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喜歡水,在他和我的故鄉(xiāng),鹽都自貢,一條沱江的支流——釜溪河,悄悄繞過東興寺的蔣藍兒時的家,再往下,繞過幾道彎,到了一個叫沿灘的地方,就是我兒時生長、如今背離的老家。像流沙一樣的水,一夜夜漫過青春的堤岸從而匯聚成人生的沙壩。或許是因了釜溪河的記憶,后來蔣藍買房子也買在了成都錦江(俗名府南河)邊的九眼橋。只是,我不知道立在30樓的蔣藍,透過他的書房,是否會望見,那里,不再有游泳嬉戲的光屁股小孩,不再有穿過東興寺鐵路橋下的背著天然氣大氣包的公交車和河面上一趟趟下行的甘蔗船,但依然有入水的各種孤注一擲的姿勢,會不時驚動了市民的麻將和新聞的花邊。但明確無誤的是,從蔣藍的書房望出去,兩幢拔地而起正在修建的雙子座高樓,那是四川的最高建筑,兩百多米的傻大個兒,孤零零地,又仿佛生機盎然地,是在九眼橋大寒臨近的隆冬時令里,影影綽綽,如夢似幻。
蔣藍一般上午寫作,打的是拼音,然后是下午出門,一般淘書有兩個固定的地方,火車北站和蓮桂南路,遛狗有一條恒定的線路,由蓮桂南路包著粼江峰閣轉(zhuǎn)一圈。有時候,寫完一篇大稿的蔣藍,會興奮不已地打電話給朋友,你在電話那頭,仿佛也會感受到一個殺手的力道與刀鋒。當然,蔣藍偶爾也會說他的一些完成了或正在完成的計劃:《身體之書》《媚骨之書》《動物之書》《植物之書》《梼杌之書》《酷刑之書》……在他高蹈而忘情的姿勢中,你會恍然驚覺,這個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蔣藍,注定會讓他這個人的《生命之書》成為一本最為厚重而獨特的真誠之作、心血之書。
不過,有意思的是,蔣藍的妻子,他口中的“小程”給我轉(zhuǎn)述了這樣兩個珍貴的細節(jié):其一。1986年一天他父親回家(應該是從他父親那兒聽到的),前面鄰居正拿著一張報紙(應該是《自貢日報》),看見上面的副刊(應該是春華副刊,不知道現(xiàn)在還在辦沒),上面正好登著蔣藍的詩歌,一邊念叨“蔣藍蔣藍,是不是這個打架的蔣藍啊……”,后邊的父親聽了只能偷笑;其二。八幾年嚴打的時候,他母親每天都睡不好覺(這個得自他母親),總是提心吊膽,一聽到警車鳴笛聲,就以為是來抓蔣藍的,后來他母親對現(xiàn)在的這個媳婦說:“小程,你不曉得,我那個時候把鋪蓋卷都給他打好了的,免得到時候麻煩?!边@兩個故事里,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實的蔣藍,有跡可循的蔣藍,就像他自己寫的“蹤跡史”,他原來一直都在那里。
在跟蔣藍說著原來的那只在菜市場被搶賊抱走了的白色小狗時,一只棕色貴賓犬,總是一會兒跳到蔣藍身上,一會兒又爬到我的膝上。而蔣藍則會溫柔地喚它,“小卡蘭,小卡蘭,我的女兒,不要鬧哈?!被蛘哒f,“來,我的女兒”。他向他的小卡蘭喊一聲,小卡蘭就跳到了他的懷里,安靜得,像個穿著白衣的天使——這讓人想起他的那只叫小玉蘭的貴賓犬。現(xiàn)在,他撫摸著小卡蘭的棕色毛發(fā),又接著對我說,我每天寫東西,它就這樣跳到我的身上耍,不愿意下來。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小玉蘭還是小卡蘭。
……后來,天暗了。在蔣藍起身接女兒電話的時候,我收拾筆記,保存錄音。只聽見他在柔聲地說,他在一再地給女兒道歉,原因是10歲的女兒在學校的二手市場生意很火爆,本來他今天要答應陪她一起去荷花池又進一批貨的,但今天他因為我的采訪,只能爽約了。“那怎么辦呢?乖乖,你明天又要讀書都嗎!要不要爸爸明天一早去幫你買嗎,像你上次買的那些,不要啊,你怕我買不好?。 贝蛲觌娫?,他回來說,青青不高興了,一連發(fā)了好多個不高興的表情呢!他光顧著我們說話了,都忘了看手機。我微笑。我知道面前的這個男人,這個和我一樣操著一口鄉(xiāng)音的兄長、父親、人子,在這個時候,他的全部,就是他和前妻離婚后讓他倍感歉疚和愧疚的女兒——我記得唯一的一次看到他酒后在眾人面前流淚,就是說到他的這個女兒,而他寫的那些關于女兒的文字,又是那么觸動人心、讓人繾綣。而女兒又怎會知道,很多很多時候,他的筆名,用的是她的名字:青青。
臨走,蔣藍叫上他的另一個女兒“小卡蘭”,送我下樓并說順便遛下狗。走到門衛(wèi)處,他刷卡讓我出門我一邊向他和小卡蘭道別的時候,我忽然就憶起,在老家,1995年,23歲的我,懷揣著幾張打印的詩稿,和著朋友劉丙文,那一年從東興寺路過,一輛摩托車忽然從身邊飛馳而過,身邊的劉丙文忽然大叫,蔣藍蔣藍,但那摩托車上的壯漢似乎并未聽得真切,只是微微回了一下頭,一騎絕塵,摩托車穿過時代,就消失在了東興寺東拐西彎的巷弄中。我至今記得,那個我當時還不曾認識的叫蔣藍的一副民間的模樣與背影,我沒有看清他的臉。后來,我沒有對后來的蔣藍說起過這件事情。
《青年作家》:蔣藍老師,首先祝賀你在剛剛過去的2014年出了好幾本書,比如《梼杌之書》《極端植物筆記》,當然也包括現(xiàn)在賣得大好、影響力很大的《一個晚清提督的蹤跡史》。
蔣藍:謝謝。元亨,我們都很熟了,就不客套了。
《青年作家》:作為一個“闖入者”,我首先,就不得不問到你的過去。我記得你是我們老家鹽都自貢長大的鹽場子弟?
蔣藍:不是,算是鹽業(yè)系統(tǒng)吧。因為我父親,實際上算是成都人。因為我的祖父,就是世世代代的成都人,住在哪個地方呢?就是現(xiàn)在的東風大橋,現(xiàn)在那兒不是有個建設銀行嗎,就是那個位置,均隆街口子上。他當時通過四川的軍閥到的自貢,在自貢出任鹽務管理局一個處的職員,最后逐步提起來,當過貴陽鹽務局局長、漢口鹽務局局長,還短期當過重慶鹽務局副局長。而我的奶奶是很神奇的,我父親的描述是,她個子很高,有一米六幾,我們姐弟在我們家族中是最高的,不是來自我父親,而是來自我奶奶的這個體系,姓李,祖輩是自貢的鹽商。
《青年作家》:是自貢四大鹽業(yè)家族的李家?
蔣藍:對。自貢有一句俗話,不姓王,不姓李,老子打架都不怕你。她是李家的,但究竟是李家哪一支的,就不曉得了。奶奶很剛烈。那時候父親還很小,出生才半歲,一次奶奶因為和我爺爺吵架,就一個人在家放下奶娃娃,上吊死了??赡芪覡敔斈菚r也很刻薄。為這個事情,我爺爺也很自責,后來很多年,才續(xù)娶。最初那幾年,他就一個人帶著我父親,在貴陽、重慶、漢口這些地方,邊工作邊帶我父親。所以,我父親也在這幾個地方,都讀過書。到小學畢業(yè)的時候,正好遇到國民黨的空軍招生,父親就成了國民政府“幼年空軍學?!钡谖迤诘膶W生,校長是蔣介石。從1940年到1945年,“空軍幼年學?!惫舱惺樟肆趯W員二千一百多人。當時這個學校是很難考的,全免費,每個月還有五個大洋的生活費。
《青年作家》:這個學校全稱是什么呢?
蔣藍:名字就是中華民國空軍幼年學校。地址在哪兒呢?在都江堰蒲陽鎮(zhèn)。那時候是讀六年,就像現(xiàn)在從初一讀到高三,我父親學號是1411。我父親剛好讀到1949年,就解放了。這個學校在北美、臺灣、武漢都有同學會,后來他們看到我在網(wǎng)上寫我父親的文章,找到我,說我父親是有學號的。我說可惜父親都過世了。我父親生前也沒想過要去找他們。
所以,我父親是受這種軍事訓練長大的。他有一個典型的特點,邏輯思維能力很強,是我見過的老人中非常兇的,一生尊崇科學。父親有個很好的習慣,一生都愛買書,他長期在四川出差,資中、資陽、大邑、邛崍,包括川南宜賓,供銷社啊,他買本書,就在上面簽一個名——蔣壽昶,購于鄧關供銷社,1979年——比如說,他這樣寫。
《青年作家》:在供銷社買書?。?/p>
蔣藍:那個時候,買書都是供銷社。長期以來,我們家還保留的書,都是父親簽的(購于)供銷社——那個時候,在鄉(xiāng)鎮(zhèn)上,供銷社都是代理新華書店的功能。后來,我們兩姊妹就開始爭書了,我父親就寫:“蔣苓、藍于好久好久購于××供銷社。”實際上不是我們買的,是他買的。(大家笑)
《青年作家》:那你母親呢?
蔣藍:我母親出生于資中的蘇家灣,是那種地主、偽鄉(xiāng)長家庭。她小時候懷揣20塊大洋步行了兩天到成都求學,學的是醫(yī)。以前我母親家里有佩槍、有電話、有制糖廠,出產(chǎn)蔗糖和各種蜜餞,后來和我父親邂逅,還一起參加過第一屆全運會。所以,我打趣說他們的結合,其實是“糖與鹽的綜合,像比例不甚適中的糖鹽水”。
《青年作家》:你是什么時候?qū)ξ膶W產(chǎn)生興趣的?
蔣藍:實際上,我開始看文學,是到了初中了。1978年開始看書。那個時候,我考入了蜀光中學。在學校辦了一個借書證。那時還沒有啥子古典小說出版,圖書館都是革命小說,《把一切獻給黨》《暴風驟雨》《紅色交通線》這些書,那個時候這些書出版得很多。認識文學就是這種水平。1979年以后傳統(tǒng)文化開始重出江湖了,可以看到《水滸》了。事實上,我看《水滸》是72、73年,咋會有這個書?我媽在單位拿了一本七十二回本的《水滸》放在枕頭底下,我看到好神奇,看不大懂,但那是我第一次看《水滸》,剛剛能夠認得到一點字,就開始看《水滸》,我記得很清楚,是三本,簡裝,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黃色封面。
《青年作家》:七十二回本的《水滸傳》。
蔣藍:七十二回本的,刪節(jié)版!那時,我覺得父親很好,基本上我想看的名著,他是竭盡所能地買。其實那個時候日子很不寬裕。我父親是家里的老大,他的那個繼母,盡管跟我父親無血緣關系,但他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生母。
我祖父1959年就死了,四十多歲得肺結核。祖父一死,剩著一個繼母,我父親把她供養(yǎng)到死,這點是我父親不得了(的地方)??!“長兄為父”,他是很講究這種傳統(tǒng)觀念的人。所以,他的兄弟姊妹跟他的感情,就是半個父親這種感情!我父親是反正無論如何,每月寄一半的工資回去。我父親一生都是騎自行車上下班,從我們家住的東興寺到他上班的地質(zhì)鉆井大隊,有5公里,他就這樣來來往往,除了為我們買書,是很節(jié)約的。
《青年作家》:那時,你們住在東興寺?
蔣藍:對,而且靠河的那一邊。所以,我從小就和水那么感情深呢!
我父親很喜歡體育,他有一張照片,就是在航校的時候,打球時穿著的空幼7號籃球衣的照片,“文革”時他燒掉了空幼時的好多照片,二十多張,只留了這張照片,他沒舍得燒。他說那個時候,咋敢留嗎!也是因為他喜歡體育,所以我和姐姐從小就被送到了業(yè)余體校。當時,我和姐姐在體育上,是下了很大工夫的。我父母都是參加過第一屆全運會的。在青島。
《青年作家》:所以,有體育細胞和體育傳統(tǒng)。
蔣藍:對,我最初是練競賽,后來改田賽,最后是籃球。我姐姐練得比我更好,她參加過全國小學生籃球運動會,這個很了不起,當時姐姐所在的自貢東興寺小學打了全國的第二名,這個是不得了的一個成績,一百年來(對這個學校來說)都是創(chuàng)紀錄的一個成績。獎了一副籃板。后來我姐在中學代表自貢去宜賓比賽打球,我們老漢兒(父親,下同)自費去宜賓守著,看我姐打球。所以,那時候都是很神奇的。
《青年作家》:那你是哪個時候開始練武的?
蔣藍:這個是后來了。今天早上我還在和小程講,當時東興寺三岔路上有個大茶館。那時我讀初二,幾乎每天都在這個大茶館廝混。那時坐茶館的老年人也有,中年人青年人占大多數(shù)。不像現(xiàn)在,是反的。這里還有另外一個場景,就是東興寺的肉鋪。那個賣肉的人,據(jù)說是個江湖老大,會武功。
《青年作家》:那個肉鋪在茶館邊上?
蔣藍:在另外的河邊上,就是現(xiàn)在的東興寺河邊的一排房子里面,以前吊橋的附近——這個吊橋現(xiàn)在都拆了。這個賣肉的人,據(jù)說他經(jīng)常和一些人在里面切磋、練武,打得啪啪啪響。這個對于我來說,無限向往!——我咋子能夠進去?那時我年齡太小了。這個時候我就在茶館里面認識了兩個人,兩個真正在江湖上賣藥的,其中有一個人,我喊他王老師,穿一件呢子中山服,頭發(fā)梳得精光,他口才極好,但對我們這些娃兒也很客氣。有些時候,我們幾個娃兒就湊一些錢,買二兩豬腦殼肉,打半斤跟斗酒,就在茶館擺起,總共投資大約就一塊錢,我請他喝酒,我們也巴到喝,主要是他喝,他酒喝了,豬腦殼肉吃了,就非常高興,說,我今天總要為你們做點啥子事情呢,就說走,就喊到河邊的沙壩上,他練武給我們看——那個沙壩起碼有六七米高,我有兩個同學就在那兒被沙垮了捂死了的——只見王老師在沙壩上凌空飛起,啪啪,幾個飛腿,把我們都驚呆了。我們就要跟他學。他說,先不忙學,說我們身體太差,要先練筋骨。后來就給了我一個藥方,讓我先洗手,邊練邊洗。后來他又配了一個藥方給我,泡酒喝。這個藥酒后來泡了十多年,我結婚后才弄丟了。
練了武,荷爾蒙就要上升,所以就打架。我記得打了一個同齡的娃兒,把腦殼都打腫了,我就拉他回家,把師傅給我配的藥酒胡亂抹在他臉上,竟然像好了樣。第二天,他還買了一條“金沙江”香煙來和我結交。從此,惡名就在周圍蔓延開了。最后,高考失利了。我曉得這不是偶然。父親就問我,你自己考慮怎么辦?我就說去當兵嗎!結果,當兵呢,啥子都過了,最后紅榜出來了,有我的名字,但是是被叉了,那個時候興舉報,就是我的鄰居,去舉報了我。他也想去當兵,但沒當成,就寫了一封信去告我,告的理由就是我長期打架斗毆。
《青年作家》:那個時候,你的確過不到關,你那個時候,就是東興寺一霸,東興寺的街娃兒,你想想看嘛!
蔣藍:對。這個時候,我就開始在思考一個嚴重的問題了,就是這輩子要干啥子的問題。這個問題我就思考得很嚴重了。練武、打籃球,看來都不行了。這個時候,我又拿起以前文學的書來看。這個時候,就有一個細節(jié),也就是在高一的時候——我有一個習慣,和我父親一樣,愛買書,就是身上有很少一點錢,看到喜歡的書也會買,新華書店的人都完全認我得到,這個習慣是從初中就養(yǎng)成了的——有一天走在自貢的新街上,我就看到一個眼鏡兒,擺著一個紙箱子,在賣啥子書呢?在賣《星星詩刊》。新的。每本我記得要賣一角多錢,總共有三本還是四本不同的期數(shù),我就一次性給他買了。我記得錢還差點,他半賣半送,這是我第一次買新詩,買回了后我就認認真真地把它看完。
《青年作家》:你高一的時候是八幾年?
蔣藍:1980年。這個記憶我到現(xiàn)在都很深,(至今)也很喜歡《星星詩刊》。那個時候我還談不上寫詩,但試著在本子上記了一些東西,這些本子現(xiàn)在都還在,在我老家,我媽還保存著。那個時候,我就崇拜一些人,比如說駱耕野,那個時候,簡直覺得他是神人?。]想到后來都成了哥們兒。
《青年作家》:你青春期的荷爾蒙大多交給了練武與打架。但我注意到,《流沙敘事》里,你寫到了曼陀羅花般的“梭葉子”(妓女),《梼杌敘事》里,你更詳細地寫了D鎮(zhèn)的一個“賣騷”的女人“李桂花”,你們還為她打了兩次群架?在拿著自制火藥槍的你看來,她竟然是一個出塵的“女神”?這個“李桂花”算不算是你的初戀?
蔣藍:開玩笑!這個女人就像后來的詩歌之于我一樣是朦朧派,我把她的下身虛化了,而把上身奮力拔高,成為了大理石基座上的胸像,所以我寫“她照亮的是暴力蕩漾街區(qū)的歲月下,我的一個截面”。
《青年作家》:你第一次發(fā)表詩歌是什么時候,發(fā)在哪里?當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蔣藍:1984年10月,《自貢日報》副刊發(fā)表的革命詩歌,二十七行,叫《華表》。
《青年作家》:是什么機緣加入“非非”的呢?
蔣藍:那個時候我還在自貢,當時“非非”的尚仲敏耍了個女朋友,就是我隔壁的鄰居。尚仲敏經(jīng)常來,我們成了朋友,后來讀到《非非》,知道了周倫佑兄弟。
《青年作家》:從老家自貢到成都,是一個重要的選擇。你當時是哪一年到成都的呢?
蔣藍:我到成都是作家朋友王銳主持華夏經(jīng)濟研究所的時候,是1991年,91年到的成都,然后就斷斷續(xù)續(xù)地一直到成都,91年到99年,(這期間)我到成都的頻率相當于每個月都要來一次。
《青年作家》:那個時候還沒有離開單位?
蔣藍:離開單位是1992年正式辦理的手續(xù)。
《青年作家》:你是好久到的報社?
蔣藍:2004年進入《成都晚報》。
《青年作家》:2004年之前呢?
蔣藍:之前有一段時間就是專門寫作,是2000年到2004年這四年時間,這段時間是完全沒上班,是以寫作為生。完全以稿費為生的這四年。很辛苦。
《青年作家》:你的動植物系列和《身體政治》就是那一段時間寫的嗎?
蔣藍:恰是從那個時候著手的。所以說我前50萬字就是那個過程寫完的,真正的寫文章,我是從中年開始的。
《青年作家》:進入報社是個偶然的機會?
蔣藍:偶然機會。但也就是女兒出生,主要原因是這個。那時,因為詩人廖慧在長期跟我約稿,她在《成都晚報》,有次就給我說有這樣一個機會,副刊走了一個人,問我想不想上班。從此在報社,就一直從事新聞媒體到現(xiàn)在。我覺得我在新聞媒體學到了一個東西,就是一種方法。我們一般的作家是把這個新聞看得很低的,因為新聞是個小KS是吧,他們認為新聞是殺害天才的天敵。我不這么認為,你看作家海明威、馬爾克斯,都是記者出身,而他們有一種進入社會、進入生活破開世界本相的一種方法。
《青年作家》:那是一種切入世界的角度。
蔣藍:或者說方法。其實最先也沒去想過這些,實際上是自己在寫作過程中——這個可能就是命定的東西——就是你慢慢地感覺到,我不太滿足于對于散文起承轉(zhuǎn)合這個東西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公式,很簡單,就是遇到一個題材不是寫不寫得出來,都會寫;至于想不想寫,寫得好不好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到最后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當有一個人出現(xiàn)——比如一個歷史人物,你已經(jīng)不能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的時候,該怎么來面對呢?比如說,我舉過例子,就是我在處理到劉文彩三姨太凌君如的時候,作為一個舊時代的婦女,沒有文化,她不過是因為成為劉文彩的三姨太以后,才進入我們現(xiàn)在的視野,一個是劉文彩,第二是因為她漂亮,這兩者(促使她)進入到我們當代的視野,這兩者缺一不可。問題是——至少是我面臨的問題是,這個人我們怎樣用以前的價值眼光來看待她?我發(fā)覺用以往的寫作方法根本解決不了。
《青年作家》:劉文彩的三姨太實際上是你寫的第一篇,用一種你發(fā)明或者說嘗試的新方法?
蔣藍:真正就是她,而這個文章寫作面臨的難度,是我想找到自己的敘述方式。我們以前寫歷史人物——這個方法到現(xiàn)在文學界還有大量的人在使用的這個方法——就是根據(jù)一個歷史人物的記載,比如說袁崇煥若干人在寫他,很簡單,到達袁崇煥所守的邊關,再到他被凌遲的地方,不管是凌遲點、出生點、他的工作點,找一個自己需要的點位,然后去把他這一生貫入這個點,通過這個點位,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歷史文學敘述方式。每個作家都可以寫。而且中國有若干人在寫,那么這種方式,我認為不能說它不是方式,但我不喜歡。過于簡單。啥子原因呢?對袁崇煥的價值判斷不需要我來判斷,我也無從判斷,我也判斷不了。判斷不了的原因,是他早就是一個大名鼎鼎的英雄。他的生平,他的死亡,他的氣節(jié),都已經(jīng)擺在那兒了。作家們干的事情,不過是添油加醋。
《青年作家》:但是有個問題,就是過早地或者說有意識地進行了材料的篩選和過濾,先入為主——實際上這種我們常規(guī)性的敘述語言或者說方式——會削弱主體的豐滿性。他這個人的豐滿度僅僅一兩句話是描述不了的——他離不開那個時代的必然與偶然,以及所有的日常、細節(jié)與蹤跡,甚至道具。
蔣藍:這就是我為啥搞蹤跡史的一個原因。石達開1863年6月在成都,被誰凌遲的?在哪里凌遲的?死的過程如何?他的尸體后來在哪里?我想問的是這些問題。而這些問題歷史學從來沒回答我。他怎么死的?哪些人參加了提審?在哪個地點?當天天氣如何?環(huán)境如何?有沒有目睹現(xiàn)場的旁觀者?……我們最后發(fā)現(xiàn),我們看到的所有傳統(tǒng)歷史學或者歷史書,其實都不詳盡的,無論是任乃強先生的《紀石達開被擒就死事》——他發(fā)表在他主編的《康導月刊》上,還是后來的一些歷史學家搞的研究,我想問的這些他們都不能回答,我就對歷史學產(chǎn)生強烈的懷疑,為什么不告訴我細節(jié),因為司馬遷在整個《史記》搞紀傳體時,是告訴了我們很多細節(jié)的。
《青年作家》:對,比如《趙氏孤兒》,比如《項羽本紀》。
蔣藍:就是。讀《史記》,你仿佛就在現(xiàn)場,成為目擊者甚至參與者。那么,我們最后就發(fā)現(xiàn),其實整個紀傳體(在傳統(tǒng)文學里)是很精華的東西,它告訴你文史哲不可分。古人講文史不分家,到民國以后開始加了一個哲,就是因為受到西方文化影響,學人提出這個問題了,就是文史哲不分家的問題,這個問題你會發(fā)現(xiàn)在民國以來,哪個人會成為一個文學家的標本呢?我們最后沒有發(fā)現(xiàn),他不敘事,他不搞紀傳體研究,而且他更多的只是考據(jù),就是我們說的訓古這一部分,體現(xiàn)他的偉大的美學思想和考據(jù)意識,那么(除此之外)還有啥子更多的東西?我一直希望找到心目中的一個范本——文史哲一體的范本,但這個范本我是沒有找到的,到現(xiàn)在都沒有找到,就是我真正的認為有這樣的一本書是你很難推翻的,我讀后我覺得對我啟發(fā)到這個程度,目前為止一本都沒有——沒有這樣一本書。
《青年作家》:所以,你開始在“凌君如”這篇稿子中做實驗?
蔣藍:2005年我開始做這個。我剛才已經(jīng)講了我的三不知,我不知道這個人的來龍去脈,就是對傳者我不了解,第二個她的整個人生經(jīng)歷不了解,第三個她的生與死不了解,那么這三個都不知道,怎么寫她的傳記?這不要緊,不要緊的原因就是我也沒有寫作任務,我慢慢研究。我首先從大邑著手,大邑我們能看到的資料,比如說笑蜀寫的關于劉文彩的書,《劉文彩真相》這本書是我很早就買到了,我認真讀了兩篇,他里面基本上就是用的大邑的材料。接下來,因為自貢到宜賓這個距離相隔不遠,加上我祖父晚年又生活在宜賓,我也多次到宜賓,到了宜賓發(fā)現(xiàn)他們大多數(shù)不了解這個歷史,我就慢慢開始通過一些文史資料、檔案查證,很快我基本上搞清楚了劉文彩的發(fā)家史是在宜賓。包括鴉片、賭場、女色等的東西,也集中在他在宜賓的這段時間。那么這個時間之內(nèi)的宜賓又是個什么情況呢,我就開始查宜賓的史志,就這樣,我打開了一個又一個窗戶……
《青年作家》:接下來,寫這個稿子做了多久的田野調(diào)查?
蔣藍:做了大半年,前前后后跑了十多趟。記憶最深的就是,一天晚上,我們趕到凌君如的老家宗場鎮(zhèn),那個地方叫大棬子村。
《青年作家》:什么“卷”?
蔣藍:一個木字旁,一個卷尺的卷。大棬子村。趕到時,天都快黑了,我就拿出相機,對著那個凌君如住過的那幾間殘存的老屋,啪啪啪地閃了幾下,回來發(fā)現(xiàn)只有兩張要得的,神奇地是,沒想到第二次去,那個房子就被那家人戶拆了——那個房子是解放后被分給了一戶人家,后來又被現(xiàn)在的這戶人家花了幾千塊錢買來的——現(xiàn)在,他們拆了要重蓋新的房子。
《青年作家》:這個房子拆了,可惜了,因為凌君如在大棬子村,或者說大棬子村的凌君如,就又少了一個重要的存在過的憑證。
蔣藍:只能說這是機遇的力量,光學的作用。我說過,我是一個后知后覺的人,因為我十分努力,未必不能后發(fā)而先至。
《青年作家》:后來,就有了寫何潔和陳子莊的稿子?
蔣藍:對。
《青年作家》: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要寫石達開的呢?
蔣藍:其實是從調(diào)查凌君如開始,在宜賓橫江鎮(zhèn)我就注意到了石達開的一場大戰(zhàn)。當時去了劉文彩收購鴉片的云南鹽津縣普洱渡和征收鴉片稅的宜賓縣橫江鎮(zhèn)……在橫江鎮(zhèn),我首次聽到了石達開的部隊在當?shù)嘏c清朝的官軍血戰(zhàn)一月、死亡數(shù)萬、尸體壅塞江流的大量細節(jié)?!肚嗄曜骷摇罚阂婚_始,并沒有寫“蹤跡史”的野心?
蔣藍:沒有。最先,我只是寫了一篇大稿子,《石達開與臠割之刀》,發(fā)在2013年2期的《大家》雜志上。當時,《大家》的項萬和老師來約稿,我就說你可以發(fā)多少字?我有個寫石達開的,他說給我一萬字,我就把這篇稿子發(fā)給了他,他看是這個題材,就先喊兩個年輕的編輯看,據(jù)說一個女娃娃看得淚流滿面,另一個男娃娃看得激動地在編輯部走動、徹夜難眠,后來,他就拿來看,看了連夜給我打電話,說發(fā)了,結果他給我發(fā)了二萬八千字。
后來,我發(fā)覺還有很多問題,需要我解決,比如說唐友耕,一開始我是沒注意到他,但后來發(fā)現(xiàn),他與進入四川的石達開,仿佛是如影隨形,涪陵、橫江、紫打地三次大戰(zhàn),都是他在阻擊石達開的去路或者說退路,他把他牢牢卡在那兒,而我查正史,關于唐友耕的資料也只有區(qū)區(qū)幾百字。這就勾起了我的興趣,于是我就去了他的老家云南大關縣,就這樣順藤摸瓜地一步步地走下去。
“蹤跡史”這本書寫到10萬字的時候,我才有了一個清晰的概念,我知道我觸碰到了一個讓我的心臟狂跳不已的詞——“蹤跡史”。那個時候,我逐漸能感受到一種命定的東西在接近我,那是一種穿鑿、麇集了文學、史學、考據(jù)、思想的“蹤跡史寫作”。
《青年作家》:你寫這本書,最為難能可貴的是找到了很多唐友耕的后人,得到了他們的支持,但也有人不滿意,據(jù)說你沒有把他們的祖先描繪成他們想象的那種英雄?
蔣藍:他們很支持我。可后來認為,我把他們的祖先唐友耕寫成了一個殺人惡魔,他們認為他是在替朝廷做事,他是無罪的。我想說的是,那樣的話,所有的法西斯就不需要懺悔,因為他們是在替希特勒和當時的那個國家殺人。其實,我著眼于唐與石,不是歌頌農(nóng)民起義之類,而是血衣里體現(xiàn)出的人性!當然,考慮到血緣倫理,對唐家后人為尊者諱的觀點,我表示理解。但是,殺人是按照國家律令而行事之類,均是人性的遁詞!因為你根本無法給我們解釋:昭通回人為什么要立一塊記載唐屠夫屠殺族人的“血碑”?而奧斯維辛,則是“罪”與“惡”需要被我們?nèi)祟惒粩嗑融H的集中營。
《青年作家》:所以,我們還是要回到一個完整的詞——歷史——因為,只有真正的歷史才能給我們以真相和尊嚴。我感覺,在你寫作“蹤跡史”(副標題是“唐友耕與石達開、駱秉章、王闿運、丁寶楨交錯的歷史”)這本書中,你不但是在寫石達開、唐友耕、王闿運等,試圖觸摸和開掘他們的肉身與內(nèi)心,也是在寫一個個個體生命意義上的“我”,解剖和釋放一個個原始而復雜、臨在與所在、肝膽而宿命的“我”?
蔣藍:你說得對!因為我在場,所以我追蹤。因為我追蹤,所以我的蹤跡已經(jīng)同歷史蹤跡打成一片。人跡史跡蹤跡。某種程度上說,蹤跡史,也是我的觀念演變史、我的成長史,蹤跡史是“我”的歷史,是“我”的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