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言
1949,是個意味深長而又敏感的年份。
在那年的1月27日,有一艘叫做太平輪的船,從上海啟航,駛向臺灣。接近零點時分,太平輪在舟山群島海域白節(jié)山附近與貨船“建元輪”相撞沉沒,近千人罹難。然而因戰(zhàn)亂流離,罹難者轉(zhuǎn)瞬間成了歷史的失蹤者,能夠訴說死者身份地位的那些漂流在海上的珠寶首飾、佛像牌位和木箱文牘,似乎比人類的命運更久長。時隔一個甲子,臺灣作家張典婉通過采訪太平輪生還者、罹難家屬和相關(guān)人員,查閱大量文獻資料,包括失事后的法院起訴書,編輯成《太平輪一九四九》一書,意在“填補歷史來不及填補的空白,替換惡性對抗與猜忌,朝向和解共生邁進。”(張典婉語)她戮力捕撈流離記憶,為我們拼接出了那段斑駁的歷史圖像。然而就罹難的個體而言,撈起的只是有關(guān)少數(shù)人的記憶,更多的人沉于流沙。
1.孫敬者何
那更多的人之中者,便有一個乘坐三等艙、名叫“孫敬”的人。
孫敬何許人也?筆者在2011年與作家梅娘訪談時,梅娘披露,她的丈夫柳龍光當初到臺灣使用的就是“孫敬”這個名字,死于太平輪海難。柳龍光的妹婿吳振霖在“文革”中的交代材料中也提及,柳赴臺前暫居上海期間曾使用這一名字。柳龍光是在1948年冬攜契妻兒前往臺灣的。不久即返回大陸,據(jù)說是作為共產(chǎn)黨地下黨的他受當時北方局領(lǐng)導劉仁的委派,要去做策劃國民黨東北行轅少將參謀兼東北蒙旗聯(lián)防指揮部司令官烏古廷起義的工作。盡管有證據(jù)證明他跟劉仁有所接觸,但尚無有力的資料佐證他的地下黨身份。退一步而言,做如此策反工作,怎么可能到臺灣?當時在臺主政的陳誠為確保臺灣治安,防堵可疑人士、親共人士滯留臺灣,厲行戶口檢查,以達“肅清內(nèi)奸”之效,這也是臺灣白色恐怖的開始。
2.柳龍光與梅娘
總之,那次海難制造了諸多歷史謎團,對許多個個體生命產(chǎn)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梅娘長期生活在政治磨難與陰影之中,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柳龍光的政治身份和他的離奇辭世:
柳因為海難辭世,躲過了這些說不清的歷史糾葛,陷進去的是我,人家硬說柳并沒有死于海難而是去臺灣做了國民黨的特工,我從小穿過日本衣裳,又有誓共生死的日本父輩,有眾多的日本好友,可以判定是貨真價實的日本特工。與匿藏在臺灣的柳遙相呼應,謀劃做出對不起人民的事。
所以在人民共和國進入“反右”、“文革”時期,梅娘將與柳龍光有關(guān)的所有有形物質(zhì),如照片等大多作了剪切或撕毀,太平輪、柳龍光成了不容開口的禁忌。
柳龍光再次出現(xiàn)在梅娘的文字里,是1979年獲得平反、恢復公職之后。梅娘把二人初次相識的時間地點設定在充滿象征意義的1937年日本東京的內(nèi)山書店,柳龍光的身份是在內(nèi)山書店打工、關(guān)心中日時事的早稻田大學經(jīng)濟系的學生。為追求自由戀愛,梅娘拒絕了“滿洲國”新貴的追求,毅然與柳結(jié)合。梅娘還描述柳龍光任職《華文大阪每日》新聞社之后他們在日本的生活:如饑似渴地尋覓救國之路,互相辯論,度過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而他們的住所也成了來自“滿洲國”的年輕人的文藝沙龍,是著名的反抗作家凝聚的中心。
梅娘筆下的柳龍光是一個勤勉、熱情、進步、愛國的革命青年。
3.柳龍光其人
然而柳龍光的歷史面貌并沒有那么簡單。
柳龍光(1911—1949),滿族人,本名柳瑞辰,筆名紅筆、系己。1911年10月26日生于北京。父親柳惠生是吃皇糧的滿清皇族,祖輩有過四品帶刀護衛(wèi),宅院位居古都城西的按院胡同。柳龍光在他的童年時代,還曾隨父客居江南水鄉(xiāng),記憶里有姑蘇的石橋、鋪著石板的小巷、馬拉車、小溪,以及乘坐倆人肩抬著轎子上蒙館去的情景,童年生活優(yōu)渥又安樂祥和。后來因政治動蕩,皇室衰退,柳家俸祿日益減少,變得連養(yǎng)家糊口都困難起來。“滿洲國”成立的次年1933年,柳惠生到長春,托皇室里的老關(guān)系為自己在“滿洲國”謀了個科員的職位,同時還把二兒子柳瑞仲送進偽皇宮做事。但是“滿洲國”的生活似乎并不如意,柳惠生后來又回到了北京,過著窘迫多病的生活。
柳龍光的家道由殷實轉(zhuǎn)為衰落,但是他憑靠勤奮好學的個性改變了自己的命運。1929年9月從北京崇德中學(現(xiàn)北京第三十一中學)畢業(yè),其后考入北京輔仁大學理學院,1933年9月完成大學學業(yè)。1934年4月到奉天(沈陽)的《盛京時報》報社供職;不久即赴日本,先后就讀于東亞高等預備學校和日本東京專修大學經(jīng)濟學部,1936年4月畢業(yè),6月到新京(長春)的《大同報》報社任職。
梅娘是在1936年下半年開始在《大同報》擔任文字校對和編輯工作的,故而柳、梅二人的相識是在1936年的《大同報》報社,而非梅娘所說的內(nèi)山書店。1937年,柳、梅二人結(jié)為夫婦。柳龍光自1938年開始接管《大同報》副刊,不久擔任《大同報》編輯長。他一上任就對該報的副刊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增設“新刊介紹”欄目,使讀者能夠迅速了解“滿洲國”、殖民母國及日本其他殖民地的文化信息,開拓了眼界;設立“紅筆放送”專欄,親自揮筆縱論“滿洲國”文壇萬象;同時開創(chuàng)“文藝專頁”欄目,組織策劃二十余篇攻擊“滿洲國”著名作家古丁的文章,強烈批判對方宗派主義的同時,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已開始表現(xiàn)出明顯的集團性。不過論戰(zhàn)在客觀上促成了滿洲文壇作家派別的形成,促進了滿洲文學的繁榮。1938年11月20日,柳宣告離職。
1939年2月,柳受聘到日本的大阪每日新聞社,任《華文大阪每日》雜志的編輯。其間他作為該雜志社的特派員赴中國淪陷區(qū)寫就考察報告《和平與祖國》,陸續(xù)刊發(fā)在該刊物上。作為一個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中介,他的中國人視角使自己摒除了日本戰(zhàn)時人類學家旁觀者式的、獵奇的和單方面的觀察,他能夠從民族生命內(nèi)部觀察中國人生存狀況,時而流露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痛感,生動地描繪了殖民主義與占領(lǐng)區(qū)之間的動態(tài)關(guān)系,他的考察報告為淪陷區(qū)歷史和文化的研究者留下了珍貴的歷史資料。
4.一個另類樣本
然而這里要提起注意的是:柳龍光在文章中所流露的鄉(xiāng)土之愛并非簡單地等同于愛國。因為柳在整部考察報告中是認同日本的殖民統(tǒng)治的,在發(fā)現(xiàn)占領(lǐng)區(qū)的各種問題之后,他往往把解決問題的希望寄托在日本身上,以為日本是占領(lǐng)區(qū)中國人的救星。他既認同日本政府,對各級偽政權(quán)也有不少歌功頌德的言辭。也就是說,他身居殖民體制之內(nèi),并沒有破壞體制,甚至可以說我們尋找不到他破壞體制的意圖。而在情感體驗上,柳的反應也異乎尋常。當旅途上被告知無戰(zhàn)事之虞,他反而感覺無聊空虛。只有那些緊張刺激的敵對場面能夠給他帶來興奮和創(chuàng)作的沖動,于是他說:“我下意識地覺到了我有了喜愛那苛酷的遭遇的傾向。”此時我們感覺到:殖民威壓下國人的痛苦呻吟成為他寫作的動力與題材,他的親情、鄉(xiāng)愁、同情心再真摯,也沒有喚醒他對殖民社會批判的訴求,而把看似強烈的救治國族的意愿托付給了殖民主。當他企望本國人能夠擺脫自卑、堅定自身的認同的同時,他本人卻是在失卻身份認同的前提下來考察國人的國民情感、并且是為他的雇主亦即殖民主來撰寫考察報告的。而他所屬的雜志社對他的考察報告懷有怎樣的期待也是可以想象的??疾靾蟾嬷兴憩F(xiàn)出的中國的野蠻落后恰恰暗含著日本的文明先進,盡管他期待中國國民能夠在日本人面前挺直腰桿,但是就政治結(jié)構(gòu)而言,他的論述讓人感覺日本支配中國也在情理之中,從中能夠嗅到殖民者的教化使命感的味道。他以自己獨特的身份參與了大東亞共榮體制,并為殖民統(tǒng)治合理化提供了話語建構(gòu)。
1941年下半年,柳龍光從大阪每日新聞社辭職,與梅娘先后回國,定居北京。是年秋,武德報社的編輯長管翼賢升任華北情報局局長,經(jīng)武德報社社長龜谷利一介紹,柳龍光到武德報社接替編輯長一職,其間曾短暫擔任《國民雜志》主編。1942年9月,華北作家協(xié)會成立,柳龍光擔任干事長,實際掌管事務,華北作家協(xié)會的舞臺上,他是絕對的主角,圍繞他而展開的文學活動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比如,他意欲通過組建統(tǒng)一的全國性文學團體、提倡“國民文學”的口號等文化活動,與周作人對抗,來實現(xiàn)他所屬的年輕的文學集團占據(jù)北京文壇的核心地位的夢想。1940年代初的北京文壇上發(fā)生了有名的沈啟無“反噬”恩師周作人的事件。周作人深知沈啟無背后以柳龍光為首的華北作家協(xié)會年輕作家成員的對抗勢力,他在發(fā)表與沈啟無斷絕師生關(guān)系的“破門聲明”的同時,也與沈參與的團體或事業(yè)及刊物劃清了界線。在1946年高等法院審理周作人漢奸案的法庭上,周作人指責梅娘在日本占領(lǐng)時期勾結(jié)日本人反抗自己,把對柳龍光由來已久的怨恨向梅娘宣泄出來;與此同時,周作人的友人弟子徐祖正、楊丙辰等五十四人上書高等法院,為周作人所做的辯護。其中謂:
周氏雖置身官階,不與當時權(quán)要作無味之應酬,或作媚日之行動。所以對于華北宣傳奴化性之作家協(xié)會向不參加……因此日偽文藝界以片岡鐵兵、林房雄、柳龍光為號召,在大東亞文學家大會中,日本代表片岡鐵兵公然主張掃蕩華北老作家,認為周氏思想落后、行動過于消極、未與彼輩少年作家同流合污,目之為殘余敵人之一。(徐祖正等:《周作人服務偽組織之經(jīng)過》1946年6月28日)
在這里,這一群圍繞在周作人周圍的文化人直接把柳龍光、而不是沈啟無當作與周作人對抗的出賣民族利益的代表性人物,試圖消解周作人的“文化漢奸”之罪行。當然,審判結(jié)果并沒有按照他們的意愿進行。
不過在淪陷區(qū)文壇上異?;钴S的柳龍光的名字也同樣出現(xiàn)在文化漢奸的名單上,只是他幸運地逃脫了整肅。時任北京市長的熊斌(1945年8月16日至1946年7月15日),是柳龍光就讀輔仁大學時的一個同學的親戚。熊在事先得知北京的文化漢奸名單后,就私下轉(zhuǎn)告柳龍光,柳名列其中。于是,在文化漢奸的名單公布之前,柳龍光、梅娘攜帶女兒逃離北京。他們乘火車到天津塘沽,再坐船到營口,然后坐膠皮轱轆的馬拉車到沈陽,最后轉(zhuǎn)乘火車輾轉(zhuǎn)到梅娘的老家四平。從營口到四平,一路都是共產(chǎn)黨設立的關(guān)卡,梅娘同父異母的二哥拿著東昌實業(yè)公司的介紹信去營口迎接他們。到了四平,梅娘的家人通過關(guān)系給柳龍光報了戶口,改名“孫敬之”。在四平滯留一年多,然后到了上海,又搖身變?yōu)椤皩O敬”。
柳龍光,在被諸多文學史家視為文化漢奸時,他保護東北反日作家袁犀等、為山丁等作家提供工作,以及由他推動的中日文化交流等工作也不應該被一筆抹殺。他的民族認同在忠/奸、正/邪、友/敵之間交叉穿梭、流動,這是我們考察淪陷區(qū)中國知識人民族認同的另類樣本。他在1949年1月27日那天奮力登上超載的太平輪,除了要趕上第二天與家人的除夕團圓飯,恐怕也在為正名他日后的政治身份而奔忙吧。
同樣倉惶出逃的那些名流、富商和眾多不知名的小人物,何嘗不是內(nèi)戰(zhàn)裹挾的難以逃遁的命運使然?近日上映的由吳宇森執(zhí)導的電影《太平輪》把那場海難拍成了愛情史詩,不禁讓人扼腕:殖民的傷痕尚未愈合,內(nèi)戰(zhàn)的槍聲迫人流亡,那劃破天空的哭嚎聲中哪有詩?!哪有風花雪月?!1949年的恐懼、悲慟與倉惶不安是那個大時代的注腳,盡管那些體驗已變得遙遠陌生,歷史的書寫仍然不應如此簡單膚淺。歷史是一筆糊涂賬,我們的太平愿景何以達成?
(選自《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