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舒鵬
摘 要:《文心雕龍》是中國古典文學理論的一座高峰。時至今日對于《文心》的研究著作已汗牛充棟,令后輩望而生畏,不敢造次。閱讀《原道》《征圣》《宗經(jīng)》三篇中的部分語句,筆者尤其對“文之為德也大矣”,“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兩句,有些許看法。
關鍵詞:文心雕龍 文德 體用
一、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
讀《文心雕龍》,原道篇起首即是這一句: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
“文之為德也大矣”??畤@之余,“與天地并生者何哉?”一個反問,將“文”的作用與地位蓋棺定論,不容置疑。在邏輯上,劉勰先說文章作為“德”的一種,是十分重要、意義重大的[1]。而后馬上強調(diào),這一種重要性是足可與天地并生的,并提出“何哉”,反問為什么呢。
因為“何哉”緊緊跟著前兩句話出現(xiàn),而這里有一個理解上的跳躍。即是在正常邏輯下的推論是,先提出一個對象,而后提出一個假設,而后求證這一個假設的合理性。如果求證成功,則認為假設成立;如果論證失敗,則假設不成立。但出現(xiàn)了“何哉”二字,這一句話的意義便起了變化。劉勰先提出了一個論點,而后本該先問“是這樣嗎”,但他問的卻是“為什么會這樣呢?”(何哉)。這便是將結(jié)論置于不可推翻的境地進行無反思的論證。這是否是一種本末倒置的方法呢?當然,質(zhì)疑魏晉時人的著論方法不夠科學未免苛刻。且文學寫作當中自有先提出結(jié)論而后證明的手法,若涵詠在胸,本已成竹,從枝葉畫起,還是從根莖畫起,似乎也不必追究。但《文心雕龍》是一本結(jié)論性、描述性的著作,而不是論證性的著作。劉勰是在自說自話,而不是在推理論證。
二、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
《文心雕龍》征圣第二:
……夫鑒周日月,妙極神機;文成規(guī)范,思合符契?;蚝喲砸赃_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2]
初閱讀此句,觀四個“或”字,以為是方法論與目的論的結(jié)合,以排比的手法出之。講四種不同特質(zhì)的“文”以及其所適應的不同的表意類型?!昂喲浴币酥边_主題,表明主旨;“博文”宜標顯情實,該明情況;“明理”宜確明示范,樹立體例;“隱義”宜深藏不露,韜晦己用。但是仔細思索,前兩句意義十分明確,但后兩句含義卻比較模糊。而含義的模糊首先表現(xiàn)在對于句子結(jié)構(gòu)的理解上。
前者“簡言”“博文”皆是以語言特征分出文體特征,或者說表達方式,而“達旨”“該情”則為相應的文體目的。若以此理解后兩句,“明理”與“隱義”乃是文體特征,即顯明道理或深藏大義,直言說理和微婉諷喻的文體特征。那么“立體”和“藏用”即是目的,即以明理立體與以隱義藏用。
這里有幾個問題。第一,“立體”立的是什么“體”?第二“藏用”藏的是什么“用”?相比較于第二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因為觸及核心觀點,含義復雜而表達卻只用一個“體”字,故而更加如包裹了層層迷霧的森林。而筆者認為“體”字的意思應理解為“體用”之體,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體。乃是所謂核心價值觀、主心骨思想之“體”。而首先排除了“體”字為“文體”之意的緣故。因為不能自“文體”以達到“文體”,而只能自“文體”以達到“目的”,這樣理解才能通順。(筆者才疏學淺,或者也有不同的解釋,只因未曾寓目故而不知。)而陳主敬在這一句上披眉:“簡言博文,明理隱義,文家要旨,概括精切。”[3]所謂“文家要旨”,概同時指代文章的創(chuàng)作、鑒賞。創(chuàng)作要以此為方,鑒賞亦以此為法。即是“要旨”之意。
在簡單概括地描述了四類文體特征之后,劉勰又各自舉例,以顯明自己的著述意義。以《春秋》的一字褒貶,《喪服》的舉輕包重,配簡言以達旨。以《邠詩》的聯(lián)章積句,《儒行》的縟說繁辭,配博文以該情。大概是《春秋》《喪服》微言大義,能以簡馭繁,增一字多而減一字少,故而說“簡言達旨”。而《邠詩》《儒行》,聯(lián)章積句,縟說繁辭,繁復說辭,皆為述明情實,故而說“博文該情”。
書契決斷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離》,此明理以立體也。(《文心雕龍》征圣第二)
《夬》乃《易》卦名。六十四卦之一。乾下兌上。《易·夬》:“澤上於天,夬。”王弼注曰:“夬者,明法而決斷之象也?!碧祈n愈《雨中寄孟刑部幾道聯(lián)句》:“何以驗高明?柔中有剛夬?!?/p>
《離》,《易·說卦》說:“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故而所謂明理,即是區(qū)分萬物,明法決斷之意。能區(qū)分萬物,能明法決斷,便能立體?那么什么是立體?立的什么體?先看下一句:
四象精義以曲隱,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文心雕龍》征圣第二)
《易·系辭上》:“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儒家《易》乃是最為玄妙的一本書。以為配法天地,方照陰陽,能夠范式自然萬物。而所謂“四象”,即天地自然一切景觀之謂。
而所謂“五例”,乃是指《春秋》在行文上隱寓褒貶的五種體例?!拔⒍@,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保〞x杜預《春秋經(jīng)傳集解序》)即是后世據(jù)此而來的微言大義之春秋筆法。故而“隱義”之意,在于曲折隱晦,微婉精微。即行文不露意表,大義深藏言內(nèi)。那么藏得什么用?為什么藏用?繼續(xù)原文:
故知繁略殊形,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適會,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
“繁略殊形”“隱顯異術”主指“簡言”“博文”;“抑引隨時”“變通適會”指“立體”“藏用”,或者含義上互有穿插,但大致傾向如此。而“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即點名“征圣”之旨。
師法周孔,示范圣人。征之周孔,何以征之?宋杞之禮法,必也非文獻不可征之。而周孔之文德,則亦非經(jīng)典不可式范。故而有“是以論文必征于圣”,《文心雕龍》征圣第二眉批:“此篇卻是裝點門面,推到究極,仍是宗經(jīng)?!盵4]但既需“推到究極”,方是“宗經(jīng)”,故未到究極時,其意僅止于此,則亦不過“征圣”。而劉勰順著自己的邏輯,推則而下,分為兩篇,亦無可厚非。紀大學士無乃太苛刻乎?
讀到這里,漸能明白“體用”二者究竟為何義了。既然劉勰宗經(jīng)征圣,而又推尊《易經(jīng)》為道之本源之書(見《文心雕龍·原道第一》)。則“體”必是儒家安身立命、修身齊家、至于治國平天下之體,“用”必是“用行舍藏”“獨善兼濟”之用。南宋學者論儒家體用關系曾有這樣的句子:
……圣人之道,有體、有用、用文。君臣父子仁義禮樂歷世不可變者,其體也;詩書史傳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舉而措之天下,能潤澤斯民,歸于皇極者,其用也?!璠5]
文體之體用包于外而周孔之思想蘊于內(nèi)。而至于“抑引隨時,變通適會”,即是王道衰微,仁人志士不得正風俗明得失。故此王道陵夷之日而變風變雅作,微婉以諷喻,便能既不失其志,亦明哲保其身。此或者亦是生活于南北朝亂世中士子的儒家世界觀、道德觀、政治觀。而若因以觀之,則劉勰雖一生篤佛,身藏佛寺,亦或者有心系天下之思,故而作明道征圣之想。而若更以此觀之,則《文心雕龍》豈單純文學理論著作,欲以一排當日虛弱萎靡、倫常崩壞之世風,亦乃一蘊懷感時寄寓之深慨之作。劉勰以“文之為德也大矣”作為發(fā)聲之辭,言之鑿鑿,其有欲明之理與所藏之用否!
當然,這些已純是筆者無證據(jù)的遐想了。
三、小結(jié)
據(jù)一個點到線到面,追蹤推理上溯到劉勰的個人思想體系。但前人在這方面的著述已汗牛充棟,即便筆者再次多此一舉,提一句《文心雕龍》的核心思想乃是儒家思想,其《原道》《征圣》《宗經(jīng)》光看名字就已明了,那不過是說了一個眾人皆知的常識而已。但結(jié)論新穎與否故由人文歷史源流,而推理求證并得印證的愉悅,則屬于作者自己。作為一個研究生,每踏一步皆是前人履印的失望,每每遭遇,但少知自己亦能憑思考而追蹤前人蹤跡,雖作后塵,亦可自勉,終不在歧途,好過博弈游戲者。
注釋:
[1]關于“文之為德”的“文”與“德”各代表什么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筆者參看的是羅宗強著的《讀文心雕龍手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釋“文之為德也大矣”》。
[2][3][4][南朝梁]劉勰著,黃霖編著:《文心雕龍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頁。
[5]語出熙寧二年(1069年)劉彝應神宗詢問胡瑗和王安石孰優(yōu)時答,見《宋元學案》,卷一,26頁,萬有文庫薈要本。(原書筆者未見,本段轉(zhuǎn)引自[美]余英時《中國思想傳統(tǒng)及其現(xiàn)代變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79頁。)
參考文獻:
[1][南朝梁]劉勰著,黃霖編著.文心雕龍匯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清]黃侃.文心雕龍札記[A].黃侃文集[C].北京:中華書局,2006.
[3]楊明照.文心雕龍拾遺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楊明照.楊明照論《文心雕龍》[M].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8.
[5]羅宗強.讀《文心雕龍》手記[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