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今的紅線是越來越難牽了

眾所周知，想在天界做好一個上神，是很麻煩的！

比如我昨日還在嫦娥仙子的廣寒宮里對月賦詩，今日就被天帝一道圣旨，派去下界收服一個很兇殘的蛟龍精，順便抽了龍筋回去給天帝做褲帶。

想我堂堂太白金星，本來平日里，最主要是負責穿白袍，甩云袖，散衣落棋，倚窗賞雪，在路過的仙子們面前裝裝高冷，耍耍帥什么的。

雖說降龍伏虎不在話下，但是耽于享樂日久，身子骨竟然大不如前。

蛟龍精修煉也有小千年，我與他大戰(zhàn)三百回合，未料兔子急了會咬人，蛟龍急了會噴火，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我被他燒了！

“大哥，你是龍啊，你不噴水怎么改噴火了，你會噴火你早說?。　?/p>

我敗下陣來。

但我思考了一下：是回去搬個救兵，還是留下來繼續(xù)苦斗？這是一個問題。

就在我皺眉思考的時候，天邊一道赤練劃過，碧水輕紗緩緩而來，及腰墨發(fā)如云拂過，是個會水的仙子，手一揮兜頭就澆了傾盆大水，蛟龍精霎時氣焰全無，掉到地上就蹬了腿。

這位仙子，好身法??！

我瞧得清楚，于最關鍵處，她還扭頭，甩了一甩劉海兒，哼了一聲。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為她甩劉海兒的動作深深折服，情不自禁走上前去：“哎……仙子慢走，敢問仙子如何稱呼？”

我自以為笑得瀟灑風流，雖說我不是玉樹臨風、英俊倜儻，但是暗戀我的小仙子也能從我宮門口繞上三圈。

可眼前的仙子竟然不為所動，她駕朵云頭居高臨下地瞧了我一眼：“如今天界無人能戰(zhàn)了嗎，竟然派你下來收妖?！?/p>

她這是委婉地說我個人能力不足啊，我自然不服：“哎……雖說我衣裳被那蛟龍精燒了好幾個大洞，臉上還有爪印子，但是你不要小瞧我，我可是很厲害的！”

仙子瞧我一眼：“恕我眼拙，沒看出來?！?/p>

我……

想我堂堂太白金星，不能跟一個仙子一般見識，我說：“收服這條蛟龍精也算有你一份功勞，不如留個名姓，待我回稟天帝，一道封你個仙官當。”

她本來已經駕云飛到半空去了，聞言頓了頓：“仙官有什么好當的，整天殫精竭慮，哪里有我自在?！?/p>

我一聽，深得我心啊，趕忙追上一步：“仙子如何稱呼，你我相逢不過半盞茶工夫，看在我都問了你三遍的分上，就告訴我吧。”

一定是我的誠意感動了上天，她回眸一笑：“我叫青執(zhí)?！?/p>

我被這春風化雨一般的笑容傾倒了。

上次月老還在感嘆：“如今的紅線是越來越難牽了。”可是我卻覺得，心動是如此簡單。

2.我忽然覺得自己“路漫漫其修遠兮”

我?guī)е埥罨靥旖鐝兔R去復命前，還特地捏個訣，換了身齊整衣裳——白袍曳地，墨發(fā)垂肩，如今像我這樣年輕有為的上神已經不多了。

不說別的，半路就看癡了好幾個路過的仙子。

卻沒想到天帝的凌霄寶殿里，青執(zhí)也在，她掌心托著一顆星宿說：“回稟天帝，前日私自下界的心月狐已尋回?！?/p>

這還是我頭一次在凌霄殿上見著她，一身碧水色衣裙，一抹伶仃背影，就連她面對天帝時不卑不亢的姿態(tài)，都如此讓人著迷。

可惜我去得晚，還沒來得及打個招呼，她已經走了。

后來幾經打聽，翻遍了仙譜，才在角落處尋著她，千八百年來掌管天河一隅，怪不得以前不曾見過。

我問執(zhí)掌仙譜的童子：“如今的仙譜怎么如此偷工減料，這位仙子的平生才寫了兩行不到。”

童子瞅了這名字一眼：“上神不知，她原先是個仙官，后來嫌做仙官太麻煩，自請削去官階看管天河去了，這才記錄不全的，不過上神是如何知道她的，聽說她連小仙官都不待見，見了上神，更是躲還來不及呢?！?/p>

竟然還有這等事。

我偏不信邪，她不待見上神，肯定是因為上神鮮少有我這樣模樣生得好看的，我特地挑了一件綴滿云紋的白袍，焚香沐浴完畢才去找她。

誰知半路就吃了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

攔路的正是那只星宿化成的心月狐，小尾巴一搖一搖，我拉它到僻靜處，足足喂了兩斤五花肉，它都不肯給我放行，人跟狐貍最基本的信任都不講。

我忽然覺得自己“路漫漫其修遠兮”。

這日我瞧著天朗氣清，適合搭訕，捏個訣換了身粗布衣裳，打算喬裝成個煉丹爐前添柴火的，順手還在臉上抹了兩把爐底灰。

路上有仙友喊我：“太白兄，這是去哪兒啊？”

我嘴角抽了抽，扮成這樣居然還有人認得我，趕忙低頭一禮：“我是兜率宮新來燒火的，仙君肯定是認錯了?！?/p>

他說：“不能啊，你把頭抬起來我再瞧瞧?！?/p>

我翻出個斗雞眼，嘴一斜，牙一齜：“不信你瞧?！?/p>

仙友倒退一步：“啊，果真是看錯了?！闭f完腳步匆匆就走了，連頭都不帶回的，顯然是受到了驚嚇。

我覺得我也是蠻拼的。

好不容易到了天河岸邊，遠遠有個仙子提著裙子踩水，卯日星君把天幕升到高處，河面上波光粼粼，那一抹綠影，瞧得我心旌搖曳了好一陣子。

她也看見了我，嘴角一彎說：“回回見你都是一副狼狽樣，這次臉上少了爪印子，又多了好幾道爐灰，我借天河水給你，盡管洗?！?/p>

沒想到她還是個大方的仙子，我覺得自己做神仙應該磊落一點，剛要掬把水，忽然覺得好像哪里不對，請人洗臉怎么也要有點誠意啊，你邊泡腳邊讓我洗臉是怎么回事？

她低頭瞧了自己的腳一眼，踢起水花來澆了我一身：“就連天帝泡茶都是喝我天河的洗腳水，怎么，你不樂意？”

她笑起來嘴角還有兩個梨渦，我覺得我墜入了愛河。

我說：“怎么會呢，仙子你的腳白嫩小巧、香氣襲人，我怎么會嫌棄?！?/p>

我以為她聽了一定會很感動，誰知她大吼一聲：“登徒子。”

“?。俊?/p>

“小心！”

“嗯？”

“咬他！”

“??！”

我還以為她是叫我小心腳下，誰知那只該死的狐貍有小名啊，叫“小月”不好嗎，為何一定要叫“小心”！沒有一點點防備，它就這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深深的腦海里。

我“嗷”地叫一嗓子跑了。

3.這得從……千余年前說起

路漫漫其修遠兮??！

月老是不是拿我的紅線織秋褲去了？

我賴在月老祠找他討說法：“你不是號稱掌管天下姻緣嗎，給我根紅線怎么了?！?/p>

月老很為難：“你有所不知，青執(zhí)仙子跟一般的仙子可不同，你知道心月狐貴為二十八星宿之一，向來乖戾不尊教條，是如何一心一意跟著她一個小小仙子的嗎？”

這我怎么知道。

月老說：“這得從……千余年前說起?！?/p>

這一說就是好幾個時辰，巨細無遺，我聽得茶水都沒了顏色。簡而言之，青執(zhí)素與天界一位鑾鈴上神交好，后來鑾鈴有一次被迫出門收妖，一不小心就落了個魂飛魄散的下場，害得我家青執(zhí)傷心了好久，每日只能對著故人留下的狐貍睹物思人，發(fā)誓今后再不與上神這種高危人群交往。

“這真是聞者傷心，聽者流淚??！”月老幽幽嘆息一聲，終于耗光了我所有耐心，白白被我揍了一頓。

但此事雖過去千余年，想必對我家青執(zhí)的打擊委實太大。

我又偷偷去查了仙譜，得知鑾鈴上神是個女的，心就放寬了些。

隔日我喬裝改扮了一番，偷偷去天河，心月狐眨著一雙警惕的眼，我卻早有準備，聽聞狐貍愛吃雞，手上捏個訣，變出一只毛亮順滑的老母雞，它果然顛顛就追出去了。

我覺得我的機會來了。

天河不止有水，還有星星，聽說看星星看月亮之時，最適合談談人生理想，只要我來好好開導她一番，一定能讓她放下對上神的成見，與我雙宿雙飛，夫妻雙雙把家還。

想法是極好的。

青執(zhí)正坐在天河岸邊，眼里有星光熠熠。我覺得此時是個好機會，剛一露面，她就喊了一聲：“登徒子，你還敢來？”

千算萬算，算漏一筆，我說：“上次是個意外，你聽我解釋！”

她把頭一扭：“小心！”

我嚇了一跳，還來！

幸而小心已經被我收買。

她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恨恨然甩了甩劉海兒：“你來干嗎？”

我瞅準機會坐在她身邊：“仙子你掌管天河多年，一定識得這里不少星星，恰好我也略知一二，不如我陪你聊聊？”

本來這只是一個切入點，誰知我家青執(zhí)如此淵博，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例數每顆星星的起源，整整三個時辰不帶停的，我數次打斷無果，只得幻出一盞茶來替她潤潤嗓子。

她低頭瞧著我手上的茶：“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很懊惱，給我家青執(zh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我說：“這茶絕對無毒，不信我喝給你看?！闭f完喝了一口，抿唇咽下，再遞給她。

她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許久沒人聽我說話了，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都不覺得口渴。”

其實我也不是個愛聽人說話的人，瞧瞧月老的下場就知道了。

但是青執(zhí)不同，她說起話來抑揚頓挫又好聽，我就是愿意聽她說一輩子的話。

她又說：“其實星宿運轉一刻也不停歇，剛才我有好幾次，都是指了同一顆星星，說了同一個故事，難為你還聽得津津有味?！?/p>

這……

難道是剛才心旌搖曳得太厲害，就走神了？

她說：“既然你沒聽清，不如我再重說一遍吧。”

“又是三個時辰？”

“怎么你不樂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開心就好?！?/p>

4.官是一級一級升，也得一級一級降

本來一切進展順利，雖然她沒給我開導她的機會，但是至少我的形象樹立得很好，有一就有二，我們相約下次見面繼續(xù)聊聊星座看看手相。

但誰知變故來得太快，我起身要走時，她忽然問我：“你在何處當值，還不知道你名字?！?/p>

我說：“你放心，我就是兜率宮里一個燒火的，再升八百年的官也做不成上神，對了我叫……”

話到此處，沒留神天邊一個傳令的天將忽然駕云而來，見著我張嘴就喊：“太白上神，天帝喊你下界收妖！”

我的心顫了顫，打個哈哈朝天將使眼色，轉頭朝青執(zhí)說：“嘿，他肯定認錯人了，我記得他，天界出了名的眼神不好?！?/p>

青執(zhí)挑眉：“那位好像是千里眼仙君?！?/p>

我說：“是嗎，真巧，呵呵呵?！?/p>

青執(zhí)拂袖就走了。

“哎……你再聽我解釋！”

原是天帝四處找不著我，特地派了千里眼仙君追蹤到此。

不就是收個妖嗎，隨便派個小天將不好嗎？晚個半刻鐘不行嗎？用得著這么大架勢嗎？

但是青執(zhí)不肯給我解釋的機會。

又恰好心月狐把老母雞啃干凈回來了。

我不敢靠近，躊躇片刻，決定先下界收個妖冷靜一下。

這次要收的是個什么妖，我也沒聽清，匆匆下界落在妖精洞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硪宦晹嗪龋骸岸赐夂稳?，我喊你一聲你敢答應嗎？?/p>

這話怎么聽著耳熟。

我說：“有何不敢！”話音落下，一股勁風襲來，我下意識捏個訣擋住，這套路瞧著眼熟啊，跟我那紫金葫蘆挺像啊！

洞里一個頭頂兩只青角的妖怪踱步出來：“哪個不長眼的，來我青牛洞找麻煩?！?/p>

我一看：“哎……我的牛！”

我后院的青牛何時下界成精了，它瞧見是我，腿一抖就給我跪下了：“上神啊，不能怪我啊，好久沒喂草了，我餓?。　?/p>

真是聞者動容。

看來我近日一心撲在我家青執(zhí)身上，對它的關懷委實太少。

我彎腰撫著它的腦袋：“可苦了你了?！?/p>

青牛蹭著我的褲腿：“你也不要太過自責，以后只要糧草充足，其他都好說?！?/p>

多么善解人意的牛啊，吃的是草，產的是奶啊，怎么寵物跟寵物的差別就這么大呢，想想心月狐，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我領著它駕云往凌霄寶殿去，路上還思考了一下。

既然我家青執(zhí)不待見上神，大不了我這上神就不做了，但官是一級一級升，也得一級一級降，回去就說青牛是我放跑的，尋個錯先自降一級。

天帝很生氣，當庭訓斥，結果只剝奪了我喂養(yǎng)青牛的權利。

不能?。?/p>

我說：“都是我的錯，要罰就罰我，青牛以后沒人喂養(yǎng)，多可憐??！”

天帝揮揮手：“御園里有的是仙草，還有不少母牛，此事不必再說。”

青牛一聽，兩眼都放光了，掙開我就朝天帝去了，說好做彼此的天使呢。

還是心月狐靠譜??！

5.仙子溫柔起來真是讓人喜歡得緊

我這回帶了兩只老母雞，一只往左跑，一只往右跑，諒那頭小狐貍，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

我本人也是有備而來，換上白袍，束發(fā)加冠，往常這身打扮，話都不用講，只往那兒一站，就有小仙子前赴后繼撲上來，更何況今日，我還幻出一把折扇，更添幾分芝蘭玉樹的氣質。

但是我搖了搖扇子，張了張嘴，話還沒說半句，兜頭就給澆了一盆水。

我家青執(zhí)是個會水的仙子，初見時天邊一道赤練，碧水輕紗緩緩而來，及腰墨發(fā)如云拂過，連發(fā)起脾氣來，都是這么讓人陶醉。

我把濕透的折扇一扔，提著淌水的袖子作揖：“小神現(xiàn)下所有狼狽模樣，都叫仙子瞧遍了，不知仙子消氣了沒有，小神身子骨健朗，還受得住，不消氣就再澆一遍，小神愿意承受。”

青執(zhí)被我噎了一句，反倒不知說什么好。

我再接再厲地說：“小神隱瞞身份，實在是有苦衷，聽聞仙子不待見上神，小神本來打算把官階一級一級降下來，可是現(xiàn)下，小神決定去調戲個仙子，直接叫天帝除了仙籍，來陪仙子看管天河也好?！?/p>

這話雖然說得肉麻，但我敢對天發(fā)誓，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真心。

青執(zhí)好歹能正眼瞧我一眼了：“果真是個登徒子。”

“哎……”

“不想做上神的法子多了去了，何必非要調戲仙子?！?/p>

我喜上眉梢，這是吃醋了喲。

青執(zhí)又說：“我將你仙骨剔了也是一樣。”

“……”

我倒退一步：“不不不，仙子你聽我說，這仙骨我是不在乎的，剔下來能給仙子留個紀念也是小神的福氣，但……沒了仙骨，駕不了云，我如何再能來這迢迢天河瞧你一眼吶！漫漫長夜，如何能熬過去喲！”

我不能沒有你??！

但是后一句我沒敢提，做神仙理應含蓄。

青執(zhí)瞅了我一眼：“罷了，你換身干凈衣裳吧，方才失禮，不該拿洗腳水潑你?！?/p>

我喜滋滋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你別說，仙子溫柔起來真是讓人喜歡得緊。

就在我以為，自己終于沖破重重阻礙順利贏得仙子芳心之時，青執(zhí)又說：“你是堂堂上神，而我只是籍籍無名的小仙，身份有別，別再來找我了?！?/p>

“啊？”我連雙宿雙飛，夫妻雙雙把家還的情節(jié)都想好了，你跟我說這個？

她別過頭去：“以前不知別離苦，今后，也不想再嘗?！?/p>

這是在說以前那位鑾鈴上神之事？

可是我怕唐突了她，不敢提“鑾鈴”二字，只說：“我本來也不在乎這上神的名頭，你等著我，我找天帝辭官去。”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說的最有男子氣概的一句話，說完這話，我頭也不回地駕云走了。

6.堂堂天帝你怎么好意思出爾反爾

凌霄殿上，天帝正在皺眉，見我來了，沒給我開口的機會，直接說：“太白金星啊，你來得正好，下界又有妖精作亂了，我正愁該派誰下去收妖呢。”

這話說出來誰信啊，哪次不是派我去。

我拱拱手：“不好意思，我是來辭官的?！?/p>

天帝勃然大怒，一怒之下封了我個更大的官！

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我給他跪下了：“你就算留得住我的人，也留不住我的心，不如放我走吧，我還是想安靜地做一個看管天河的美男子。”

天帝威脅我：“也行，你要是想去看管天河，我就叫青執(zhí)仙子來替你做上神，聽聞她收妖的本事也不小，還比你更省心?！?/p>

我一聽，怎么舍得讓我家青執(zhí)涉險，收妖這種粗活還是我來吧，無奈之下，只得領命下界收妖去。

這回據說是個不怎么厲害的雪貂精，別的一概不會，就擅長躲貓貓。

我光找它就花了小半個月，找到以后一時激動放松了警惕，又讓它給跑了，再找它又花了小半個月，這一來二去，等我回到凌霄寶殿上，天界都換季了。

速速前去復命，天帝很是客套：“眼瞧著過兩日該入冬了，天后日日盼著做件雪貂皮的大氅，太白金星這次立了大功，想領個什么賞?。俊?/p>

我以為他這會兒心情好，定然會同意我的請求，所以我說：“天帝既然有此恩典，不如賞我個小神當當吧?！?/p>

天帝頓了頓，揮手說：“你就當我沒說。”

堂堂天帝你怎么好意思出爾反爾！

我既不想升官，也不想發(fā)財，就想單純地降個職，有那么難嗎？

想想我真是心疼自己。

從凌霄殿出來，我就駕云往天河趕，數日不見，也不知我家青執(zhí)有沒有挑食，是不是消瘦了，有沒有想我。

等落在天河岸邊，她正在放河燈。

小小一盞蓮花燈，中間放著一支小燭，燈芯搖搖曳曳的，打著旋兒就往河心去了。

我見她興致好，就沒有出聲，她閉目許愿，只留給我一個柔美的側臉。

其實即便只有她一個背影，也能叫我看得挪不開眼。

數日不見，今時今日，才好歹能一解我相思之苦。

她許完愿，忽然察覺了什么，睜開眼來看見我，先是驚愕，整個人倒退一步，又浮現(xiàn)出滿面喜色，然后板著臉問我：“你怎么來了？”

我一瞧，分明是盼著我來，還裝什么大尾巴狼。

心里一喜，我故意背過身去：“既然你不歡迎我來，那我就走了?！?/p>

這話說完，其實是想逗逗她的，可是她半天也不出聲給我個臺階下，我又說了一句：“那我真走了？”

她遲疑一會兒，沒有攔著。

我駕起云來，驀地回身，果真在她眼里瞧見了片刻失落。

她瞪眼瞧我：“怎么又回來了？”

我很想說句心里話：我舍不得你。但是做神仙應當含蓄，所以我說：“我想你了?！?/p>

“……”

“你有沒有想我？”

“……”

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青執(zhí)臉紅了！

我說：“你別誤會啊，我問的是你腳下那頭狐貍，小心，想我了沒??？”

可惜心月狐懶得理我，扭頭就走了。

青執(zhí)說：“那日你去辭官，我還當真了，誰知找人打聽了一番，又是去下界收妖了，還一去就是數日，我還以為……”

“所以那盞河燈是為我放的？”

她羞澀地低下了頭：“我?guī)闳€地方?！?/p>

7.我以為她不再執(zhí)著，也是好事

天河源頭，有顆最亮的星。

她說：“第一回見你，就覺得你身上蘊了星輝，后來我想了許久，才知你真身是它?！?/p>

早說仙子如此喜歡研究星星，我就換個搭訕的方法，原先脫胎于太白金星，才得了現(xiàn)在這么個名，瞧我真身如此熠熠生輝，怎么也不像個短命的星象。

我剛要說：仙子大可放寬心。

青執(zhí)伸指捏個訣，從那星輝里化出一顆小小的星粒子，黯淡地一閃，落在她掌心。

“這是？”

“這是鑾鈴上神的元神所化，那日她奉命下界，與妖神大戰(zhàn)，力竭之時中了致命一擊，魂飛魄散，我想盡辦法保存了她一縷魂魄，留在天河之源，受你星輝庇佑，只盼著有朝一日……”

她說到此處，頓了頓，轉而笑笑說：“罷了，一千年了，她不會再回來了?！?/p>

我說：“鑾鈴身為上神，降妖除魔是分內之事，你不必如此難過自責?！?/p>

青執(zhí)垂下眼來，瞧著掌心那顆黯淡的星粒子：“以前日日在身邊的人，說不見就不見了，我后來辭官，遠遠躲到天河來，執(zhí)念深重，總是不得解脫。如今又遇見了你，不知道是不是天意?！?/p>

我覺得此時，正是開導她的好機會，逃避不是辦法，問題總要面對。

我后來借了那顆星粒子，捏訣重現(xiàn)了鑾鈴魂散時那場大戰(zhàn)，最后一擊，鑾鈴重重摔在地上，妖神居高臨下道：“什么天下蒼生，說得好聽，何苦為了這些個不相干的人賠上自己，真是愚蠢?！?/p>

鑾鈴說：“今日一戰(zhàn)，我已盡了十成力，雖有遺憾，并不后悔……”

青執(zhí)的淚應聲落下。

我用手背替她擦去：“鑾鈴并未后悔，也不曾有何執(zhí)念，倒是你，自己困住了自己?！?/p>

她瞧著掌心那枚星粒子：“或許一千年，散去的魂魄也該聚齊了，我不該再拘著她。”說罷用力一握，星粒子散成齏粉，她輕輕呢喃，“鑾鈴，輪回去吧?！?/p>

原本黯淡的星輝乍然一亮，金粉繞著青執(zhí)的掌心徘徊了三圈，才不舍散去。

我以為她不再執(zhí)著，也是好事，連帶著瞧心月狐都順眼了許多。

我以為我既可以好好做我的上神，替天帝收妖伏魔，又可以每天坐在天河邊陪著青執(zhí)看星星，日子過得很是瀟灑快活。

我以為的事還有很多。

所以那日青執(zhí)說：“我想通了許多事情，躲在天河一輩子也不是辦法，下界蒼生疾苦，我也該去出一分力的，不如我去求天帝，重新賜我個官職吧。”

我說：“好??！”

天帝正愁無人可用，自然高興應允。

我?guī)е鄨?zhí)一路游山玩水，哦不，一路降妖伏魔，有的妖怪好對付，我們還能抽空去茶館喝喝茶聽聽小曲，有的妖怪難對付，我們時間緊迫，只能來去匆匆。

直到一日，天帝急急召我去，說是下界忽然出了一只蝎子精，九尾毒針，很難對付。

而且蝎子這東西，不僅小巧還有劇毒，等它修煉了數千年，才練得如同一只白兔那么大，但是白兔那么大的蝎子，想想也挺嚇人的。

所以這事，我是瞞著青執(zhí)，自己去的。

一般有劇毒的妖精，都很狡猾，我守著它的洞穴好幾日沒合眼，才見著它露出一根角須來。

小斗一場，只折損它兩根蝎尾針。

青執(zhí)在天界，聞訊趕來：“當初你斗蛟龍精，還是我出手，才救了你一命，如今竟敢小瞧我了？”

“哎……有話好好說，別揪耳朵，疼疼疼！”

她甩了甩劉海兒，笑得一臉慈愛：“下次還敢不敢了？”

我嚇得膽戰(zhàn)：“下次不敢了。”

“還有下次？”

“不敢不敢?！?/p>

她很滿意。

8.內丹不死，我就不死，你能奈我何

我倆尋著那蝎子精的蹤跡，當時月黑風高，蝎子精一雙眼通紅，大戰(zhàn)一場折損它六七根蝎尾針，龐大身軀才跌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我當時輕敵，上前一步就要收了它，青執(zhí)察覺不對，出聲提醒，我一分神，為時已晚。

九尾毒針，其實才折損了八根。

蝎子精后尾一躍而起，第九根針堪堪朝我刺來。

如今想想，我最恨自己那熠熠生輝的星象，天幕里最亮的啟明星，怎么也不像會短命的樣。

于最關鍵處，是青執(zhí)替我擋住了。

蝎子精說：“今日時運不濟，敗在你二人手里，但你不要高興得太早，這枚尾針是我數千年修煉幻化的內丹，內丹不死，我就不死，如今落在那小仙子身上是便宜了她，過不多時，我必借她仙身卷土重來，到那時，你能奈我何？”它說完這話，當場氣絕而亡。

我?guī)е鄨?zhí)一路上了凌霄寶殿，天帝和諸神都在，他們都無可奈何。

天帝說：“她如今神志已經不算清明，過不多時，就要被蝎子精附體，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妖精，她早已不是青執(zhí)仙子了，她是九尾蝎妖，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我緊握著拳，無論如何也不許人傷害她，青執(zhí)臉上浮現(xiàn)出蝎妖斑斕的花紋，手指如鉤，整個人痛苦地蜷縮起來。

天帝嘆口氣說：“你舍不得殺她，就等著她來殺你吧?！?/p>

其實那又如何，我不怕她殺我，我也不怕死。

可是……青執(zhí)……

青執(zhí)微睜了眼，嘴唇動了動，我附耳過去湊在她嘴邊，聽她依稀說：“當初你勸我，何必執(zhí)著，如今，你又何必執(zhí)著。”

“青執(zhí)……”

“趁蝎妖根基未穩(wěn)，殺了我吧，否則待它醒來，你如何能與它抗衡，我……亦不想見你流一分血……受一分傷……”

一旁已有仙友拔出刀劍來，錚錚利刃，我怎么肯讓別人傷了她，她顫抖著伸手，撫了撫我的眉毛說：“其實……那日與鑾鈴同去收妖的，還有一個仙君，我心……非你?！彼f得極輕，最后兩個字險些聽不清了，一雙泛紅的眼睛眨了眨，睫上凝著的一滴清淚落下。

“青執(zhí)……”

“不要難過。”

她蜷縮的身子一顫，一雙眼忽然變得通紅。

“青執(zhí)！你騙我！”

我只覺右掌的利芒硬生生落下，周圍再沒有旁的聲音，只余徹骨的冷。

青執(zhí)的仙靈四散，落在我肩上發(fā)上，如同她正與我依依惜別一樣。

可是那個人，再不會回來了。

她說：“以前不知別離苦，今后，也不想再嘗?！?/p>

何謂別離苦，何謂枉斷腸。

后來天帝允了將御園里的青牛送回我身邊，青牛滿心歡喜地來，見著我竟倒退了一步。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一夜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