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賦》是蘇軾的名篇,千百年來,以其動人的情思、深邃的哲理、優(yōu)美的景物描寫深深打動了讀者的心靈。對《赤壁賦》情感的討論雖然是眾說紛紜,但教師在實際教學中往往采取主流的說法,認為基本的感情線索是“樂——悲——樂”,即這篇賦表現了作者在經歷了“烏臺詩案”的打擊之后,泛舟赤壁,舉酒屬客,通過主客對話,引發(fā)對生命的思考,表達了曠達樂觀的情懷。徐中玉先生在他主編的大學語文中也有過這樣的評析:“從泛游大江而‘樂寫起,轉到顧念人生苦短之‘悲,最終歸于物我兩浹、自我寬解之‘喜”。這種解讀文本表層的情感脈絡,從教學角度出發(fā)也比較符合學生的認知程度。然而在了解蘇軾被貶黃州的遭際并細讀文本之后,不禁有這樣的疑問產生,蘇軾在《赤壁賦》中展現的是真正意義上的超脫與豁達嗎?
宋神宗元豐二年,為蘇軾政治生涯的重大轉折,“烏臺詩案”使蘇軾從湖州太守淪為階下囚,關押御史臺百余日,受盡小人凌辱。當時跟他關押在一起的官員這樣描述蘇軾嚴刑逼供的慘狀:“遙聯(lián)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令蘇軾心寒的是構陷他的不僅有平日的政敵,還有他一直敬重的長輩和昔日好友。在走向黃州的途中,經過洞庭湖和長江,蘇軾幾次欲投水自殺,均因看守太嚴沒有成功??梢娞K軾也有脆弱絕望的時候,并非林語堂所言是“天生的樂天派”。初到黃州,寓居定慧寺,后遷臨皋亭,居無定所,受到監(jiān)管又無實質性的公務,許多朋友因害怕惹火燒身而對他避之不及,他在信中寫到:“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之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辈朋@四座,名滿天下的蘇學士竟經常被醉漢打罵,將寂寞的書信寄親朋好友也換不回任何溫暖的回應。
于是蘇軾只得將無處訴說的孤苦寄于山水之間,渴望在清風明月之中忘卻塵世的煩惱,甚至希望“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完全逃離現實,永遠徜徉于江海之中。但他到底沒有下定決心將自己徹底放逐。當歌聲響起,唱的依舊是“美人之思”,“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睆母杪曋?,我們聽到了無盡的惆悵、哀怨與落寞。清人李扶九說,“篇中所言,不過隨時行樂,惟‘美人二字,是公真意所在?!贝藭r眼前就是曾經的屈子。
當悲從中來,暫時無法排解時,蘇軾想到了一方自我療救的良方,那就是老莊哲學。此時的蘇子把內心的彷徨和隱憂借“客”之口表現出來。這里的“客”雖有人考證確有其人,但不管“客”是實有還是虛有,在文中,作者顯然是將“客”藝術化、抽象化了。蘇軾將自身內部矛盾的雙方,分裂出了“主”與“客”之間問答,實際上是一種自問自答,是作者內心的剖白。
蘇子借客人之口,道出了人生的三重傷悲:一為人生的平凡而悲。由赤壁的月夜想到當年不可一世的曹操,“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曹操盡管灰飛煙滅,但他曾經建立過豐功偉業(yè),而年過中年的自己卻是一事無成。二為人生的短暫而悲?!凹尿蒡鲇谔斓兀鞙婧V凰?;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庇蔁o窮的宇宙和短暫的人生對比,產生無盡的悲傷與無奈。三為此刻的現實而悲。雖然想“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但“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想掙脫上述兩重人生的悲哀,產生與仙人同游,與明月長終的想法,但卻為現實所拘,無法實現。
這三重悲苦尤其是第二層悲苦是人生根本無法解決和逃避的問題。人有生老病死,這是自然的常態(tài),根本無需解答,只需坦然面對,但蘇軾卻絞盡腦汁企圖解答這個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蘇子是這樣回答的:“客亦之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窮盡也,而又何羨乎?”蘇軾用以解決問題的指導思想是莊子的相對論和齊物論。他告訴客人,看問題的角度應該是變化的,換個角度看問題,或許就會產生不同的結果。如果從變化的角度來看,江水和月亮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變化,上一秒的江水和月亮與下一秒的江水和月亮已經不是一個事物了,這樣看來,這些看似永恒的事物都是短壽的,我們這樣渺小的人類又何須庸人自擾呢?如果從不變的角度來看問題,江水的流逝并沒有使江水消失,月亮的變化也并沒有使月亮消減或增加,而人類子子孫孫綿延萬代,不也是無窮無盡的嗎?還有什么好悲傷的呢?蘇軾相對論的論辯是建立在齊物論的基礎上,在蘇子看來,人類和江水、明月一樣都是自然界普通的自然個體,是沒有差異的。客人痛苦的根源在于看問題只注重差異的比較,如果這樣執(zhí)著于物我差異的比較,就會使自己感到可悲。問題似乎是圓滿解決了,但細細一想,總還有令人生疑的地方。一是江水、明月這些自然的變化消長和人的生命個體的存在和消失真的是一回事嗎?顯然江水和明月的變化只是形態(tài)的變化,不管它們如何變化,總歸是存在的,而生命個體的消亡就是徹底的不存在了。其次,蘇子說,“物與我皆無窮盡也”。這里的“我”和客人認為的“我”是同一概念嗎?蘇子在這里偷換了“我”的概念。他認為“我”之無窮無盡,指的是作為“我”之生命延續(xù)的子子孫孫的無窮盡,而客人所關心的是個體生命的“我”。這樣看來,蘇軾也并未解決“客”的問題,而是將客人的問題偷換成自己的問題,使了個障眼法將問題解決了。
那么蘇子為何竭盡全力,一定要說服客人(其實正是自己)呢?從蘇軾的生平遭際我們可以看出,被貶黃州是蘇軾人生的一道難關,這個時期蘇軾的思想有一次很大的波折,甚至產生了嚴重的精神危機,因此他不得不通過這樣的論辯來說服那個正在失去信心的自我。每當他有這樣的精神危機時,他都會試圖通過寄情山水暫時消解自己的猶豫與彷徨,試圖去塑造一個樂天、豁達、瀟灑的形象,給自己傳遞一些正能量。于是便有了“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無盡藏也。”有了“一尊還酹江月”,有了“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但從蘇軾的一生可知,他并沒有掙脫俗世的牢籠像陶淵明那樣歸隱田園,或許他對建功立業(yè)還存有念想。
從竭盡全力來說服自己的行為,我們看到了一個矛盾的蘇軾、一個迷茫彷徨的蘇軾、一個正在遭遇精神危機的蘇軾。如果一定要說是樂觀豁達,也是強裝的樂觀豁達。
賦的最后,“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睆谋砻婵矗偷囊苫蟮玫浇獯?,情緒獲得釋放,美酒美食盡情享用,直到酩酊大醉。但換個角度想想,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正因為是強裝的豁達,所以蘇子要借酒來澆心中之塊壘。酒無法去除心中的迷茫與傷悲,只是暫時得以忘卻,只會“借酒消愁愁更愁”。因為作者仍然無法面對人生須臾,功業(yè)無成的傷悲。當曲終人散,東方既白,現實世界撲面而來,蘇子仍要面對現實的世界現實的處境。這里表面寫樂,實際上還是寫悲。
由此看來,《赤壁賦》的感情線索恰恰不是受到主流認可的“樂——悲——樂”,而恰恰相反,是“悲——樂(強裝的“樂”,仍是悲)——悲”。文章主體部分的主客對話,是作者心靈深處的自我交鋒,面對無法改變的現實,只好改變自己的心態(tài),讓自己不安的心緒暫時得到寧靜,這是蘇軾的一種自我救贖。曠達只是表面,“悲”才是貫穿全文的主線。這樣的解讀,似乎更符合蘇軾當時的真實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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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洋 合肥北城中學 2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