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斯璇
2010年,甯長占(左)在遼寧省大連市瓜皮島村采訪本島甯氏來歷情況
甯長占倒下的瞬間,世界仿佛靜止了?;琶ξ顾幍睦习?,亂作一團的人群,身下被刨得凌亂的泥濘雪地,一切都遠得不切實際。只有眼前這村碑,他死死盯著、死死盯著,再也離不開。
上書:“明末甯姓由小云南遷至小皂,后老大、老三、老五、老六四兄弟遷此,取名大甯村?!?/p>
甯長占向《瞭望東方周刊》回憶起這一幕:“那一刻,我死而無憾?!?/p>
作為中國民間修譜人中的一位,甯長占在2003年挖出了關(guān)系祖先遷移的關(guān)鍵證據(jù):被埋在地下的村碑。
那年剛剛60歲的甯長占老淚縱橫,難掩激動,心臟病復發(fā),當場暈厥。
人子知分曉,此身何處來。
多少修譜人,仍走在尋根路上。
家族的執(zhí)念
甯長占永遠不會忘記那“神圣的一夜”。
2005年,春節(jié)前的冬夜,黃帝陵的出山路黑漆漆的,只有手電筒一束孤零零的光柱,寒風卷著枯葉呼嘯而過,兩側(cè)的高大松柏驟然作響,一片肅穆。
心臟不好的甯長占再次心跳過速,強忍著腳被磨破的痛楚,和老伴牽著手,沿著山路一步一步走向幾公里外的黃陵縣縣城。
下午3點半,兩人從1600公里外的遼寧營口趕來。為了第二天一早趕去云貴,甯長占拿著介紹信和身份證,懇求景區(qū)管理人員允許他們進入。
此行的目的,一是為了搜集此處有關(guān)先祖的碑文,二是“身為炎黃子孫”拜謁黃帝始祖。
黃帝陵前,甯長占虔誠跪拜,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修家譜的夙愿。老伴打著手電,他把碑文資料用相機一一拍下來。
無車、無人,晚10點回到縣城……這不過是甯長占近50年尋根歷程的一個情景。臨走時,甯長占帶了一抔黃土,陪伴他走過漫漫尋根路?!斑@是給我自己的,更是給整個家族的。”
甯長占對于家族的興趣,源自兒時聽到的始遷祖甯九德的故事。
清順治八年,山東天災連綿,甯九德?lián)锾糁鴥号⒈成戏p親,一路經(jīng)過濟南、天津、錦州,逃荒至遼寧營口。
甯長占修譜以前,這些故事只在甯氏一族中口耳相傳。
“我家的家譜早已失傳?!边@使始遷祖那段搭窩棚居住、給人扛活賺錢、和雞鴨同用同喝坑塘臟水的艱難歲月,在不同族親的講述中變得支離破碎。而且,甯長占這輩還耳熟能詳,后代已難言完整。
“當初始遷祖為了活命那么拼死拼活,你們年輕一代卻一問三不知!”甯長占眼中開天辟地般的祖先遷移故事,就要這么被歲月遺忘了。“這本是我們老甯家的精神,子子孫孫就應該延續(xù)下去?!?/p>
然而,與這個宏大愿望相比,更現(xiàn)實的是,那時占全村人口近四分之一的甯氏一族雖然稱兄道弟,但輩分混亂,更道不清誰近誰遠。
對于山西平原的辛存壽來說,修譜本身就是家族精神的傳承:對祖先的敬重,對家族的尊重和傳續(xù)。修家譜的執(zhí)念,也被辛存壽認為是從爺爺那里傳下的最大財富。
“我家上一個家譜是1941年修的,修譜的人全都不在了,譜里記載的人現(xiàn)在最小的也已經(jīng)70多歲了?!彼麑Ρ究浾哒f,上世紀30年代,祖父辛兆仁聯(lián)合村中最有文化的長者辛在勤,用兩年農(nóng)閑時間早出晚歸,補上了辛氏中斷的80年。
那一代的家譜主要從碑文中找線索。
山西的冬天漫長、寒冷、干凜。秋收結(jié)束,辛兆仁拎著水壺出門抄碑,“碑文上都是土,你爺爺?shù)糜盟稽c一點擦干凈,再抄下來。他能認識多少字?那就描嘛。一直要抄到清明前?!蹦棠棠Υ曛p手,不知給兒時的辛存壽講了多少遍。
“我父親一度也想延續(xù)家譜,但只讀過四年書,實在無力勝任。”辛存壽說,“我開始修譜時,我爸還活著,也幫我張羅統(tǒng)計人數(shù)、找資料、校稿子。他死前家譜雖未付印,但初稿已基本成型,他都參與了、見證了,非常滿意?!?/p>
修譜源自一次偶然的回鄉(xiāng)聚會,辛存壽和辛在勤的孫女對于修譜的想法一拍即合,“既然爺爺做過同樣的好事,這個責任就由我承擔下來?!庇谑?001年他開始行動,“作為孫輩的我們繼續(xù)來做修譜這件事,這種執(zhí)著是一脈相承的?!?/p>
“像個地下工作者”
同樣是修譜人,山東新城的王毓棠一直致力于家族仕宦史的考證。他曾整理出一本《新城王氏仕宦錄》:“考取功名的有1000多人,文武進士都有。”
王毓棠的直系先祖是王象兌。傳說,他任陜西米脂縣令時,李自成任該縣捕快。因辦事不力,李被王象兌杖責。李頓足長吁,堂瓦驟落。王象兌嘆道,李非碌碌之輩!于是告老鄉(xiāng)里。李自成起義后,下任知縣被割頭祭旗。
“這一傳說一直在王氏家族中流傳,但未見文字記載?!蓖踟固挠X得,歷史的神奇之處在于,“如果李自成殺了先祖王象兌,就沒有我了?!?/p>
還有五朝元老、官至兵部尚書兼薊遼總督的王象乾,“曾與張居正、袁崇煥同朝為官?!读凝S》中的《大司馬》也是王象乾的故事。其正史上卻鮮有記載。”王毓棠告訴本刊記者,核實這些祖先為官的身份并非唯一目的,他們?yōu)楣俚恼兣c造福一方、載入國家的歷史,希望可借以引導族人。
相較王毓棠和其他人,甯長占是中國民間修譜人中行動的先鋒。
立志捋清家史的舉動始自上世紀60年代末。30歲的甯長占在先祖甯九德墓前明志:盡畢生精力,編寫遼南甯氏家譜,以敬祖先。
彼時特定的社會氛圍中,甯長占開始悄悄尋訪。周末獨自一人騎車百里,在附近幾個縣挨家挨戶拜訪甯姓后代。
“你太爺爺、爺爺都是做什么工作的?”相熟人家和他偷偷聊上幾句,但稍微謹慎一點的,立刻變了臉色,默不作聲開門送客。
家里人更害怕受牽連,甚至阻止甯長占出門。
“像個地下工作者。”甯長占如此形容。
那時他調(diào)查目的很簡單——先找到老家譜,這樣一切就都有了參照。
在“破四舊”的沖擊中,不懈努力了兩年,甯長占終于在近村一戶人家得到了被“保密”的老譜——清光緒25年抄錄的兩本甯氏“宗祠書”,本支系始遷祖甯九德遷移東北后尚存的唯一書證。
看到后卻如冷水澆頭,“只是一個最簡單的世系表,七八代人名,沒有任何具體記載,還是殘缺不全的。”他回憶。
“家譜記載了家族的歷史,有了家譜才能講清本族源流,才知根脈所處之地。”甯長占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他真的在這世上存在過
翻爛了書,抄薄了本,辛存壽在太原古董市場上無意淘來的一個賬本中,發(fā)現(xiàn)了許多“我們村不知道的事兒”。
比如,某辛氏族人金貴并未出現(xiàn)在本族家譜中,辛存壽卻在賬本中發(fā)現(xiàn)了此人確實存在:他買過的房子、賣過的地,和誰交易過東西,都清晰在冊,甚至據(jù)此推出生卒年月和時代,“這個人物一下子豐滿了,而且和整個家譜聯(lián)系起來,他真的在這世上存在過。”
無中找有、有中挖根,是每個修譜人始終不懈努力的目標。2003年冬天,甯長占終于在蓬萊市小門家鎮(zhèn)大甯家村一位長者口中,得知甯氏來源的可能線索——大甯家村村口的村碑。
“文革”中甯家廟祠毀壞,此碑成為甯氏來源的唯一記載??蓛赡昵靶蘼?,村碑埋在路基里了。現(xiàn)在柏油馬路貫通,汽車來來回回。
為了打聽村碑的下落,甯長占和老伴兒走遍了大甯家村,挨家挨戶走訪。直到村子外二三里的村口,一家農(nóng)機修理鋪店主終于確認:當年拖拉機把村碑推到了路中央,他叫了十幾個人把碑拉到門口墊平土地,便于修農(nóng)機。
欣喜若狂的甯長占掃開20多厘米厚的積雪,借來店主的鐵鉗和錘子,順著村碑四周挖起來。
長1.45米、寬80厘米、厚20厘米的村碑被凍土嚴嚴包裹。兩個小時,甯長占鑿得手破了肉,四周土地才終于鑿開了縫。
經(jīng)過兩個小時擦洗,碑文重現(xiàn)。大甯家村和遼南甯氏的來源,終于一目了然。
“為了找碑文記載,年近80的老太太帶著我們上山看老墳?!睂τ趯け?,山西靜樂岑城修譜人李俊崙有同樣的經(jīng)歷。
途中路過死去兒子的墳墓,老太太扭過頭去痛苦不堪,助手的腳也被路上的野豬夾子夾得血肉模糊。
但是,“家族的凝聚力把我們聯(lián)系在了一起,雖然碑上的人物記載和我們掌握的資料出入不大,但畢竟是實地考證,更確切。這樣的時候太多了?!睉浧鸺易宓膱F結(jié),李俊崙感動至深。
找歷史資料不易,看歷史資料更難。新城王毓棠參加修譜工作之初,難以看懂家譜里的許多字詞、人名、地名、官職、制度。
“我買來《辭海》查閱,再不解就跑去濟南的圖書館請教?!睆闹普a、司馬、三公三孤、六部五寺到科舉制度的詞條,他整理了整整一大本,“天天干這個,比上班還忙。每天5點起床,10點睡覺,時間和精力都花在這上面。”
電話不能停
上考祖先可以在歷史文獻中下苦功鉆研,下考后裔就必須通過宗族的共同努力細致統(tǒng)計了。
發(fā)布倡議書,召開宗室大會,選舉直系代表和地區(qū)負責人,制定調(diào)查名目,反復反饋核實信息,實地調(diào)查探訪,是修譜的通常步驟。
李俊崙厚厚一摞手札中,各式各樣的紙張勾勾畫畫著各種統(tǒng)計信息。
40個村子、120個統(tǒng)計數(shù)字,16次刪改,24次核實,一處存疑——這只是眾多統(tǒng)計表中最簡單的一頁。
“每個支系提供信息報上來,有可能不完整,所以一般至少往返三個來回,比較符合要求了,支系自己也確定了,簽字認可?!崩钍献谧宓恼{(diào)查內(nèi)容細化到每一個人,統(tǒng)計多達14個項目,包括姓名、關(guān)系、職業(yè)、婚嫁、子女、工作情況、生卒等,甚至安葬地。
找人,是尋譜人無時無刻不在做的事情。
“我家電可以停,什么都可以停,唯獨電話不能停。光是和我有過電話記錄的就有4500人,談過話的人應該突破1萬。”甯長占說,“一個月長途費四五百元,實在出不起了,電信局聽說后,把長途費當市話費給我算了,還是要三四百元?!?/p>
為了尋找宗親,自司法機關(guān)退休的甯長占,找到遼寧省公安廳,請求營口信息管理中心幫助通過系統(tǒng)找尋。
2009年,李俊崙和族人尋找記載家族歷史的古碑
一遍遍說明來歷、一次次表達請求、一道道請示,最終公安部批復贊同,省公安廳協(xié)助甯長占通過內(nèi)網(wǎng)解決了尋人問題。
我們沒有家譜也能活啊
“你爸是干嘛的?”“農(nóng)民,在生產(chǎn)隊干活?!薄案墒裁椿顑??”“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的?!薄八秋曫B(yǎng)員嗎?還是買賣豬的?還是搞飼料的?”這是甯長占調(diào)查采訪時最常見的問與答。也是所有修譜人最普遍的問與答。
“信息覆蓋面不是那么大,收集資料速度不盡如人意,有些人不當回事兒,我們只能撇開中間人,自己去調(diào)查?!焙荛L時間里,辛存壽騎著自行車,往返于太原和榆次間,來回40多公里。
“這個栓恒,我特意寫了一句‘侍母至孝?!毙链鎵壑钢易V中的一個名字說,“是說他非常孝順。栓恒小時候,媽媽帶著他和姐姐過,媽媽老了以后眼盲,她想吃冰棍,就是水里加點兒糖精、色素的那種,栓恒跑原平縣里買去了。路上沒有保溫桶,用毛巾包著放在茶杯里,回來冰棍全化了,毛巾擰出水來,媽媽喝了?!?/p>
辛存壽做著擰毛巾的動作,“這些故事都是我采訪來的。他沒有后人,如果不寫在譜里,誰還知道?過幾十年,誰還會記得?大家只會說,‘還有過這個人嘞?”
在他看來,相比家譜中一個孤零零的名字,這個記錄使他可能對整個家族的風氣產(chǎn)生影響。
在大量的調(diào)查走訪中,“大部分族人都是配合的,但一定會有人有疑慮。”“你是不是大款?能不能給我們帶來好處?”得知辛存壽的目的,對方直接發(fā)問,“現(xiàn)在沒有眼前利益吧?將來也沒有吧?我就姓這個姓怎么了,我們沒有家譜也能活啊。”
辛存壽赴京采訪族人文昭,2009年,老人收到辛存壽所修《辛氏族譜》,同年年底離世
“家譜是文化資料,我們應該維護它……”不等辛存壽解釋,對方摔了門。
靜夜常思故鄉(xiāng)景
2009年,辛存壽修譜時作了一項特別統(tǒng)計——老譜3152人中存世僅166人。家譜尚未付印,又有老人作古。尋根的路越走越遠,人卻越來越少。
辛存壽接到辛海玄的電話時,后者已90高壽,“我要和你一起做這個家譜,我要做你的助手?!毙梁Px鄉(xiāng)45年,村中甚至不再有人記得他的名字。
思鄉(xiāng)情切,耋耄老人寫信給辛存壽述離鄉(xiāng)經(jīng)歷。一封信就要寫三天,手抖得不行,停停寫寫、寫寫停停。
信起頭,“存壽”、“春壽”、“純壽”……類似的名字寫了五六個,“對不起,年紀大,電話里聽不清你的名字。你了了我的心愿,我非常感激?!彼谛胖袑π链鎵壅f。
“我給他的詩添了這句,‘靜夜常思故鄉(xiāng)景,一草一木總沾懷。他非常高興。”辛存壽指著家譜里海玄的那頁。家譜6月印畢,轉(zhuǎn)年元月辛海玄離世。
死亡,是擺在尋譜人面前的生命常態(tài)。這也是讓眾多尋譜人焦急的地方。時不我待,甯長占常常擔心,“百年作古”后家譜的傳續(xù)、家風的傳承何在?
對于新城王氏宗親會的每一位,家風是每人手中一本實實在在的書——先人王漁洋所著《手鏡》。
王漁洋,原名王士禛,曾獲一代詩名,馳騁文壇,為官也是“一代廉吏”。
《手鏡》便是王漁洋之子赴官之時,得到的父親囑托:“公子公孫做官,一切倍要勤慎檢點,”出游低調(diào)不擾民間,宴會早赴早散不得夜飲,錢糧多寡俱要批回清楚,“必實實有真誠與民同休戚之意,民未有不感動者?!?/p>
318年后的今天,無論是否為官,《手鏡》中王漁洋的傳教家風,仍被族人傳詠。
它在清明祭文中,被王毓棠與族人同唱為:“所存者必皆道義之心;所行者必皆道義之事;所友者必皆讀書之人;所言者必皆讀書之言?!?/p>
這些期望,也存在于甯長占的《遼南甯氏家譜》,存在于辛存壽的《山西平原上院辛氏族譜》,存在于李俊崙的《隴西家乘續(xù)修靜樂岑城李氏族譜》,存在于千萬中國人曾經(jīng)消失的家族記憶中。
而尋找這些家族記憶的人,仍在路上,未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