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歌長期影響著我們對詩的理解和接受,而“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興起的現(xiàn)代詩,以其貼近現(xiàn)代漢語、貼近生活現(xiàn)實、貼近現(xiàn)代人情感和心靈的優(yōu)勢,在現(xiàn)代文學和語文教育中擔任著重要的角色。
這里我們嘗試用英美新批評文本細讀的閱讀方式,來理解被選入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現(xiàn)代詩人馮至的一首《別離》,探究現(xiàn)代新詩的語文教學。
《別離》這首十四行詩列在馮至《十四行二十七首》的第19首,這組《十四行集》可算作馮至詩歌作品的頂級代表作,是在吸收借鑒德語詩人歌德和里爾克藝術(shù)理念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而成,一般認為這組詩歌是關(guān)于個體與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人的生命的形而上體驗與思考。
“別離”母體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可謂層出不窮,不管是南朝江淹、唐代陸龜蒙,還是近代李叔同,都曾留下過相關(guān)的妙句佳篇??纯?0年代的馮至又是如何敞開別離的心扉。
《別離》
我們招一招手,隨著別離
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
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
像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開篇即直入主題,陳述別離的事實。主語“我們”將詩歌的敘述者和閱讀者置身到事件之中,拉近讀者與文本、作者的距離?!半S著別離/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陡然將詩歌的視野格局打開,告訴讀者這里不是簡單隨意的say goodbye,而是對“我們”來說具有開天辟地意義的分開?!吧磉吀械嚼洌矍昂鋈贿|闊”分別從觸覺和視覺,進一步呈現(xiàn)別離:首先這是一種“感到冷”的負向觸覺體驗,然而“眼前忽然遼闊”猶如“晴空一鶴排云上”,將感性體驗牽引至正向的豪邁情愫?!跋駝倓偨瞪膬蓚€嬰兒”一句既是對別離造成的心理體驗——被“拋入”到各自“冷”的世界中的嬰兒所面對的驟然到來的陌生感和無助感——的深化,也呈現(xiàn)了另一種境況——離別之后天地新,“我們”的前途命運也像新生兒一樣充滿了令人歡欣鼓舞的無限可能性;同時也暗含別離之前“我們”的關(guān)系,曾像在母親子宮中的雙胞胎一樣親密無間、被濃濃的愛意包圍。
啊,一次別離,一次降生,
我們擔負著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
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
第二節(jié)順承上文,別離之于“我們”,就像降生之于嬰兒,被動承受著分離的掙扎與苦痛,然而卻也由此開啟了全新的生命狀態(tài)。進入各自世界之后的工作是“辛苦”的,然而通過“耕耘”,“我們”正向改變和塑造著世界,分離時“身邊感到冷”,通過辛勤工作“我們”變出了“暖”,這是客觀外在環(huán)境在耕耘之后的改變,“生的變成熟”則是指主觀內(nèi)在精神狀態(tài)的改變和成長、成熟。雖然飽含著辛酸和艱苦,分離之后我們積極創(chuàng)造,為各自的存在賦予了意義和價值。
為了再見,好像初次相逢,
懷著感謝的情懷想過去,
像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
第三節(jié)呈現(xiàn)“修成正果”之后的重逢,為了再見“如初見”般甜蜜喜悅,“我們”以“感謝的情懷”回顧“所來徑”?,F(xiàn)代心理學告訴我們?nèi)藗冊谔幚碛洃洸牧蠒r可以選擇性進行加工和再造,正如有時候歷史是“被敘述”的,記憶相當于個人的歷史,也是被“想”的,這其中蘊含著主觀因素的充分作用。通過“我們”主觀上的努力,“我們”實現(xiàn)了讓重逢如初見,巨大的歡欣再現(xiàn)了當初的欣喜:一如親密無間、廝守在同一個充滿愛意空間中的“前生”狀態(tài)。
一生里有幾回春幾回冬,
我們只感受時序的輪替,
感受不到人間規(guī)定的年齡。
“人生短短幾個秋”的川上之嘆再度將詩歌的情感基調(diào)拉回到傷悲,“春”與“冬”的對立象征生命中的暖冷、起伏,然而末兩句以近似阮籍“禮教豈為我輩而設(shè)”的灑脫氣度超越這一切的安排和束縛,將生命的意義指向更高遠的精神境界,即一種不拘泥于外物、形而上的存在姿態(tài),實現(xiàn)了整首詩的升華。正如馮至曾經(jīng)自道,這是一種“不卑不亢,忍受風雪,享受陽光”的高昂生命境界。
結(jié)合40年代的寫作背景,這首詩應該是馮至先生寫給與妻子姚可昆女士分別的愛情詩,然而卻不同于大多數(shù)“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離情別緒,這首詩通過“親密廝守—別離之冷—嬰兒新生—耕耘創(chuàng)造—甜蜜重聚—歲月流逝—信念升華”起伏盤旋卻最終指向高遠的情感線索,道出了知己之間雖別離仍互勉、最終更好地相知相守的充滿信心和力量的情懷。
鄭繼軍,湖北省崇陽縣第一中學教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