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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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千武這張婚照,身為長子的我,留有相當深刻的印象。
有些古舊的形式,長方形厚厚的一冊,這冊貼滿了家族共同照片、個人早期紀念攝影的相簿,翻開第一頁,映入眼簾的,就是這一張父母親結婚日拍下的“婚照”。
這冊相簿記載著祖父母從南投名間到臺中豐原生活的空間與時間的畫面,仿佛是一部以影像記錄下來的家族史,我經(jīng)常有機會翻閱,這張“婚照”也在不同的年代和環(huán)境里,不斷地看到,它可以說是五人家族的“一切之開始”吧!
陳千武本人對這張“婚照”,極少從作家的角度加以書寫。在他自撰的“年表”,也只記下“一月十八日,與許貞子結婚”一則而已(1947年兩則記事之一)。但是,陳千武在晚年卻常常提到,以這張婚照為分隔點的個人生活際遇,往前推是特別志愿兵戰(zhàn)爭的種種,往后則是以結婚為起點的一些回想。有時候是說給兒孫輩聽的個人(家族的一部分)史,有時候是說給文學界友人聽的,特別是海內(nèi)外的傳記記述者,為他們提供自身早期的人生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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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于這張婚照的感覺是:十分正式,表情有些嚴肅,除外一無所知。我決定去探望母親,詢問一些拍照前后的細節(jié)。
?有些傳記作者,以“愛情小說”的筆法記下陳千武夫妻人生里這重要的一段。事過境遷,我的母親仍然時時在“懷念昔日青春與夢幻”的表情里,有些許的情緒起伏,但是大體是十分平靜地回歸現(xiàn)實來敘述,因而顯得平凡。
我做了一些整理,摘要如下:
1.初見,是一般說的偶然與緣分吧!在豐原媽祖廟附近巷子里相對面的住家(祖父鎮(zhèn)公所的宿舍),是父親的堂妹(母親在家政學校的好友)介紹認識,最初只點頭相互寒暄而已。父親一開始就談現(xiàn)代詩、文學,母親則是靜靜地聆聽。
2.戀愛,是平凡的,第一次和父親、戰(zhàn)友張瑞源先生及他的女友,一起去后里毘廬寺郊游。以后多數(shù)在夜晚(月光皎潔天氣好時)見面聊天。
3.結婚,初時外祖母反對,由于雙方的堅持,父親也找到八仙山林場人事室職員的工作,1946年12月以前,正式提親確定。1月18日,席開十桌左右,請當時豐原鎮(zhèn)長、后來的臺中縣長陳水潭先生致賀詞。結婚當天,父親著深藍色西裝,母親因租不到結婚禮服,跟朋友借了一襲粉紅色禮服,頭紗則是另外租來的,白色點綴著粉紅色花點。
4.新生活,在大家庭中把薪水都交給祖母,往返于圳寮和八仙山林場的宿舍之間開始兩人平凡的新生活。在祖母指導下學習,從炊事開始,沒有做過家事的母親,過了一段時期才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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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母親的敘述,我的思維也在時空交錯之中轉繞旋回。我想起八仙山林場的幼年、童年生活。浮在水池上的木頭,運送木材的輕型小火車,有著梔子花香的寬闊宿舍,而后搬遷到狹小而長的三四個小房間的住家。
其實,父母親的新婚生活還是有其令人陶醉之處,父親在1947年動亂不止的時代,避開喧囂與克服危機的勇氣應該是新婚的氣氛與歡樂所賜與的。
父親的時代有特殊時空背景,帶來精神的苦悶,為了找到一條出路,拼命埋首于創(chuàng)作,所以說是在平凡生活中造就了不平凡的詩人及其文學的最大原動力吧。
我的初中時代,也有過聚精會神地聆聽詩人們孜孜不倦地談“現(xiàn)代詩”的經(jīng)驗與記憶,《笠》詩刊創(chuàng)辦的1964年前后,達到一個高峰,奠定了“笠詩社”成立的契機,地點就在林場的宿舍。
父親陳千武極少以家庭生活為題材創(chuàng)作,以山林為題材的作品大抵出自林場工作的經(jīng)驗,寫給母親的一首詩《新地》則是完成于婚前戀愛期。然而,沒有母親的大力支持,他是無法成就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這“扶持”一直也是生活中的一個模式,不言可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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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蘇波(Philippe Soupault,1897-1990)在詩集《羅盤針》里寫下了如下的詩句:“暖爐靜靜地仍在燃燒/我的記憶留下微笑”、“閉鎖著溫柔的房間里/找到了家具”。陳千武夫婦的這張婚照,留下的光與影,映現(xiàn)了人生平凡與不平凡的風景,真實與夢幻流轉不已,這張在相簿的第一頁找得到的婚照。
陳千武,本名陳武雄,另有筆名桓夫,臺灣南投人。1922年生,2012年4月30日過世。曾任臺中市立文化中心主任、文英館館長、臺灣筆會會長等。1964年與詹冰、林亨泰、白萩等發(fā)起笠詩社,創(chuàng)辦《笠》詩刊及擔任主編。著有《臺灣新詩論集》、《密林詩抄》、《媽祖的纏足》、《文學人生散文集》、《獵女犯》、《情虜》等五十多種。曾獲第一屆笠詩翻譯獎、吳濁流文學獎、洪醒夫小說獎、榮后臺灣詩人獎、日本翻譯家協(xié)會翻譯特別功勞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