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楔子
那是少有的一夜好夢,以至于葉寒陵初醒時腦中一片迷蒙。
外面天已大亮,他起身,一眼便看見了床尾那個垂首不語的女人。
努力地想了想,這才憶起昨夜的一切,便也憶起了這個女人,被送進來時眼中的驚恐,被扔到他床上后的掙扎,以及最后,在他耳邊那些絕望的、細碎的哀泣。
葉羌是西涇最卑賤的民族之一,可奴隸市場里,一個葉羌女子的價錢卻常常高得令人咋舌,只因她們生來就擁有的他族女子難及的姣好容貌,可也正因如此,被西涇男人如貨物般掙來搶去的葉羌女子,被世人打上的烙印除了低賤,還有骯臟。
所以在發(fā)覺這女人還是處子時,他有些驚訝,不過,也只是一瞬。
他并不在意,因為這改變不了她卑賤的身份,何況,女人在他眼中的價值不會高過一匹良駒,就算擁有再高貴的血統(tǒng)。
1
聞見他起床的聲音,外間的奴婢魚貫而入,伺候他盥洗。
出于好奇,他側(cè)首看了看那女人,她不知何時醒的,穿上那身殘缺的衣裙,默默坐在那里,仿佛順從了無望的命運,再沒有了一絲反抗。
昨晚沉沉的夜色里他根本沒將她的樣子看仔細,待此時看清時,不由得一驚。
便是明知葉羌女子容貌不俗,她也讓他覺得驚艷,明明粉黛未施,亦足以讓這一整屋子的婢女黯淡無光。
“七少?!贝藭r有下屬進來,恭聲稟道,“二少派人來了?!?/p>
他了然一笑,問:“是來要這女人?”
前幾日他帶人去截西面伏丘國的商旅,路過一個葉羌部落的居地,便順手將那群葉羌人也抓了回來,其中的葉羌女子,正好賞給下面的兄弟。
誰知路上正好和葉紹成相撞,一群俘虜奴隸,他的目光卻不落痕跡地,在這女人身上逡了兩圈。
葉家是西涇以北最大的家族之一,掌著北面十六座城,兵強馬壯,在如今紛亂的西涇局勢里,是最令各方忌憚的一支勢力。
葉老爺子威名在外,同所有亂世里崛起的梟雄一樣,他身后的女人也是不計其數(shù),故而葉家少爺小姐各有十幾位。
在從來動亂不止的西涇,不似向來看重禮法的東陵那樣,講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要在葉家這樣的大家族中立足,從來都是靠實力說話,家中兄弟正好是最大的對手,父親打下來的那十六座城池,是他們首先要爭搶的對象,然后,才是其余那些在各方控制下的諸城。
葉寒陵的母親并非出自西涇幾大氏族之一,是東陵人,因族中獲罪一路流落至此,最后被他父親搶去,成為眾多侍妾之一,便是后來產(chǎn)下一子,地位也依舊卑微。
所以他無所仰仗而從小受盡兄弟們的欺凌,后來,當他見到久未謀面的父親,并向其哭訴時,他的父親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沒用的東西?!?/p>
而同他一樣,葉家的孩子都自幼懂得,弱肉強食,要怎么去獲得和守住想要的東西。
所以就算葉紹成一眼看中了這女人,卻不想讓他覺察。
本來他還沒注意到這個女人,卻因如此,在回了郾城后令人將她綁來他房里。
“二少說愿拿三十匹馬換?!蹦窍聦倏戳丝创采系呐?。
想是葉紹成回去后料想心思已被他發(fā)覺,所以干脆直接派人來討。
“三十匹,”他笑了起來,“被我睡過了的女人,他還愿意花這個價,那我,還真不能給……”
“衛(wèi)家少主的生辰不是要到了嗎,”他將錦帕扔去盆中,“咱們正好給他湊份好禮?!?/p>
2
他再見到那個女人,是在兩年之后。
他攻下平城,平城是衛(wèi)家的領(lǐng)地,當初東夏國未滅時,封了六大諸侯,其中衛(wèi)氏封于最靠近葉家領(lǐng)地的平城。
雖后來國滅,但那六大姓氏依舊自視貴族正統(tǒng),平城雖在老平侯手里安寧了數(shù)十年,可惜繼位的長子碌碌無為,并被女色所耽,最后丟了領(lǐng)地。
那個誤他的女子叫傅小夜,正是當初葉寒陵送去的。
直到葉寒陵占領(lǐng)了平城衛(wèi)府,才聽說她的名字,傅小夜。
靠著攻占平城的功績,他在葉家的風頭一時無兩,葉家開始催促,要他正兒八經(jīng)娶個妻子。
他早有打算,平城衛(wèi)家是舊朝貴族,衛(wèi)家的主母是舊朝最后一代公主。西涇的女子論血統(tǒng),沒人能高過衛(wèi)家的那位小姐衛(wèi)歆。這才配得上做他葉寒陵的妻。
一族性命捏在他手里,那衛(wèi)歆也不敢不答應(yīng),只是提了個條件,把那個叫傅小夜的女子給她。
這算什么難,葉寒陵欣然答允。
衛(wèi)家是被傅小夜害的,衛(wèi)歆的大哥在時,沒人敢動這女人,可如今她大哥已在城破后自刎而亡,她奈何不得葉寒陵,只得將所有恨都報復(fù)在這個女人身上。
當葉寒陵再次踏入衛(wèi)歆的院子時,便看見了雪地里跪著的那人,一身累累的傷痕,流出的血都結(jié)成了冰,他遠遠看著都在懷疑,或許她已經(jīng)連呼吸都沒了。
“你既恨她,何不直接殺了,日日在眼前看著倒添堵?!彼皇膛滔旅撓麓箅?,看著自己的未婚妻道,“嫁衣制好了,下個月就回臨鄴成婚?!?/p>
臨鄴是葉家老宅所在地,他雖不喜看到家中眾人,明面的禮數(shù)還是要顧全的。
“死了倒干凈,瞧著她生不如死才痛快,反正我平日也閑。”衛(wèi)歆道。
葉寒陵一愣,轉(zhuǎn)瞬又笑了。這些號稱西涇貴胄的大家氏族們,將自己看得高貴無比,骨子里卻是再狠毒不過的。
“隨你吧?!彼簧踉谝獾氐馈?/p>
3
葉紹成會來救人,是他并沒有想到的。
為防被發(fā)覺,葉紹成就帶了十來人,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其中還有一位術(shù)士,術(shù)法已至六境。
雖靠近幽魘澤,但在一馬平川的西涇荒原上,術(shù)法在快馬強弩面前也顯得微弱無力,不過此時救人,倒正好有用。
可最后還是被察覺到,驚動了葉寒陵,迅速趕馬來追。
葉寒陵一邊飛馳,一邊接過手下遞來的巨弓,取箭搭弦,快如流星之勢射出,那術(shù)士甚至來不及結(jié)印就倒下了。又換輕巧長弓,箭矢迅疾如連珠一般射去,轉(zhuǎn)眼,前面就只剩了兩三人。
葉寒陵能在西涇橫行霸道,和一身卓絕的刀法箭術(shù)不無關(guān)系。
葉紹成將傅小夜攬在懷里,一路疾馳顛簸,她渾身的傷便痛得更加厲害,渾身濕淋淋的,汗水同血水都混在了一起。
可他不能停,而身下的馬漸漸無力,若這樣被葉寒陵捉了,別說她了,連他自己,葉寒陵也不會放過。
可身后的人已漸漸追了上來,一馬乘二人根本快不了,就在葉紹成轉(zhuǎn)身將匕首插入馬股中時,傅小夜翻身從馬上掉了下去。
她被帶回去時,已暈死過去。
大夫看了直搖頭,說傷成那樣,估計是挺不過去了。
葉寒陵去看時,她躺在那里一點聲息都沒了,身上只有一點余溫提醒著這人還有一口氣在。
“再去找大夫,把她給我治好?!彼行┘痹?。
葉紹成竟這么看重這女人,既然如此,他便要讓她活著,捏在自己手中,以作威脅葉紹成的籌碼。
當初他被流寇劫走,差點死在外面,后來好不容易活著回到了葉家,結(jié)果他的母親已經(jīng)被大夫人處死了,他大哥早死,大夫人所出的孩子,只剩下葉紹成,他曾立誓殺之以報血仇。
4
傅小夜能活下來,都說是她命大。
葉寒陵沒有將她交給衛(wèi)歆,而是放在自己身邊。
她的那些傷,養(yǎng)了半年才見好,其間,他沒聽她說過一句話。
那時候他同衛(wèi)歆早已成了親,他對自己這位名義上的妻子還是不錯的,比起他身邊曾有過的其他女人。
傅小夜的存在便有些尷尬,底下那些人也摸不清他對她的態(tài)度,他將她關(guān)在那座小院里,派了人重重守著,卻沒有一夜,宿在她的房中。
也有下人為討好主母作踐她,他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他只是暫時留著她,還沒有到為她去下妻子的臉面的地步。
不久,傳來了傅小夜有孕的消息。
他去時,她正從小杌子上起身,被他一腳踹在腿上往后倒去。
所幸的是侍候她的那個丫鬟正站在身側(cè),急忙伸手扶住,而葉寒陵此時紅了眼,伸手捏住她的下頸,狠聲問:“孩子是誰的?”
她哪里能答,手護在腹部,眼中只是哀戚之色。
還是一旁那丫鬟跪了下去,慌忙地道:“爺,姑娘肚子里可是您的孩子?。 ?/p>
“放屁!”他怒罵,“爺他媽就沒碰過她?!?/p>
他是真不記得了,那晚他醉得不省人事,只聽到身邊人問,要不要送他去夫人房里,他只搖頭。他娶衛(wèi)歆本就不是喜歡她,只是恰巧需要那樣一個出身名門的妻子,可后來他肯顧全她臉面,也僅僅因為她是他葉寒陵的正妻,實際上,她總能讓他想起葉紹成的母親。
可他沒想到,那些人將他扶到了傅小夜的院子里。
等他叫來管事問清楚時,才確信,她懷的,確實是他的孩子。
她的脖頸上還有紅痕,終于喚起他心頭一絲愧疚。
下人退出去時,兩人便有些尷尬,或許只是他一人,她永遠都是那樣淡淡的神色,他恍然間才想起,只有在初見她的那一晚,她的臉上才有過別的情緒,雖然那是驚恐與絕望。
“肚子疼不疼?”他僵著聲音問。
她坐在炕上,聞聲抬頭看著他,然后搖頭。
直到這一刻,他才算認真地將她看仔細,凈如白瓷的雙頰上泛著微紅,一雙眼水光盈盈的,讓人有些驚訝,這亂世里怎么會有人有一雙如此清澈的雙眼,尤其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磨難之后。
是她有孕之后,他才時常去到她的院子里,但也只是坐一坐,默然相對一會兒便又走了。
可底下的人也不敢再對她輕慢,她也不在意,只是有孕之后也不再如往日那樣總是悶在房內(nèi),天光好時,就在院子里坐坐。
這日葉寒陵去瞧她時,踏進院子就見她坐在院中那株梨樹下,那樹開得滿滿的梨花經(jīng)微風一拂就飄下幾朵花瓣,想是坐得久了,她發(fā)上衣上都沾了些也恍然未覺。
她手里拿著什么,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是在縫一件小衣,入了神,便不知他已站到了身后。
他本想出聲,瞧著她出神的樣子,想著每次見他,她眼底都是懼意,甚至有時不經(jīng)意的觸碰,就讓她嚇得一顫,哪怕之后再強裝鎮(zhèn)定,他也知道她心底如懼怕洪水猛獸一般怕著自己。
就算她能將那些懼怕藏得再深一些,不讓他察覺,可他們之間也無話可說,若非因為孩子,因為第一次為人父的興奮,他怎會踏足這個院子,或許他不來,她倒還自在些。
他默然轉(zhuǎn)身離去,待要出院門時回首,看見她靜靜坐在那里,還是沒有察覺他的到來。暮春的晨光里,她的側(cè)臉染了一線絳色,眉間帶著朦朧之意,他遠遠看著,心頭竟驀地生出一絲柔軟。
5
孩子出生那日,葉寒陵并不在府上,驅(qū)馬回來時,一下馬就看見管家迎了上來。
他瞧著管家欣喜的神色,了然地問:“生了?”
“恭喜爺,是位小少爺。”那管家笑著答話。
他將馬鞭扔給小廝,朝門內(nèi)走去,雖已猜到,可聽到管家的回答時,心中還是有種難以名狀的情緒。
孩子在奶娘那里,管家跟在葉寒陵身后,只以為他是要先去看孩子,不想他卻徑直往傅小夜的屋子走去。
她正躺著,柔弱地倚在床頭,頰上卻蒙了一層柔光,一頭長長的黑發(fā)披散在身后,眼中是濕濕的霧氣,看到他時,雖有一絲怯意,卻又帶著切切期盼。
他突然明白,便問身后管家:“孩子可抱來過?”
大姓之家的規(guī)矩,侍妾產(chǎn)子后有早選好的奶娘照看,不會養(yǎng)在生母身邊,稍長,也會由家中主母教養(yǎng),輕易是不能見生母的。
見管家搖頭,他直接吩咐:“把孩子抱過來。”
她抱著孩子,坐在暖暖的燭光中,一室的溫情,可突然間,他看見她一眨眼,淚水就流了出來,可淚水流過的嘴角,還帶著笑。
他從未見過這個女人的淚水,無論在她受到怎樣的傷害痛苦的時候,而這一刻的淚水卻與悲傷無關(guān)。
“孩子就養(yǎng)在你身邊吧,他也一定希望能跟娘親在一起?!彼K于走上前,看著她懷中睡得正沉的孩子道。
自小,他就是與生母分隔,就算是偶然遇到,生母還要向他行禮,恭恭敬敬叫一聲“少爺”,身邊的下人對他說,那個女人低微的身份不配來教養(yǎng)他。
她驚愕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之前未干的淚還掛在眼睫,格外惹人憐惜。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一點點地,將她臉上的淚痕拭去。
如果她了解他,就會知道,這是他從未給予過任何人的溫柔,是連他都不會相信自己能給予的溫柔。
6
讓侍妾教養(yǎng)孩子,這是個令所有人震驚的決定,下人們紛紛在傳,說那位傅夫人如今是爺心尖尖上的人。
葉寒陵并不打算讓自己的妻子太過難堪,以致家中亂了嫡庶尊卑,所以自他以后他幾乎夜夜都是宿在衛(wèi)歆的房中。
到底是世家教出的小姐,衛(wèi)歆也從不提與傅小夜有關(guān)的任何事,主持中饋井井有條,也曾有人在她面前挑撥,她直接將人攆走,從不流露一絲妒意。
可這一夜,葉寒陵半夜醒來,卻發(fā)現(xiàn)她睜著眼看著頭頂承塵,若有所思。
“寒陵,”她偎進他的懷里,“也給我一個孩子吧?!?/p>
“對不起,”他輕輕開口。
讓妾在妻之前有孕并產(chǎn)子,這向來是被大姓之家忌諱的。
她卻似乎以為他在為他對那個女人的寵愛而道歉,冷冷地笑著道:“我并不介意啊,你不會愛她的,我知道?!?/p>
他沒有在意她語氣中的篤定,正要睡時,卻聽到她靜靜地道:“她就算有幾分姿色,難道還能比得過樓家的女兒?”
他臉上的震驚來不及掩飾,方才還有稍許溫存的臉瞬間冷卻,瞇著眼打量著她,沉聲問:“你都知道些什么?”
“平陽樓氏,最出名的就是他們樓氏的女兒,哪一個不是姿容絕世,名動三國,這西涇上有點手段地位的男子,誰不想娶回一個?”
這些眾所周知的消息在他眼里都是廢話,他直接掐住她的脖頸,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一個傅小夜算什么,你真正在乎的那個人,是連別人提都不能提的?!彼裏o所畏懼地笑了起來,“你不知道嗎?你在夢里都會叫那個人的名字,晚晚……我是好奇哪個女子竟能讓葉七少如此惦記,派人去查才發(fā)現(xiàn),你那未過門的二嫂,閨名正是叫晚晚,也不稀奇,樓家的幼女,誰不惦記?”
當初葉家與樓氏聯(lián)姻,將樓家幼女樓晚晚許給葉家二公子葉紹成,本是待樓晚晚及笄就嫁過來的,可就在那一年,東夏國滅,西秦軍屠戮了潯河以南所有東夏世家,樓家滿門受誅,樓晚晚亦未幸免于難。
“收起你的小聰明,”他冷冷開口,“我可以給你一個正室夫人應(yīng)有的尊敬,前提是你不要來激怒我?!?/p>
7
葉家有規(guī)矩,葉家的子嗣在周歲時定名字,所以等孩子周歲時,葉寒陵必須帶他回臨鄴,由葉老爺子親自為孩子取名。
傅小夜并不能跟著去,她不僅只是侍妾,而且還是出自葉羌族,這樣的身份是不能踏入葉氏祖宅的。
如今的葉老爺子雖身子大不如前,可雷霆手段還在,狂妄如葉寒陵,也不敢有所違逆。
葉老爺子給孩子取了一個“昭”字為名,葉昭,他葉寒陵的長子。
除此,葉老爺子還將葉寒陵叫去,傅小夜的名字他聽過,郾城雖遠,但也在他的掌控中。
“葉家的子孫絕不能養(yǎng)在卑賤如葉羌那樣的族人手中,何況,妾在妻之前產(chǎn)子這壞了規(guī)矩,這孩子以后給衛(wèi)氏養(yǎng)著,而且,在正妻有孕前,那女人不能再有孕,否則那樣狐媚爭寵的賤奴不必再留?!比~老爺子看著他冷冷吩咐。
回到郾城后,孩子被直接給了衛(wèi)歆,甚至連他也沒有去看過傅小夜一眼,他再未踏足過她的院子,只聽聞,她整日都跪在佛龕前。
他只見過她一次,還是在衛(wèi)歆的院子里,她不知怎么躲過了下人,竟跑到了此處也未被發(fā)覺。
她是想要見孩子,可她并不知道孩子在哪個屋子,驚動了院里的人后,衛(wèi)歆氣急命人掌摑,所以他去時她的臉都紅得腫了起來。
她卻一眼看見他,一下掙脫開來跑到他的身前,她做了一個令人永遠無法忘記的舉動,跪地向他磕頭。
一下一下,用力地磕在地上,額上很快就有了血痕,下人將她架起來,他別過頭去吩咐:“把她帶回去?!?/p>
這就是他不愿見她的原因,他實在不忍看到她如此模樣,亦不愿面對自己竟對這個女人生出這樣的疼惜,以及這疼惜后,所掩藏的感情。
從此他不許任何西院的消息傳到自己的耳中,因為他不允許,自己為了一個如此卑賤的女子這樣牽掛。
衛(wèi)歆告訴他傅小夜失蹤時,其實她不見已數(shù)日了,連尋都沒蹤跡去尋。
他派來查了又查依舊無果,回去時,衛(wèi)歆正在屋子里逗著已學(xué)會走路的葉昭,在她看來,這就是她的孩子了。
“來人,將小少爺抱走?!彼M了門就冷聲吩咐。
立馬有人來抱孩子,而葉昭已能說話了,正哭著伸手喊“母親”。
這一幕在葉寒陵的眼中卻格外刺眼,他想起傅小夜向他磕頭的樣子,那時她是否就是料想到這一幕,她十月懷胎產(chǎn)下的孩子,哭喊著叫別人母親。
想著他就紅了眼,用力壓制著怒氣看著衛(wèi)歆問:“是你對吧?葉紹成能這么悄無聲息把人帶走,是你在配合他對吧?孩子都搶來了,你還容不下她?”
“爺這樣說有證據(jù)嗎?”她笑了起來,也知他既然猜到了,夫妻恩情只怕就這么盡了,他們之間,也不算什么恩情,不過是相互利用,他需要一個妻子,她需要一個依靠,“你也可以直接帶人去云川,去二爺府里尋人,只是到時候消息傳到臨鄴,老爺子知道爺為了個女人如此,或許不會怪爺,只是那女人還有沒有活路就未可知了?!?/p>
這就是他當初一心想要的妻子,門庭高貴,工于算計。那時他以為,妻子就如同劍鞘上鑲著的寶石一樣,都是用來裝飾的,自然是越貴重越好。何況,在他聽聞樓家出事后就覺得,是誰在他身邊又有什么區(qū)別,那時他不知道,他眼里還容得下第二個女人。
“你算準了我不敢去要人,也算準了,我不敢動你,”他看著眼前這張臉,只覺得是從未有過的厭惡,“為了我兒子,我留著你,但你記著,這是我對你最后一次容忍?!?/p>
8
葉老爺子威風一世,卻擋不住老來疾病纏身,在纏綿病榻兩年后,最終病逝。
葉家手里的十六城,徹底變成葉家兄弟相爭的戰(zhàn)場。
原本最好爭斗的葉寒陵此時卻選擇與六哥結(jié)盟,助其奪得東面十城后,再聯(lián)手爭奪東面的六城,兩人決定聯(lián)手,然后各掌東西。
等兩人兵臨云川城下時,葉紹成已根本無力抵抗。
破城很快,他騎馬行過一片殘垣,直奔葉紹成的宅院。
或許自知已跑不掉,葉紹成正靜靜等著他。
“她呢?”葉寒陵提刀指著他問。
“被我送走了,你別想再找到?!比~紹成笑起來答,“當初我晚了一步,讓你把她帶走,如今你也晚了一步?!?/p>
話音剛落,不遠處卻出現(xiàn)了一個正奔來的身影,葉紹成立時變了臉色,驚怒地朝她喊:“我不是讓你走了嗎,你怎么還回來?”
葉寒陵看著傅小夜走至身前,她一點也沒變,除了看向他那充滿恨意的眼神。
直到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認,這兩年里他一直在想她,想要不顧一切,讓她回到自己身邊。
她卻并未猶豫,直接跪到他身前:“求你放過他,求你。”
聲音嘶啞,卻是聲聲分明。原來她并不是不會說話,只是不愿對他說。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你就這么愛他?”他諷刺地問,“如果我殺了他,你是不是要以死相隨?”
葉寒陵不知道他們之間有過什么過往,但他知道,她是愛葉紹成的,這愛幾乎讓他發(fā)狂,讓他想要毀掉一切,包括她。
“我不會殺他,只要你聽話?!彼匦α似饋?。
他將她接了回去,也依言并未殺葉紹成,只是將他關(guān)了起來。
她回到了曾經(jīng)住著的院子里,他每日去看她,時光像回到了過去。她還是不愛說話,只是他也不在意,他用了兩年的時間看清自己動了心,他不愿再否認。
葉昭被帶過來的那天,是她回來后第一次同他說話。
她抱著孩子號啕大哭,對他說“謝謝”。
可葉昭根本不認得她了,嚇得哭了只吵著要找“母親”,她滿臉是淚,驚痛地看著孩子眼中對自己明顯的厭惡。
他讓人將孩子帶下去,將她攬進懷里:“過些時日就好了?!?/p>
9
傅小夜再次有孕,是在半年之后。
他聽到消息時立馬蹦了起來,難以自抑地趕去看她,她正坐在窗下,靜靜地梳著頭,這么一個畫面卻幾乎震得他胸口發(fā)疼。
她站起身來,他上前將她攬進懷里,心里是從未有過的滿足,放輕了聲音對她道:“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從今往后你好好待在我身邊,我照顧你一輩子好嗎?”
他伸手撫上她的腹部,心里軟得一塌糊涂,繼續(xù)道:“還有孩子們……”
他覺得是個女兒,也希望是個女兒。
葉昭長得像極了她,所以她不在的這兩年里,他連兒子都不愿見,可他希望女兒能像她。
葉紹成自盡時,她已經(jīng)要生產(chǎn)了,他令人將消息瞞住,決不許流到她耳中。
他答應(yīng)過她不會殺葉紹成,卻沒有答應(yīng)她好好地將他供著,不會動刑,不會折辱他??伤懵┝艘粋€人,衛(wèi)歆。
他趕至西院時,產(chǎn)婆已在屋里了,門緊掩著,不時能聽到里面她痛呼的聲音。
下人告訴他,她在聞知那個消息后,受了驚,恐怕是要提前生了。
他在院中踱著步,聽到她忍不住叫出來的痛呼坐立不安,竟出了一身的汗。上次她生產(chǎn)他并不在,不知道原來這過程是如此難挨,他想到了葉昭,原來是她如此辛苦地為他生下來的。
屋里突然響起孩子的哭聲,這對他而言不啻天籟,丫鬟出來報喜,說是位小姐。
他心中激蕩的情緒幾乎要沖破胸膛,就在此時,另一人從里面出來,他急切地趕上去,那丫鬟怯怯地道:“爺,只怕不好了,恐怕是要血崩了……”
他只覺得手足俱涼,愣在那里,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從未懼怕過什么,從未怕奪走過什么,如今他清楚地知道,原來他是怕的,怕失去她。
說不清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他記得就是在這個院子里,他看到她坐在院中的梨樹下,那么靜好的眉目像是夢中才會出現(xiàn)的畫面,他聽到自己心底有訇然斷裂的聲音,在那之前,他并不愿多看她一眼,或許就是怕這樣的一眼,就此淪陷。
也不知熬了多久,才有婆子笑了走出來,說血止住了,夫人無礙,只是睡著了。
他不敢去打擾她,只先去看女兒。
小小的眉眼還緊皺著,看不出模樣來,他已笑得找不著了北,傻傻地道:“真是個漂亮的姑娘?!?/p>
他正看得出神,下人卻來報,說傅小夜醒了,要見他。
10
他進去時,她正躺在床上,并未像上一次生完兒子后那樣虛弱。
他終于放了心,卻不知,這世上有種東西,叫回光返照。
一時間,兩人都在沉默,不知該說些什么。
良久,她才輕輕開口:“我想求您一件事?!?/p>
他怔怔地點頭,于是她道:“我想回我的家鄉(xiāng)……”
“你的家鄉(xiāng)在哪兒?”他毫不猶豫地問,又突然想到,他是在那個葉羌部落將她劫下的。
“在……平陽,”她虛弱地答,“我不是葉羌人……是家中敗落后流落到那個葉羌部的……”
平陽,這兩個字讓他一驚,他希望沒有那樣的巧合,可她接下來的話讓他如遭雷擊。
她說:“我是……平陽樓家人,如果,家中不出事……我應(yīng)當是可以嫁給他的。”
他其實從未見過樓晚晚,只在幼年時遠遠瞧過一眼,隔了半個園子,看見一行人行過去,為首的那個姑娘的模樣有些陌生。
那是他未過門的二嫂,下人告訴他,平陽樓家的女兒,與二哥葉紹成定了親,會時常來葉家小住。
那時她也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等到及笄,就要嫁到葉家來的。
不久后,他在隨父親去往西秦的路上遭遇流寇,他被流寇擄去,被一術(shù)士救下后卻被用來練術(shù)試毒,他也不知自己被喂下多少毒藥,最后被那術(shù)士拋下時,連他自己都以為活不了了。
那時他雙目已被毒瞎,清醒后已不知身在何處。
那時他并不知道救下他的人就是樓晚晚,他被她帶回了平陽,出于憐憫之心而命人悉心照料,她并不知道,他是葉家的兒子。
從此他就跟在她身邊,也慢慢習(xí)慣不依靠眼睛,可她還是覺得要為他治眼睛。
有大夫來為他施針,銀針一根根插下去,痛不欲生。他在痛得昏沉之間聽到她的聲音,像清泉一樣,潺潺在心頭流過。
那時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睜眼看清她的樣子,她一定是極好看的,如此才配得上這樣一副心腸。
他漸漸也知道了那是哪里,也知道了她的身份。
如果他告訴她他是葉家人,她讓人送信去臨鄴,很快葉家就能來接他回去了,可他沒有說,他希望當他睜開眼時,第一個看到的人是她。
可還沒等他的眼睛徹底被治好,東夏國滅,西秦的鐵騎已直抵云川。
城中之人紛紛出逃,她命下人帶著他一起逃離,后來他就聽到那個消息,秦軍屠城,樓家滿門受誅。
他以為她死了,而他只記得她的聲音,可后來她被衛(wèi)歆用刑,生生毀了一副嗓子。
難怪,她愛的是葉紹成,那本是她曾經(jīng)心心念念所等的人,如她所言,若樓家不出事,她應(yīng)當是要嫁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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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住她的手,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原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還是得到了她。
他抬眼,卻看見她面上的血色迅速退去,幾乎讓他魂飛魄散,他顫著聲問:“你怎么了?”
“我……想見孩子。”她氣若游絲。
他命人去抱孩子,卻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已漸散,他鼓起勇氣掀開她身上的被子,然后驚住。
她的下身,已被鮮血染透了,那樣觸目驚心的顏色,是他此生最大的恐懼。他甚至愿意拿一切去換取,換取她能平安。
他想他這奔逐一生到底是為了什么,失去了她,他還剩下什么。
孩子的哭聲遠遠傳來,他用力將她抱在懷里,頭抵在她的發(fā)頂,她已經(jīng)合了眼,身上的溫度一點點在散去,這是世上最無望的分離,他明明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懷中流逝,卻什么都留不住。
“你睜睜眼啊,看看我們的女兒,求你……”他無助地喚,卻終究再沒了應(yīng)答。
窗外斜陽正好,漫天的紅云,孩子的哭聲就響在耳邊,仿佛是知道母親去了,乳母怎么哄都哄不住。
而他一動不動,仿佛她只是睡著了,仿佛怕驚了她的好夢。
原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還是失去了她。
此刻院中夕陽落盡,天地一片黯淡,他知道,他的世界至此再無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