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薄悲有時

2015-05-27 10:05鬼金
小說界 2015年1期
關鍵詞:和尚

文/鬼金

薄悲有時

文/鬼金

鬼金

遼寧本溪人,1974年生。2008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小說發(fā)表于《花城》《上海文學》《山花》等雜志,入選《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短篇小說《金色的麥子》獲第九屆《上海文學》獎。中篇小說《追隨天梯的旅程》獲遼寧省文學獎。曾獲遼寧青年作家獎?,F為遼寧省簽約作家。

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嗎,即使這樣?

我得到了。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親愛的,感覺自己

在這個世上被愛。

——卡佛《最后的斷片》

“她說:我遇上事了,不能去見你。我沒有辦法。那人幫了我,我……”

李元憷從夢中驚醒。那張面孔從夢境中悄然隱退,像慢鏡頭。他醒來,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即將把身體獻給那人,進行一場交易。李元憷是憤怒的,但他的憤怒是徒勞的。他沒有左右她的權利。沒有。她是自由的。她能答應來見他已經是個意外。何況,她遇到事了。他的憤怒更是一個男人的自私。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夢境?李元憷醒來后,仍能感覺到夢中的憤怒,心里面是失落的。夢境里有多少是真實的呢?李元憷從床上起來,用熱水壺燒了水,聽著水在壺里面沸騰的聲音。這個空檔,他點了支煙,看著窗外。對面是一條馬路,可以看到陸陸續(xù)續(xù)的人走過,車輛開過。對于這座城市,李元憷感到有些陌生,或者說本來就沒有熟悉過。一個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城市,說陌生是不是有些沒有人情味了?但在李元憷心里,就是這樣的。他只是這座城市里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零件,可有可無的,多得是。水開了。他狠狠吸了一口煙,是貪婪的。他掐滅煙蒂,倒了杯水,熱,燙,他吹了吹,還是不能馬上喝下去。樓前的空地上,春節(jié)過后留下的鞭炮碎屑,看上去就像樓群咳出來的一攤紅色的血跡。

“現在已經是春天了?!崩钤老?,“可我是否會在春天復活,蘇醒,找到屬于我自己的道路?或者繼續(xù)慣性地活下去呢?”

李元憷知道,只能是后者。在慣性中被時間消耗著,直到灰飛煙滅。哎,為什么從外面走了一圈,還是這樣的悲觀。他嘲笑著自己。他能感覺到臉上的笑的表情。面部肌肉僵硬。是??!春天了,就該想些春天的事??墒牵禾煊惺裁词履??除了無聊,還是無聊。這種散漫的生活,是否會有新的開始。李元憷不敢去想,也不會去相信。在春天,像一顆堅硬的核,去使時間受孕。在那個陌生的虛幻的子宮里,生下自己。也許,可以。黑暗的核,黑暗的心,總是被包裹著層層虛幻的表皮。那么讓黑暗成為表皮,來包裹著明亮的心,明亮的核,可以嗎?

李元憷用手摸了摸水杯,還有些燙,湊到嘴唇處吹了吹,可以喝。他已經是一個習慣了喝咖啡的人,白開水的味道還是有那么一絲清淡,但房間里的咖啡之前已經喝光了,他不想冒著料峭的春寒去買。這個早晨從夢境開始,從一杯白開水開始。水喝到胃里引起了饑餓感。是的,饑餓感。他才想起來昨夜是沒有吃過主食的,只是喝酒。中年的李元憷開始理解了那些酒鬼,那些現實中的酒鬼,那些文學中的酒鬼。他就是在喝酒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她。那個叫“你好春天”的女人。他在手機里搜索著她的號碼,果然找到了。他發(fā)了一個短信:“我在春天的路上,狼狽歸來,是否再續(xù)前緣,你儂我儂……”等了一會兒,沒有回信。李元憷有些絕望,繼續(xù)喝酒。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女人嘴唇上方,靠右側,有一顆黑色的痣。

昨天傍晚,李元憷從火車上下來,剛走出站臺,就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元憷,元憷……他好奇,自己離開望城已經一年多了,要不是校長三番五次的電話,他可能不會回來。至于是否開除公職,李元憷不太在乎,只是老校長對自己有這份恩情,自己不能這樣做人。同時,他也是一個不喜歡欠人情的人。他技校畢業(yè)后,在軋鋼廠上了幾年班,自學又考了天津的一所大學,脫產三年學習機械制造。畢業(yè)后,又回到軋鋼廠技校任教,教授機械制圖專業(yè)。說白了,就是研究機械的內部結構。這一教就是十幾年。去年的某天,他突然胃出血,住院治療了半個多月。在病房里眼睜睜看到病友被蒙上白布抬走了。他恐懼死亡。出院后,他通過關系開了病假,逃離了這座城市,在全國各地游蕩。在路上。他喜歡在路上。生與死。愛與欲。

老校長三番五次來電話說,元憷,你不能這樣,我看你就像是我的兒子一樣,我希望你好,你回來吧,在外面總是沒有根基的。我活了這么多年,我何嘗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呢?我走過的路,吃過的鹽都比你多,聽我的吧。你的旅程更多是虛幻的。即使你在路上,可能還是不能看到屬于你的夢想。你放逐的只是你的肉身,而不是你的靈魂,你的靈魂還被禁錮著。這個世界,沒有真正的自由。沒有。我告訴你,只有心靈上的自由。你找到了,你就是自由的,無論你在什么地方。就是在軋鋼廠技校,你同樣是自由的。你也臨近中年了,從你的迷途中走出來吧,你不是中年的但丁。

老校長的話讓李元憷刮目相看了。這老家伙還隱藏著這一面。老白毛就是老白毛。“老白毛”是老校長的外號。

老校長還說,你的游蕩就像我當年的大串聯,我得到了什么?最后,不還是回來。野蠻的,無序的,盲目的,甚至是淺薄的?,F在想想。臭小子,別以為我不關心你,你走的這段時間,我還偷看過你的博客。你寫過:我不信仰任何宗教,我信我,我做我自己的神。那么回來,你同樣可以做你自己的神。人活著的時候,最好的廟宇只能是我們的肉身。怎么樣,我這個老白毛讓你嚇一跳吧?哈哈。你還嫩著呢,小子,回來吧。聽老白毛的話,沒錯的。

李元憷在接電話的時候,不禁笑起來,問,老白毛,你說我這是一次肉身的還鄉(xiāng)嗎?你個老白毛深藏不露?。?/p>

老校長說,別廢話,回來。肉身和靈魂更多是你的思考,我老了,只等著哪一天進棺材了。

李元憷說,好吧,我再考慮幾天,就回去。

老校長說,春節(jié)之前。

李元憷說,好的。

那時候,李元憷在北京待著。過了幾天,買了車票,回來。

聽到有人喊自己,李元憷四處找。會是誰?都是從車上下來的旅客,熙熙攘攘的。人頭攢動。那人還在喊著,元憷,我在這兒……我在這兒……李元憷看到有人向自己招手。那人剃了一個光頭,看上去四十多歲,濃眉大眼的,唇紅齒白??衫钤老氩黄饋磉@個人是誰了。他走過去,看著光頭說,你是……光頭上來對著李元憷的肩膀就是一拳,說,我操,想不起我是誰了吧?你是貴人多忘事??!我是“四和尚”啊。李元憷想起來了,說,啊,你是四和尚???我記得以前你的頭上不還有幾根頭發(fā)嗎?你到車站來干什么?四和尚說,接人啊。可是那趟火車在中途出事了,人沒來。你這是從哪兒回來???我聽人說,你不是云游去了嗎?李元憷說,哈哈,是去云游了。又回來了。你現在忙啥呢?四和尚說,還能忙啥?在郊區(qū)開了個小農場,活著唄。李元憷說,羨慕??!四和尚說,羨慕,就讓給你,我們換換。不行,你那活我干不了。你是有文化的人,我是大老粗。李元憷說,什么文化人?你笑話我吧?四和尚說,不在這冷風中嘮了,走,找個地方。我為你接風。要不要叫上班里的其他同學?李元憷說,算了,改天吧。我這落魄而歸,叫人家笑話。四和尚幫李元憷拎著行李,問,什么啊,這么沉?李元憷說,都是買的書。四和尚說,看看,我說你文化人,你還謙虛了,到哪兒都帶著書。我想起來了,你上技校的時候就喜歡看書,而我們那時候看武俠小說,要不就看黃書。李元憷說,沒想到你當初從軋鋼廠辭職這一步還真走對了。四和尚說,你記錯了吧,是開除,哈哈。那時候,就是沒錢,總想弄點兒錢,不就偷了廠里的合金,就被……嘿嘿,這也是命,要不也不會有我現在。

兩個人邊說邊走著,來到停車場。四和尚開了一輛奔馳大吉普。李元憷上了車說,不錯???以后有事可以跟你蹭車了。四和尚說,沒問題,有事你說話,隨叫隨到。對了,剛下車,你吃點兒啥?李元憷說,隨便。四和尚說,什么叫隨便呢,想吃什么,點?,F在你兄弟還算可以,只要望城有的,你想吃,我就能買得起。李元憷說,真的隨便,坐了幾個小時的火車,真的沒食欲。四和尚說,那我就安排了啊?李元憷說,好的。這時候,李元憷突然想起來什么說,我操。四和尚問,怎么了?李元憷說,一本書落車上了。四和尚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再買一本不就得了。李元憷不知道怎么說,只是惋惜。那是一本美國小說家卡佛的傳記。他在車上無聊,看了多半本。對于書,他更珍愛。在上技校的時候,因為一本書他跟同學絕交。那是一本高長榮翻譯的《百年孤獨》。他費盡力氣找遍了望城,才在城市一個偏僻角落的租書店里找到,當時花了十塊錢。那是他技校時候的獎學金。后來,被一個同學借去看,說丟了。他氣急敗壞,從那以后再沒有跟那同學說一句話。這件事至今想起來都耿耿于懷。他多年來一直尋找那個版本的《百年孤獨》,未果。那種缺失之痛是很多人難以理解的。正如此刻的遺落之痛無人理解一樣。只有他知道,在心臟的某個位置被輕輕地開了一個微小的洞。他悶悶不樂。

豪華的車廂,讓他有些不適應。李元憷問,四和尚,你的農場在什么地方?四和尚說,郊區(qū),乒山下面,有個望湖。技校的時候,我們去那里旅游過。我倆在火車橋下面照過一張相,我還保留著呢。李元憷說,是嗎?我都忘記了。那里好像有溫泉吧?四和尚說,對,就是那個地方。等你有時間了,去我那兒住幾天,吃住我都管了。李元憷說,先謝謝你了。你小子這些年也沒變,還是那么的匪氣。四和尚說,哈,我就這樣了,也不想改變了。倒是你,好像變得沉默了。李元憷說,是嗎?我以前就不愛說話。四和尚說,還記得技校的時候,我們叫你什么嗎?李元憷說,想不起來了。四和尚說,我們就叫你“沉默”。李元憷說,是嗎?我還有這么優(yōu)雅的名字???四和尚說,沉默是好聽的叫法,其實背后都叫你“啞巴”。李元憷說,這個也不錯。四和尚說,現在你好像話多了,我都不適應了。李元憷說,是嗎?四和尚說,我們都說多少話了。你以前對我可是愛搭不理的。李元憷說,是嗎?你這么說,連我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四和尚說,還有你忘記的呢。李元憷說,什么?四和尚說,那時候,我們上課在書桌下面看高鐵桿從他姐姐那兒偷來的醫(yī)學書,上面有女人的那玩意兒,還有文字。我們都憋不住了,你也憋不住了,我們一起向老師請假去廁所,站在廁所里,我們排著隊手淫。這事,你有印象嗎?李元憷說,有,記憶深刻。四和尚說,看來,有文化的人都是悶騷,哈哈。四和尚大笑過后,說,其實,我更是一個膽小的人,也是悶騷,但我沒有你有文化。李元憷說,這跟文化沒關系,跟生理有關系吧。李元憷也笑了。

李元憷問,現在還能看到高鐵桿嗎?聽說,有一次軋鋼廠著火了,他差點沒被燒死。那次之后,他就辭職了。四和尚說,沒看到過。據說,跑南方做買賣去了。也有人說,他從農村帶了幾個女孩去外地當雞頭了。李元憷還能想起當時他們看到那個女性器官的那股子躁動,瘋狂。四和尚問,那次手淫你想誰了?李元憷反問,你想的誰?四和尚說,教我們物理的那個什么清?名字我忘記了。那時候,她剛結婚沒幾天,天天早上看她去學校旁邊的澡堂子里洗澡。我們抽煙在實習場的門口瞄著她的胸部、屁股。別光說我,你呢?李元憷說,我沒想哪個具體的人,只是那個器官,有無數個我看到過的女人的面孔。四和尚說,靠,還是你小子牛。李元憷笑了笑,他也沒有想到,這次歸來竟然勾起了這樣的一段回憶。

很快,四和尚開車帶著李元憷來到一個叫“春山麗舍”的地方??瓷先ジ袷且粋€茶館。進到里面,確實是一個優(yōu)雅之地。一進門,四和尚就喊起來,馬桃——馬桃——一個女人從里面走出來,眉清目秀,面容姣好。頭發(fā)挽著髻立在頭頂,看上去脖子很長,細嫩白皙。那張臉明顯是經過精細勾勒的。她穿著旗袍。旗袍胸部的圖案是兩條金魚,縈繞在兩個乳房的凸起周圍,看上去,乳房更像是它們的島嶼或者假山之類的??梢钥闯鰜?,那是手繪上去的圖案。裊裊檀香飄入鼻中,全身都跟著一下子釋然了。在望城這么多年,李元憷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地方。馬桃迎上來,笑容可掬地說,四哥來啦。她跟四和尚的笑容和言語之間透著曖昧。四和尚說,想我沒?馬桃說,咋不想?想得都睡不著覺了,你四哥也不來,今天這是哪陣風把你給吹過來的?四和尚連忙介紹李元憷,我鐵哥們,剛從外地回來,我就想到你這兒了。你叫憷哥吧。馬桃連忙說,憷哥好,這是從外地發(fā)財回來啊?馬桃的這句話多少攪了李元憷的興致。李元憷說,發(fā)什么財,我這是落魄而歸。馬桃的目光落在李元憷身上,令他感到一絲異樣。是什么?李元憷說不出來。是喧囂。是的,來自女人身體內部的喧囂。喧囂中裹挾著一股子冷凝的香。李元憷翕動了幾下鼻子,跟四和尚來到包房。

四和尚說,元憷,你先點菜。剛才去廁所看到一個熟人,我過去看一眼,就回來。李元憷翻看著菜譜,絲毫沒有食欲。他隨便點了幾個,倒了杯水,喝著。四和尚回來問,都點了什么?四和尚看了看菜譜,又加了幾個葷菜。四和尚說,這里的青菜和肉類都是我的農場供應的,無任何毒害。對了,我那兒還打算釀酒,等試驗成功的時候,我給你灌一桶來。你爸他們還在軋鋼廠的楚河巷住吧?那里不是說要動遷了嗎?李元憷走了近一年,很少跟父母聯系。李元憷說,我好長時間沒回去。兩人喝酒。李元憷突然迷戀起酒帶來的那種微醉。醉在某些時刻是一種享受,像在夢里,在云里,在霧里。四和尚接了一個電話,回來說,元憷,我有事,先走一步,你慢慢喝著,賬我已經結完了。李元憷說,那好吧,我再坐一會兒也回去了。四和尚好像事情很急,風風火火就走了。那個叫馬桃的女人再沒有露面。李元憷總是感覺馬桃身上有一股子他熟悉的氣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頭腦清醒的時候,沒想起來,現在喝了酒,更想不起來了。生命中的很多交集都是擦肩而過的。李元憷給“你好春天”發(fā)去的短信還沒有回音。他想,她一定是情斷義絕了,也罷,也罷。他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倒進杯子里,看了看,一仰脖喝了。酒火辣辣地燒灼著他的食道,他的胃,渾身的血液仿佛被點燃了一樣。他站起來,晃了晃,又試著站起來,還是一屁股坐下。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他突然懊喪起來。為什么要喝酒?他兩手抱頭,胳膊肘拄在桌子上。大腦昏沉,整個意識都好像喪失了。他閉著眼睛,靜靜地坐在那里。歸來的落魄者。是的,歸來,落魄者。他嘴里嘟囔著,倚在沙發(fā)里,想過一會兒就走。他后悔為什么要跟四和尚來這里,直接回去不就好了。本應該給老校長打個電話的,但他沒有,他還是想過兩天去學校。對于這座城市的陌生他要重新熟悉。

他感到自己清醒了很多,腦袋還昏昏沉沉的,像一座千年不化的雪山在里面。他感到口渴,喊著,服務員,給我倒杯白開水。進來的是馬桃。李元憷看著她。馬桃低頭回避著他赤裸裸的酒鬼的目光,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目光。她把水放到茶幾上,說,熱,注意了,別燙著。她畢恭畢敬的。李元憷說,謝謝,你叫馬桃?馬桃說,是啊。李元憷問,那你認識馬橘嗎?你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叫馬橘的人。你們不會有什么聯系吧?馬桃怔了一下,看了看李元憷,說,那是俺姐。咋了?你認識俺姐?馬桃說話的聲音突然變成方言的味道。當年的馬橘就是這么說話的。李元憷說,你們姐倆恁像嘞,眉眼,嘴口……只是她看上去沒有你苗條,精神。馬桃說,不準你這樣說俺姐。你咋認識俺姐的?李元憷學著馬桃的聲音說,俺不告訴你,俺就是認識,只是后來……李元憷不忍心再說下去。這勾起了他的另一段回憶。馬桃說,可惜了我姐這人了,紅顏命薄。馬桃說著,嘆息。李元憷問,你還在楚河巷住嗎?馬桃說,早就不住在那兒了。自從我姐死后,我們家就搬離那里了。我媽說,每天看到我姐租的那個理發(fā)屋,心里面就疼。我們就搬到慈悲大街去了。李元憷說,哦。你呢?現在還一個人嗎?馬桃點了點頭。有客人喊了。馬桃急匆匆地跑出去,轉身,沖著李元憷回眸一笑。那一刻,李元憷真的以為馬橘還活著。

李元憷沒等馬桃回來,就走了。來到大街上,叫了輛出租車。司機問,去哪兒?李元憷想了想,去哪兒呢?回家?自己離開望城的時候,婚姻就結束了,可是,那房子還沒有賣,他還有鑰匙。司機不耐煩地問,想好沒有?李元憷本想說,去你媽逼那地方。想想還是算了,說了一個地方。突然又喊,停車,不去那個地方了,回“春山麗舍”。司機說,你還能行不?喝點兒酒就這德行了?。坷钤勒f,我是清醒的。如果你不載我的話,我再找一輛。司機停下來,說,滾蛋。李元憷按捺著自己不要發(fā)火,要是以前,他一定會抓住司機的脖領子,把司機從車里面拽出來,一頓拳打腳踢的。現在,他安靜下來了。也許,與這次“云游”有關。是啊,本來是一次逃離,現在回來變成了一次“云游”,也不錯。李元憷從出租車上下來,看了看城市里陌生的夜晚。跟其他地方幾乎是一樣的,黑暗籠罩,燈火霓虹。他遠遠看到“春山麗舍”的巨幅霓虹燈廣告。手機響了,是你好春天的短信:“春意在,已衰老。春無力,再敘前緣,無你儂吾儂之意也。淡出紅塵,各自珍重。汝情意在,可來望花寺見吾。吾已皈依?!崩钤揽粗謾C上的短信愣住了,什么?出家了嗎?他想撥通她的號碼,還是忍了。這不會是真的吧?不會的。李元憷嘟囔著,回到春山麗舍,找到馬桃說,你有四和尚的電話號碼嗎?我的東西落在他車上了,叫他別給我弄丟了。馬桃說,我撥通后,你跟他說吧。馬桃舉著話筒說,沒人接聽,關機了。馬桃把電話號碼抄給李元憷,說,這是他的號碼,你有時間打給他,說不定現在忙呢。李元憷說,好的。

李元憷從春山麗舍走出來,街上的風有些徹骨。還沒到春節(jié),已經有人家把燈籠掛上去了,紅紅的,看著喜慶。但歸來的李元憷還是認為自己是落魄而歸。那些從外地帶回來的書,都在四和尚的后備箱里,一定不要丟了。李元憷想。他此刻走在街上,覺得輕飄飄的,腳下好像沒有根基。僅僅是酒的原因嗎?不是……好像是,沒有那些書的存在,他就會飛起來,是的,飛起來……只有那些書能讓他的心踏實下來。

李元憷不想在街上走了,冷。他看到一些人的身影是恍惚的。他叫出租車,去了原來的櫻桃小區(qū)。他手伸進兜里,尋找著鑰匙。堅實的鐵。他上到六樓,一邊上一邊數著,六樓到了。樓道里還是那樣堆滿了雜物,沒人清理。他在門口,掏出鑰匙,試探著插進去,輕輕扭動,門開了。他想,肖蘭蘭還沒有那么絕情,要不早就把門鎖換了?;貋砹?。那些熟悉的書籍,堆砌在屋子里。他開燈,脫鞋,撫摸著那些蒙塵的書。他差點淚流滿面。他躺在客廳里那張自己的小床上。是啊,這么多年,他都像是這個家里的寄居者,悄無聲息地回來, 悄無聲息地走,沒有人在乎你的存在,即使你胃出血打了一個星期的點滴,也無人問津。你更像是這個家庭的局外人。所以,那次對死亡的恐懼,才讓你選擇了一次逃離?,F在,你回來了。更多人會認為你是落魄歸來。你認同,但你的心里知道,你的歸來,只是為了再一次的逃離。至于什么時間,你不能確定。你想,只要內心需要,你就可以逃離。

如果你在心靈上找到了屬于你的自由,你同樣可以不選擇逃離。

屋子里的暖氣比往年要暖很多。他躺在自己床上,翻著那些書,有的還能回憶起其中的細節(jié)。他找出自己的被子,囚禁在被窩里,像一個襁褓里的嬰兒。是的,我回來了,但這里將不再屬于我,除了這些書,其他的任何東西都不是我的。某天,等我給這些書找到它們的歸宿,我就從這里搬走。

李元憷睡了。

這就出現了小說開頭的那句話:“她說,我遇上事了,不能去見你。我沒有辦法。那人幫了我,我……”是夢境中那個叫你好春天的女人說的。她說的那人是誰?是佛,還是別的什么?夢境盡管是虛幻的,還是給李元憷帶來一絲憤怒和失落。

李元憷喝了水,還是給老校長打了個電話,問聲好,說,我回來了。什么時候上班?老校長問。開學吧。我也不知道讓你回來是否是正確的。我想,我是錯誤的。我剛剛接到通知,軋鋼廠技校要跟市里的技術學院合在一起。以后,軋鋼廠技校不再教授課程,只有培訓的業(yè)務。你們這些老師,可能有的會被分到技術學院去,有的直接轉到軋鋼廠下面的某個車間里,當個技術指導什么的,不排除到下面干活。李元憷問,那我呢?老校長說,我在努力,如果到時候我?guī)筒涣四愕脑挘阋膊灰焸湮?。李元憷說,不會的,大不了,我再一次離開……老校長說,別嘴上老是離開離開的,我不愛聽。你這些年的業(yè)務也都荒疏了,找出那些專業(yè)書看看吧。如果可能,在技術學院試講的時候,我給你努努力。李元憷說,那些專業(yè)技術書嗎?我想想頭都是大的。不過,你相信我,我的功底還在那兒呢。哈哈。李元憷突然笑了起來。老校長說,你小子,哪天過家里來,我們喝點兒……李元憷說,好呀,你那瓶二十幾年前的茅臺要給我打開,我就跟你喝……老校長說,你小子,行,我老了,留著也沒用了,為你開瓶,來吧!對了,我前些時候看到肖蘭蘭了,她說了你們的情況,沒有緩和嗎?李元憷說,沒有。我也不想。即使我將來一個人,我也要……老校長說,我知道這樣的事情勸說不了。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有些事情是在做的過程中改變的。順其自然吧。你小子啥時候過來喝酒……我記得你以前可是不喝酒的啊,怎么,在外面走了一圈,酒量上來了啊?李元憷說,中年的酒。他在電話里聽到老校長陣陣的咳嗽聲,問,怎么了?生病了嗎?老校長說,有點兒,沒事,小感冒,幾天就好了。說好了,哪天過來???李元憷說,好的。撂了電話,李元憷感到有些餓了。他看了看屋子里,除了自己的那些書以外,好像什么都沒有了。如果非要說有的話,那是灰塵,這屋子很長時間沒有人住了。肖蘭蘭跟女兒搬出去,這個房子本來要賣掉的,正趕上房產稅的出臺,很多賣房子的,也有人打電話,但價錢都太低了。肖蘭蘭甚至說,要不是你那些書在屋子里,我早就賣掉了。李元憷當然知道,他的這些書將來是否有它們的歸宿都說不定。也許真的成為廢紙一堆,變賣掉了,但自己只要活一天,就要捍衛(wèi)一天。死了,那就身不由己了。他甚至想跟肖蘭蘭談談,他可以給她付房租的。既然婚姻已到盡頭,彼此還是相對和平一些吧。他不想糾纏這個問題。

李元憷反復核實著“你好春天”的短信:“春意在,已衰老。春無力,再敘前緣,無你儂吾儂之意也。淡出紅塵,各自珍重。汝情意在,可來望花寺見吾。吾已皈依?!?/p>

這說明什么?她出家了嗎,還是居士?既然她能給自己回短信,說明她塵緣未了。

李元憷還是不能相信,心涼了半截。在自己這一年多逃離的時間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竟然皈依了佛門。之前的幾次接觸中,他知道她信佛,但沒想到她會皈依。也是,就像自己,誰能想到會來一次逃離呢?他不再糾結,哪天去望花寺里看看是怎么回事,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抽了支煙,開始打掃房間。這是以前他沒有干過的。把地板和瓷磚都擦了一遍,還把那些摞起來的書,整理整理。他突然想起來,要給四和尚打個電話。李元憷說,四和尚,我昨晚上的那些書都在你車后備箱里,你別給我扔了,我還有用。你如果方便的話,給我送過來,不方便的話,我自己去取。四和尚說,放心吧,書蟲,等我有時間給你送過去。李元憷說,你昨天忙什么?急三火四地就跑了,扔下我一個人。你不夠哥們。這么多年,我在軋鋼廠里就你一個哥們,你不知道嗎?雖然你現在財大了,氣粗了,但你不是那樣的人啊,除非你為了女人。四和尚在電話里笑了笑,說,可不是,是女的,但不是人。李元憷問,那是什么?四和尚說,是花奶牛。可能是我沒掌握好受孕時間,昨天一頭花奶牛突然臨產了。你說這不是急事嗎?忙活了一夜,才都平平安安。李元憷說,是這么回事啊。四和尚說,你以為是怎么回事呢?他撂了電話,心里像堵了什么似的。他看著那些書,突然厭惡起來,甚至是惡心。除了虛幻,你們帶給我什么了?想想自己,黯然淚下。四十歲的中年,很多東西來臨,同樣,很多東西也破滅著。也許老校長的話說得對,心靈上的自由才是自由,無論在任何地方。

他從一個陳舊的箱子里翻出以前的那些專業(yè)書。厚厚的一層灰,吹一口,弄得滿臉都是,險些迷了眼睛。他把這些專業(yè)書老古董似的拿出來,擦了擦,有的紙頁都發(fā)黃發(fā)脆了。他小心翼翼的,就像是在給嬰兒換尿布似的。是啊,自己這么多年沉迷在某種形而上之中,但意義何在?翻開那些書頁,從里面機械的各種剖面圖上,他感到了理性的光芒。他更適合剖析機器的內部,或者是分解機器的內部結構,細小到一顆螺絲釘的剖面。他也曾為軋鋼廠的機器改造出過草圖,還被采用了?,F在七號軋機的軸承就是他設計的。他曾經想設計一臺像卡夫卡小說《在流放地》里的殺人的機器,但嘗試了很多次,草圖畫了幾籮筐,總是覺得某些地方有差錯。他從破箱子里竟然翻到了這些草圖,欣喜若狂。他一一展開查看著,有些符號已經變得陌生了,但這些都是小問題。他相信自己是一個機械天才。一種創(chuàng)造的欲望再一次在他身體里燃燒起來。連日來,他反復閱讀那篇小說,甚至一個字一個字,用筆圈起來讀,生怕遺漏,導致理解的失誤。在大腦里構建著那個機器的形狀,結構部件,要達到完美,不能出現任何紕漏。他又開始忙碌起來,但工作過后的落寞孤獨中,他想起“你好春天”這個女人。

即使后來知道了她叫鞠馨梅,李元憷還是喜歡叫她“你好春天”。

那時李元憷從天津畢業(yè)回到軋鋼廠,被分配到技校當老師?;貋硪荒旰螅妥屗麕О?,一次組織學生春游的時候,認識的“你好春天”。說起來有些離奇。

李元憷來到窗邊。樓下有一個孤獨的長跑者,圍繞著小區(qū)的花園一圈圈地跑。他離開望城這一年多來,這個長跑者仍在堅持著。李元憷心里敬佩。幼年的時候,他也是一個長跑愛好者,還得過學校里的長跑冠軍。如今,中斷了很多年。

電話響了,是肖蘭蘭,說,我聽人說你回來了,你回到我們的房子住了?那房子我已經在網上貼出來要賣了。如果有人買的話,你就……李元憷說,好的。心里不禁一陣悲涼。肖蘭蘭沒有再說什么。李元憷再一次想到“你好春天”,這個女人是否會給自己的這些書籍一個歸宿呢?他當然不知道。之前,他帶她來過這個家,看到這些書,她驚嘆了。他們在他堆滿書的床上做愛,像死去一樣,到了極樂世界。肉身在那一刻是消失的,是空氣一樣的東西。當她從他身上下來,被書硌疼了,才哎呀一聲,說,我到底是跟你做愛,還是跟你的書做愛呢?他說,一樣的,我只是那些書里面延伸出來的肉身,其實可能也是那些書里面的人物的靈魂附在我身上,我只是他們的執(zhí)行者。李元憷哈哈地笑起來,手指捏著她粉紅色的乳頭?!澳愫么禾臁闭f,我嫉妒死你這些書了,將來我一定要讓它們回到屬于它們的地方去。李元憷問,什么地方?“你好春天”說,書架,都統統給我回到書架上去。讓我完全地占有你的身體,占有你的靈魂。李元憷不響,鼻子有些酸。是啊,這么多年,買了看了這么多的書,到頭來,連給它們一個歸宿都不可能,而是像這樣亂七八糟地擺放著,還自喻是“書的墳墓”。其實這是一種無能的自嘲。可是,看書才是他的一種自療。李元憷緊緊地抱著“你好春天”說,希望你能給它們一個歸宿,甚至在我死后,它們可以是你的。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你好春天”用手緊緊地捂住李元憷的嘴說,不許你說這樣的話,不許?!澳愫么禾臁毖蹨I汪汪的,李元憷也眼淚汪汪的。兩個人抱在一起。“你好春天”說,也許我只是你靈魂的一個出口。還會有別的出口。李元憷說,你是我唯一的出口。唯一。你懂嗎?在這座城市里,只有你,只有你肯容納我的冷漠、自私,恰恰也是你在融化我?!澳愫么禾臁闭f,你不是這樣的,你不是。你是一個橫眉冷對千夫指的人,你肆無忌憚,你更看重你的內心,你被囚禁在軋鋼廠之中,你看到的更多是一種金屬的沉重,正是這種沉重讓你憧憬著靈魂之輕。你在尋找的過程中是痛苦的,我能理解你。我慰藉屬于你的肉身,在我們高潮來臨的時候,那一刻你的靈魂跟我的靈魂都已出竅。足矣。我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你的意淫。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我會隨時給你。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離開,我也許……但我的存在是因為你的存在而存在,你要記住……她的眼淚從眼眶里流出來。李元憷用舌頭舔著她臉上的淚水,整個人是自卑的。他說,如果有一天,我能蜷縮著回到你的子宮里的話,那么我將是你的兒子。我需要再一次的誕生。他用沾滿她淚水的嘴唇噙住她的乳頭,吸吮著。那乳頭在他嘴唇的撫摸下變得堅硬起來。

又是肖蘭蘭的電話打斷了他的回憶。盡管只是回憶,他還是緊張了一下。肖蘭蘭說,別把屋子糟蹋得太不像樣子,到時候看房子的一看就不買了。他說,我會注意的。肖蘭蘭還說,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是希望你盡快給你的那些書找個地方,你搬到你父母那兒去住吧。他說,你什么意思?你是讓我現在就離開嗎?肖蘭蘭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如果你現在離開的話,我也沒有別的意見,反正我們已經是沒有關系的人了。你說呢?李元憷說,如果你真敢逼我,你這個房子就別想賣,現在房產證上的名字還是我的。別欺人太甚。我們好合好散,別跟我來這一套,我只是暫住幾天。肖蘭蘭不響。李元憷氣急敗壞地撂了電話,點了支煙。樓下的那個長跑者還在堅持不懈地跑著。

……“你好春天”騎在他的身上,一邊動作著,一邊念著那些書的名字:《繁花》、《青衣》、《我們的小鎮(zhèn)》、《生死疲勞》、《夢幻宮殿》、《天·藏》、《空蕩蕩的家》、《洛麗塔》、《黑色的春天》、《白噪音》、《舞者》、《流動的房間》、《哥本哈根》、《鱷魚街》、《船訊》、《水泥公園》……她呻吟著,趴在他的身上,把舌頭深入到他的嘴里……他感覺著她身體的震顫……

李元憷突然掏出自己的家伙對著那些書打起飛機。中年打飛機是悲哀的。他顫抖著,戰(zhàn)栗著,抑制著,才沒有把那些白色的液體噴射到書上面去。他找來紙巾慢慢地擦拭著。他感到了羞恥。他看到幾本書之間有一個紙條,抽出來,看了眼,他愕然,這是誰什么時候留下來的?是“你好春天”嗎?到底是誰?他揉搓著紙條,像被雷電擊中一般。紙條上寫著:“那些呼喊靈魂的人,其實不知道他的靈魂和節(jié)操,已經在身后,碎了一地?!边@是一句詛咒的話語,是對自己的,他想。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你好春天”。她在他某段時間的冷落后,再一次回到他的懷里,一定是這個時期留下來的。他是一個接受詛咒的人嗎?不,他不是。他從來都是堅定的人,以倨傲自居。或者說,他的思考跟他行動的步伐是不一致的。肉身和靈魂同樣不是一個速度行進的?!澳愫么禾臁钡哪抗馐窍?,完全刺破了他存在的自尊。但他會在乎嗎?不會。李元憷彎腰,用那個紙團擦了擦滴落在地上的一滴精液,黏稠的,腥味的。他喃喃著,是的,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的靈魂和節(jié)操碎了一地,一地……你高興了吧?你刺中了我的恥,我的辱,你偷著笑了吧?你以為你是誰?你留了個紙條,我就會迷途知返嗎?我已經墮落,墮落到屬于我的深淵之中。我的出走,更加讓我印證了這一點,我歸來,只是善待我的肉身,將來有一天不客死他鄉(xiāng)。即使將來,我也會選擇屬于我的肉身結束的方式。我的方式。李元憷幾乎瘋瘋癲癲地喃喃著,目光呆滯。他變得躁狂起來,開門想去望花寺看看,打開門后,門外的冷風吹著他,他放棄了這個念頭。褲襠里萎縮的陰囊一陣冰涼,還有龜頭摩擦的痛感存在。李元憷吸著煙,樓下的那個長跑者停了下來,嘴里噴出因寒冷而變成白色的空氣。是啊,這北方的春天總是要遲到那么一兩個月的。南方早已經春暖花開,而這北方連春花春草的痕跡都沒有顯露出來。它們還處在冬眠的階段或者說孕育的階段,在春天真正來臨的那一刻才會綻放。這個中間段更像是他的中年,處在冬季的嚴寒和春天的溫暖之間。李元憷一直關心著那個長跑者的動作,而忽視了他頭上戴著一個紅色的絨線帽子。紅色,是那么的醒目。而他忽視了?,F在,那紅色給他一種強大的視覺沖擊力。其實,他也是一個喜歡紅色的人。男人。中年男人。那個長跑者頭上的絨線帽子已經褪色,接近紫紅色,很像充血的龜頭,癲狂地跑動著,沖著巨大的天空。顫動。其實更像一根巨大的火柴企圖在與天空的摩擦中點燃自己……

李元憷回到那些草圖面前,繼續(xù)研究著,計算著,勾畫著,他仿佛看到了希望。在那架機器虛幻的試驗過程中,他是第一個受刑者。來自他的臆想。他被懸掛起來,衣服脫光,平躺到一張冰冷的金屬床上,手腳都被皮帶箍上,下面的陰莖也被箍上,以防在痛感的刺激下意外勃起。這樣就有傷風化了。本來可以穿衣服的,但這樣看起來更真實,更讓人們感覺到肉身喪失之疼。脖頸也被固定好了。金屬床慢慢地旋轉著,站立起來,他也跟著立起來。這一切都是自動的,來自電鈕的操控。一個金屬的帽子扣在他的頭上,前面是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見。但看什么呢?看那些觀賞他被機器行刑的人們,還是虛無的上帝?這個時刻,他已經感到恐懼,來自身體的神經末梢的顫動。一個機械手轉過來,拳擊般擊打著他的心臟,但他的身體卻發(fā)出空洞的金屬般的聲音,這讓他感到懷疑。這是為什么呢?難道在恐懼的瞬間,自己的肉身異化成了機器的一部分?如果這樣的話,他的設計是失敗的。必須減少恐懼,而狂歡式地面對死亡。如果肉身異化成為金屬,那么所謂的受刑的意義將不復存在。李元憷在腦海里,把自己慢慢地放下來,用意識解開那些束縛,回到現實中的草圖。他不知道失敗在什么地方,他絞盡腦汁,還是沒有看到所謂的破綻?,F在好像不是機械方面的問題,而是受刑者心理的問題,杜絕恐懼,才是重要的。但受刑者的心理是機械制造者不能控制的。如果要解決這個問題,還是要從機器本身出發(fā),進行改造。假如受刑可以像做愛一樣有一種極樂的向往就完美了,而這是機械很難辦到的。李元憷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對著草圖陷入了僵局。

“你好春天”曾經是一名法醫(yī),在一個案件的鑒定中,她收受賄賂,做了偽證,因此遭犯人家屬報復,丈夫和兒子被綁架致死。她陷入深深的苦痛之中,企圖解決自己的生命。她有各種死亡的方式,但她還是找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帶著丈夫和兒子的骨灰,從一處懸崖之上跳入深潭之中……正巧趕上李元憷帶著學生們來到潭邊……

后來,“你好春天”這個名字也是李元憷給她起的。他幫忙安葬了她丈夫和兒子的骨灰……他們也偶爾會在一起,而她,調離了原來的工作崗位,在家休養(yǎng),常常神情恍惚……迷戀佛教……

“你好春天”曾經說過一句話,我的高潮來自瀕死的肉身……我會看到靈魂出竅……

四和尚打電話過來說,我把你的東西放到春山麗舍了,你有時間的話,找馬桃取回來吧。我這陣子有些忙,等我忙完了,找你出來喝酒。李元憷的腦子里幾乎都是那殺人機器的草圖,哼哈答應著。突然,有一天他想起來了,又給四和尚打電話問,我的那些東西呢?四和尚說,我不是已經給你說過了嗎,給你放到春山麗舍那兒了,你去找馬桃就可以。李元憷說,看我這記性。李元憷來到春山麗舍,馬桃不在。他對吧臺的服務員說了他來的目的,那服務員看上去像是新來的。李元憷進來的時候,她坐在吧臺里面涂著黑色的指甲油,不時用嘴吹吹。服務員說,馬姐沒交代,我也不知道。李元憷問,那馬桃什么時候能來?服務員說,不知道。她跟客戶去望湖那邊泡溫泉了。什么時候回來,也沒說。李元憷感到店內有些冷清。他只好說,那好吧,我過幾天再來。服務員沒理他,繼續(xù)涂著手指甲。黑色的指甲油讓她的手指顯得細長白皙。李元憷看得出神。那服務員抬眼發(fā)現李元憷在看她,問,看什么呢?李元憷說,你的手好看。服務員笑了笑,微笑里夾帶著蔑視和鄙夷的目光。李元憷轉身離開,想想,回來五六天了,還沒去父母那里。他決定去一趟楚河巷。

春山麗舍跟楚河巷分別在這座城市的東西兩端。軋鋼廠的墻外就是楚河巷。李元憷在巷子里走著,那些回憶就像是春天的蒲公英,漫天飛舞。

巷子里的那棵老槐樹還在那里,上面不知道什么人給系上了一塊紅布。老樹在紅色的縈繞下,變得神圣起來。李元憷心里面也肅然起敬,多了一絲神圣感。枝椏遒勁地伸向天空。旁邊那個鞋攤已經不在了。那個老韓頭在他從大學回來后,生病死了。當年他們幾個男同學欺負傻子二春的情景浮現在眼前。他們把傻子二春扒光了衣服,綁在槐樹上。是那個老韓頭把他們趕跑了,救了二春。現在想想,心里面有著愧疚。那個野獸般的年齡。他嘆息著。他上技校的時候,還能看到傻子二春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弄來的毛主席像章,把衣服上都掛滿了,走起路來叮當作響。某一個月夜,他從學校的實習廠騎車回來,月光下看到傻子二春對著芝英家的大門打飛機,白色的液體噴射到芝英家的門上……聽到自行車的聲音,傻子二春撒腿就跑??梢月牭侥切┙饘俚?、瓷的像章發(fā)出悅耳的聲音。他追趕著二春說,往哪里跑?趕快給我一個像章,我就當什么都沒看見,要不,我就告訴芝英他爸,看他不打折你腿才怪呢!二春跑得再快,也沒有自行車快。他追上了二春,一把抓住他。二春張大嘴傻笑著,牙床都露出來了。二春作揖向李元憷求饒說,好,就給你一個像章。你不能說出去,你要說出去的話,你全家死光光。這傻子說話夠狠的,夠毒的。李元憷說,但我必須挑一個我喜歡的。二春說,那不行。李元憷說,不行就算了。他佯裝推著自行車,轉身要走。二春從后面拉住了自行車,沮喪地說,好吧。二春佝僂著身子,說,你挑吧。李元憷支起自行車看著二春,厲聲說,站直了,你這佝僂著,我怎么看?告訴你,如果我挑不到喜歡的,我就會……二春挺直腰板說,好吧。李元憷借著月光,看著那些毛主席像章,眼花繚亂的,看到哪個都喜歡。二春說,一個,只許拿一個。李元憷慢慢地看著,他還是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看這些像章,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現在已經回憶不起來了。他甚至萌生了全部占有的惡念。只能是惡念。這時候,有人說話,從遠處走過來。李元憷從二春的身上相中了一個紐扣大小的瓷的像章,別在胸前,說,好了,二春,你走吧。二春跑遠了,身上叮當作響。李元憷看著胸前那枚精致的小像章,心里面像月光泛濫著。他剛要騎上車,聽到說話的聲音有些耳熟,他推著車躲起來。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悅耳動聽,像夜晚的百靈鳥。幾天前學校廁所里那次集體打飛機時,他想到了這個女人。他多次以理發(fā)為由去女人的小店,坐在那里,任她擺弄著他的頭,他翕動鼻子,聞著她身上的氣味,還偷看她敞開的衣領里面白皙的乳溝。他的眼睛是個饞鬼。女人會按下他的頭說,看什么看!女人會拉拉胸口的衣領。李元憷更喜歡夏天的時候在她店里理發(fā)。有一次,他躺在理發(fā)椅上,竟然勃起了,從褲子里支楞著,像一架小炮。他害羞起來,他臉漲得通紅,連忙說,不剪了,腦子疼,去趟廁所回來再剪。女人笑了笑,說,去吧。碎發(fā)從塑料圍披上落下來,簌簌的。他佝僂著腰,假裝捂著肚子,向廁所跑去。女人還問,用不用給你找?guī)灼味亲犹鄣乃帲坷钤勒f,不用,拉泡屎就好了。也許是公共廁所里濃臭,讓他變得冷靜下來,加上廁所里有人。廁所里盡管撒了石灰,但還是有白色的蛆從下面爬上來,蠕動著。他只是用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那東西,像安撫。等了一會兒,只尿出幾滴尿液,抖了抖,提上褲子,慢慢走回理發(fā)店。這時候,來了一個老頭,坐在那里剃頭。女人扭頭問他,沒事吧?肚子還疼嗎?他害羞地說,不疼了。女人說,你等一會兒吧,我剃完這個頭,再給你剪。李元憷坐在旁邊,把她滿滿地裝在眼睛里,裝在心里。等他再剪的時候,有頭發(fā)茬落在臉上,癢癢的,她輕輕地用嘴給他吹落,暖暖的氣息,讓他頭暈。她的手偶爾會觸到他的臉上,他電擊般顫抖著。女人比他大不了幾歲,他喜歡叫她姐。他最喜歡她拎著水壺,給他洗頭的那種感覺。她細長的手指在他的頭上抓撓著,他整個身體都有一種酥麻的感覺,從頭到腳……

李元憷在躲藏的地方聽到這個女人的聲音,心里面有些慌張,血液洶涌,喘氣也變得粗重起來,就好像做錯了事似的。他借著月光看到女人身邊的男人,是骰子。骰子是巷子里一個游手好閑的人,父母都是軋鋼廠的職工,父親工亡,母親改嫁,本來他可以接父親的班,但他不喜歡,總說在軋鋼廠就會看到父親的鬼魂,母親也就由他。但他好像從來都不缺錢花。李元憷他們這群小孩,那時候都很羨慕骰子?,F在,骰子跟那個女人走在一起,女人的手還挽在骰子的臂彎里,像月光一樣白。李元憷心里說不出的難受。灑在路上的月光,更像是細密的鹽粒,鋪散在地上。而他們的腳步聲,踩在上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躲藏著的李元憷像一只潛伏的豹子,躍躍欲試,還是忍住了。游手好閑的骰子心狠手辣。有一次楚河巷的人跟慈悲大街的二強他們打起來,骰子拿著一把自己做的刀子,沖鋒在前,一刀撂倒一個,一刀撂倒一個,那才叫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骰子越打越勇,嚇得二強他們屁滾尿流,一個個只好跪地求饒,狼狽不堪。骰子看著他們說,都滾蛋吧,以后別來楚河巷鬧事了。強子帶著他的人走了,還不時回頭說,謝謝了骰子,以后有時間到慈悲大街來,我們請你吃飯喝酒。骰子說,以后有機會再說吧。盡管很多人都怕骰子,但骰子只怕一個人,那就是這個女人。她在楚河巷南頭的一個斜坡上開了一個理發(fā)店。她的名字叫馬橘。沒有人知道為什么骰子會害怕馬橘。她的理發(fā)店的名字就叫:小橘燈。夜晚來臨的時候,她懸掛在店外的小橘燈就亮了。從楚河巷遠遠就能看到蛋黃般的光芒,讓人感到溫暖。兩個人說著什么。李元憷沒聽清。他的心臟在胸腔里怦怦跳得厲害。等他們走遠了,李元憷才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騎著自行車走了。回到家里,他感到莫名的疲乏,但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著。父親夜班,還沒有回來。母親到小舅家去了,舅舅不久前闌尾炎手術。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身體里的燥熱幾乎燃燒起來。幾天前,巷子里的肖浪生被一輛軍車給帶走了。人們說,他搞了一個軍官的老婆。李元憷從窗戶望出去,竟然可以看到小橘燈的光亮。遠遠的,朦朦朧朧的,那光是毛茸茸的。屋子里很安靜,但可以聽到遠處軋鋼廠機器的轟鳴。父親在軋鋼廠開吊車。李元憷從床上起來,像一只野貓,向馬橘的理發(fā)店走去。他還不時低頭看著別在胸前的那個像章。他取下像章,放到了衣兜里。遠處軋鋼廠的火車呼嘯著,從鐵路橋那邊開向軋鋼廠。整個楚河巷都跟著震顫起來。不久前一個小孩被火車碾死了,那孩子的父母也是軋鋼廠的職工,抬著孩子的尸體停放在軋鋼廠辦公大樓的門前,要求賠償。這件事情在望城很轟動。李元憷從十字路口小心地走過去,看著兩條鐵軌延伸過去,黑蒙蒙的。軋鋼廠的幾座大煙囪,豎立著,像黑夜的一部分。小橘燈看上去是那么明亮,猶如黑夜的眼。李元憷的腳步慢慢靠近馬橘的理發(fā)店。在理發(fā)店附近,以前住著他的一個中學同學顧莎莎。中學畢業(yè)后,她沒考上什么學校,就嫁人了,據說是一個軋鋼廠的老鰥夫。他還記得中學的時候,顧莎莎給他寫過紙條,具體寫什么,他已經忘記了。他有一次去書店,在解放大街看到了顧莎莎,她已經有了孩子,看上去,人也蒼老很多。幾天前,他又看到了顧莎莎抱著孩子,說是離婚了……

手機響,是肖蘭蘭。李元憷的回憶被打斷了。你還在那個房子里住嗎?怎么?有人聯系我,想買那套房子。這么急嗎?人家給的價錢我比較滿意,現在不賣,將來跌價就……如果你非要賣的話,我沒意見。如果你想出租的話,我可以給你房租。不,是賣。你什么時候能搬出去???我找找房子,把我的書搬走后,你就可以賣房子了。大概多長時間?半個月,應該差不多了。好,我等你電話。李元憷本想再問一句,女兒怎么樣?

肖蘭蘭已經把電話掛了。李元憷嘆息了一聲,落魄的中年,情感危機的中年。但他既然已經這樣了,就不想繼續(xù)糾結。逃離的一年多是他自己選擇的。選擇了就不要后悔。是啊,男人,你是男人。

李元憷點了支煙,抽著,微微的孤獨在骨子里擴散著。他看著楚河巷,那些低矮的房子,黑色屋頂。小橘燈理發(fā)店那個地方已經破爛不堪,窗戶上的玻璃都不見了,墻上也不知被什么人鑿了個大窟窿。墻頭上都長草了,只是這個季節(jié),它們是干枯的。這里是望城最后的一片棚戶區(qū)了。據說,上面已經動員軋鋼廠擴大生產規(guī)模,即將占地,把這里變成軋鋼廠的一部分。那時候,這里將消亡,不復存在。同時消亡的還有那些記憶,黑色的,藍色的,紅色的,白色的……以前,李元憷不相信環(huán)境會影響人的性格,現在他相信了。楚河巷里的人幾乎都有著黑的鐵那樣的性格。堅硬,生冷。李元憷的耳朵里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他慢慢走著,已經到了小橘燈的遺址。寒風吹動著墻頭上的枯草。一個墻角已經坍塌。透過那個洞看進去,里面很破敗,堆滿了垃圾,還有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留下的糞便。滿目瘡痍啊!不忍目睹。李元憷的心里面一下子多了一個缺口出來。那個透著淳樸氣息的馬橘,那個美麗妖嬈的馬橘,那個春天般的馬橘。在那一天之后,香消玉殞。他在腦海里拼貼著過去這里存在的一切。像加了濾鏡的影像,晃動著。還有那個莽撞少年的懵懂初開。那荷爾蒙漫溢的年代。想想自己,老了。李元憷看著殘墻里的一切,黯然,恍如過去。他從一個缺口跳進去,小心謹慎,避免踩到地上的糞便。一張那個年代的畫報還貼在墻上,蒙上了灰塵。畫報上女人的眼睛已經被人摳了去,空洞而恐怖。他還看到厚厚一層灰土的窗臺上,空蕩蕩的。當年這里在冬天的時候總是會擺上一瓶插在水中的映山紅。夏天,有時候插的是向日葵。他李元憷就曾采過大把的野花插進馬橘窗臺的瓶子里。他可以復活屋子里的很多事物,只是不能復活馬橘,不能。他試圖把那個失去眼睛的女人畫報從墻上揭下來,嘗試了幾次,手指小心翼翼的,但還是破壞了那畫報的完整,可能破壞那女人存在的身體,支離破碎。他放棄了,還讓它保留在墻上。他的手指在畫報女人的身體上撫摸著,像當年的自己對那時的馬橘身體的渴望。那種渴望是熱的,來自血液,來自身體內部,來自欲望。巷子里走動的人看見李元憷站在那里,陌生、好奇地看著他,目光里藏著恐懼,冷漠。他們不認識李元憷,但他們知道這個理發(fā)店里發(fā)生過的故事,殘忍的故事。他們的目光猶如法官審視著罪人似的,透過墻壁上的那個洞窺看著李元憷。李元憷竟然產生了一種罪惡感,仿佛他就是當年那個……他低下了頭,繼續(xù)在這廢墟般的地方尋找著回憶。那回憶中深藏著他年輕的愛戀,年輕的哭泣……他突然覺得膀胱脹痛,連忙解開褲子,找了個墻角,撒起尿來。他沒有想到,他會跟那些人一樣,用屎和尿來踐踏這個地方,他甚至荒誕地在墻上寫下了“到此一游”,還寫下了自己的簽名“李元憷”。中年的他,卻有著兒童時代的頑皮。是頑皮嗎?他更相信,那是一種潛意識,一種下意識的行為。僅僅是行為,沒有隱喻和象征。來自身體的本能。他站在小橘燈理發(fā)店的廢墟里,感到一陣窒息,甚至感覺到馬橘的遙遠氣息的回歸,抑或一種魂靈離鄉(xiāng)之后的歸來。恍惚中,李元憷說,馬橘是你嗎?你回來了嗎?你完成你的全部的肉身尋找了嗎?我想理發(fā),在風中,你剪落我的頭發(fā),隨風飄走……同時,我也向你懺悔,在那個年齡里,我用男人的方式侮辱了你,侮辱你的純潔……我懺悔……我只能懺悔。我離鄉(xiāng)一年之后歸來,偶然看到了馬桃,勾起我對你的回憶,那些純真的回憶,我來到這里,緬懷你……這里已經破敗,百孔千瘡……可是你仍舊停留在那個年代里,你活著,你沒有被時代淹沒,你的死亡,為你保鮮……那碎尸者至今下落不明,至今沒有落入法網……

在意識中,這里恢復到原來小橘燈店的模樣。馬橘悄然出現。

李元憷的身體感知到魂靈的歸來。那墻上畫報上的女人恢復了眼睛,她明眸皓齒,嘴角帶著微笑。她生動起來,從墻上走下來。她的形體里附著馬橘的靈魂。

屋頂上當年懸掛燈泡的電線被灰塵和蛛網纏繞。燈頭不知道被什么人摘走了。

李元憷想起那個月夜,他從家里出來趕到這里,在窗外窺看著屋內,昏黃的燈下,馬橘給骰子剃著光頭。她細長白皙的手指撫摸著骰子的光頭。骰子像一個孩子依偎在馬橘的懷里,甚至解開馬橘的衣襟,露出她的乳房,他噙著她的乳頭……窗外的李元憷手里緊握著從二春那里掠奪來的像章,手心出汗,緊張地看著……他失落絕望地離開,不時回頭,走進黑暗之中,來到軋鋼廠旁邊的樹林內。從樹枝上灑落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躺在樹林之中,臆想著馬橘的存在,直到身體內部的液體,在黑暗中噴射出來,白光一閃。他不知道躺了多長時間,身體酸軟,帶著一種罪惡感,從地上爬起來,回到家中,沉沉睡去。父親夜班回來,他都不知道。

后來的很多天,他害怕看到小橘燈那幾個字,害怕看到馬橘。他繞道去上學,回家。一天清晨他騎自行車上學,看到小橘燈那里圍滿了人,他走過去,心情忐忑。馬橘和骰子被人碎掉的尸體在理發(fā)店里……血液凝了一地。李元憷幾乎嘔吐起來,悄悄推著自行車離開,迎著風,淚流滿面。

馬桃打來電話說,李哥,我回來了,你來春山麗舍取你的東西吧?要不我叫人給你送過去也行。

李元憷站在小橘燈理發(fā)店內身體顫抖了一下,連忙說,我過幾天去取吧。

馬桃說,好的。

李元憷從小橘燈理發(fā)店的廢墟內跳了出來,像逃離什么似的,快步離開?;仡^的瞬間,那一切恍惚還在?;腥缜吧?。

他來到父母家。父親出去鍛煉身體了,母親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母親看見他的時候怔住了,目光發(fā)直,好像不認識他似的。僵持了一會兒,母親抽泣起來說,你個沒良心的,你還知道回來???這一年來,我打你電話,你都不接,你死哪兒去了???他沉默,不知道說什么。即使說了,母親也不會理解。母親繼續(xù)埋怨著,你回來干什么?我就當沒生過你。你不知道這一年來我為你提心吊膽的,你啊……你只愛你自己,你心里除了你自己,誰都沒有。母親責備著。他說,這不是回來了嗎?他賠著笑臉。他心里面是愧疚的,任由母親責備。電視里放著一個動畫片,一只松鼠自殺后,趴在桌子上。手槍掉在地上。血慢慢地從松鼠太陽穴上的槍眼里汩汩地流出來。母親說了很多,上下打量著他,說,你看看你都瘦了。你都多大了?還讓當媽的操心,我也管不了你了,過幾年我兩眼一閉就好了,你怎么樣都與我無關了。母親的話讓他感到一陣心酸。他看著母親,頭發(fā)白了,臉上的皺紋多了。他沒有問母親身體怎么樣,他們母子的交流從來都很少。母親說,你餓了吧?我給你做飯吃。你爸秋天釣的魚還在冰箱里,我給你做了。李元憷說,不麻煩了,隨便吃點兒。母親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伸手在他的臉上擰了一下,你個鬼孩子,不省心的貨。這次回來,還走不走了?他說,不走了。母親說,人啊,就是這么回事,怎么活都是一輩子,能將就就將就吧。你還想咋樣,學校的工作不是很好?你在外面走了,看了,你也知道外面不好混的。回來就安心吧,你跟肖蘭蘭的事,我也管不了你,你自己掂量著辦吧。你不是小孩了,你……你還想找什么樣的?就你這樣,心里面只有自己的人,是個女人都不會容忍你……我聽說,你把房子給了肖蘭蘭和孩子,你將來住哪兒?。课覀冞@老房子,說要動遷,可也沒有個準信,不知道猴年馬月,要不你回來住,將就一下?李元憷說,不用,我隨便找個地方。母親說,可你吃飯怎么辦?你一個人,我……你都這個歲數了,你自己不知道愛惜自己……不說了,跟你說這些都是廢話,你也聽不進去……

母親去廚房忙活去了。

李元憷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剛才的動畫片放完了。他喜歡動畫片,尤其是宮崎峻的,幾乎網上能找到的,他都看過了。他調了個臺。這座城市的電視臺跟他離開的時候沒什么兩樣,瘋狂的廣告,還都是賣藥的廣告,各種治療男女病的藥。好像這座城市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病人似的,都有性病,男人都陽痿早泄,女人都內分泌失調。是啊,無論離開多久,這個荒誕的世界都繼續(xù)著它的荒誕。

這時候,父親回來了。父親的裝扮就像是一個外星人。戴著一頂頭盔,上面還有兩根天線似的東西顫動著。身上是奇裝異服,顏色鮮艷。身后還背著一個雙肩包。

李元憷站起來說,爸回來啦。

父親怔了一下,說,你個兔崽子不是死外面去了嗎?你回來干什么?

父親開始卸他身上的裝備。一個口袋里裝著巨大的陀螺,還有鞭子。他再沒搭理李元憷,坐在那里擦拭著自己的陀螺。李元憷來的時候,在軋鋼廠廣場上看到幾個老人揮舞著鞭子在抽打陀螺。那陀螺發(fā)出嗡嗡的聲音,但他沒看到父親。有一個老頭,一邊抽打著陀螺,嘴里一邊嘟囔著什么,就好像那陀螺是一個他仇恨的人似的。李元憷聽了幾句,都是對社會上不公的事情的不滿謾罵。

吃過了飯,李元憷從父母家出來。天差不多黑了,各家的燈火已經亮起來。他看到瞎子亮三已經老了,拄著竹竿從慈悲大街那邊回來。李元憷上技校的時候,瞎子亮三的老婆跟人跑了,亮三自殺過一回,沒死成。他沒有打擾瞎子亮三,只是看著他,看著他的竹竿在地上探尋著。聽人說,慈悲大街那邊幾年前就變成了這座城市的“紅燈區(qū)”,可李元憷一次都沒去過。小橘燈理發(fā)店的方向一片漆黑。那邊的樹林已經被砍伐光了。樹林中一座戰(zhàn)爭年代遺留下來的碉堡還在那里。有一次,巷子里的天真,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炸藥,企圖把碉堡炸掉,但那碉堡堅不可摧,只炸了一個小的缺口。天真姊妹仨,曾經在那個碉堡里居住過。軋鋼廠的火車呼嘯著開過?;疖囘^去后,巷子里不知道誰家傳出來陣陣口琴的聲音。李元憷停住腳步聽了一會兒。他從小就想學一件樂器,至今都沒學,是他的一大遺憾。冬天的風襲擊著他的身體,就仿佛在驅趕著一個外來者似的。他裹緊了脖領子,想想還是去把自己從外地帶回來的東西取回來吧。他攔輛出租車,去了春山麗舍。夜晚的黑暗是巨大的,即使城市的燈光存在。黑暗像宇宙之中的荒誕,籠罩著這個世界。他從出租車下來,天上有沉默的星。幽光中春山麗舍看上去是安靜的。

他走進去看到馬桃。他心里還是悚然,以為看到的是馬橘。直到馬桃向他打招呼說,你來了,李哥,他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他說,我下午去過了小橘燈的遺址。是的,遺址。他喜歡這個說法。馬桃也愣了一下說,哦,你去那兒了啊。他說,去看看,那時候,我常常去那里理發(fā)的,你的姐姐馬橘是一個好人,只是……他的聲音哽咽。顯然,馬桃不會知道他內心的故事,他也不想讓馬桃知道。馬桃的臉上掠過一絲悲傷,說,哎,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害怕看到那個地方,總是覺得馬橘還在那里,后來我們就搬走了。李元憷問,兇手還沒有找到嗎?馬桃說,沒。大家都猜想是骰子得罪的人干的,但沒有找到,成了一個懸案。我姐姐也死不瞑目。馬桃的聲音同樣哽咽著。李元憷沒再說什么。他從春山麗舍取了從北京帶回來的書,就回家了。

他解開那些包裹著書的繩子,看著它們竟然感到一陣陌生。他把它們放到書架上,不禁傷感起來。這里將不再是他和它們的安身之地。他和它們要換一個地方生活和被安放。是啊,這個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房子。他,還有它們,將被驅逐出去,只因他選擇了離婚,選擇了之前的那次逃離。他嘆息著,回到桌子前繼續(xù)研究著他的草圖。他仿佛看到了那機器真實地動作起來。是的,動作起來。機器的聲音讓他恐慌。這些反應讓他的內心產生一種狂歡式的快感。來自肉身,來自靈魂的戰(zhàn)栗。他繼續(xù)完善著每一個零件和結構,他要設計一臺美輪美奐的機器。草圖的迷宮之中,他要讓人們看到極樂。未來的極樂。在受刑的那一刻,是極樂的。機器的冰冷不可能帶給人極樂,他需要設計一種可以演奏音樂的性能。只有一種忘我的存在,物我兩忘,才可能忘記肉身存在的痛苦,甚至是單音符的,麻醉的音符,直抵大腦深處,先殺死那些腦細胞。他不禁感嘆起來,自己是偉大的機械制圖師。

李元憷抽著煙,那些草圖讓他亢奮。在亢奮中,他想起“你好春天”。他給她發(fā)短信說,我稀罕你,你卻跳出紅塵。紅塵中獨留我,自己稀罕自己。他覺得自己有些酸溜溜的?!澳愫么禾臁币恢倍紱]有回短信。

下雪了。晶瑩的白,在窗外燈光的映照下。

李元憷看到那白覆蓋了小區(qū)里的樹木、草地、花壇,還有體育健身設施。雪中那個孤獨的長跑者仍在堅持著。被雪包裹著的長跑者,像一個奔跑的雪人。李元憷打開窗戶,冷風吹進來,他哆嗦著,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幾朵雪花打著旋兒,竟然鉆進了他的嘴里,沁涼的,在舌苔上融化,混合著一股子土腥味。他積攢著唾沫,還有那融化的雪花,一起吐出來。他關上窗戶,外面的落雪和那個孤獨的長跑者是運動著的。相對他們來說,其他事物就是靜態(tài)的。包括李元憷。他很想像那個長跑者在外面跑上幾圈,但還是放棄了。他害怕寒冷。他回到那堆草圖中間。

母親的電話嚇了他一跳。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夜里十點多了。母親說,元憷你在哪兒呢?李元憷說,家里啊,怎么了?李元憷心里面驚悸著,他很怕母親的電話里有關于父親和母親的身體疾病。他恐懼。母親說,你沒事吧?李元憷說,能有什么事?母親說,你沒事就好,我就放心了。李元憷問,到底怎么了?母親說,剛剛做了個夢……李元憷說,夢見什么了?母親說,夢見你了……李元憷問,我怎么了?母親說,沒怎么。李元憷說,到底我怎么了?你說啊,你說啊!他有些神經質地喊叫起來。李元憷說,你不會是夢見我死了吧?母親說,是的。你被一個大機器軋死了……我在夢中看見你都碎了……血和肉……我哭喊著,嚇醒了……就給你打電話,現在這心還跳得厲害……血壓都升高了……剛吃過降壓藥……李元憷說,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夢嗎?好了,你繼續(xù)睡吧。不要為我操心,我沒事的。母親說,你說得輕巧,我要不是你媽,我才不操你的閑心呢!你可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操心你,誰還操心你???除非我閉上眼……母親的話說得李元憷心里面很不好受。

撂了電話,他從那堆草圖中離開,下樓,跟在那個長跑者的后面跑起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跑著。隨著身體熱量的上升,微汗,他感到心里面那種很堵的感覺消失了。盡管氣喘吁吁的,他仍堅持著,直到被長跑者拉下很遠的距離。

從某一個角度看,他們就像是在舞臺上跑步。四面的樓房還有落雪更像是舞臺的布景。從某一扇窗戶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兩人怔了一下。尖叫聲持續(xù)了很久,消失。兩人繼續(xù)跑步。

雪慢慢大起來,雪花開始有了重量,沉甸甸的,落下來。李元憷又跑了一會兒,停下,衣服上的雪,厚,黏稠,盔甲樣。長跑者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只剩下李元憷一人。寂寥。雪精靈樣,紛紛揚揚,落下。他,這個世界的主人公,唯一。他模仿著木偶,動作起來。每一個動作都那么緩慢,緩慢。更像是要掙脫那沉重的甲胄。在落雪的幕布下,他在白色之中,在緩慢的動作中,消失……成為這雪的世界的一部分……同樣,沒有人知道他是哪一片雪花。夢幻境。還是他已經被白的雪掩埋……他動物般的身體蜷縮著,蜷縮著。在春暖花開之時,化作春水,春泥……靜謐。世界屏住了呼吸。幾秒鐘。幾分鐘。雪的存在讓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沒有窒息感。雪的氣息,涼,爽朗,清洗著肺部。安靜。偶爾的咳嗽聲不知道來自哪里。白的世界變化著,呈現灰調,灰調轉暗,漸黑。隆隆響,春雷到,翻滾著,跌宕著,起伏著,從高空落下,遍布四野。蜷縮著的李元憷開始蘇醒……鳥鳴……他從他的甲胄中走出來,是赤裸著的,雄性的生殖器被一塊紅布遮擋著。有圖案的紅布,但你辨認不出。你們看到的只是紅色。李元憷在雪地上畫著他的機器草圖。世界變得立體起來,他的草圖在背景后面呈現出來,冰冷,陰森……甚至很快變成了真的機器,無名的手指啟動按鈕,機器開始動作起來,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機械零件之間……李元憷的身體赤裸,倒退著,被機器吸引著,倒退,倒退……被機器擒獲,他掙扎,逃離,又被無形的引力抓回來……他像被舉上十字架的耶穌。他喊叫著,我不是耶穌,我……我……是李元憷……我無法救贖你們,因為我連我自己都無法拯救,饒過我吧,把我從機器上放下來,我可以審判我,同樣,你們也可以審判我,囚我于某個空間里,讓我懺悔,讓我代替你們懺悔……是的,懺悔吧!如果我犧牲在這機器之上,你們會看到血,看到暴力,看到暴政……我更希望你們把我從上面攙扶下來,是的,你們要攙扶我,我已經恐懼得兩腿失了力氣。我膽小,我怯懦,我悲觀,我絕望,我這紅色布匹里面包裹的生殖器已經瑟縮著像一只驚悸而死的小鳥,冰冷的睪丸軟綿綿的沒有硬度……但我還是要贊美你,機器。必須贊美。因為我明白詛咒之后的結果。即使我離開機器的視野,也可能消失得更加悄無聲息,是的,秘密地被處決……哦……我冷,給我蔽體暖身之物,我冷……我要回到你們之中去……是的,你們別拒絕我,別……我不會跪下來求你們,不會,男兒膝下有黃金,我不會……我冷,我冷,給我蔽體暖身之物吧,你們是善良的,你們是仁慈的,你們是……對,你們是好人……快給我吧,我要凍死了,你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我被凍死在舞臺上嗎?你們生而為人就是如此的冷漠嗎?那么好吧,好吧,更猛烈的寒冷來臨吧,襲擊我的肉身,到我肉身的深處去,冰冷我,是的,冰冷我,這寒冷來自你們的目光,你們的冷漠是千年寒冰,我死去,成為你們噩夢的主角,你們無法剔除的主角。好吧,我死去,你們將背負更深的罪責,來自你們的冷漠,來自你們的道貌岸然……雪花將是我的糧食。我捧著雪,我吃你們,我看到你們的目光已經把我送上了祭臺,我是你們的犧牲……機器再一次出現。我說,我愛你機器,來吧給我刑罰,我接受,我將不再逃離,我會做你的綿羊……你的順民……你的奴隸……我膜拜你,機器,盡管我是一個不喜歡下跪的人,但我還是要給你跪下,我跪下,我認同你的統治……我……而你們,你們這些觀眾,你們是我的子民,你們在觀看我的時候,你們要給我跪拜,我是你們的替身,我是你們的神,我代替你們受罰……你們,你們用你們冷漠的哭泣來祭奠我吧,你們……起立,來向我默哀吧……最后一個還坐在那里的必將是這個世界上的猶大……我感謝你們站起來,感謝……我只是你們的一部分,我屈服于機器的統治……你們不要這樣,你們要革命,你們要起義……你們……

哈哈,一陣狂笑之后,李元憷和機器一起消失了。舞臺上很安靜,雪花冷落,皚皚地閃著光亮,平靜如初的雪地上,可以聽到嘎吱嘎吱的腳步聲。但只是腳步聲,舞臺上什么都沒有。聲音過后,你們會看到一串腳印,清晰地浮現在雪地上……像刻在墓碑上的字跡……

光線暗下來。

一個聲音說:“光明是一個地方,而黑暗是一條道路?!?/p>

幕落了。

風雪中夜歸的人從小區(qū)外面走進來。李元憷從小區(qū)的涼亭里走出來。那是他剛才的舞臺。他在幻夢之中,上演了一幕自導自演的獨幕劇。他感到有些冷了,仿佛血管里的血凝住了。他瑟瑟發(fā)抖著,去了小區(qū)的超市里,買了瓶白酒和一些熟食,還有兩包煙,拎著,返回到樓上。他轉身觀望著那涼亭,仿佛還遺落了他的什么東西在那里,但,涼亭里空蕩蕩的,四周都是白雪……除了白色,還是白色……白色之上是更大的黑暗……

開學的時候,李元憷來到軋鋼廠技校。這里變得陌生了。軋鋼廠巨大的廠房坐落在學校的旁邊,學校里空蕩蕩的。因為合并,學生們都轉到技術學院去了。學校里的老師看上去一個個都惶恐著,彼此臉上掛著笑,其實都憂心忡忡的。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即將到哪里去。是去技術學院還是到軋鋼廠?也許因為李元憷離開一年多,彼此之間變得生疏了,有了隔閡。只是點點頭,說聲,回來啦?李元憷回答說,嗯。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會。那些老師們竊竊私語著什么。李元憷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局外人。連原來跟他有些小曖昧的邴蘭,也板著臉,表情僵硬,她臉上的妝化得極其夸張,白的很白,紅的很紅,黑的很黑。白的是臉蛋,紅的是嘴唇,黑的是眼圈。老校長沒有來,是副校長劉興昌組織會議。后來,李元憷才知道老校長得了乳腺癌。會議的內容就是大家的去留問題。劉興昌是一個有些“娘”的人,講話語氣里有些陰柔之美。劉興昌先是安定大家情緒,說,都會有地方去的,至于是去技術學院還是留在軋鋼廠,這個問題,我們只能民主投票。去技術學院也就是七個名額,而我們現在有十三位老師。希望大家都積極對待這個問題。畢竟同事一場,大家也不要傷了和氣。

李元憷沒有想到這次的逃離竟然成了人們的話柄,成了人們投票的理由。他被投票分配到了軋鋼廠下屬的軋鋼車間,成了一個技術員。幾個留在軋鋼廠的老師彼此看了看,苦笑著說,晚上喝酒。李元憷拒絕了,說還有事。技術學院跟軋鋼廠的編制是不一樣的,好像技術學院更好一些。大家都收拾東西,準備搬家了。李元憷只拿了自己喜歡的幾本書。從技校出來,他去了醫(yī)院,看見老校長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已經意識模糊。他抓著老校長的手呼喚了很長時間,老校長才瞇著眼睛說,你是元憷吧?我……我……幫不上你了……你……你……

老校長又閉上眼睛,好像在那里攢著力氣。李元憷不忍心再打擾他。但他還是安慰著老校長說,你會好的,你會好的。老白毛,我還要跟你喝酒呢。李元憷的聲音哽咽,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李元憷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看到老校長的最后一眼。第二天,他去軋鋼車間報到的時候,同事的電話打來說,老校長走了。一塊濃重的黑暗堵在他的胸口里。軋鋼車間的領導對大家的到來表示歡迎,主任還說,你們都是有知識的人,知識才是生產力。軋鋼車間的技術質量設備改造將來就靠你們了。李元憷在下面抽煙,總覺得這個主任眼熟,想了很長時間,才想起來,他是自己當年的學生。歡迎儀式結束后,主任跟各位握手。握到李元憷的時候,那主任說,李老師,還認識我嗎?李元憷說,記不起來了。主任說,我是你學生啊。你剛分配到軋鋼廠技校的時候就是我們的班主任。李元憷說,哎,老了,這記性。寒暄了一會兒,主任說,李老師有事你說話,隨時找我。李元憷說,謝謝。

去殯儀館的路上,出租車經過望花寺。李元憷叫司機停下來。他到了寺里。里面香火旺盛,煙霧裊裊,拜佛的人絡繹不絕。李元憷問賣香燭的人是否有“你好春天”這個人在寺里面。那人搖了搖頭說,你說的這個人啥名字啊?李元憷想了想,他根本不知道她的本名,只記得她叫“你好春天”。手機上顯示的也是這個名字。從望花寺出來,李元憷撥了“你好春天”的電話號碼,竟然變成了一個空號??仗?。他茫然地看著陸陸續(xù)續(xù)進香的人,從望花寺離開。怎么可能是空號呢?怎么可能?他獨自喃喃著。路人看他神經兮兮的,都躲避著他。難道“你好春天”是來自我的虛構嗎?李元憷這樣想,莫名地悲哀起來。他在殯儀館給老校長守靈三天,老校長火化后安葬在軋鋼廠公墓。也許是天冷的原因,從軋鋼廠公墓回來,李元憷就病了。但他沒有住院,找了個小區(qū)里的診所,打點滴。小診所的醫(yī)生看上去還有幾分姿色,尤其是臉上的那顆黑痣讓他想起了“你好春天”。但除了那個號碼之外,他沒有任何她的聯系方式。現在,那是一個空號。每天打完點滴回到家,看著那些草圖,他突然覺得自己是那么的荒誕,這些草圖的意義何在啊?他憤怒地撕扯它們,還不過癮,把草圖點燃了,沖到馬桶里。他開始在網上聯系中介找一個可以安放書的房子,他將搬離這里。網上關于烏克蘭的消息紛紛揚揚,文字的,視頻的。他隨便看了幾眼,關了頁面,找了一首張雨生的《大?!?,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是啊,大海。遙遠的大海中有一座島嶼,那里是軋鋼廠的公墓。他決定把軋鋼廠當初分配給他的那塊公墓賣掉。生是來路,死是去路,反之亦然。

李元憷置身在歌聲海水的清洗中,淹沒中。他對自己喃喃著:

“中年的你,將重新上路?!?/p>

猜你喜歡
和尚
三個和尚有水吃
小和尚
小和尚的煩惱
小和尚的煩惱
窮和尚和富和尚
瞎編
小和尚的煩惱
小和尚大鬧零隱寺
小和尚大鬧零隱寺
新津县| 达拉特旗| 海阳市| 乐业县| 乐亭县| 灌阳县| 宜兰县| 安庆市| 九龙城区| 诏安县| 文昌市| 灌阳县| 三亚市| 梁河县| 都安| 肥西县| 淮安市| 河源市| 内江市| 绥江县| 紫阳县| 芦山县| 含山县| 肃南| 新龙县| 孙吴县| 永善县| 开化县| 斗六市| 偃师市| 康马县| 镇赉县| 江油市| 临安市| 商洛市| 密云县| 上栗县| 井冈山市| 镇远县| 大新县| 济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