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妃產(chǎn)子那天,皇后梁詩敏大病一場。沒有人透露一點消息出去,妃子生產(chǎn)而主母重病,這向?qū)m中所有虎視眈眈的眼睛透露了一個危險的訊息,皇帝高照陪了蘭妃一個晚上,天蒙蒙亮?xí)r趕去皇后宮中,值夜的婢女謊稱她仍在休息,高照只當(dāng)她仍跟自己賭氣,無奈之下只有吩咐宮人好生照料,匆匆趕去朝堂。
他徹夜未眠,幾乎精疲力竭,卻仍在心里安慰自己,沒關(guān)系,她會原諒他的無能為力。
一
蘭妃抱著公主向詩敏請安的第一天,她不說免禮,也不讓跪安,眼睜睜就讓這個剛出月子的女人在地上跪了三個時辰,高照聽聞風(fēng)聲從上書房匆匆趕來,徑直越過蘭妃到詩敏面前,滿面賠笑,問她身體可好,同時若無其事地示意跟來的宮人將公主從蘭妃懷中抱走。
面對他過于殷勤的提問,詩敏應(yīng)之以冷冷一笑,在眾人瞠目注視下拂袖離開。待她一走,高照立刻沉下臉,冰冷的目光從蘭妃帶來的婢女身上一一掠過,最后定在泫然欲泣的蘭妃臉上,袖子朝她重重一振,冷笑道:“今天皇后宮里的事,要是有一點半點傳到朝堂上去,寡人要你們提著腦袋來見?!?/p>
公主滿月那日宮中辦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家宴,高照三令五申務(wù)必低調(diào)進(jìn)行,甚至只來得及給公主取了個閨名,便叫人匆匆散了席。后宮幾個私下議論,陛下這番舉止,不像生了個女兒,倒像辦了件見不得人的事,當(dāng)然有人替蘭妃不平。蘭妃性子不是溫順,而是太過逆來順受,她被選為妃子前就是詩敏的貼身婢女,眼下生了公主也還知道替舊主子說話:“皇后膝下無子,心里太苦。”
高照匆匆趕去詩敏的寢宮,剛進(jìn)內(nèi)殿就被其中情形嚇了一跳,屋中遍地狼藉,破裂的織錦斜搭桌椅,杯碗瓷器碎了一地,幾個侍女正跪在地上默默收拾,不妨他會在這個時候突然進(jìn)來,愣了片刻,忙不迭起身行禮,他快步穿過那些驚慌失措的宮女,徑直往屏風(fēng)后去找他的妻。
她似乎已經(jīng)熟睡,此刻著白色中單側(cè)躺在云錦上,他不由自主地放緩腳步,想要為她掖好被角,卻不料她微微一動,徐徐轉(zhuǎn)過身,這才發(fā)現(xiàn)了他的默立。
他等待她說些什么,或哭訴或怒斥或者揚手命他滾出這里,那樣至少他能夠令他稍微覺得安心,而她只是靜靜地打量他,他的冠,他的衣,他的手和足——他跟別的女人有了一個孩子,他剛剛從那個孩子的滿月宴上下來。如果這都不能殺了一個女人,還有什么能夠?他艱難地喚她:“敏敏……”
她的目光讓他霎時心神俱裂。
蘭妃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詩敏面前,可萬事總有意外,某日乳保帶公主出去游園,中途因事被蘭妃叫去聽差,將公主暫時交給幾個宮女照看,沒過多久就遇到詩敏出來賞花。因為高照刻意隱瞞,宮里少有人知道皇后對公主的態(tài)度,難得那天她心情好,強行要來孩子抱在手中逗樂,照看公主的那兩位原本就存了巴結(jié)皇后的心,見二人相處和樂,樂得輕松自在,溜去池邊樹影下丟骰子玩兒。
當(dāng)高照聽到蘭妃同乳保的哭訴,趕來尋女時見到的,是讓他幾乎魂飛魄散的一幕。詩敏抱著公主坐在池邊石凳上,公主努力爬行,身體大幅度前傾,嘴里咿咿呀呀叫著,小身子已經(jīng)坐到了詩敏膝蓋上,渾然不知危險就在面前,而詩敏漠然垂首,不施以援手。
高照目眥欲裂,全身筋骨因用力咯咯作響,拼盡力氣不使自己驚叫出聲,他從背后慢慢靠近詩敏,溫言喚她小字敏敏,在她回首的瞬間一把箍住她跟她懷中的孩子,她身體一抖,高照立刻安慰道:“別怕別怕……”他抬著孩子的腋下從詩敏懷中緩緩抽走,抱給匆匆過來的乳保,又微笑著緊挨詩敏坐下,沐著冬日暖陽,以一種輕快的語氣談起四季更迭,他時刻關(guān)注詩敏的情緒,但凡她流露出一點不耐或厭煩的痕跡,高照立刻不動聲色地轉(zhuǎn)換話題,他小心翼翼地討她歡心。乳保抱著公主悄然走回蘭妃身邊,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主子呆呆地望著帝后的背影,眼中有瑩然淚意。
高照年近三十膝下依舊無子,即便這是一位公主,也是他目前唯一的子嗣,他愛她不遜于愛護(hù)自己的眼珠??蛇@又能怎樣,他的女兒險些被那個女人傷害,他對這件事的唯一態(tài)度是將公主交給其他妃子撫養(yǎng)。女兒被抱走那天她跪在地上求他網(wǎng)開一面,高照不為所動,蘭妃心如錐血,她不求榮華富貴,只要女兒在她視線范圍內(nèi),可她的夫君她孩子的生父連這點愿望都無法替自己實現(xiàn),這打擊令她終于喪失理智,揚袖指著中宮的方向聲淚俱下地質(zhì)問:“她生不出孩子,關(guān)我什么事,皇上為什么要折磨我們母女不得安生?!?/p>
高照勃然大怒,當(dāng)著眾人的面一腳將她踢開:“賤人,她你也配說得!”眾人色變,攔的攔拉的拉爭相來勸,高照雙腮顫動,恨意猶且不平,轉(zhuǎn)頭望見桌上一套茶具,揚手狠狠擲在她腳邊,碎片四濺,驚得公主在乳保懷中哇哇大哭,才終于喚回他瀕臨失控的理智。他微微喘著氣,冷漠地掃一眼伏在地上痛哭的蘭妃,轉(zhuǎn)身大步走開,走了也不知道多久,舉頭望見遠(yuǎn)處露出一角的宮殿,他惘然止步,問身后大內(nèi)總管周數(shù):“皇后沒有自己的孩子,會不會被人欺侮?”
周數(shù)從他還在苠國當(dāng)質(zhì)子時就陪伴左右,親眼見這對青年男女從當(dāng)初的患難與共走到如今舉案齊眉,他們經(jīng)歷過生離、疾病以及戰(zhàn)亂,他們遭遇過世間最居心叵測的政治,最詭譎的朝局,他們也曾被拋棄,被故意掠過,也被視而不見,幸運的是在最落魄的年紀(jì),他們始終擁有彼此。周數(shù)已到知天命的年紀(jì),萬事看清,命已由心,卻忽然感慨萬千,因為他發(fā)現(xiàn):命運中的劫難和喜悅,幸和不幸終于在那一天狹路相逢,居心叵測地等待著這一對年輕人。
第二天高照找來宗冊名單,一一過目后挑中一個十歲的男孩。那天下午他牽著這個孩子的手出現(xiàn)在敏敏面前,微笑著輕推男孩的肩膀,鼓勵他,男孩遲疑地上前,按入宮前父母對自己的要求,以及剛剛高照吩咐的那樣,他過去,溫順地半跪在詩敏身邊,向她伸出自己小小的手,清楚地叫她:“皇后?!?/p>
二
高照以皇子的方式賜男孩單名為琰,不動聲色地向所有人表明態(tài)度,皇后即便暫時沒有屬于自己的兒子,但這并不代表她撫養(yǎng)的孩子不會成為下一任儲君。蘭妃聽聞此事默默流了一夜的淚,伺候公主的乳保私底下勸她:“陛下再看重那個孩子有什么用,親不過小公主是陛下的親骨肉,尊貴的皇室血脈,哪里是旁人可以比的。”蘭妃抬袖拭淚,別開臉道:“你懂什么?”
高照對高琰的寵愛不遜于任何一個父親對兒子,他竭盡全力去關(guān)心這個孩子,卻無法克制時而低落的心情——這不是他心目中理想兒子的人選,高琰太安靜,超出一個十歲小孩該有的限額,對孤立無援的詩敏來講,一個能言善辯甚至巧舌如簧的皇子才能真正幫到她。
而最讓他感覺痛苦的是,這并不是他跟詩敏的骨肉。
他憂心如焚。
幾日后寶貴人傳出有妊的消息,高照第一反應(yīng)跑去詩敏宮中。跟他預(yù)想中的情形截然不同,殿中靜無人聲,青煙自獸嘴中悠然溢出,他不自覺放輕腳步,終于在被風(fēng)吹起的帷幔背后發(fā)現(xiàn)他的皇后,她背對自己坐在廊下石階上,庭中劍聲颯颯,舞劍的高琰首先看見他,一愣,然后垂下手中的劍朝他跪下。
詩敏悠悠回首,不語不笑,又回過頭對高琰道:“你練得很好,去玩吧。”
得她嘉獎高琰臉上有一瞬喜色,但很快收斂,恭謹(jǐn)?shù)卦俣仁┒Y,倒退著離開二人視線。他試圖說點什么:“敏敏,我真的沒有辦法……我發(fā)誓,只要有一個男嬰出世,我便會立即將其過繼到你的名下,你將會是他唯一的母親,從此往后,我將不會有其他的孩子?!?/p>
她漠然看著前方虛空一點。他厭惡此刻的自己,他更厭惡自己不得不努力尋找說服她回心轉(zhuǎn)意的說辭:“你是苠國丞相之女,如果你遲遲沒有誕下子嗣,大臣們會以這個為借口逼我立別的女人為后……”
他心如刀割,只覺得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清脆巴掌,他尚且痛不欲生,遑論敏敏,他的敏敏,他連讓她受凍都不忍,卻開始逼她面對一場又一場的奇恥大辱……他曾發(fā)誓回國后便視她為生命的唯一,可現(xiàn)實永遠(yuǎn)比想象惡意。
她看著他,毫不避諱地挑釁:“如果我讓你殺了那個寶貴人呢?”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定定落在她臉上,應(yīng)聲就答:“好。”他立時起身去取適才高琰走前懸在壁上的寶劍,出門前卻被詩敏從身后叫?。骸罢咀 !?/p>
他冷靜地回頭,目光如寒星,寶劍的鋒芒折射映入眼底。她一笑:“放心,我不會害你的孩子?!?/p>
他心灰欲死。
寶貴人身子骨素來就弱,孩子養(yǎng)到三個月時到底沒有保住,在一場暴風(fēng)雨的夜晚悄無聲息地沒了,醒來已是花謝葉殘,了無春意,高照乍聽這消息也沒什么反應(yīng),吩咐來人照顧寶貴人后便如常上朝,上朝歸來第一件事便去詩敏宮中,卻意外聽到自小公主誕生來的第一記笑聲。他也終于知道他的兒子并非不善言辭,而是視說話的對象而定。
高琰繪聲繪色地向詩敏描述齊國各地風(fēng)物,北方勁雪南方軟風(fēng),江南處處不凍的河流,某年他隨父親去塞外,鵝毛大雪在空中悠然飄舞,纖塵畢現(xiàn),而背后殘陽碩大如血,在一個孩子眼中那雪仿佛也被鍍上金色。
她神往地聽,很有興趣地追問若干細(xì)節(jié),高琰據(jù)實一一回答,神態(tài)自若倒不像對待一個長輩。高照轉(zhuǎn)身走開。
周數(shù)問他要去哪兒。
這個問題讓高照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兒,他不知道除了詩敏,哪里還可以屬于他,周數(shù)憐憫地看著高照,像看一個由他照顧長大的孩子,溫聲建議:“您去看看寶貴人吧。”
迎接高照的是一個絕望女人的哀號,她披頭散發(fā)沖過來抱住高照的腿,聲嘶力竭懇求他為自己做主,他親自彎腰扶起寶貴人,罕見的溫和態(tài)度給了這個女人錯誤的暗示,她從高照懷中仰起頭,目光切切如刀劍,咬牙哭訴:“是皇后,是皇后要害我?!?/p>
他的臉上居然露出一個笑:“是皇后要害你?”
那笑讓她感到恐懼,但恐懼也只是一瞬間的事,蘭妃剛剛就來看過她,拉著她的手抹了好一會兒淚,說起自己好不容易才得一個公主,卻見不了一面,話里話外沒有一個字提及皇后,可宮中除了她分明沒有別的女人會如此忌憚接連出生的皇子影響到自己的地位。寶貴人不是蠢,而是太蠢,她越是蠢,別的人才越有可乘之機。
蘭妃的提示讓她斷斷續(xù)續(xù)想起出事那天,她在賞花時見到皇后的養(yǎng)子高琰,他跑得又急又快,懷中好像抱著什么東西,差點就撞到自己,當(dāng)時她并不當(dāng)回事,可回去當(dāng)夜她就小產(chǎn)了,她泣求高照為自己主持公道。
他從善如流地應(yīng)下,讓周數(shù)請皇后過來一趟,周數(shù)心知肚明,不一會兒詩敏牽著高琰的手就到了,想是之前周數(shù)已經(jīng)交代過剛剛發(fā)生的鬧劇,她神色頗平靜,垂目掃了一眼披頭散發(fā)厲聲干號的寶貴人:“你說是我讓琰兒害你腹中胎兒?”
她瑟縮了一下,只是默默地流淚。詩敏揚起嘴角:“皇上該怎么定我的罪?”
連思索都無,他立即下達(dá)心中早已成形的處置:“信口雌黃,一派胡言,詆毀皇后你該當(dāng)何罪?來人,把她拖下去?!?/p>
高照再沒看過寶貴人一眼,任她厲聲哀號被人拖拽著離開帝后的視線。詩敏冷笑,牽著高琰的手轉(zhuǎn)身就走。高照幾步追上前,終于在門口花徑攔住她跟高琰,他的手還沒碰到她的肩就被她一把甩開,厲聲道:“別碰我?!?/p>
怒火終成燎原,他沉下臉:“敏敏,你到底要鬧到什么時候去?為什么,為什么連你都無法理解我?”
他冒天下大不韙,只是為了讓她的處境變得安全,她可以恨他,為什么她卻不懂他?高照想一萬次有一萬次心碎神傷,我為你做的這些,為什么你始終視而不見?
詩敏笑了起來:“怎么理解你?像別的女人那樣,容忍他在外花天酒地,容忍他剛從別的女人床上下來再欣然獻(xiàn)上我的身體?高照,你錯看我了。”
三
她的眼中淚意盈然,卻始終不肯掉一滴下來。一腔怒火就在那雙眼里化成汩汩酸泉,在心底潸潸替她流下去。他一陣動容,伸手想要將她攬入自己懷中,詩敏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懷抱,再抬頭時已不見剛才凄絕哀傷的表情:“你的妾孕育你骨肉的每一個日日夜夜,對我來說都像凌遲,我恨她,我恨你,我恨你的女兒……”她充滿放肆意味的笑灼痛他眼睛,剎那之間他只覺得心如死灰,一切都已無須多說,當(dāng)事已至此。
她冷冷道:“你希望我像尋常的妻子那樣豁達(dá),寬容地接納那些妾生的孩子,高照,我沒有那么無私,我沒有容人之量,我甚至想過殺了你的女兒。”
他臉色一變:“敏敏……你不會的。”
她挑釁地笑:“我說過的,高照,你錯看了我。”
那一夜他把周數(shù)都攆走了,一個人宿在上書房,齊國這樣大,齊宮這樣冷,卻容不下一個他。他睡得不好,戰(zhàn)亂別離已經(jīng)離他很遠(yuǎn)很遠(yuǎn),可那一晚,鐵馬冰河依舊入夢來,他夢見,苠國都城的春天,少女如花笑靨,問站在樹下舞劍的少年:“你的劍飲過多少人的血?”
這話相當(dāng)放肆,而她的表情卻意外地天真無邪,她睜大眼睛等待他回答。他引劍回鞘,冷面驅(qū)逐她:“走開,否則我不介意你成為第一個?!?/p>
她沒有被嚇走,她一次次地來,她來做什么?他不過是別國質(zhì)子,被他膽小懦弱的父皇送來苠國,身邊只跟了一個老仆周數(shù)?;钪贿^受制于人,跟個囚犯有什么區(qū)別,他拒絕以自己的身份為那些苠國貴戚提供樂趣,所以他的態(tài)度格外惡劣。
她沒有被他這句話冒犯,一笑,細(xì)細(xì)打量他手中的劍,他的臉,他的發(fā),目光一寸寸移動,很多年過去,她看人的樣子始終沒變。女孩接連又問了數(shù)個問題,他閉緊嘴巴,拒不回答,她并不覺得惱,笑了笑,也就走開了。
她來過兩三次,均是獨行,高照從她不俗的衣飾上大致能猜到她的身份。某一日她來得有點狼狽,有人一路跟著她,叫著敏敏,大概是女孩的名字,高照認(rèn)得聲音的主人,苠國小公子苠成,帶著討好的笑來牽敏敏的手,被她不動聲色地躲開,苠成猶不自知,一味傻笑,也對一旁冷眼旁觀的高照笑:“你好??!”
他克制心底厭棄的一聲冷笑。
“書抄完了?”敏敏問。
他忙不迭點頭,笑得像條養(yǎng)熟了的狗,恨不得全身搖動讓對方摸摸自己的頭:“抄完了?!?/p>
她的神態(tài)冷漠,語氣冰冷,卻不由自主地抽出腋下的手絹抹他額角的墨跡還有汗水,話里有一種她不自知的親昵:“服侍你的宮人呢?怎么就你一個?”
“我看敏敏出來,我也跟出來了。”
“被你父皇看見了,又得連累我挨罵?!眱蓚€孩子一問一答,手拉著手漸漸走遠(yuǎn)。
高照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只是厭棄那一刻他心里一閃而過的某種希冀,這讓十八歲的高照覺得可恥。
入冬以后天變得更冷,他們宮室分得的煤不足以過冬,宮中又多欺軟怕硬的鼠輩。第二天苠成大駕光臨,帶來大夫還有大量紅炭,他不得不低頭向他表達(dá)謝意,苠成笑得明朗:“是敏敏跟我說的?!?/p>
他心中嗡的一下,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音。
她姓梁,叫詩敏,是宰相之女。
據(jù)說她聰穎過人,過目不忘,尤被苠王賞識。
據(jù)說她三歲識字,五歲學(xué)詩,勇氣謀略遠(yuǎn)勝男子。
據(jù)說她是苠成未過門的妻子,只待及笄就可成親。
高照知道得越多,他就越沉默。世間諸事原來早在相遇之前就已規(guī)定好結(jié)局,難以更改,難以琢磨,任何一場相遇其實都沒有獨特意義,天意從來高難問,才令人覺得這一生多么無辜。
他找到她,在她將滿十五的前夕,在一處人跡罕至的偏遠(yuǎn)花苑。那一刻他終于正視自己的軟弱,他走向敏敏。
她抬頭見是他,倒笑了,因為他很直接地問:“怎么不來了?”
“我要嫁人。”
“苠成那個呆子?”
她不喜自己童年好友被如此侮辱,反駁:“他不是呆,他只是單純?!?/p>
高照從鼻子里嗤笑了一聲,聽見敏敏幽幽道:“他是好人,嫁給他不是壞的選擇,人人都這么說……可是……”
可是什么,他只敢在心中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她的聲音清又靜,暗了又明,像是春天行蹤不定的花:“我給自己定了一百天,如果一百天到了,我忘了他,那我就不來找他?!?/p>
才十五歲,那樣小,卻已經(jīng)定好了一生的主意。
他努力將不動聲色貫穿到底,卻在敏敏伸手握住他的瞬間全盤崩潰,鼻腔痛得要命,淚眼蒙眬里,她用一雙泫然的淚眼望著自己。
四
她的決定震驚地不僅是她的父親,還有苠國上下。而她一意孤行,帶著很少的行李從家中搬去他的宮室,梁相勃然大怒,見她去意已決公然表示跟她斷絕父女關(guān)系,沒有人為她送別,迎接她的只有一個老仆周數(shù)。他在門口接過她的行李,將她緊緊抱住。
他開始顧惜自己的命。
在苠國當(dāng)人質(zhì)的三年中,再沒有人服侍這個千金小姐,詩敏學(xué)會洗衣做飯,雙手凍得通紅,他在偏殿開墾一片空地,養(yǎng)了幾只雞,種了一棵樹,夏天的時候他們坐在樹下賞月吹風(fēng),冬天最冷的時候她撲進(jìn)他懷中,縮成一團(tuán),嘴里嚷嚷道:“快來溫暖你的敏敏?!?/p>
他想溫暖她啊!睡夢中他伸出手,滿握一把虛空,醒后的高照轉(zhuǎn)了個身,任由眼淚瘋狂滑下兩腮。
朦朧中察覺有人為自己蓋被,高照翻身坐起,不妨來人竟然是蘭妃,見他清醒驚慌失措跪下行禮,他語氣淡漠地問她來做什么。
她悄然答:“臣妾來看看陛下睡得可好……”他不耐煩聽那些溫存話,揮手命她退下,蘭妃不知哪來一股勇氣,猛地直身,淚眼迷蒙地望定他:“皇后不愛您,但我愛您!”高照先是有些吃驚,繼而哈哈大笑,笑得蘭妃眼淚簌簌往下掉,他開口,語氣神態(tài)宛如對一個孩童,指著自己鼻尖問她:“你為什么愛我?因為我是齊國的大王?如果我是個朝不保夕的質(zhì)子呢,就算你,就算一個丫頭也不會看我一眼?!?/p>
蘭妃凄然道:“誰愛上誰,誰不就成了誰的債?陛下欠了皇后,我欠了陛下,前生沒有還盡,拖到這一世……”
他一震,忽然苦苦一笑,親自伸手扶蘭妃從地上起來。那一晚以及將來的許多夜晚,他宿在蘭妃房內(nèi)。
所有的眼睛都不懷好意地關(guān)注著詩敏的動靜,高照有相當(dāng)一段時間沒有涉足中宮,這在她為后的歷史中從未發(fā)生過。貌似平靜的后宮如一條緩慢流淌的深水,沒有一個能夠窺見其下暗藏的真相。
苠成突如其來的造訪,向這面深潭投入第一顆石子兒。當(dāng)年高照得蒙他諸多關(guān)照,又因為詩敏這一層關(guān)系,離開苠國后就再沒聯(lián)系過彼此,這些年苠成遲遲未娶妻,路過齊國邊境忽然想到昔年舊交所以拐來看看,這是苠成的借口——高照不傻。
他不動聲色地招待他,以美酒以佳肴,整個晚上苠成都心不在焉,幾次想說什么,幾次被高照的酒擋了回去,到最后他幾乎已經(jīng)醉了,當(dāng)詩敏出現(xiàn)的那瞬間,苠成以為自己真的醉了。
他看見她從殿外飄然走進(jìn),如一朵夜游的牡丹,姿態(tài)婀娜。她硬被高照從后宮請來這里,所以素面朝天,她沒有注意角落一道落魄的目光斷斷續(xù)續(xù)追隨著自己。
高照咽下胸口翻滾的濁浪,拉著憤怒的詩敏逼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向苠成呈出最歡愉的笑:“快忘了,你和敏敏上一次見面,快有十年了吧?”
九年零六十二天,苠成在心里回答,真是久,久到他不想回頭再想一遍,沒有敏敏的十年,他就這樣一天天挨過來。他專注地看著詩敏,不肯漏過她面上任何細(xì)節(jié),當(dāng)年她掉頭走開,他從來沒有怨過她,詩敏說得不差,他是個好人,好人多半被辜負(fù)。
她的視野中水意淋漓,連同那人的聲音,苠成語氣尋常,只是話多有停頓:“你爹很好,姊妹兄弟都很好……他們很想你……”
高照環(huán)著詩敏的手一寸寸收緊,手背青筋暴起。她用手死死捂住唇,背過身,不讓他看見自己滂沱淚意。苠成望著她的側(cè)臉,只貪戀有多一句話要說給她聽,只貪戀這一刻再長一點,在苠國那些年,她陪在另一個男人身邊,身邊連個使喚的下人都沒有,稍微有點品階的內(nèi)婦都可以肆意侮辱失勢的她。苠成看不下去,替她出頭,來找她,傻乎乎地問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那一天她沒有答應(yīng),這也注定從此往后的人生,不過是眼睜睜看著她一步一步離開自己。苠成終于講不下去,因為高照冷冷的一句:“送客。”
他霍然起身,捏住詩敏的手腕避入內(nèi)室。
五
他將詩敏拋上中宮的床,驚動偏院看書的高琰以最快速度沖進(jìn)內(nèi)殿。從苠國回到齊國,他很少再有機會這樣清晰地感受那些怒火,它們?nèi)绱朔置鞯卦谒闹俸_撞,不惜性命地熊熊燃燒。他還能冷靜地命令跟來的周數(shù)拉走這個孩子,十二歲的高琰忽然叫了一聲陛下,一聲高過一聲,焦灼痛苦,絕望不安,周數(shù)以蠻力拖走他。
一道紫色的電光沉悶地劈過,狂風(fēng)吹起紗幔,密集的雷聲接踵而至,間或閃過的光亮中他的眼睛通紅,耳垂也紅,他的世界充斥著一片妖異的紅,他聽不到任何聲音,天地間只有隆隆雨聲,氣勢磅礴地打在青瓦紅墻上。
他終于不覺得孤獨。
雨后的中宮靜得可以聽見廊下一串水珠砸在白玉階,水汽四瀉。他從背后摟著詩敏,間或一個小吻,吻在她頸后一塊細(xì)膩肌膚上,一腔怒火均已化成滿腔柔情,江山社稷和子嗣,他通通都不要了。他的話斷續(xù)細(xì)碎,都來自肺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面對無數(shù)個我不愛的女人,我必須強迫自己忍受,她們有了孩子才可以救你免于朝臣悠悠眾口,她們有了孩子你才可以安全地待在我身邊……敏敏,我不可以眼睜睜看著你成為眾矢之的……”
“惡心?!?/p>
怒火仿佛只用一瞬就燒到了他的心口,他扼住她的下巴硬逼她轉(zhuǎn)身跟自己對視。身體每一塊骨頭都在激烈顫抖,引發(fā)的劇痛宛如千萬根針齊齊插入身體,他重復(fù)那兩個字:“惡心?”他怒而揚袖指著門口,“我告訴你什么才是惡心,是你這十年待在我的身邊,卻對遠(yuǎn)在千里以外姓苠的念念不忘;是你已經(jīng)成為我的妻子,卻還在花園跟他拉拉扯扯,是哪怕我們靠得最近,擁抱再親密,你的心里還存有其他男人,這才是惡心!”
高照恨意勃發(fā),逼近她,再發(fā)問:“誰不惡心,苠成嗎?對,他愛你,可你能保證他一生永不納妾,你能保證不會有接二連三的孩子冒出來叫你母親。敏敏,只要是個男人,他可以愛你一個女人,卻絕不會只有你一個女人。”
“那我也認(rèn)了!”她含淚道。
這句話終于切實地刺到高照,他氣喘吁吁地盯著她,霍然起身離開。在殿外遇見跪在階下的高琰,目光如炬地盯著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垂于身體兩側(cè)的拳頭緩緩收緊。
高照恨這個地方,恨這個兒子,恨這樣的眼神,恨他跟那個女人過分相似的神情,他冷笑一聲:“你不是我的兒子,你心里最好清楚這件事!”
他再也沒有來過中宮。
他將時間用在與蘭妃、公主相處,至少在這里他感覺自己被需要。公主大了,被嬌養(yǎng)得很不像話,性格跋扈目中無人。宮人都怕她,除了對她視而不見的高琰,某天在御花園里遇見,兩歲的小人兒非逼他跪下磕頭,高琰一言不發(fā),徑自走開,公主大發(fā)嬌嗔叫人按住他,幾個壯碩的內(nèi)侍蜂擁而上,半大少年纏打著倒在地上。混亂局勢里,公主硬要沖進(jìn)去看這個少年怎么被人狠狠地揍,腳一滑,人往后一仰,腦袋磕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這一下倒不算厲害,只是蘭妃得知后反應(yīng)過激,大哭大鬧,一方是皇后養(yǎng)子,一方是皇帝獨女,主子不發(fā)話所有人都難以定奪。高照親自去探望小姑娘,她病歪歪地縮在被子里,只露出了眼睛和眉毛,氣呼呼地說:“爹偏心。”
那樣小小一個人,這樣活生生,會說話會哭會笑,卻不是她的孩子。他心里難過到極點,沉默了很長時間。蘭妃在背后看著這對父女,她知道這個男人又想起了誰,在他每一次靜默地眺望自己女兒睡顏時,她知道他想起了誰。
蘭妃恨他,甚至恨自己,她不該有非分之想,她不該妄圖把他從皇后手里搶走,哪怕明知道他不會愛她,選擇她也只是因為她是皇后的婢女,服侍詩敏近十年之久,知根知底,就算自己生了皇子,也不會刁難他的敏敏。
他的敏敏,他自己沒發(fā)覺,自然有人替他記在心里。他習(xí)慣在皇后的閨名前加上這兩個字,他的,這是他的,他說給每一個人聽,自欺欺人得可笑,天真荒誕得心酸,他向誰宣誓自己的心,沒有一個是他的敵人,而他仍舊惶惶不可終日。
高照盯著小姑娘喝完了藥,給她蓋好小被子。
公主在當(dāng)夜暴斃,送來的藥里被人下了毒。
蘭妃哀號的聲音在深夜齊宮驟然升起,哀轉(zhuǎn)凄絕,如一只斷翅的雁,自九天急速跌入深淵。
六:
他放下公主已經(jīng)冷透的身體,取下書房壁上的寶劍,直奔詩敏宮殿。周數(shù)等一干奴仆氣喘吁吁跟在他背后,他持劍闖進(jìn)去的時候高琰正跪在她面前,見他闖入豁然起身,擋在詩敏面前。
他的眼睛赤紅,渾身發(fā)抖,而手中寶劍一寸不亂,穩(wěn)穩(wěn)對準(zhǔn)他的皇后。
周數(shù)大駭,抱著他腿大聲勸:“您傷害皇后,就是在傷害您自己,您心里再明白不過了,您別這么做……”高琰一起跪下,直身凜然道:“陛下,不是娘,娘不會這樣做。”
誰會想到,他第一次改口稱呼詩敏為母親,是在這樣的境地。
這是一個相當(dāng)怪異的情形,至少在高照看來,他的大內(nèi)總管和他的兒子分別站在距離詩敏最近的兩側(cè),將她攔在身后,而他卻像一個陌生人,遙遙對峙在自己妻子的面前。
她還是那樣美,他們少年相識患難與共,算起來也有十年之久,而她的容貌似乎沒有多少改變,連上蒼都憐惜美人不肯時光輕賤。她靜靜地看著他,目中哀意無限。
完了,他知道,他的人生有那么長的一段路,最苦的日子都過去了,可他知道已經(jīng)完了。
他掉頭走開,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忘記了她,忘得干干凈凈,十年都這樣輕易過去,遑論十月。某一日他宿在蘭妃那里,半夜被外面激烈的爭執(zhí)聲驚醒,躺在身邊睡意尚濃的蘭妃問是誰。
忘掉她曾拼盡全力,而重回心底不過一瞬,周數(shù)在門口惶急地大叫:“皇后,皇后難產(chǎn)?!?/p>
他愣了一下,然后一躍而起,在奔往中宮的路上他忘記了很多事,比如他的鞋子他的衣服,卻清晰地想起另外一些事,比如他有多么多么思念她。
他思念她,如倦鳥思念歸林,如落日依戀遠(yuǎn)山。
他沒有等到他的敏敏。
當(dāng)高照趕去中宮時,他聽到一陣落魄的哀號,他的眼睛沒有捕捉到想要的姑娘,他卻看見他兒子高琰跪在門口,面沖天宇,無聲淚流。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個過路人,親眼見證別人歡樂悲喜。到死陪在詩敏身邊的人不是他,是周數(shù)和高琰。她陪伴他走過人生最苦的那幾年,可到死時卻是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陪她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冬至了,從詩敏如今的中宮到曾經(jīng)的東宮有不短的路程,他走走停停,雪大起來,落得無聲無息,在枝上,在屋檐,在他的發(fā),觸到肌膚卻立刻消融成水珠,沿面頰滾下時幾乎像他的淚。
這一段行程他并不覺得孤獨,恍惚中似乎總有人陪伴著他,他努力睜大眼睛,認(rèn)真辨認(rèn),看清了,終于看清,是十五歲的詩敏,披著一件大紅色斗篷,巧笑倩兮,他們目光的每一次相撞,她都在對自己盈盈笑,輕聲問:“你冷不冷?”
他冷啊!
高照向虛幻的影子伸出自己的手,那一瞬他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再次被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