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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2015-05-11 17:20歐陽偉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5年3期

歐陽偉

那天,我在游戲廳打游戲《街頭霸王》,正打得難解難分,有人跑過來喊,那邊出事了,快去幫忙。我們攔了輛的士就趕去了。

那是新工業(yè)園區(qū)一個建筑工地,兩邊的人打了起來,人越來越多,刀子鐵棍一頓亂砍。就在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一把鐵鏟一揮,像一道閃電砸在一個人的頭上,那個人就倒了下去。只聽得一聲喊叫,打死人啦。所有的人都瘋了似的,跑的跑,追的追,叫的叫,場面一片混亂。

突然,有警笛聲傳來,我嚇得腿都軟了,不知如何是好,一雙大手拉起我就作死的跑,我們實在跑不動了才停下來。

他說,你是只豬啊,你不怕死啊?我才看清他是一個彪形大漢,一身的肌肉。以前我并不認識他。

我感激地說,大哥,謝謝你救了我。

他在我肩上擂了一拳,你算哪根蔥?你小子,再不跑你就得進去,不死都得脫層皮。

嘿嘿,我喘著粗氣說,習慣了。

習慣?你怕有點寶氣吧,習慣會要你的命。

嗯,我連連點著頭說,謝謝大哥,謝謝大哥……

謝什么謝,你就叫我雞哥吧。

雞哥?我想,怎么叫這么個名字?

雞哥,我這條命是你救的,以后我就跟著你吧。

雞哥望著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雞哥收了我做小弟,那年我剛剛十六歲。

雞哥是開雞店的,就是那種專門供小姐賣淫的歌廳。從市區(qū)過了河就是縣城,雞哥的歌廳就開在金粉娛樂城的二樓。

我覺得遇上雞哥是我的福氣,從此我就有了靠山,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一個人亂竄。雞哥在很多時候都會帶著我,我就屁顛屁顛地跟著他,雞哥不在的時候,我就守在店里。

店子不大,外面一個吧臺,里面四個小包廂,卻有八個小姐。八個小姐高矮胖瘦,各有各的韻味。價碼也有高有低,來的什么人都有,多半是老板和當官的,在這里當官的也叫老板,搞了路還有人買單,生意蠻紅火。

那幾個小姐,大的只有二十出頭,小的才十六歲,都喜歡袒胸露背,奶子乳溝大半都露在外頭,穿著超短的短褲短裙,露著半個屁股,還有白花花的大腿,坐在我面前還蹺起二郎腿,里面的小褲衩顯出肉色紅色綠色多種顏色,像是山野里開的花,更像是熟透了的石榴,鮮嫩無比,叫人直流口水。每天守著這么幾個騷娘們,看著那些男的進進出出,我心里直癢癢。她們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有兩個老喜歡策我,拿我尋開心。沒事的時候,還愛哼幾句歌,小呀么小二郎呀,挺著個雞巴想上床。不要精子要銀子,沒有銀子姑奶奶我不干哪。

我盯著這兩個婊子,一個白,一個黑,白的矮胖肉多,黑的又黑又瘦,我就想這兩個娘們的奶子和下面那玩意是不是也一樣的白呀黑呀,想著想著,下面的雞雞早就硬了起來。

白的又唱,哥找妹來玩小弟,妹等哥來送米米;都說男女是做愛,哪有愛是這樣的。

黑的也唱,世人都說神仙好,沒有女人成不了;世人都說女人好,沒有鈔票玩不了;世人都說鈔票好,不入狼窩換不了;世人都說男人好,好的男人絕種了。

白的過來掐了一下我的臉說,小弟弟,你就不想玩玩?黑的伸手抓了一把我的褲襠說,他還是小屁股,雞雞還沒長大,卵子還沒成熟呢。白的又說,你怕是沒錢玩不起吧?

我臉漲得通紅,咬牙切齒地說,你算哪根蔥?老子有的是錢,信不信我玩死你?

雞哥從里面出來,把我拉到一邊。我心里一驚,“你算哪根蔥”這句話是雞哥的口頭禪,我居然把它學來掛在嘴上,說不定他會給我一巴掌。雞哥瞪我一眼說,小子,你算哪根蔥?你是不是個男子漢哪,想上就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要像個娘們一樣。說著塞給我一疊票子,羊毛出在羊身上嘛。

有了雞哥這句話,我的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雞哥干嗎還要給我錢呢?這店子就是你開的,我玩你的,還要給錢,那不是左口袋放進右口袋嗎?不成了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又一想,雞哥肯定是想讓我當一回大爺。我早就按捺不住了,就從白的黑的干起,一天一個,云里霧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要多爽有多爽……白的說我像猛虎,黑的說我是餓狼,另一個騷娘們說我如狼似虎,我聽著好得意,好享受。做完那事,我還在想,都說姑娘一直守身如玉,直到新婚之夜才把一切交給自己的男人,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女人。沒聽說過男人也要守身如玉啊,我才不管第一次是給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還是給了野雞,反正我干了就成了真正的男人啦。再說,我自己心愛的女人還不曉得在哪里擺風呢?看來,對付這些騷娘們,就要做狠角色,自己過癮還要讓她過足癮,哼哼,作為一個男人,別的方面比不過人家,雞巴厲害比什么都強啊。

我好像過上了神仙般的日子,可我還不滿足,我最想玩的那兩個卻不敢玩,煩躁。

一個是四川妹,數(shù)她最漂亮,身材苗條,女人味十足,也數(shù)她最潑辣,她不光是店里的雞頭,還是雞哥的相好,她一般是不接客的。還有那個叫洋妞的,像俄國女人,又像新疆妞,兩只奶子像排球,一條乳溝深不見底。數(shù)她要價也最高,她是店里的招牌菜。

一天夜里,兩個客人搞了小姐不給錢,白的黑的追出來要。兩個客人調(diào)子還蠻高,一個說,洋妞說來了小月月,川妹也說是來了小月月,有這么巧嗎?分明是在盤我們的寶。另一個說,老子想搞的沒搞到,還要給錢,老子就是不給。

白的跳起來罵,我才不管你是當官的還是當老板的,老娘我只認錢不認人,給錢走人,不給錢就別想走。黑的也罵,你們這些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扯出雞巴就不認得人。姑奶奶我告訴你,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很明顯,這兩個男人想吃霸王餐,我和川妹攔住他們不給走,有一個順手打了川妹一巴掌。正好雞哥從外面趕回來,叫一聲:你算哪根蔥?揮起拳頭把兩人打翻在地,四只眼睛一下子變成了熊貓眼。一個喊叫起來,好哇,你們開雞店還敢打人。另一個爬起來嚷嚷,臭婊子,你們等著。說完就撥打了110。

小姐們也不示弱,一個個跳起來大罵,雞你媽個頭,你媽才是雞!你們才是婊子養(yǎng)的,沒看過你們這樣不要臉的臭男人。

派出所民警趕了來,那兩個人胡亂指著我們直叫,他們做雞還打人。

雞哥對警察說,警察同志,人是我打的……

我擋在雞哥面前說,我坦白,人是我打的,是他們先打女的,我才動的手。

民警說,你小子充什么英雄,不怕我把你抓起來?

我把胸脯拍著嘭嘭響,大著嗓子說,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確是他們打人在先,你們要抓就抓,我跟你們走。

雞哥還要說什么,我用手使勁推了雞哥幾下。

我被關進了拘留所。

雞哥來看我,給我一條煙,幾包檳榔,他安慰我說,你不要怕,要是有誰敢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決饒不了他。你等著,我正在找人把你提前撈出來。

我說,雞哥,這點小事算什么?我爛命一條,不要花那個冤枉錢。

到第九天,我就出來了。我曉得,雞哥還是花了一大筆錢。

回到店里,川妹離店出走了。我問洋妞,洋妞直搖頭。我問其他人,都說不知道。一個個表情有點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瞞著我。

那天下午,雞哥說跟我出去辦點事。我滿口答應,我早就把他的話當圣旨,從不問一個字,更不會說一個不字。

我們從建設路口坐大巴車,上了車我才曉得是去株洲。

到了株洲,雞哥才告訴我說是來找人的。這次我問了一句,找什么樣的人哪?

雞哥恨恨地吐出兩個字,婊子。

我哦了一聲,心想,雞哥那個雞窩里婊子有的是,何必跑到株洲來呢。想必這個婊子不一般??措u哥總陰沉著臉像個輪胎,我不敢再問。

我們來到火車站附近一家小餐館,雞哥親自點了幾個菜,有姜悶仔雞,黃燜刁子魚,茭頭炒腸子,還有一個臭干子。嗬,全是我喜歡吃的,我想再給雞哥點幾個他喜歡吃的菜,他說,算了吧,我無所謂,你多吃點。

我曉得他愛喝酒,忙問,雞哥,來點什么酒?

他呶呶嘴,老規(guī)矩。

我扯開嗓子,老板,來瓶邵胡子。

我倆吃著菜喝著酒,雞哥不時抬手看表,老把菜夾到我碗里,他不怎么吃菜,悶著頭專喝酒,一副心事沉沉的樣子。

雞哥瞇縫著眼睛對我說,去,拿一瓶紅酒一瓶啤酒來。

我嗯了一聲,要了紅酒啤酒,把兩瓶酒都開了。我不知道雞哥要干什么,靜靜地看著。雞哥抓起一個啤酒杯,把白酒紅酒啤酒每樣都倒了一些,酒就分出幾個層次來,有了些變化。雞哥端起那杯酒,舉到我的面前,小子,人生就好比一杯雞尾酒,有很多種調(diào)法,一個高明的調(diào)酒師,你永遠不知道他的下一步。

我看著他,忽然有些陌生。

雞哥晃了晃頭,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全喝了。這杯混合酒足足有三兩,我有點傻了。雞哥問我,小子,你知道我最想當什么?

我想都沒想說,當老板,有錢。

雞哥鼻孔里哼哼,錢算個屌,我最想當警察。

我說,當警察有什么好?

雞哥哼哼,你算哪根蔥?再好好想想。

我哦了一聲說,警察多威風啊,大蓋帽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 大蓋帽最實惠,趕走嫖客自己睡。

雞哥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說,你小子,盡想歪的。我告訴你,我想當警察,是想當個懲惡揚善、行俠仗義的大英雄。我從小就做這個夢,好多男人都有這個夢想。

那確實,我點點頭說。

我這輩子是當不了警察啦,你也當不了嘍。不當就不當,有什么了不起嘛。雞哥咧著嘴說,這婊子敢玩弄老子,敢動我的女人,還拿了老子的錢跑路,躲在這里養(yǎng)小白臉,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我好像看到雞哥的目光里有一股子殺氣,我說,雞哥,你消消氣,不要跟那婊子一般見識。

雞哥歪斜著腦袋望著我說,等下你跟著我什么也不要干,靈泛一點就行。

我趕緊討好地說,雞哥你放心,我懂的,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

他哼哼兩聲,你小子,就知道打打打。

夜幕降臨,大街小巷,高高低低的房子里到處是燈光,還有紅紅綠綠的霓虹燈閃閃爍爍。我們拐進火車站貨場后邊的巷子里,這里很僻靜,過路的很少,我們在圍欄邊蹲著。

雞哥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隨身還帶著一個易拉罐裝煙蒂子,眼睛不停地兩頭張望。我打了個寒戰(zhàn),突然有點緊張起來,不曉得等下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路燈昏暗,那邊來了一個女人。我一驚,原來是川妹。

雞哥叫我去那頭把風,有情況就喊他。我剛轉身,他又補了一句,不管發(fā)生什么,你都不要過來。我連連點著頭,走開了。

剛開始還風平浪靜的,接下來就聽到兩人吵了起來,越吵越兇,好像是打了起來。幾次我都想走過去看看,又怕雞哥罵我,他平時兇起來的樣子蠻嚇人的。

遠處有汽笛聲傳來,四周有些嘈雜。

恍惚中,我聽到川妹尖叫一聲。我嚇了一大跳,壞了,出大事了。我不由自主地跑了過去,眼前的一幕,把我驚呆了。

川妹倒在地上,流著一攤血……

雞哥張開大嘴喘著粗氣,怔怔地望著川妹,半天說不出話來。

突然,他朝我吼了一聲,快跑。

天哪,怎么會這樣?雞哥帶我來找人,原本以為只是好玩,我萬萬沒想到,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拼著命跑,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遠,才在一個涵洞里停了下來。兩個人癱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樣子。

秋天的深夜,有了些涼意,加上剛才出了一身大汗,一下子我就哆嗦起來。我早就蒙了,像做了場噩夢一樣,我用手掐了自己好多下,知道自己還活著。

雞哥喘著氣對著天上說,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過要殺她。是她逼我的,是她逼我的。

我張著嘴巴不知說什么好。

雞哥說,小子,是我害了你。

我說,雞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沒關系,我陪你去自首,我為你作死證。

你以為這是偷雞摸狗玩女人啊,這是殺頭的死罪呀。

不會吧,自首會從輕發(fā)落的。

遠處傳來汽笛聲,迎面來了一列火車。雞哥突然往外跑,只見他抬手一扔,有東西飛上了貨車廂里。

我問,雞哥,那是什么東西?

雞哥長長松口氣說,刀子。不等我說話,雞哥推了我一把,指著遠處說,小子你快走,今天的事與你沒一點關系。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沒干。

我站著不動說,我不走,要死一起死。

哪個想死啊,逃了也許還有活路。他說完轉身就走。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挪不動步子。

雞哥回頭叮了一句,小子,你答應我一定要對你姐好。一扭頭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我不敢沿鐵路走了,拐進一條山間小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四周烏漆麻黑,分不清東南西北,我高一腳低一腳地瞎走,來到一個山坡上,我實在走不動了,一頭栽在草叢里,什么都不曉得了。

忽然,一陣陰風刮來,一個女子朝我走來,正是川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血肉模糊,一下子又變得青面獠牙,張著一雙長長的爪子朝我撲來。我拼命地往后退,往旁邊躲,可雙腳一點都挪不動,越是挪不動就越急,拼命掙扎,終于掙脫開來,卻掉下了黑不見底的深淵……我大聲驚叫著,原來是做了一個噩夢。

原以為遇到了雞哥,就是遇到了貴人,以后就有好日子過了。他就是我的天,如今雞哥出事了,逃走了,我的天塌了,希望破滅了,一夜之間,一切都完蛋了。我到哪里去找我的天呢?這世上還有我的天么?難道我就這樣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去等死,我不甘心啊。俗話說得好,好死不如賴活著。我是個男人,我還想結婚成家,還想搞更多的女人,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坐在草地上,望著天上的星星發(fā)呆,星星就像迷路的孩子點著燈找著回家的路。我家里還有臥病在床的母親,還有可憐的姐姐。我忽然想起雞哥剛才說的那句話,你答應我一定要對你姐好。他認識我姐嗎?他跟我姐是什么關系?事到臨頭還不忘叮囑我要對我姐好,這關系肯定不一般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下一步該往哪里去。

第二天傍晚,我走進一個村子。有戶人家門前晾著衣服,我看看四周沒人,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胡亂地抱走了幾件衣服,捆成一個包袱背在身上。

我走走停停,東躲西藏,白天不敢走大路,更不敢坐車,晚上才到小飯館門口的垃圾桶里去找點吃的,困了,我就找個僻靜的角落睡一覺,總感到有一雙眼睛在時時刻刻盯著我,叫我膽戰(zhàn)心驚。

我來到一個鎮(zhèn)子上,鎮(zhèn)子不大,是那種沿著馬路建起來的,街道不長,店鋪一個挨著一個。我在街頭找到一處正在拆遷的破屋子。房子里有一張舊桌子,正好給我當床用,我在那住了一晚。

我是餓醒的,肚子咕咕叫,我想出去找點吃的。

跟著雞哥出來時,我身上就沒帶幾個錢,一摸口袋,空的。天氣又有些悶熱,我裝作流浪漢的樣子,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直沒找到吃的。遠遠聞到一股肉香,我望見一個包子鋪。我剛往那邊走幾步,突然沖過來一臺摩托車,接著又一輛,嚓嚓地停在我的跟前,我嚇得倒退幾步,魂都丟了。

幾個人從摩托上跳下來,直奔街邊一家門店。那架勢把我嚇得不輕,半天沒回過神來。我餓著肚子折回那個破屋子,我的包袱不見了。想想真倒霉,自己偷來的東西又被別人給偷走了。

我趕緊一間間地找,墻上一行殘留的標語把我嚇了一跳,全縣公安機關大戰(zhàn)一百天,命案必破,逃犯必抓。沒想到這里原先是個派出所啊。我的神經(jīng)一下子繃得緊緊的,這絕對不是個好兆頭,此處不可久留,我匆匆忙忙地溜了出來。

天已經(jīng)黑了,鎮(zhèn)子上亮起了燈光。

我餓得眼睛發(fā)黑心里發(fā)慌,顧不了那么多了,勾著頭走進一家小面館,這回一定得找點吃的東西。剛好有人吃完東西走了,碗里還剩下點面條,我端起就往嘴里倒。就在這時,沖進來幾個人,我一看勢頭不對,剛想跑,晚了,幾個人一擁而上,我毫無反抗之力,只有乖乖地成了俘虜。

這下完了,落在警察手里,肯定沒好果子吃。

警察把我塞進一輛黑色小車的后排,我坐中間,一邊有一個警察,生怕我會跑了似的,一進去就給我戴上了手銬。

一路上,車子顛簸得厲害。四個警察都沒怎么理我,不與我說話。

汽車在飛奔,兩邊的景物倒著飛了過去。我心想,反正我沒殺人,他們就算把我抓了去,無論如何我都不能供出雞哥來,就是死我也不當叛徒。又一想,我會不會真的成了罪犯?會不會像電視上經(jīng)??吹降哪菢?,成了人民的敵人了?他們把我抓回去,會對我怎樣?會用刑嗎?會拿皮鞭抽嗎?會灌辣椒水嗎?會坐老虎凳嗎?我甚至還想,會用美人計嗎?會有人劫獄嗎?

這時,我忽然好想雞哥。我后悔不該與他分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雞哥是有本事的人,他曾經(jīng)當過特種兵。有他在,就是天塌下來我也不用怕。退一萬步講,是他殺了人,總有他不得已的理由。他也沒想要殺人,他不是故意的。

雞哥是不是也被抓了?或者是還在逃呢?又逃到哪里去了?

車子搖搖晃晃,我的頭昏昏沉沉,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等我一覺醒來,汽車已經(jīng)進了刑偵隊。

一個警察說,這小子居然還睡得著。

另一個說,他還是個小屁股,他懂個卵。

他們把我丟在審訊室,進來的是另外兩個人,有一個是當官的,叫什么隊長。

我原本一見到警察就反感,一路折騰下來,我反而不曉得害怕了。我腦子里轉得飛快,像放電影一樣,我成了地下黨,他們是軍統(tǒng)。可是我沒有戴手銬也沒有腳鐐,只有一盞明晃晃的燈照著我,叫我睜不開眼。

隊長開口了,你今年多大了?

沒想到他會來這么一下,我以為他第一句話就會問你殺人了沒有?

我隨口說,沒有。

什么沒有?亂彈琴。我是問你多大了?

沒多大,早就沒讀書了。

你叫什么?

007。

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我人都被你們抓了,你們不是什么都曉得了嗎?

你爸叫什么?

死了。

你媽叫什么?

病了。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七十六號。

你的同伙叫什么?

我沒有同伙。

他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旁邊那個警察火了,桌子一拍站了起來,你小子怕是諜戰(zhàn)片看多了,在這耍無賴是吧,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我哼一聲說,知道,這里是軍統(tǒng)局,不,保密局。

拍桌子的警察對著我吼,你小子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你信不信我整死你!說著,一腳踹在我的屁股上。

我跳起來叫喊,你算哪根蔥?你憑什么打我,哼,你警察有什么了不起。

隊長咳嗽兩聲,拍桌子的警察才收住了拳腳。

隊長還是不氣不惱,小子,抽煙嗎?

???我眼珠子轉了幾下,沒弄明白隊長要耍什么花樣。

小子,我們隊長問你話呢?

我又不蠢,他一個警察,還是當官的,我一個犯人,他叫我抽煙,會有這么好的事?不會煙里放了什么迷魂藥吧?或者是放了毒藥吧?哼,我才不會上你的當。想到這里,我便搖了搖頭。我想好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干脆不說話,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隊長說,小子,你給我放老實點,我是看你還小,想給你機會,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鼓起眼睛不作聲。

隊長說,今天就到這里,把他帶下去。

看來我這一招果然奏效,隊長也拿我沒辦法。

拍桌子的警察目光兇巴巴的,狠狠地推了我?guī)装?,將我關在一間昏暗的屋子里,有人送了一盆飯菜給我,這一天再沒人理我。

第二天,除了有人送飯給我吃,還是沒人理我。

我在社會上混了這么多年,跟著雞哥也學了不少東西。可這回我弄不明白,這些警察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還會怎么審我?真的會用刑嗎?我要不要坦白交代?我還能不能見到我的家人呢?他們什么時候押我去刑場?我要不要大喊怕死不當共產(chǎn)黨?不對,我根本不是什么共產(chǎn)黨,我什么黨都不是。那我要不要大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又過去了一天,我反反復復地想,還是想不明白。

第三天,警察又把我?guī)У搅藢徲嵤?,我以為這次他們會給我戴上手銬和腳鐐。沒有,還是老樣子。

隊長點上一根煙,遞給我一根,小子,想抽就抽吧,毒不死你。

這個隊長大人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加上我的煙癮早就上來了,管他三七二十一,不抽白不抽。我猛抽了幾口,長長地吐出一大口,感覺這是我抽到的最好的煙,我說,隊長,該說的我都說了。

隊長突然擺出一副很威嚴的樣子問我,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雞哥的人哪?

我說,認識,他對我很好。

隊長問,那你知不知道這個雞哥現(xiàn)在在哪里?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隊長又問,那天,你是不是跟雞哥去了株洲?

我說,沒有,我一個人出去玩,在外面瞎逛。后來就迷了路,又沒有錢了,就稀里糊涂被你們給抓了。我又猛吸了兩口煙,吐著煙圈說,我還正要問問隊長,雞哥怎么啦?

隊長說,你難道不清楚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我一臉無辜地說,我真的不清楚,我又沒犯法,你們憑什么抓我?

看得出,警察沒有抓到雞哥。

隊長換了種語氣問,雞哥還叫什么?

我笑了笑說,雞哥就叫雞哥嘍,雞哥這個人個性強,他是寧做雞頭不當鳳尾。他不叫雞哥,那叫鴨哥鵝哥鳥哥?。?/p>

我是問你他的真名叫什么?

真名?曉得,我不告訴你。你們不是警察嗎?

拍桌子的警察說,我看你這小子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隊長乜斜著眼睛盯了我好久,抬起左手揮了幾下說,放他走吧。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會放我走嗎?天底下有這么便宜的事嗎?

從審訊室出來,拍桌子的警察猛推了我一把,小子,你好自為之,下次要是再落到我手里,有你好看。

我橫他一眼,你兇什么兇?你算哪根蔥?有本事你抓我啊。我沒犯法,你能把我怎樣?

嘿,果真放了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點我清白,叫你走你就趕緊走,先出去了再說。

雞哥去了哪里?他為什么要殺川妹?他和她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是真不知道。我算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又回來了。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打死我也不會說出那天的事,更不會說出雞哥來。不管怎樣,那天的事我要把它爛在肚子里。

我當警察這么多年,什么人沒見過,那天見到你小子那德行,特別是看到你頭發(fā)上染的一撮白毛,真叫人惡心。

我從分局刑偵隊調(diào)到車站路派出所,剛好分到你家所在的社區(qū)當管區(qū)民警。

那個案子是破了,殺人兇手就是那個叫雞哥的,可是雞哥跑了,現(xiàn)場又沒有留下什么有價值的線索,連個煙蒂子都沒留下,那家伙反偵察意識特別強,如同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其實,那個叫川妹的只是差一點被刺破心臟,并沒有死,傷愈后回四川老家去了。原來,雞哥喜歡你姐,他們早就好上了。川妹吃醋,為了報復你姐,唆使一個小白臉把你姐給打了,雞哥便容不下川妹。警方一直沒有放棄,把他作為逃犯全國通緝,可還是杳無音訊。你小子年齡太小,加上你只是跟了去,你又不知情,什么也沒做,就沒有追究你的刑事責任。

我?guī)状稳フ夷?,想和你談談,都沒見到你的人影。聽街坊鄰居說,你幾乎不落屋。你小時候還是蠻聽話蠻懂事的,只是你家里的情況有點特殊。

你的父母原本都是工人,一個在國營鋼鐵廠,一個在街道工廠,一兒一女一枝花,日子也算過得去。你媽年輕時長得漂亮,好多小伙子追她,有一個湘鋼的都快談婚論嫁了,最后卻被你爸搶到了手。聽說是你爸死纏爛打,騙你媽吃夜宵時將她灌醉,然后背回家強奸了,把生米煮成了熟飯。你媽哭得死去活來,可又不敢聲張,怕壞了名聲,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是結婚之后,你爸對你媽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拐彎,他總懷疑你媽和那個湘鋼的有一腿。特別是你和你姐一天天長大,他越看越像湘鋼那個人,經(jīng)常找你媽的碴,罵她是婊子,罵你們是野種。打那以后,你們家就再也不得安寧。

早些年,企業(yè)改制,工人下崗,你爸原來就犯過作風問題,被提前下了崗。第二年,你媽廠子破產(chǎn),也沒了工作。你們一家的日子就更糟糕了。你爸天天借酒澆愁,在外頭喝,回到家還喝,整日喝得醉醺醺的,經(jīng)常拿你媽和你姐撒氣,你媽忍氣吞聲,逆來順受,身上經(jīng)常青一塊紫一塊。

一日,你爸喝了酒又打你媽,你媽拉開門想逃,你爸追到門口,手里抓把小椅子砸了過去,你媽仰面一倒,滾下一層樓梯,結果脊椎粉碎性骨裂,落下了終身殘疾。再后來,你爸在外面找了個相好,在外租了房子,成了一對公開的野鴛鴦,他根本不回家,也不管家里人的死活。

那時候,你還小,你們家全靠你姐支撐著。

你們家在喇叭街口的拐角處,這是一棟20世紀六十年代的筒子樓,兩室一廳,不到六十平方米。你家住六樓,你媽半身不遂后就再也沒下過樓了。

你媽躺在床上,見到我們,她強打精神坐了起來,眼里放著光,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

屋子里只有幾件老舊的家具,除了一臺二十寸老式彩電,再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大媽,你兒子呢?我問。

你媽說,不知道又死哪去了,我都難得見他幾回。

社區(qū)主任說,你那兒子也太那個了,你都這樣了,他還一天到晚在外面瘋,一點孝心也沒有,真是太過分了。

陡然,我的目光落在墻上掛著的一張照片上,立馬就怔住了。那應該是你們家的一張全家福,被撕爛了頭的那個男人肯定是你爸。不知怎么,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你和你姐真的不像你爸,一點都不像。我忽然想起曾經(jīng)在一本雜志上看到過一篇文章,上面有個觀點,說是女人長期暗戀著某個男人,生出的子女就會像某個男人。

你姐真的很漂亮。

我問,大媽,你女兒長得蠻漂亮啊,她人呢?

你媽說,她本來是在屋門口做事的,我那老不死的禽獸不如,經(jīng)常喝醉了酒還拿她出氣,糟踐她……后來她就去了廣州打工。

她嫁人了嗎?

攤上這么個家,哪個要嘍?

你崽女都不在家,你一個人怎么搞啰?

唉,活一天算一天吧。

我和主任都聽得出來,你是你媽最大的心病。從你家出來,我和主任說好,由社區(qū)組織一個幫扶小組,每天安排人到你家去照顧一下你媽。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腦子里總是出現(xiàn)你家那張全家福,睜眼閉眼都是被撕爛了頭的那個男人。

所長打來電話,車站路佐巴達餐廳發(fā)生一起入室搶劫案。我從夢中驚醒,一看手機,凌晨三點多了,連忙穿好衣服,外面正下著小雨,我開著那輛破車,趕到現(xiàn)場時,分局刑偵隊的人已經(jīng)到了。

夜幕下,餐廳的卷閘門懸在半空,像個張開大口的怪獸。

犯罪嫌疑人把餐廳一個守夜的老頭捆綁在柱子上,用毛巾塞住嘴,把保險柜洗劫一空,搶走現(xiàn)金八千多元,還有價值六千多元的煙酒。據(jù)那老頭講,那個家伙對店里情況相當熟悉,他睡得迷迷糊糊,剛聽到有點響動,那個家伙已經(jīng)進來了,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掌砍在他后脖子上,他就暈了過去,什么也不曉得了,醒來才報的警。

技術人員勘查現(xiàn)場,除了門鎖有撬動的痕跡,竟然沒找到什么有用的線索。我們一直忙到天亮,毫無頭緒。

那天是清明節(jié)。我趕緊給家里打電話,原本打算今天回去給爺爺奶奶掃墓的,又只得改期了。

回家的路上,正好經(jīng)過你家樓下,一眼瞥見你在米粉店吃粉,不知是職業(yè)敏感還是肚子實在有點餓,我也走進了米粉店。

你扭過頭來盯著我,嘴里還咬著一口粉,若無其事地說,嗬,警哥又干通宵了,不會是又發(fā)了什么大案子吧。

我挨著你坐下,看你的樣子一臉疲憊,我問了一句,你小子又是一夜未歸呀,干什么去了?

嘿,我還能搞什么?搞妹子唄。

你小子沒干什么壞事吧。

你湊到我耳邊說,警哥,你算哪根蔥?你就是借我一百個膽,我也不敢啊。哎,給哥們透點風,看我能不能給你提供點線索,弄幾個錢來花花?

我橫你一眼,去去去,你給我放老實點,最好別犯事,到時我饒不了你。

待我回過頭來,你小子已經(jīng)走了。

粉店老板說,這小子其實蠻仗義的,特別是對他媽他姐,聽不得半句不是,他要翻起臉來天不怕地不怕。幾年前,他去上學,剛走到前面不遠的地方,一輛汽車沖過來,一個四五歲的小孩正在橫過馬路,他不顧一切沖上去,抱起小孩打了個滾,兩人倒在地上,把人救下了,他好幾個地方擦不了皮,好險啊。

我說,他這是見義勇為啊。

粉店老板說,還見義勇為呢?小孩的父母差點怪他把孩子嚇著了,真是什么人都有。唉,這小子看著看著就變了,沒想到會變成咯樣子,真是可惜嘍。

我問,你還知道他有什么七七八八的事么?

粉店老板說,嗨,他就這樣唄,至于他在外邊搞些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噢,你的粉錢他已經(jīng)付了。

什么?嗨,我真糊涂。

吃了東西,人也精神多了。我望了望你家樓上,幾天沒去看你媽了,腳步不由自主地往上走。走到樓梯口又折轉身來,到小超市買了面條餃子水果和尿不濕。我有你家的鑰匙,開了門,就聽到你媽的聲音,干崽來啦。

你媽一直就這么叫我,我已經(jīng)習慣了,也感到格外親切。

我把買來的一大袋東西放在床頭柜上,朝屋子里掃一眼,就知道你這幾天又沒回來過。

我下了碗餃子,端到你媽面前。你媽很吃力地想起來,硬是坐不起來。我趕緊把她扶著坐在床頭,披好衣服,我要喂她,她執(zhí)意不肯。我看著她把餃子吃了。給她洗了臉,陪著她說了一會話。

你媽問,干崽,我那不爭氣的東西呢,他又死到哪里去了,最近沒有給你添麻煩吧。

大媽,你放心,他最近沒犯事,我剛才還在樓下看見他呢。我又問了一句,大媽,昨晚他沒回來過?

你媽一驚,是不是他又犯事了?如果有事你不要瞞我,也不要顧我,只管把他抓去,免得再去害別人。

我在你媽的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大媽,看把你急的,我只是隨便問問,真有事呀,我會第一個告訴你的。再說,我決不準他胡來。

我拿起拖把把地拖了,順便把幾間屋子都查看了一遍,似乎沒有找到什么想要找的,我的心里才稍稍踏實了些。

你媽半躺在床上,一邊嘆氣一邊自顧自地說,唉,都說生兒育女,養(yǎng)老送終,你看看我這個家,家不像個家,人不像個人,活著還有個什么意思。我?guī)筒涣怂麄儯€成了他們的負擔,有時候我真想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可我就是放心不下我那寶崽啊。干崽,院子里的人都說呀,我是上輩子修來的福,能遇上你這么個好人,還是個警察,還愿意給我當干兒子。唉,我那寶崽要有你一半一半都好哇。

大媽,你又把我當外人,我可走了。

好啦好啦,我不說了。你媽揮了揮手說,去吧,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呢,你去忙你的吧。

從你家里出來,我總感到心里緊一陣酸一陣的,說不出的難受。

雨越來越大,我從米粉店出來,抬腳就跑,我還不時回頭看看你有沒有追來。

剛才你進到店里的那一刻,我一下子蒙了,心想,完了完了,又撞上鬼了。那次審我,你那目光像刀子一樣嚇人,你拍桌子的樣子至今都叫我既反感又害怕。我試著探探你的口風,還好沒我什么事。

我心里亂得很,像個無頭蒼蠅,不知往哪里去。走著走著,我一頭鉆進了游戲廳,平時我一打游戲就來勁,這個時候,我腦袋里一片空白。

說句老實話,我對你們警察從來沒什么好感,穿著制服,耀武揚威,兇神惡煞的樣子,你算哪根蔥?嚇誰哪,不就嚇嚇老百姓嘛,遇上那些個當官的有錢有勢的,你們一個個哈巴狗一樣。要說偵查破案,大多就是懶貓逮著個死耗子,真的遇上大案子,也就那么大能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拿著國家俸祿,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就說雞哥殺人的案子,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就是你們當警察的不知,至今還不是沒抓到雞哥嗎?

話又說回來,與你接觸久了,我才覺得警察里頭還是有好人。

那次的事,要是換了另一個警察,我不曉得會怎么樣。

我姐姐和我一樣,從小命苦。我家和別人家也沒什么兩樣,算是過得去。壞就壞在我爸,脾氣暴躁,家長作風,不管大事小事,只有他一個人說了算,誰也打不了反口。他還經(jīng)常酗酒鬧事,動不動就發(fā)脾氣,把家里鬧得雞犬不寧。從我懂事起,就沒看過他有什么好臉色,對我和我姐還有我媽,不是罵就是打,好像我們都是上輩子欠了他的,這輩子注定是要給他還債。我媽是那種最普通的家庭婦女,沒什么文化沒什么本事也沒什么想法,她是頂我外公的職進的紗廠,除了上班,除了洗衣做飯帶孩子,她好像生來就不曉得還有什么事可以做,對我爸她是百依百順,不敢說半個不字。自己受了委屈,經(jīng)常躲著哭,生怕讓我們曉得。我最反感的就是我爸經(jīng)常罵我們是野種,他還欺負我姐,我媽和我爸大吵了一回,從此不再理他。

我和我姐都是我外婆一手帶大的,外公在我出生前就死了,外公長什么樣我都不知道。外婆一直住在我們家,與我們相依為命。我爸媽那時都在工廠上班,沒時間管我們,做飯洗衣搞衛(wèi)生家里所有事都是外婆做。記得外婆病了,還要硬撐著做這些事。我爸還沒有好臉色,邊摔東西邊罵,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沒有一個中用的,要走早走,我養(yǎng)不起吃閑飯的。外婆默默地抹眼淚,媽也哭。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可以說我們從小就沒有感受到什么是父愛。慢慢長大了,我總覺得我媽活得太窩囊太不值,我爸太可恨。

好在還有我姐對我好,從小到大,我姐什么事都讓著我,什么事都為我著想。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快活很溫暖。為了讓我多讀點書,她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了。她去廣州打工,把錢寄回來供我上學,給我媽治病。

記得有一次,我在和小伙伴玩變形金剛,我的是擎天柱,是姐姐從廣州買回來的,我一直舍不得拿出去。有個胖子,他爸是當官的,有的是錢,他有好多變形金剛,卻沒有我那個一樣的。他玩了我的擎天柱就不想還我,說要跟我換。

他說,我用兩個換你一個。

我搖搖頭說,這是我姐買的,我不換。

他又說,我把這些全給你,總可以吧。

我說,不換就是不換,再多我也不換。

他急了,我不管,反正我要定了,就不給你。

我一只手抱著他的腿,一只手去搶,他抬起腳把我踢倒在地。正好我姐姐來了,她先把我扶起來,一轉身沖了上去,一頓拳打腳踢,把胖子打翻在地。姐姐幫我奪回了擎天柱。從那以后,胖子再也不敢欺負我。

我姐不太愛說話,是那種只認作不愛說的人。媽媽問她在外面干什么,她說是在酒店里當服務員,媽問她辛苦不辛苦,她說不辛苦。后來不知怎么得了一身病才回來,本來還算漂亮的姐姐一臉憔悴,更加不愛說話了。我有時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躲在房子里哭,問她,她抬手把眼淚一擦,強裝著笑臉說,我沒事,你不要告訴媽媽。在家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姐姐又出去打工了,不過這次沒有出遠門,而是在本市,說是在餐館里當收銀員。

那是個夏天,我接到你的電話,要我到派出所去接我姐姐。你沒有多說,我也沒有多問,一路上,我有一種預感,姐姐出事了。

我一到派出所,直奔審訊室。門是關的,我一回頭,你招著手在叫我。

來到你的辦公室,姐姐蜷縮著蹲在角落里,臉上鼻青眼腫,身上卻披著一件警服。盡管我已經(jīng)有了思想準備,但我還是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

姐姐縮做一團,一直不敢抬頭看我。

后來從你那里我才知道了大致情形,原來姐姐在河東卡拉OK一條街做小姐,有個男的唱著唱著就動手動腳要干那事,說好價包臺費一共是三百元??赡悄械耐晔轮唤o一百元,姐姐拽住他要他補錢,他竟然罵我姐姐是婊子,給你一百元就不錯了。我姐姐死活不放手,說我家里母親有病,弟弟要上學。不等我姐姐把話說完,那男的就揮著拳頭把我姐姐打了一頓,還把她的衣服扯破了。是歌廳里的人實在看不下去,打電話報了警。

我聽到這里,肺都氣炸了,我問你那奸人在哪里,一邊說著一邊往外沖,我要找那奸人拼命,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你一把拽住我,對我大吼,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由著你胡來嗎?

我還是一個勁地往外闖,沒想到你的手在我肩上使勁一摁,我好像被電麻了一樣,渾身沒了力氣。

你的臉色也很難看,你對我說,那個男的不是個東西,我們已經(jīng)把他送進了拘留所。你姐嘛,本來也是要受到處罰的。考慮到她也是受害者,再說我們了解到你家里的情況,你姐也不容易,你就把你姐接回去吧。

你把我拉到一邊,輕輕地說,你是個男子漢,好好干點正事,好好保護你姐,不要讓她再出去干那事了。

我扶起我姐,雙手能感到她的全身還在發(fā)抖。走到門口時,姐姐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角,暗示我她身上的警服,我連忙對你說,警官,這衣服是你的吧?

你點點頭說,沒關系,先穿回去吧,以后再給我就是。

我一連說了幾個謝謝,心里五味雜陳,攙扶著我姐走出了派出所。

我從外地辦案回到社區(qū),社區(qū)主任告訴我,你姐出車禍死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多久???才一個多月呀,她怎么就死了呢?震驚之余,我的心在隱隱作痛。

社區(qū)主任是個快嘴,她說你姐死的蹊蹺,那是個大白天,她被汽車撞得飛出去好幾米遠,當時圍了好多人,救護車把你姐拖到醫(yī)院,人就已經(jīng)死了。那人只好自認倒霉,賠了三十萬元才算破財消災。

我氣憤地說,活生生的一個人,怎么就被人撞死了呢?那個家伙真該死!

主任說,后來聽人講,她好像是自己故意撞上去的。

會有這種事?她又是為什么呢?

后來,我去交警隊打聽到,那個開車的就是曾經(jīng)在歌廳欺負你姐的那個奸人。那人并不知道被撞的人就是你姐,他沒有逃逸,而是立即撥打了120,并隨救護車一同去了醫(yī)院,一直守候在醫(yī)院。

再后來,你給我看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個粉紅色封面的小筆記本,一看就是女人用的。里面歪歪斜斜寫著一些文字,我是多么渴望愛多么需要愛啊。認識他是上天對我的恩賜,我愛他,他也愛我??墒巧咸鞛槭裁从忠议_這么大的玩笑呢?叫我有愛愛不得。我這輩子已經(jīng)沒有愛的權利資格了,我真的不想活了。世上的男人都是畜生,我的一輩子都被他給毀了,我恨死了他!

你姐為什么會寫下這樣的東西,這個他是誰呢?你發(fā)了瘋似的到處去找那個男人,詛咒發(fā)誓要把那男人碎尸萬段。

一想起你姐,我內(nèi)心就忐忑不安,我到底在擔心什么?我叫上社區(qū)主任一起上你家去看看。

你媽嘆著氣說,我那妹子真是命苦啊,造孽啊。

人死不能復生,節(jié)哀順變吧。我們陪著你媽,說了一些安慰的話。

你媽抹了把眼淚說,正好你們來了,我想跟你們說點事,我那苦命的妹子走了以后,不是賠了三十萬么,這錢我是從來沒見過,還不曉得我那不爭氣的東西把它弄到哪里去了。

主任問,那錢他沒交給你嗎?

你媽說,我也是活不了多久的人,那東西已經(jīng)三十出頭的人了,又沒成個家,將來怎么過呀。你們能不能幫我管管他呀?我就這么一個寶崽啊。

我鼻子一酸,連忙表態(tài),大媽你放心,我一定會幫的,給他找個正經(jīng)事做。

一天晚上,我把你叫到派出所。你一進來,往我面前一坐,兩只腳蹺到桌上,嘴里叼著煙說,警哥,是不是又要市民協(xié)助破案哪?我恨不得一口唾沫吐在你臉上,你姐那事賠的錢哪去了?

你不屑一顧地說,你算哪根蔥?我不知道。

你媽不放心,這是你姐的命換來的。

我知道,怎么?這錢還要歸你們警察管???

我看你真是蒸不爛煮不熟的東西。

好了,沒事了吧,我走啦。

不久,我被派到省廳跟班學習兩個月。

有一段時間,聽說你三天兩頭到派出所里來,走進所長辦公室,一坐就是老半天,趕都趕不走。

所長問,你又不蠢,你就不要吊兒郎當,找個正經(jīng)事做。

你賴皮地說,所長,我想到你這里來上班,你要嗎?

所長說,你以后的路還長,你就不能好好干點事,將來找個對象成個家,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你湊到所長身邊說,所長,你有女兒嗎?

所長說,我是有一個女兒。

你說,你的女兒能嫁給我嗎?我給你當上門女婿啊,好不好?

你這家伙,好心當作驢肝肺。所長有點火了,你有什么事就說,沒事就出去。

你隨手把一個盒子放在所長辦公桌上,嘿嘿兩聲,轉身就走。所長喊你,把你的東西拿走。你又折回來,拿起那個盒子走了。

來多了,你經(jīng)常在樓下戶籍室瞎胡鬧,嘴里叼支煙坐在辦公桌上,對女民警動手動腳,還去摸女民警的奶子,嚇得那個女民警差點要哭了。

所長跑下來,把你擰到地坪里,在烈日下暴曬了一個鐘頭。從此,你看到所長還是有了點怕性。

你隔三岔五照樣到所里來,只是沒有那么鬧了。你又把那個盒子往所長辦公桌上一丟,扭頭就走。盒子只有領帶盒大小,是原木做得很精制的那種,所長用手碰了碰,覺得有點沉,問你,盒子里面是什么?

你回轉身來,挨到所長耳邊說,一把刮刀。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殺人。

你不怕我把你抓起來?

你把雙手并攏往所長面前一擺,所長大人,你抓啊,反正我早就活膩了,活著也沒什么意思,還不如死了算了。

所長氣得口冒煙,用手指著你說,出去,出去!

你走到門邊又回頭說了一句,嘿嘿,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嘛。

其實,所長早就知道你是在打探撞死你姐的那個男人的消息。

過了些時候,你又來了。所長看到你手臂上盡是傷痕,蜈蚣蟲似的。問你,你這是怎么搞的?

你淡淡一笑,打架打的唄,縫了二十六針。

所長嘆了口氣說,你非要這樣做賤自己嗎?

所長,我還能干什么?就這樣了,在刀口上討生活,過一天算一天嘍。

你突然指著墻上警民聯(lián)系欄里的照片說,如果天底下還有一個好警察的話,那個人就是他。所長聽明白了,你講的那個他就是我。

所長大人,您別生氣,我曉得你也是個好人。

所長說,你為什么這樣喜歡他?

你說,他對我媽好,我不在家的日子里,都是他上門照顧我媽。是他經(jīng)常和社區(qū)的人送米送油送菜,還有人幫我媽擦洗身子,陪我媽說話。他是我的恩人,是我家的大救星。

這些都是后來所長跟我說的,我聽了鼻子陣陣發(fā)酸。

所長對我說,你所做的那些事,我怎么都不曉得?

我說,這有什么,這是我一個管區(qū)民警分內(nèi)的事,沒有什么可炫耀的。

所長說,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說一聲,讓我們一起來做。

我從省廳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到你家去,去看你媽。

碰巧,你也回來了。你一見我,撲通跪在我面前,連叩了三個響頭,我拉都拉不住。

你媽哭著說,寶崽啊,要不是你這個警察哥哥和社區(qū)的人,我早就死了。你一定要好好過日子啊,不要再給他們?nèi)锹闊?/p>

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怕你媽掉眼淚,我看到你的眼淚滴落下來。

晚上喝了幾杯酒,腦子昏昏沉沉的,回到家里,妻子在看電視《爸爸去哪兒》,一見我她就嘮叨起來,女兒又來電話,說想買臺筆記本電腦。

我倒在床上似睡非睡,接了一句,嗯,我不是跟她說過,要她再等等,有好多孩子連學費都交不起呢。等我加了工資再說。

妻子說,你老推以后再說,等你漲工資都已經(jīng)等了七八年啦,還不曉得要等到猴年馬月去。

我說,女兒懂事,她不會怪的,等條件好點一定給她買。

妻子說,你呀,不當家不知道油鹽柴米貴,這錢是越來越不經(jīng)用了,買支牙膏要二三十,買條草魚要三四十,買個插線板要五六十,物價天天長,就是工資不長。跟你說你還不愛聽,剛才你女兒打電話來,問爸爸去哪兒了?我說我都不知道你爸爸去哪了。

我急著說,你跟女兒說這些干什么,就說我忙不就行了嗎?

她還在自顧自地說,我沒說半句假話吧,你一天到晚忙不贏,好像比市長還忙。只曉得案子,只曉得幫別人,只曉得寫你的東西。

我被她嘰嘰喳喳一陣,搞得睡不著了,索性坐起來說,案子天天都有,那是沒辦法的事,幫別人嘛,幫得了就幫,我不是警察也得幫??;至于寫點豆腐塊嘛那只是我的業(yè)余愛好,又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來,頂多也就半桶子水。你啊,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妻子撇著嘴說,哎呀,你有半桶子水就不錯嘍,又沒哪個要求你是莫言,去國外弄個諾貝爾回來。

喲嗬,你還真抬舉我哪。我是怕真弄回來也不好辦,到時候我們小時候住的小鎮(zhèn)上還不風光死了。政府還得給我把賣出去的老屋買回來,修繕修繕,供人參觀。還得配上幾個講解員,還會指著屋后的樟樹說這是大作家小時候親手種下的,如今都長這么高啦,到底不一樣吧。還得在河邊豎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這是某某大作家小時候光屁股游泳的地方。

妻子撲哧一聲笑著說,你想得美,油嘴滑舌的。

我說,老婆,我是怕你受不了,血壓一沖上來吃不消。

她還在說些什么,我不再搭理她。我把被子捂著頭,腦子里還是嗡嗡叫,又回到了晚上那酒宴上。

我的好朋友辭職了,他從民警干起,副所長到所長、刑偵隊長再到分局副局長,多不容易。他才四十出頭。說不干就不干了。一家投資公司聘他去當總經(jīng)理,年薪五十萬。我們幾個老伙計聚在一起為他餞行,個個喝得高興,話也特別多。

這個說,五十萬哪,一年抵得上我們十年,難怪人家說,有本事的都下海了,沒本事的還在當公務員。難怪弟兄們都說干公安沒什么意思,有些派出所所長都不想干了。

那個說,走了好,當警察有什么好,風里雨里,沒日沒夜,在外出生入死還落不到個好,家人擔驚受怕,難怪警察離婚的那么多。別人不理解,我們自己還不理解理解自己嗎?

一個說,我是沒局長這本事,更沒有局長這么好的人脈資源,要是有人要,我也走。

另一個說,要我說啊,分局長算什么,你要是當了市局局長就是副市長了,老板肯定得給你五百萬年薪。這就叫什么什么官位潛力股,有的是油水可撈。

算了吧,當副市長局長的人,哪個舍得這頂烏紗帽嘍。有了權還怕沒錢撈嗎?

如今這世道,你不當官不當有錢老板,別人就認為你沒卵用,我們這輩子都是白混了。

我看你們都是咸吃蘿卜淡操心,管那么些空事有屁用。各有各的活法嘛,我們老百姓一個,過點小日子,平平安安才是福。

是啊,當官的不見得就開心,夜路子走多了總會碰到鬼的。如今,中央打老虎又打蒼蠅,說不定哪天就東窗事發(fā),打回原形,比我們還不如呢。

算了吧,省部級干部才算得上老虎,廳局級市長書記們這一級還只是蒼蠅,縣處級頂多算個小蒼蠅,你們科級干部不過是只蚊子……

酒勁上來了,我?guī)状蜗胪聟s沒吐出來,胃里一陣陣難受。

有一天,我走在巷子里,拐角處有個人沖了出來,橫在我面前,嚇我一跳。我定神一看,是你。我揮舞著拳頭說,你找死啊。

你扮了個鬼臉,齜牙咧嘴地說,呦呦,警察也有怕的時候啊,你不會做賊心虛吧。

去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我要是嘴里吐得出象牙來就大發(fā)嘍。象牙多值錢哪,是吧,我早就成土豪啦,你們警察不打土豪分田地吧?

你盡講鬼話,我用手把你扒開說,我懶得理你。

你突然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對我說,警哥莫生氣嘛,我告訴你一件事吧,不過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我對誰都沒講過。

我說,你神秘兮兮的賣什么關子?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你猶豫了一下說,這是我一個社會上的朋友跟我講的。

那次我去市委大院偷東西,下半夜天很黑,我們是從水管上爬進去的,我們只知道這院子里面住的都是當官的,都是有錢的主。我們摸到里面一個儲藏間,那好東西多得嚇人,盡是高檔禮品,名煙名酒名表金銀珠寶,簡直就是一個高檔品倉庫。我們撿最好的拿,實在拿不動了。

結果我們回來一看,發(fā)現(xiàn)兩條煙有點不對頭,拆開一看,里面竟然是十萬塊錢。也不曉得是什么人想得這么個餿主意,當官的收禮收得多了,根本沒有當回事,也是不知道這里面還有這個名堂,讓我們撿了個大漏。

你猜我們偷了誰家?原來是市委書記家。

第二天,公安局的派出所的人都去了,我們也去了,混在人堆里??礋狒[的人很多,剛開始那架勢蠻大的,到后來只聽說沒有偷走什么東西,再后來就不了了之了。我們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書記家不敢講實話,當官的都這樣,出了事不敢作聲,瞞得了就瞞,他們是怕扯出蘿卜帶出泥,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我立馬警覺起來,你小子,不會就是你干的吧?

我倒是想轟轟烈烈干一場,你看我像嗎?你附在我的耳邊說,當官的沒有幾個好東西,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勸哥哥你以后小心點,多長個心眼,不要被人賣了你還幫人數(shù)錢哪。我知道你是把我當人看,把我當兄弟。我這人吧文化不多,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我心里有數(shù)。說完這些話,你狡黠地笑了笑,朝我做了個鬼臉,扭頭走了。我發(fā)現(xiàn),你跟我說話再不說那句你算哪根蔥了。

那天近夜,我給你媽帶去一碗餛飩,還有一份臭干子。你媽拉著我的手說,我都不曉得說什么好,我就那么一說想吃點什么,你就給我弄來了,以后我都不敢在你面前說話了。

我說,這有什么呀,舉手之勞嘛。還是那句話,你有什么想吃地想要的,盡管對我說,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保證做到。再說哪,你是我的干媽,我就是你的半個兒子,我孝敬你那是天經(jīng)地義啊。

你媽吃了東西,喃喃地說,你是警察,我也不怕你笑話,我那兒子已經(jīng)迷亂了,就像開花結果一樣,現(xiàn)在的花開得好,我們才會相信明天的果子結得好。如果現(xiàn)在花都不開,哪還能指望明天會結好果子啊。我這是造的什么孽啊。

沒過多久,我的轄區(qū)又發(fā)了一起撬門入室盜竊案。那天深夜兩點左右,動感地帶營業(yè)廳被盜走保險柜,損失價值一萬多元。

真是邪門了,上次車站路佐巴達餐廳入室搶劫案還沒破,又發(fā)案了,難道這案子還跟著我走嗎?我的頭都大了。

我們調(diào)取現(xiàn)場的監(jiān)控視頻,影像有些模糊,大致能看出嫌疑人為兩個男人,年齡在三十至四十之間,一個較高稍胖,另一個稍矮偏瘦,犯罪嫌疑人先后三次踩點。兩嫌疑人駕駛一輛無牌的黑色轎車作案。我們對這時段沿線路面監(jiān)控視頻進一步追蹤,發(fā)現(xiàn)兩嫌疑人在作案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次意外,車子從現(xiàn)場返回一次。我們分析是沒有撬開卷閘門,可能是回去接工具。我們又根據(jù)沿路上汽車尾部剎車燈轉向燈追蹤分析出其作案軌跡,前后二十多分鐘,到拿東西的地方僅僅停留兩分鐘,說明嫌疑人對地形相當熟悉,回去拿東西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嫌疑人的落腳點。

我這才稍稍松了口氣,終于找到了兩嫌疑人的大致藏身地段。

專案組研判認為,與上次的搶劫案可以串并案,兩案系同一伙人所為。

兩案的犯罪嫌疑人在體貌特征、著裝情況和氣質(zhì)形態(tài)進行比對,發(fā)現(xiàn)很多相似之處,特別是其中那個較高稍胖三十多歲的男子,所穿休閑褲的特征一模一樣。

可是這種黑色的現(xiàn)代轎車,僅在雨湖區(qū)就有300多輛,加上嫌疑車還是無牌的,這就好比大海撈針。市局情報信息中心排查了三天三晚才鎖定嫌疑車??墒墙酉聛淼膸滋欤@輛嫌疑車卻沒有露面。

難道是犯罪嫌疑人察覺了什么?還是有意和警察玩起了捉迷藏比耐心?

這些天,我一直守在所里,把兩個案子的視頻反反復復地看。南方的夏夜特別悶熱,煙灰缸里的煙蒂一會又滿了。突然,我眼前一亮,在動感地帶營業(yè)廳的監(jiān)控視頻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狗。嘿,我興奮地跳了起來。

我連夜找到動感地帶老板,你好好想想,案發(fā)當晚,你還丟什么沒有?

老板鼓起眼睛望著我,還有什么?

我說,比方說一條狗。

老板驚叫一聲,對呀,我怎么把這個忘了,那是我養(yǎng)了兩年的一條寵物狗,名叫乖乖。老板還給了我?guī)讖埞怨缘恼掌?/p>

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這條寵物狗很有可能是被嫌疑人順手牽狗了。我們就來個以狗找人。這一方案很快得到專案組的認同。

乖乖是死是活呢?一般來說,不可能把寵物狗殺來吃,那么嫌疑人把它帶去了哪里?藏匿在何處?

轉天上午,我對全市的寵物店一個一個地找。

傍晚時分,在市工人文化宮附近的一家親親寶貝寵物店里,終于找到了與照片上基本一致的寵物狗,黃毛,胖墩,我們確認它就是乖乖。

我問,老板,你這條狗怎么賣?

老板說,這狗是有人寄存在這里,要做美容的。

噢,狗也美容呀。我裝出一副驚訝又好奇的樣子,怎么個美容法呢?

老板炫耀起來,可以剪毛,可以染色,可以易容,這里面名堂可多嘍。

我給老板遞了根煙,把他帶到里屋,亮出警官證。這條狗準備怎么搞?

老板說,要給它剪毛,再染色。

我問,你應該還記得這狗的主人是個什么模樣的人吧?

老板思索片刻說,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高高大大。想了想又說,他穿一條灰色的舊休閑褲,頭發(fā)上有一撮白毛。

三十多歲的男人,穿一條灰色的舊休閑褲,頭發(fā)上一撮白毛。難道說這個人會是你嗎?

我和一個同事就在寵物店里守株待兔。

一連三天,目標沒有出現(xiàn)。

第四天中午,我們正感到肚子有點咕咕叫,想去旁邊吃點東西。忽然,老板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一看,愣了一下,街面上走過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高高大大,穿一條灰色的舊休閑褲,頭發(fā)上有一撮白毛。

你進到店里,氣沖沖地說,老板你怎么搞的,這么多天了還沒搞好。

老板說,對不起,有事耽誤了,我馬上就給你搞。

怎么是你?怎么真的是你?我來不及多想,趁你不備,悄悄繞到你身后,剛要伸手抓你,你警覺地朝前一撲,然后回身一個掃堂腿,好在我們早有防備,躲過這招,你抓住這個空當,拔腿就逃。

你小子也太小看我們了,我一個猛虎撲食,把你撲倒在地。在我給你銬上手銬的那一刻,你也驚呆了,死死地瞪著我。

在派出所里,你起先還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一不承認作案,二不供出同伙。

所長說,小子,你還不說實話?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我讓你看一樣東西吧。

我把乖乖牽了出來。

你一見,臉色就變了。低著頭說,我曉得遲早會栽在你們手里。

順藤摸瓜,我們?nèi)サ轿醮郝芬徊桊^,你的同伙正在里面打麻將,進去就把他抓了。

接下來的事就順暢了,你那同伙可沒你狡猾,竹筒倒豆子一樣,不僅承認了上次車站路佐巴達餐廳被盜案,還供出了幾起警方不知道的案子。

我總算可以好好睡個安穩(wěn)覺了。

送你去看守所的那天,我問你,你怎么會把那條狗牽走?你說,我姐生前最喜歡養(yǎng)狗,她有過一條寵物狗與這條狗一模一樣,只是不叫乖乖,而是叫BB。之前,我從動感地帶營業(yè)廳路過,看到了這條寵物狗,當時一看就像看到我姐一樣,我就想把它帶回來。后來一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來個一窩端。那晚我把寵物狗帶了回來,又怕被你們發(fā)現(xiàn),我就想給它做個美容。

你突然對我說,警哥,求你一件事嘍,請你千萬莫告訴我媽。如果我媽問起,就說我在外邊打流去了。

我嗯了一聲,長吁了一口氣,你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轉眼到了年底,鑒于你在兩案中都是從犯,而且有立功表現(xiàn),還有你家里的特殊情況,法院判了你有期徒刑三年緩期三年執(zhí)行。

從看守所出來,我就直奔家里。我不知道我媽怎么樣了,我更擔心她會不會知道了我被關進去的事。

回到家里,有社區(qū)的兩個阿姨在陪我媽說話,我媽有說有笑,一見我回來,抱著我左看右看好一陣,哽咽著說了一句話,寶崽啊,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我看看家里,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我一切都明白了,你真是一個守信任的人。我的事,我媽不知道。

一會兒你也來了,帶著一盒生日蛋糕,還帶了一瓶酒,記得是曾國藩家府酒,這種酒原先火過,市面上早就沒有了,不知你是從哪里翻出來的。

你笑著說,你總算回來了,今天是你媽的生日,我和你一起好好盡盡孝。

阿姨做了幾個菜,你和我一起點上蠟燭,唱起了生日快樂歌。在我的印象里,我是第一次陪我媽過生日。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警察喝酒,也是我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卻沒有醉。

你一邊喝著一邊還講了一堆曾國藩的好話,說毛主席和蔣介石都特別佩服曾國藩,以他為榜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文化不多,知道的少,但我也聽說過湘軍。

你說,曾國藩有句名言:只要有學問,就不怕沒飯吃。說得更明白一點,只要你有本事,就餓不死你。

我說,我懂你的意思,可我什么本事沒有。

你說,你呀,這么大個人哪,不要老在外面打流了,找個正經(jīng)事做,好好孝敬你媽。你媽真的不易。如今,你姐走了,你們這個家就指望你了。

天底下真有你這么好的警察!這事要在過去,打死我都不信。

你還真的幫我找了工作,是物流公司倉庫保管員。我知道這已經(jīng)是難為你了,我這種人誰會要,誰還敢要?人家都是看你的面子。

我在物流公司倉庫才幾天,管事的小子看我不順眼,老是找我麻煩,說我在倉庫里抽煙。我說我沒有,我再混賬也不至于把自己給燒了吧。

聽說這家伙是什么局長的小舅子,狗仗人勢專門欺負人。

他說,你一天抽兩包煙,抽個不停,不是你還有誰?

我說,我承認我煙癮重,可我真的沒有在倉庫里抽煙,再說你講話得有憑證。

他偏偏不信,撿起地上一個煙蒂說,這地上發(fā)現(xiàn)的煙蒂子就是證據(jù),你不承認是你的,你就找出這個人來。

真是黃泥巴掉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我火冒三丈地說,你這不是胡攪蠻纏嗎?老子沒做,你要老子承認什么?你想死?。?/p>

他說,你既不承認是你抽的,又找不出那個人來,你就不要在這里做了。

我氣得指著他的鼻子罵,你混蛋,不做就不做,你冤枉老子,老子就對你不客氣。我揮舞著拳頭要打他,被人攔住了。

管事的很快就告到你那里去了,真是惡人先告狀。

你對我說,你也是,動不動就發(fā)火,你要曉得,這世上,哪碗飯都不容易吃。

我說,算了,你就不要管我了,我還不信了,天底下就沒有我的活路?

過了幾天,你又把我介紹到一個小區(qū)當門衛(wèi)。

我想這回我一定要好好干,不然對不住你。

我上班的第三天中午,有人在傳達室外邊竊竊講話,還指指點點。我不認得他們,也不曉得他們講些什么,沒有當回事。到晚邊下班的時候,有人就大聲喊叫,什么人都可以當門衛(wèi),我們這小區(qū)還有安全嗎?馬上有人跟著起哄,這是誰做的好事?犯罪分子當門衛(wèi),還管不管我們的死活啊?

這回我聽得清清楚楚,他們不光是罵我,還是在罵你,這叫你以后怎么混哪?我不能讓你背黑鍋。我從里面沖了出來,指著他們說,你們都不要說了,有什么沖我來,不關警察的事。是我不該來,是我不該求警察幫忙。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現(xiàn)在就走。

我離開了小區(qū),也不敢給你打招呼。心里不是個滋味,走到一家小餐館,進去喝了幾瓶啤酒。出了門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就隨便亂走,走著走著,忽然聞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帥哥,想不想開心呀,讓我陪你玩玩好不好啊?

我抬頭一看,又驚又喜,洋妞?果然是洋妞。她穿一件薄薄的水紅色韓式上衣,鵝黃色緊身褲,渾身的女人味直往外冒。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們都不提以前的事。洋妞一把將我抱住,我的腦袋就頂在她的胸脯上,那兩個大奶子差點沒把我憋死。

帥哥,我們兩個還真是有緣哪。洋妞說著挽起我的胳膊,我順勢摟著她的腰。兩個人就像一對小情侶,走了一陣,穿過一條老街。我說,這是要到哪去呀?

洋妞的臉貼著我的耳根說,別急呀,外面不安全,我?guī)闳ノ业淖庾∥荨?/p>

我們拐進一個巷子,經(jīng)過一個菜市場,來到一棟老舊的樓房里,上到三樓,她開了門,里面就一間房子,一張床,幾件簡單的家具。

我有點暈暈乎乎,她把我放倒在床上,就開始幫我脫衣服,我說我自己來,你脫你的。她好像很聽話,三下兩下就脫得只剩下褲衩乳罩。她一對迷人的小酒窩沖著我笑笑,干脆就脫得一絲不掛了。

我望著她那么好的身材,那奶子那肉,我就心急火燎地一把抱住她,就想干那事。她順勢一推,把我壓倒在床上。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一把將她扳倒過來,猛撲上去,一桿進洞。頓時,我整個人就騰云駕霧起來。

突然,哐咚一聲,門開了,沖進來兩個男人。

我一驚,誰敢攪老子的好事。洋妞猛地將我推開,可憐我那小弟弟還堅挺著,叫人難受又難堪。

高個指著我說,你好大的膽子,敢偷我的女人。

矮個說,大哥,我們把這小子送派出所吧。

洋妞抓起衣服抱在胸前,你們你們怎么……

你們不要亂來。說著我就去抓衣服。

高個沖過來搶了我的衣服,惡狠狠地說,你還嘴硬,我整死你!

矮個說,小子,你看是公了還是私了?

這時,我的酒已經(jīng)醒了一大半,曉得是遇到黑店了。我眼睛一瞪說,他媽的,你算哪根蔥?你們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莫說是搞女人,就是殺人,老子也不怕!想搞老子名堂,老子不怕你們!

那兩個人怔了一下,我順手把衣褲搶過來穿了。

洋妞擋住那兩個男的,附在他們耳邊悄悄說了些什么。矮個趕緊說,大哥,我看私了算了,莫把事情鬧大,真要是鬧到派出所去,都沒什么好果子吃。

怎么個私了?我說。

矮個說,你就給五千塊吧。

什么?五千塊,你搶錢???

高個說,就搶你了,你又能怎樣?

我抓起床邊的一條椅子,跳起腳來說,來呀,搶啊。

矮個舉著雙手說,兄弟莫亂來,兩千塊。

兩千塊?我爛命一條,你們要不要?

矮個說,五百,五百總可以吧,你給五百走人。

我心想,自己是有案在身的人,總僵在這里也怕出事,不如趕緊抽身。我憤憤地說,算我倒霉,給你們兩百塊。就這么多,不要拉倒。我掏出錢來甩在地上,雙手推開兩人,氣沖沖地走了出來。回頭瞪了洋妞一眼,吐一口唾沫,你們等著,老子跟你們沒完!

幾天后的晚上,我從網(wǎng)吧出來,一個人來到大橋下面吃夜宵,夜宵攤擺了長長一線。我剛剛落座,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我一看,是洋妞。

真是冤家路窄啊,那一刻,我就想上去找她算賬。我看到她身邊還有幾個女的,旁邊還有不少吃夜宵的人,我冷靜下來。等到她們起身離去,我就悄悄跟了上去。

我抬頭望了望夜空,半個月亮像一片女人的衛(wèi)生巾掛在天上。我暗暗發(fā)誓,讓月亮作證,今晚一定要讓她加倍奉還。

洋妞和那幾個女的分了手,拐進一條巷子。巷子里只有遠處一盞路燈,顯得很是昏暗。我緊趕幾步,一把將她抱住。

她剛想喊叫,我一手摟著她的脖子,將早已準備好的一包餐巾紙堵進她的嘴里。她兩眼瞪著我,嗷嗷直叫。

你再叫我就整死你。你算哪根蔥?上次的事我說過,我跟你沒完。

她亂抓亂踢,一腳踢到我的小肚子上,痛得我眼冒金星。我?guī)紫掳情_了她的衣服,我要發(fā)泄我要報復,真是殺她的心都有。

她還在嗷嗷地叫,看樣子是向我求饒。我把她嘴里的餐巾紙拿掉,問她,你為什么要那樣對我?

她說,我沒有,我本想和你好好的做那事,沒想到他們來得這么快。我是被逼的,我不想害你。

我整個人就像泄了氣的皮球,她喘著氣,不再叫了。

我說,你走吧。她怔怔地望著眼,一句話也沒說,拔腿就跑。

洋妞走遠了,我望著空空的巷子,腦子里全是我媽和我姐的影子。

我趕到社區(qū),老遠就聽到有人在吵。

老單沖著主任吼,你這個主任怎么當?shù)?,你們辦事不講良心,說一套做一套。

主任說,我哪里不講良心,哪里說一套做一套啦?

老單說,上次廉租房該有的沒有,不該分的卻分到了,廉租房成了關系房,當官的吃肉,我們連口湯都喝不到嗎?

主任說,這廉租房是區(qū)里市里說了算,我又不是沒給你報,上面要給誰給誰,我有什么辦法。

老單指著主任的鼻子說,我看你們就是官官相護,不管我們老百姓的死活。

我趕緊把老單的手攔下來說,老單老單,有話好好說嘛,干嗎發(fā)那么大火。這事啊你還真不能怪主任,僧多粥少,當然也不排除你講的那些。再說,主任對你夠意思吧,你家吃低保,困難補助,都是主任幫你辦的。

老單把臉一撇,哼了一聲,我不管你們說什么,反正這次我非要一套廉租房。

我說,這樣吧,這次廉租房我和主任一起想辦法,包在我們身上。

老單打一拱手,好,我就等你這句話,你是警察得說話算話。

老單走了,主任卻急了。她說,你怎么能承諾他,你又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的廉租房比金子還難搞到手,到時候到哪里去弄廉租房給他?要是搞不到,老單這人還真會跟你拼命哪。

我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先把他打發(fā)回去。我苦笑著說,老單一家三代五口人擠在一起,不到六十平方,他老婆長期臥病在床,兒子有腦膜炎后遺癥,像他這種情況,廉租房就應該給他,我就是拼著這副老臉不要,也要給他辦下來。

主任說,你呀,就是霸蠻。

派出所和社區(qū)是天底下最底下的基層組織,千根針萬條線都在這里交匯,大到國家政策,計劃生育,征兵,住廉租房,吃低保,舊城改造征拆的事,小到撕殘標治牛皮癬,上門收衛(wèi)生費,扯皮打架,雞毛蒜皮,我這社區(qū)民警一天到晚總有忙不完的事。

從社區(qū)填了表,到街道蓋個章,這倒是小菜一碟,到區(qū)里就麻煩多了。我跑到區(qū)民政局,說是先放在這,要等上面指標下來再說。等上面指標下來了,我又去區(qū)房產(chǎn)局,市房產(chǎn)局,市民政局。一路一路跑下來,等我把章子蓋齊了,還得等上面最后批下來才算數(shù)。

有時候老單跟我一起跑,他說,要是我自己跑,就是跑斷了腿也跑不下來啊。我感慨地說,我跟你一樣也只是個小老百姓,如今辦點事真難啊。

老單一家總算住進了廉租房,搬家那天,鞭炮放得震天響,比過年還熱鬧。

老單原來的房子在你家樓下的一樓,我想到你媽整天關在家里,一年到頭難得下一次樓,想把你家的房子換到一樓來。

你媽說,好是好,就怕老單不愿意。

我說,沒事,包在我身上。

我把這事跟老單一說,老單滿口答應,他猶豫了一下又說,這一樓與他們家六樓,價格上面還是要體現(xiàn)一下吧。

我說,他們家的情況不用我說吧,大家都是老鄰居啦,知根知底,你這樣,讓一讓,我跟他們家再說說,給你補償補償怎么樣?

老單還在猶豫,主任說,如今房價每平方米最少都要四千元,這次的廉租房你可賺大了,一個月租金才六十元,你就不要斤斤計較啦。

老單說,不光是我,我一家子都沒想到,這輩子還能住上這么好的新房子。我說過,只要這次讓我住上廉租房,什么事都好說。

你家從六樓搬到了一樓。

那是個星期天,我和妻子去超市給你媽買了一張輪椅。你媽坐在輪椅上,我們推著她從屋里出來。

主任說,大媽,你以后多出來走走,曬曬太陽散散心,多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身體就會慢慢好起來的。

你媽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要是我那一雙寶貝都在身邊多好啊,一個月亮一個太陽,日子就圓滿嘍。鄰居都圍過來,陪著你媽說話。大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一切都會好起來,你兒子會回來的。

你媽笑了,她好久沒有這樣笑了。

市里忙著要開兩會了,派出所、街道和社區(qū)又多了一個任務,要把老上訪戶還有法輪功分子看管好,不準他們?nèi)ド显L去鬧事。哪一級出了問題就一票否決,還得層層追責。有人說,這些人都是老口子了,算是摸透了政府的脾性,一到這個時候就紛紛出動,先在市里鬧,再上省上京。他們趁這個時候會提出一些條件,還得盡量滿足他們。這一招還真靈,當官的要保烏紗帽,底下的人要保飯碗。

我和社區(qū)居委會的人分了組,得二十四小時守著,寸步不離。

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郊區(qū)南嶺村發(fā)生一起殺人案,死者竟是你的父親。正因為是你的父親,是我轄區(qū)的居民,分局通知我立馬趕去現(xiàn)場。

那是郊區(qū)的一個村落,你爸和那個女人就租住在村東頭一棟坐東朝西的民宅里,屋前是一片農(nóng)田,門前幾棵柑子樹,屋后是一片山林,地理位置比較偏僻,有堂屋、臥室、廚房和衛(wèi)生間,大門敞開,室內(nèi)電燈亮著,電視機呈待機狀態(tài),窗臺前一書桌的抽屜半開著。死者頭南腳北仰臥于床前的地上,地面上有滴落狀血跡。

報案的是那個女人。她說前兩天她去了女兒家,剛一回來,見大門虛掩著,叫了兩聲沒人答應,推開門徑直走了進去,拉開臥室門一看,嚇得魂飛魄散,老頭子一動不動地倒在血泊中。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為何被人殺害?是情殺還是仇殺?抑或是謀財害命?

現(xiàn)場的門窗完好無損,室內(nèi)物品也沒有被翻動,床頭的幾百元錢和手機還在。市局分局的法醫(yī)連夜對尸體進行解剖檢驗,你父親死于“毒鼠強”。

奇怪的是,現(xiàn)場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打斗、投毒的痕跡。難道這里不是案發(fā)現(xiàn)場?

市局刑科所DNA技術員趕赴省廳,對現(xiàn)場提取的血跡進行DNA檢驗?,F(xiàn)場提取的血跡是不是與案件有關,能不能從中檢驗出潛在的犯罪物證成了偵破此案的關鍵。

回到所里,我心里特別難受特別糾結,我不知道要不要把這個噩耗告訴你和你媽。你媽曾經(jīng)對我說過,對你的父親,她早就當他死了。他在外邊有多少女人,如何風流,甚至是死是活都不關她的事,她不想知道他的任何事情,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不管怎么說,他畢竟是你的生身父親,仍然是你媽的合法丈夫。

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你媽一概不知。

你對你姐的死耿耿于懷,一直還在找那個男人報仇。你總記得你姐在本子上寫下的那幾句話,世上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他毀了我,我恨他!

那個男人長什么樣?究竟在哪里?你卻不知道。

那天你媽總感到心悶不安,說是眼皮子老跳,她本來就迷信,老擔心你要出事,要我把你找回來。你一個大活人,整天吊兒郎當?shù)?,這叫我到哪里去找啊。你媽開了口,我只有硬著頭皮去找。我開著車,把我所能想到的地方,茶樓、網(wǎng)吧、麻將館都統(tǒng)統(tǒng)找遍了,連你的鬼影子都找不到。

晚上你自己回來了,誰也不知道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你媽摸著你的頭,靜靜地看著你說,寶崽哎,我已經(jīng)是快要見閻王爺?shù)娜肆?,你姐已?jīng)走了,我們這個家就只有指望你了。可你一天到晚在外邊瞎混,看來也是指望不上了。你生在我們這樣的家里,你也是命苦,造孽啊。你呀,也不要整天在外邊打打殺殺,找這個報仇找那個報仇,你就踏踏實實過日子,要是將來還能找個姑娘成個家多好哇。

你安靜得像根木頭,杵在你媽的床前。

你媽盡力挪動了一下身子,往床頭靠了靠,仰著頭長長地吁了口氣,緩緩地說,寶崽哎,有一個故事我一直想講給你聽。從前有個人與別人有仇,總是不能排解,成天悶悶不樂。有人問他說: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不開心,人也憔悴了。他回答說:有人傷害了我和我的家人,我要報復他,可我又找不到他,也想不出報復的辦法。又有人告訴他,只要你學會一種咒語,就可以傷害那個人了。但有一點,那咒語往往在傷害別人的時候,先就傷害了念咒語的人。這個人聽了以后,一點不猶豫,反而很高興,連忙說,請教我這咒語吧。只要能傷害仇人,報復他,我寧愿自己也受傷害。

你鼓起眼睛望著你媽,你不明白她為什么給你講這么個故事。

你媽又說,寶崽,世上的人往往是這樣,因為心懷仇怨,所以想求得咒語,想報復他人,結果是不能如愿,因為你心中先起了仇怨,反過來傷害了自己。到頭來,自己就會下地獄啊。

你還是不太明白,總覺得你媽有些怪怪的。

我腦子里很亂,警方對你父親被害案的偵破進展緩慢,時間一天天過去,這個案子仍然找不到真兇。

那段時間我忙得暈頭轉向,我又在所里干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早上,我想回家去好好睡一覺,就在我經(jīng)過橋洞口時,遠遠就看見了你。我一驚,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一看,沒錯。我大喊一聲就朝你沖過去。你小子跑得比猴還快,轉眼就不見了。

我后悔死了,直罵自己是個豬腦子,我還有好多事要找你問個清楚,怎么能讓你跑了呢?

十一

那天中午,我在自家陽臺上玩刀子,我將刀子一次次甩出去扎在木板上,口里恨恨地叫著,扎死你,扎死你,叫你不得好死!

你一進門就沖我說,你動不動就玩刀子,還嫌刀子傷害得你不夠啊。

我說,我就喜歡玩刀,只有刀在手里,心里才踏實。

你問我,你這是要扎死哪個?

我說,哪個?我扎死自己可以吧。跟你說這些有什么用,你不會明白的。

你說,你老是把刀子帶在身上多危險,打架斗狠也犯不著動刀子啊。你要知道,你一刀子下去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刀子不管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不能濫殺無辜吧。

我嘿嘿地冷笑著說,你是警察你有你的一套,我有我的一套,這世道,誰無辜誰該死,誰又說得清呢。我們每天在社會上混,刀刀見血,這個社會是會流血的。再說,殺一個人與殺十個人沒有什么區(qū)別,關鍵是看這個人該不該殺。也許你認為他不該殺,律師還要為他辯護,我卻認為他死有余辜。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

我們兩個根本不是一路人,你說服不了我,我也懶得跟你多說。我收起刀子,走了。

有時候想想,我真替你感到不值。你這個人對誰都好,就是對自己不怎樣,和你一起進公安當警察的,好些人能力不比你強,本事沒你大,干活沒你多,都比你混得好,升官發(fā)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是因為他們會吹牛拍馬會走夜路子。你呢,呆滯一個,只曉得做事,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警察,不占不貪,你圖什么呀?

我對你說過,哪個當官的瞎了狗眼,你告訴我,我?guī)湍愠鲞@口惡氣,我要打瞎他的狗眼,叫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哪怕上刀山下油鍋我也敢。

你瞪我一眼,威嚴地說,你不要胡來!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少給我惹事。你只要能管好你自己,我就替你燒高香啦。

你看看你,有時我真覺得你窩囊。這世道就是這么不公!

這年頭,錢真不經(jīng)花,搞女人更要花錢。我好不容易搞了幾個錢,三兩下就花完了。我再次溜回家里,看能不能找到點值錢的東西。輕手輕腳進到屋里,我媽睡了,我不想驚醒她。我翻箱倒柜找了好久,什么也沒找到。正垂頭喪氣,不小心撞翻了角落里的一個箱子,我生怕我媽醒來,還好沒有。我回頭去扶起那個箱子,里面滾出個皮夾子,打開一看,有張小卡片,寫著幾行字:他不是我的父親,他是畜生,他害了我,毀了我的一生,我恨他!我恨死他!

我不敢相信,再仔細看,真真切切是我姐的筆跡。

原來,害了我姐毀了我姐的人不是別人,卻是我的父親。

真是晴天霹靂!我驚呆了。天哪,世上哪有這樣的父親。

我們一家被他害成這個樣子,他卻找個野女人,還在外面逍遙快活。

如果可以選擇,我決不會選擇他做我的父親。

我真恨不得馬上殺了他。

我早就知道他租住的那個地方,那個女人我也見過。

有次,我急著用錢,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就想到他那里去要點。我說,你給點錢我用急,算我借你的也行。

他板著臉說,你還知道我是你父親,要錢了就來找我,平時你們都不理我。我不是你的父親,你也不是我兒子。

我牙齒咬得格格響,是你自己做得出,還要倒打一耙,算你狠,我跟你一刀兩斷。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很早以前,我偷偷地去湘鋼找過我媽曾經(jīng)喜歡的那個男的,他早已成家,看那人面相與我姐和我的確有幾分相像,我百思不解,為什么會這樣?

我連續(xù)幾天去到他租住的地方,把那里的情況摸得清清楚楚,那幾棵樹,那一片菜地,那幾間房子,那幾個窗戶,還有他和那個女人進進出出的身影。我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女人,不知是什么關系,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了,只是把所有這些都刻在了我的腦子里。

有時,我看到他的出現(xiàn),真想那個人不是我的父親,甚至是個完全陌生的人。

我在等待一個時機。

我跟蹤了好長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他幾乎每天都會去村頭廣場上跳舞,那個女人總會提個塑料袋,帶些面包、礦泉水之類的東西。

我想到了下手的機會,眼看就要成功了。

十二

我在所里值班,接到群眾舉報,說是在麻園小區(qū)內(nèi)有個雞窩,有人組織容留婦女賣淫。

那里原來是個單位小區(qū),單位早就搬走了,小區(qū)也沒有門衛(wèi)。這種房子在老城區(qū)到處都是,說拆遷說了好幾年,一直沒有拆下來,原住戶已經(jīng)不多,有的變成了二手房三手房,好多都成了出租屋,住的人很復雜。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們?nèi)チ怂膫€人,看見外邊有兩個男人,小區(qū)門口一個,樓下一個,像是把風的。我們剛要行動,門口那個男的接了個電話,緊張地朝里面喊叫一聲,快跑,有條子。說完,他先跑了。

不好,肯定有人走漏了風聲。

我們一齊沖進去,屋子里有一男一女,兩人穿戴整齊,不像是在做那事。

樓下那個男的,跑不出來,躲在一個窗戶外邊的雨板上,被我們發(fā)現(xiàn),我用手電光照著他,跑啊,看你往哪跑?

我們把這三個人帶回所里,分開審。

那個在樓下把風的男人是個矮個子,一看就是老粒子,他不慌不忙,說是那女人請他來當保安,那女的具體干什么的他也不清楚。

那個女的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洋妞,真名不曉得叫什么。

沒干虧心事你跑什么?

深更半夜的,聽到警察來了誰不怕???

那個喊叫有條子的人,是不是你一伙的?

我不認識他。

屋里的那個男人說,我是來租房子的,那個女的帶我來看房子,后來又說是可以搞那個路。我一看那女的長得有點意思,我就動了心思。一問價錢,嚇我一跳,一千塊,又不是金麻皮,哪里有咯貴?

你到底搞沒搞?

我真沒搞。太貴了,劃不來。警官,光想想不犯法吧?

那個女的就坐在我面前,胸前兩個大奶子像兩座山峰一樣放肆顯擺著,臉上卻毫無表情。

我喊她一聲,洋妞,你還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她一驚,觸電一般顫抖了幾下,結結巴巴地說,我是哈爾濱人,就叫洋妞。

你的身份證呢?

丟了,還沒來得及補辦。

你來這里多久了,來干什么?

我一個老鄉(xiāng)在這邊做事,叫我過來玩玩,我就來了。想看看能找點什么事做,結果我才來幾天,老鄉(xiāng)走了,把我丟在這里啦。

你有沒有干那事?

沒有,我不干那事的。

你認識一個叫雞哥的男人嗎?

不認識?

你撒謊,你原先在對河他的歌廳做過,你會不認識?

我原先是來過這邊一回,可能是跟朋友去玩過,可是我的確不認識什么叫雞哥的男人。

我拿著你的照片給她看,你看看這個人,見沒見過?

洋妞看了一眼,搖搖頭說,不認識。

你再好好想想,在哪里見過,什么時候?

她還是搖搖頭說,我真不認識。

我拍著桌子說,你給我老實點,那邊已經(jīng)交代了。

洋妞一臉委屈說,我沒有,就連剛才也沒有。他們是栽贓陷害,我什么也沒做,你們警察不能冤枉好人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原以為能從洋妞那里找到些雞哥和你的蛛絲馬跡,卻是一無所獲。

十三

事到如今,我還想要干點什么,干點什么呢?我忽然想到了洋妞。自從那次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不曉得她還在不在那里。

火辣辣的太陽,天氣很悶熱,路上沒有幾個人。我看見路邊有家鞋帽店,進去瞄了幾眼,出來時,順手拿了一頂黑色禮帽。我把帽子扣在頭上,想著自己就像化了妝的便衣特務,別人是認不出來的。

我記得那個地方,走到樓梯口,我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往身上一搜,只有幾十元錢。這點錢太少了,我不能讓她看扁嘍,我得想辦法搞點錢來。

我悄悄摸到洋妞那里,敲門,沒人。

我坐在門口,抽著煙等著她。身上只有半包煙,我去到小區(qū)門口買了一包。我自己跟自己打賭,等到我把一包多煙全部抽完,要是她還沒回來,我就走。

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屁股丟了一地。

我心里盤算著,等洋妞回來,我要問問雞哥和川妹的事,我要和她痛痛快快干一回,過把足癮。完事了,我掏出錢來,先給她五百,又給一千,后來干脆全部給她,反正我留著也沒用了,最后當一回大爺。

煙抽完了,洋妞沒回來。看來我是白忙活了,真他媽不走運。我正要離開,有人上樓來,我閃在一邊,問了一句,請問這屋里的人呢?

那人狐疑地盯我一眼說,走了。

我問,搬走了?

那人沒好氣地說,公安局抓走了,切,一只洋雞。

我火氣一沖就上來了,吼他一句,你說什么?你算哪根蔥?你信不信我整死你?

那人怕了,趕緊上樓去了。

我把身上的錢全都掏了出來,一張一張塞進洋妞的門縫里。心里在想,也許這就是天意,不讓我與洋妞見最后一面。我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下了樓。

這幾個月,我去過哪些地方,過的什么日子,我都不記得了。我差不多天天做噩夢,多次想到了死,想過多種死法。可是,冥冥之中好像總有一雙手把我抓住。也許是鬼使神差,在外逃亡了這么久,我又偷偷地溜了回來。

那天傍晚,我來到三大橋上,有幾個人在放夜釣,我撲在欄桿上,望著兩岸萬家燈火,我就想為什么沒有我的那一盞?我也想像他們一樣安安靜靜釣釣魚,也想有個老婆,有個孩子,有個自己的家;望著來來往往的汽車,我也想有臺汽車,不要寶馬不要奔馳,有臺吉利金剛也好啊。我一會想我姐,覺得我姐太冤了,一會又想我媽,要是我走了,留下她一個人怎么辦?一會又想雞哥,雞哥在哪兒?我還想起了你,唉,我真想為你做點什么,可我這個樣子又能為你做些什么呢?

忽然聽到有人喊叫一聲,魚上鉤了。不一會,果然釣到了一條魚,另幾個人都圍了過去。

我就像這條魚,注定是跑不脫的。我突然靈光一現(xiàn),對啊,我去自首,我去向你自首。讓你親手抓了我,你肯定會很風光,上頭應該會給你記一大功,還會讓你上報紙上電視,給你升個所長局長當當吧。

十四

那天一大早,就聽到有人敲我家的門。我打開門一看,是你?真的是你。我被你嚇了一大跳。

三個多月過去了,你父親被害案遲遲破不了。我們都清楚,任何作案現(xiàn)場總會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跡。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還是在哪個地方暗藏著什么玄機?偵查辦案有時候也是需要一點運氣的。技術人員從檢材中發(fā)現(xiàn)了遺漏的幾根細紗,像是粗紗手套上掛扯下來的纖維,手套纖維DNA檢驗成了偵破此案的最后一根稻草。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現(xiàn)場手套纖維上竟然檢測出了一未知名男性的基因型,國家DNA數(shù)據(jù)庫內(nèi)成功比對出一名有盜竊前科的違法犯罪人員。

這個人不是別人,竟然是你??墒悄阍缇褪й櫫耍桨涯懔袨榱司W(wǎng)上逃犯。

你說,警哥,你把我銬上吧。

我犯難了,家里沒有手銬。

你說,沒關系,我跟你去所里。

我做夢都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你父親的兇殺案告破,你投案自首,讓我們做警察的都感到特別震驚。

你說,原本是想用那把刮刀去殺他的,想來想去還是下不了手。你又想過用氰化物,你跑了好些地方,那東西不好買,而且價錢太貴。

你承認,你曾經(jīng)設想過許多種方案,案發(fā)那天晚上,你父親和那個女人又去跳舞,一袋吃的東西放在場地邊上。你趁人不注意,用棉簽蘸上”毒鼠強”,擠進蛋糕里。

我突然想起什么,問了一句,你戴手套了嗎?

你面無表情地說,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終于把仇報了。

過了一會,你對我說,我還有件事向你坦白。那天我去找洋妞,身上沒有錢,我就攔了輛的士,叫他把車開到方家圍子一個沒人的地方,我用刀子逼著司機拿出錢來,司機嚇得要死,把錢包里的錢都給了我。我一看,就這么點。我把刀子在他腰上頂了幾下說,哥們,我要錢不要命,全都給我拿出來。司機只好把自己坐墊下隱藏的錢拿了出來。

我說,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你淡淡地說,反正是一死,要死卵朝天,但我不想帶著這些去見閻王爺。

你在看守所里吵著要見我,你神情呆滯,有氣無力地說,我知道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我是個要死的人了,我最后還有一個請求,讓囚車走我家門前過一下,我要看看我媽最后一眼。

看得出,你是在哀求我。我向領導做了匯報,得到了批準。我們破例打開了你的手銬和腳鐐,我和兩個同事陪著去你家。

你一進門,撲通一聲跪倒在你媽面前,媽呀,這次我又要進去了,從小到大老是惹你生氣,讓你為我擔驚受怕,我不是東西,你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吧。

你起身端來一盆熱水。我和你一起把你媽扶著坐好,你再次跪倒在你媽面前,抓起你媽的雙腳就往水里放。

我趕緊把你扒開,先用手在水里試了試水溫。你發(fā)火了,一把將我推開,不要你充里手,她是我媽。

你媽把腳縮了回去,指著你說,你這個寶崽喲,你怎么能這樣對他說話呢。

我說,大媽,您別生氣,讓他給您盡盡孝。

你一邊幫你媽洗腳,一邊哭著說,媽,我長這么大從來沒給你洗過腳,是我不好,是我不孝。

你媽早已泣不成聲,不停地摸著你的頭,就像是摸著剛出世的嬰兒。

你哭訴著說,媽呀,我這輩子沒辦法報答你的養(yǎng)育之恩,我不配做你的兒子,真的很對不起。以后啊我不在你的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你的眼淚落在你媽的腳上,你媽好像預感到了什么,哽咽著好久才說出話來,寶崽啊,是媽對不起你,沒有給你一個好的家,下輩子你一定要投個好人家。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你父親和你的事,我不忍心告訴你媽,我會一直瞞下去,能瞞多久算多久吧。

十五

老單一大早就來到社區(qū),和社區(qū)主任一起在那等著我。

我問,老單有事啊?

老單拉長著臉說,你呀,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老單你這是怎么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的確,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老單嗔怪地說,你是個好人,但你也不容易,為了我一家能住上廉租房,你操足了心,差點跑斷腿。把我的廉租房辦下來,又為了把我們兩家的房子對調(diào),你又想了不少辦法。那天你把五千元錢給我,我就感到有點不太對勁。他們家這么個情況,怎么一下子能拿那么多錢出來呢?可你硬說是他們家準備了的,勸我收下。到后來我越想越不對,我就去了他們家,老太婆根本就不知道這回事,我才曉得這五千元錢肯定是你自己出的。你這叫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錢哪。

我說老單啊,這誰的錢不都是錢嗎?你能把房子讓給他們家,這五千元錢本是不夠的,你已經(jīng)作了讓步了,你也是積德行善。再說你這也是在支持我的工作啊,我現(xiàn)在的情況比你們兩家都要好點,你就讓我盡點心意嘛。

你的心意我領了,我就是再苦再窮,也不能要你的錢啊。

社區(qū)主任說,你當警察的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愛人早已下崗,就自己一份工資。

我說,別再啰里啰唆,這錢既然拿出來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社區(qū)主任說,你呀,就是喜歡硬撐著,只顧著別人,就是不顧自己,還老是資助這個捐助那個,我們都過意不去。

那確實,老單說著話,硬把那五千元錢塞給我。

我接過錢往桌上一拍,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反正我把它放在這,隨你們怎么搞。

我在回所里的路上,手機響了。所長說,他在看守所鬧絕食,指名道姓非要見你。我二話沒說,趕到了看守所。

你望著我,長長嘆了口氣,警哥,我對不住你,要是有來世,我一定做牛做馬報答你,我要和你做兄弟。你想了想又說,我能不能還請你幫我做一件事。

我不假思索地說,可以,你有什么事盡管說,只要我能做的。

你的眼里含著淚,鼻子抽了幾下,說起話來有些哽咽,我姐出車禍時賠的那三十萬,我一分錢也不敢動,我自己沒本事,這輩子都沒有好好孝敬我媽,這錢是我姐用命換來的,我想留著給我媽養(yǎng)老送終吧。那存折就藏在我姐的遺像后面。

我們?nèi)ツ慵依?,在你姐的遺像后面找到了那本存折,的確是三十萬元,一分錢沒少,從沒動過。

突然,從你姐的遺像框里掉落出一張巴掌大的照片,我撿起一看,是個男人,長得方頭大臉的還算英俊。這個男人我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可一時又怎么都想不起來。

所長瞪大眼睛,一拍腦門說,哎呀,這個人就是那個雞哥啊。

照片的背面還寫著幾句話,我一看,是你寫的:警哥,最后請你幫個忙。在我死后把我的眼角膜捐出來,還有肝腎什么的,能用的都捐出來,不要錢,一分錢都不要,算我贖罪吧。

這里是沿江風光帶上新開的一家酷酷清吧,我們幾個坐在露天吧臺上,一邊品著茶,一邊聽著故事,一邊享受著秋日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暖柔柔的感覺。金山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說,好啦,故事講完了,我終于可以松口氣嘍。李騰飛只是淺淺地笑笑,他一直不太說話,好像他就是個旁聽者。事實上,金山就是當年的那個所長,現(xiàn)在是市局副局長,李騰飛正是那個警察,眼下在一個派出所當教導員。在利比里亞當了一年維和警察,剛剛從西非回來的胡文章和我才是真實的傾聽者。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