央他送自己一程，劉復(fù)順便從家里推出摩托車，送劉梅回磨盤寨。路上他還一邊騎著車一邊告訴劉梅，他從磨盤寨搬出來是沒法子，一來是人們都搬走了，他一家住在那里太孤單；二來是，磨盤寨沒人了，磨盤寨小學(xué)也就沒有了，他的孫子沒地方上學(xué)，他只能搬到龍須鎮(zhèn)去住了。他一路上說著這些話，劉梅只能有一聲沒一聲地應(yīng)，她完全沒心思聽。

摩托車到寨子口，劉復(fù)順就停了車，兩個人步行往里走。此時暮色沉沉，村寨寂靜，毫無生氣。他倆徑直去了劉梅的老家，院門敞開著，大門也敞開著，廚房的鍋里還剩下半碗飯，兩瓶辣醬吃得只剩一瓶了，顯然，劉宣德是真回老家來住了，只是，劉梅一連喊了好幾聲，也沒人應(yīng)。

兩個人出了院子，東張西望，劉梅問劉復(fù)順：“我爸去哪兒了呢？”劉復(fù)順沒答，卻望著遠(yuǎn)處自己家的廢墟發(fā)呆，好半天眉毛皺起來，說：“那堆磚旁邊怎么有一件衣服呢？”他狐疑地走了過去，一走過去，劉梅就望到，劉復(fù)順猛地彎下腰來，劇烈地嘔吐起來。

“怎么了？”劉梅問。她往那邊走，劉復(fù)順趕緊沖她擺手：“劉梅，你別過來！你別過來！”他一邊喊一邊又用手捂住了嘴巴。

劉梅還是走了過去，一走過去，她就怔住了，接著，雙腿一軟，癱在了地上。她的面前，是一具白骨，不，準(zhǔn)確說，是半具白骨。劉宣德從頭顱到肚子那兒，只剩下了骨架，沒有皮肉，沒有內(nèi)臟，旁邊的磚頭上布滿了狼的爪印。他的下半身還埋在磚頭底下，所以從磚頭的縫隙里，還看得到皮肉。

劉梅癱坐在地上，她目光空洞地到處張望，最后，她就望到了那只狼。那只狼站在暮色里，站在二柱子家門口的空地上，昂著頭，耷拉著尾巴，充滿渴望地望著這里。劉梅顫巍巍地舉起手，指著它，猛地爆出驚天動地的哭聲，她一邊哭一邊嚷：“我要打死它！我一定要打死它！我就是賭上我這條命，也要打死它——”

她的哭嚷聲驚動了那只狼，那只狼意興闌珊地轉(zhuǎn)過身去，走掉了，步調(diào)悠閑，不疾不徐，像一位巡視領(lǐng)地的將軍，或，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