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去田野上捉魚。小孩子沒有專門的漁具,就用大人的勞動工具,爸爸挑土的竹箕也行,媽媽洗菜的竹籃也行。
魚塘的小主人有兩項重要任務(wù),白天打魚草,夜里守魚。他神神秘秘地告訴我說:“魚夜里會飛,從這口塘飛到那口塘,飛到溝里,有的還飛到河里去?!蔽覀兌继幵谙嘈乓磺胁豢伤甲h的事情的年紀(jì),仿佛看見月光下好多魚兒在田野上飛,鱗片閃閃發(fā)光——遠(yuǎn)處那些螢火蟲,有的也許就是魚兒吧!
像故事里說的一樣,我小時候的家曾經(jīng)有過一幢平房,房頂砌了一個蓄水池,我好像當(dāng)真在水池里洗過澡呢,好像也養(yǎng)過小魚——說好像,是記不太清楚了。記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我當(dāng)真是一個孤獨的小孩,喜歡躲在屋頂上,望天上的云,望遠(yuǎn)處的山。那時候我頻繁地做會飛的夢,夢里總是飛不高,只能展開雙臂像飛魚一樣滑翔,落下去又躍起來,落下去又躍起來……終于有一天,我夢見自己像大鵬一樣自由自在飛上高空,衣服給風(fēng)鼓起來,身子飄飄搖搖,心也飄飄搖搖,醒來時仍然滿心歡喜。
哈,我就是這樣,會陶醉在自己的夢里。
小河丁丁
我們家臨街的瓦房五米寬,十米長,統(tǒng)共一間堂屋,設(shè)下一個小小工廠,加工米線。把大米打成干粉的粉碎機,把干粉和成濕粉的攪拌盤,把濕粉榨成米線的米線機,為所有機器提供動力的柴油機,靠北墻排成一隊。南墻倚著數(shù)十根木棍,墻下并排擺放兩條長板凳。
剛榨的米線又熟又燙,要剪成一段一段,搭上木棍架在長板凳之間降溫,然后將黏成束狀的米線撕散,搭在更多的木棍上,運到后院去曬。曬干就抽掉木棍,用棕葉捆扎,等人上門來買,父親也挑著去趕集,或者到鄉(xiāng)下叫賣。父母的床和衣柜就在瓦房西北角,與各種機器日夜廝守。我和哥哥睡覺是在瓦房木板樓上,跟樓下一樣統(tǒng)是一間,靠北墻南墻各有一張床,書桌共用。
去年冬天,后院建起一座平房,有三個房間,我和哥哥這才擁有各自獨立的小小世界。從此米線撕好就曬在平房頂上,從水泥樓梯上去。南方雨多,今年春天雨水又特別多,爸爸在房頂西北角砌了一個水池,蓄積雨水。雨水有什么用?爸爸似乎沒有細(xì)想,反正建房剩下不少磚頭水泥,砌刀也是現(xiàn)成的,一時興起就動手砌成。而后蓄了滿池雨水,除了夏天我跳進去洗過一回澡,誰也沒有動用。
擁有了獨自的房間,總算從心所愿,然而門窗朝著走廊,家人時常過往。只要天不下雨,我若想獨自待著,就拿一本小人書上房頂去。小人書只是做做樣子,要是沒有它,我一個人待在房頂,家人眼中便射出異樣的目光,好像我身上存在某種令他們不安的東西。
憑欄眺望遠(yuǎn)處黃黃綠綠的田野、默默閃光的河流和亙古不移的群山,天空那么潔凈亮滑,像藍(lán)色的絲綢。云朵白白的像米粉,下雨時亮晶晶的雨線像米線,米線養(yǎng)人,雨線滋養(yǎng)大地山川。
趴在水池邊上,池水靜靜的,跟鏡子一樣,映出我的面龐頸項和天空云朵,仿佛一伸手就能撈出藍(lán)絲綢,捧出白米粉。當(dāng)我與水中的眼睛對視,不知不覺就會出神,覺得水中的倒影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時刻能感知我的心念。每次我在池邊一探頭,他就在水中等著我。我緩緩向后移動腦袋,他也緩緩向后移動腦袋。我只露出眼睛,他也只露出眼睛。我向后一退,猛然伸頭,他也猛然伸出頭來。
他跟我捉迷藏呢!而且永遠(yuǎn)不會輸。
那天下午全家在撕早上做的米線,我忽然想起池中那個人,上樓曬米線時便踮著腳尖,貓腰走到池邊。
池水響了一下。
不是幻覺。
緊接著又響了一下,似乎起了一個漩渦。
我的頭發(fā)一下子豎起來。
太陽白白冰冰,像是不能發(fā)熱。一只手觸住池壁,寒寒的,指掌也寒寒的。
慢慢起身,像植物生長一樣慢,眼睛夠到水池上沿,停了一下。彈簧似的一探頭,發(fā)現(xiàn)水面露出一雙眼睛,又圓又鼓,一個額頭,濕滑鐵青。
渾身頓時麻了。
耳膜嗡嗡作響。
想要逃,卻見那家伙從水中露出圓圓的金紅色的嘴,用嬰兒似的聲音說:“不要告訴別人,千萬。”
它在求我。
我一下子鎮(zhèn)定許多。定睛一瞧,是個魚頭。好大一條鯉魚,那張嘴塞進拳頭綽綽有余,兩根胡須長長的就像蚯蚓,眼珠跟乒乓球似的,腮殼比鍋蓋還大,肚皮又大又圓像米缸,身子跟水池差不多長,鱗片賽過飯勺,金紅色的尾巴像鮮艷的旗幟,散發(fā)華麗的光芒。
“你……怎么回事?”
“我們算是鄰居呢,我住在鎮(zhèn)郊那條河。昨晚不是下雨了嘛,我飛到山那邊一個水庫去會幾位老朋友,回來路上耽擱了一下,眼看就到河邊雨卻停了,我從天上掉下來,幸好是掉在水池里。這是你家的水池吧,請不要告訴任何人,今晚又會下雨,下雨我就飛到河里去?!?/p>
“你騙人!魚怎么會在天上飛?”
“平時不能,下雨就能,雨也是水,有水的地方我就能去。”
大鯉魚定定地望著我,眼珠都不晃一下,不像撒謊。我開始替大鯉魚擔(dān)心,“我不告訴家里人也會上來,今天要曬米線?!?/p>
大鯉魚非常緊張,背鰭豎起來,如同一排帆,“幫幫我呀,求你!”
樓梯那兒傳來腳步聲,我聽出是哥哥。
哥哥也來曬米線了。木偶似的平抬前臂,兩棍米線架在上面。
見我待在水池邊,哥哥像大鯉魚一樣鼓著眼珠說:“偷懶,還不下去!一次才曬一棍,耽擱老半天?!?/p>
我怕哥哥過來,趕緊下樓。
到了堂屋,我冒出一個主意,對爸爸媽媽說:“你們?nèi)齻€專門撕,我專門曬,免得哥哥搶我的功勞。”
媽媽說:“丁丁莫逞能!”
爸爸看我一眼,說:“好吧,只要你不怕累?!?/p>
我雙臂架起一棍米線,噔噔噔往后屋走,見哥哥迎面過來,臉上沒有異樣,知道他沒發(fā)現(xiàn)大鯉魚,就大聲說:“爸爸說了,米線都由我來曬!”
哥哥歪一歪嘴,說:“你曬就你曬!”
三個人撕,一個人曬,我曬好一棍他們又撕好一棍。哥哥平時撕米線懶洋洋,今天格外起勁。我前屋后屋跑來跑去,馬不停蹄。
米線終于撕完了也曬完了,我兩條手臂酸酸的,脹脹的。吃夜飯時,碗筷拿在手上直哆嗦,扒飯掉飯,夾菜掉菜。
爸爸稱贊我說:“丁丁今天真是有功勞!吃完飯要拿塑料布把米線蓋上,丁丁就不要去了,讓哥哥去?!蔽蚁肫鸫篚庺~,趕緊說:“我也要去,哥哥一個人蓋不好,今天夜晚要下雨?!眿寢層行┎桓吲d,對我說:“明明不會下雨,電視里說的,接下來有兩個晴天。”
吃過夜飯,哥哥去取塑料布,我搶到一幅,跑到平房頂上。月亮已經(jīng)上來,那么皎潔,那么圓溜,比得過八月十五。月光下,一棍米線就是一道銀色的瀑布,數(shù)十棍米線曬在房頂,整整齊齊排列在大竹篙間,看得人心里柔柔的。我手腳并用,從米線底下爬過去,來到池邊,大鯉魚立時浮上來。
我悄聲說:“待會兒哥哥要上來,你潛在水底,不要弄出響聲。”
大鯉魚點一點頭,悄悄下潛。
哥哥抱著塑料布上來了。
爸爸也上來了。
我搶先把水池附近的米線蓋住,免得哥哥和爸爸到這邊來。
爸爸見我蓋得特別嚴(yán)實,就說:“稍微蓋一下就行了,不過是防露水?!?/p>
我說:“夜里會下雨,真的?!?/p>
爸抬頭看一看天,不禁問:“你怎么老說下雨?這么好的月亮,而且天氣預(yù)報也說沒有雨?!?/p>
我既不能說實話,又不愿撒謊,不知如何回答。
哥哥以為我心虛,責(zé)備我說:“我們家曬米線,有個人不停請雨,真是傻子!”
我跺跺腳,一個人下了樓,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耳朵卻支起來聽著樓梯。不一會兒,爸爸和哥哥下樓了,爸爸走向前屋,哥哥從窗外走過,去他的房間。
我悄悄開門上到樓頂,再次來到水池邊,輕輕叫了一聲:“喂——”
大鯉魚浮上來了。
“今天夜晚當(dāng)真會下雨?”
“馬上就下?!贝篚庺~的眼珠映著月亮,多像一對夜明珠。
我抬頭望天,啊呀,好多云,黑堆堆,潮水似的從西邊山后涌過來,看著看著就涌到頭頂。
月亮不見了。
大地一片黑暗。風(fēng)嗖嗖地刮,挾著塵沙,撲在臉上生痛。
抬手遮住眼睛,什么東西打在手臂上,涼涼的——是雨滴,好大的雨滴,好沉,跟蠶豆似的。
嘩嘩嘩!
嘩嘩嘩嘩嘩嘩!
耳邊一片喧囂。
雨那么大,那么急,好像下的不是一滴一滴的水珠,而是一根一根的水線。頭上黑云跟米線機生產(chǎn)米線似的,源源不斷垂下雨線。
啵喇!
幽幽暗暗中,只見大鯉魚分開池水,先是露出鰭背,而后升到空中,搖擺著鰭和尾,張合著嘴和腮,就像在水中一樣自如。它繞著我游了一圈,尾巴一甩就升到高處,快活而又急切地向河的方向游去,消失在雨幕中。我下意識跳了一下,想去追它,怎么能夠!
手電光從樓梯那端照過來,無數(shù)銀色雨線在光中飛墜。
“丁?。 笔前职值纳碛?,撐著傘。照見我淋得透濕,埋怨我說:“你怎么在這里淋雨?快下樓!”我蹲下去,從米線下方爬到爸爸身邊。
爸爸照著米線上蓋的塑料布,只見這兒那兒積起小小的水洼,亮晃晃的如同水銀,不禁要感謝我,“幸虧聽了你的話,不然米線就淋濕了?!?/p>
我回房換衣服,媽媽拿干毛巾進來為我擦拭頭發(fā),納悶地問:“你怎么知道今天夜晚要下大雨?”
我張開雙臂回答:“魚告訴我的,樓上水池里有一條大鯉魚,這么長!”
媽媽咯咯直笑,明明不相信,卻開玩笑說:“那么大的魚,你養(yǎng)的吧,烘成臘魚,夠吃半年。”
第二天上午我獨自去河邊,沿岸走了好遠(yuǎn),想再看到那條大鯉魚,卻只看到一些橡皮擦大小的門板魚,手指大小的白鍬子,更小更不起眼的谷子魚、暴眼魚。
后來到達(dá)山腳一片河潭,潭面走著大大小小的漩渦,深不可測,而且冒著絲絲寒氣,直往骨頭里滲。我想掉頭,水下卻出現(xiàn)一個青黑的影子,無聲無息游向岸邊,尾鰭是金紅色!
是大鯉魚!
它游到我腳邊,露出嘴和眼睛吐著泡泡說:“明天下午會下雨,飯后開始下,要下整整三天。如果你家曬著什么東西,就提前收回來——不要說我說的,不要告訴任何人你見過我。”說罷,大鯉魚掉過頭,尾巴一擺,水面起了一個圓桌大的漩渦,身子快速下潛,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后就沒入黑暗。
這天出大太陽,到下午爸爸賣米線回來,昨天做的米線全曬干了。
一家人都到屋頂收米線。我和哥哥把米線抬到爸爸媽媽跟前,爸爸媽媽抽出木棍,疊攏米線,用棕葉攔腰扎緊,一把一把比大白菜還要大。
忙碌一陣子,扎好的米線砌成一堵銀燦燦的墻,看著叫人快活。
媽媽抬手搭在眉上,望一望天,說:“這么好的天氣,晚上要做米線,明天上午曬干,下午又可以收?!?/p>
我脫口就說:“明天下午會下大雨!”
哥哥沖我死命瞪眼,呵斥說:“你總是請雨!昨天晚上雨就給你請來了!”
爸爸對哥哥說:“丁丁喜歡觀察,他是看到蜻蜓低飛泥鰍上浮什么的猜到會下雨?!?/p>
“你老愛上樓,不會在水池里養(yǎng)了泥鰍吧?”哥哥斜斜地瞅我一眼,到水池邊看一看,叫嚷著說,“哪里有泥鰍?丁丁就是瞎猜!”
哥哥自己說水池里有泥鰍,沒看到,卻好像是我騙了他,真氣人。
爸爸收起笑容,打量一下我,問道:“明天下午當(dāng)真會下雨?不要亂說。”
我氣沖沖地回答:“信不信由你!要下整整三天!”
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家照例關(guān)注天氣預(yù)報,聽電視里說本地明天天晴,媽媽叮囑我和哥哥:“吃完飯不要出去玩,在家做米線?!?/p>
爸爸說:“讓他們玩吧,大人也放個假,我出去殺幾盤象棋?!?/p>
媽媽說:“天晴不做米線,雨天又不能做,沒得賣?!?/p>
爸爸指一下我,說:“昨天丁丁說晚上下雨,當(dāng)真下了,我們還是信他一回。再說米線還有賣,明天晚上再做來得及。”
媽媽白了爸爸一眼,說:“你棋癮又犯了吧?!?/p>
爸爸嘟囔著說:“我好久沒摸棋,手都生了。”
吃完飯,爸爸出門去了。我和哥哥也出門去。
晚上,鎮(zhèn)街好玩的地方只有電影院,孩子們可以掛在窗戶外邊看電影,不用買票。哥哥向電影院走,我也向電影院走。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沒想到哥哥對我說:“你跟著我做什么?”
我頂回去:“你跟著我做什么?”
哥哥站住,脖子挺得直直的,“那你先走?!?/p>
我用鼻孔哼一聲,自顧往前。
身后追來無比討厭的聲音:“要是明天不下雨,全怪你!晚上本來要做米線!”
原來哥哥為這事生我的氣。哼,誰比誰懂事呢!
希望明天下雨才好,而且要及時下,哥哥怪我不算什么,我可不愿意媽媽也怪我。可是我怎么能盼雨呢?做米線的人家盼晴才對。心里矛盾極了。
到了電影院,見窗戶外邊掛的小孩不多,就知道電影不好看。也掛上去,是老掉牙的電影,勉強看到一半,實在沒有意思,就回家去。
老遠(yuǎn)聽到自家柴油機突突突地響。
家門大開,橘色的燈光射到街上。
跑步回家,咦,做上米線了,爸爸不在,姐夫代替爸爸坐在攪拌盤邊沿往米線機進料口喂?jié)衩追郏憬愦鎷寢屪诔隽峡谙路接么蠹舻秾Ω对丛戳髯⒌拿拙€,哥哥接下姐姐剪斷的米線往木棍上搭,媽媽倒成了多余的,站在一邊看。
見到我,媽媽帶著氣說:“你怎么就回來了?怎么不像你爸一樣等米線做完才回來?”媽媽竟然這樣說我。
我想給姐姐打下手,哥哥不讓。
姐姐剪一小段米線遞給我,說:“你吃吧,不用你干活?!眲傉コ龅拿拙€香噴噴,我向來愛吃??晌耶?dāng)真想給家里干活!我氣憤極了,不理姐姐,一個人來到平房頂上。
那么多星星,全像大鯉魚的眼睛,又像明亮奪目的雨點。
雨呀,明天下午請你一定下下來,一定下下來!我對著天空在心中呼喊,沒有半點愧疚感。誰叫他們?nèi)颊`解我呢。
第二天醒來就看天,天空又藍(lán)又清,鏡子似的反光,幾片比手絹還小的云彩怯怯地飄在群山之上。
吃早飯時,哥哥挺著胸脯,得意非凡地說:“昨晚幸虧姐姐姐夫回來做米線,不然就浪費一個好天氣?!?/p>
爸爸皺眉瞧著哥哥,“姐姐姐夫有他們的事,不要隨便叫他們。”
哥哥縮一下頭,聲音變小了,“我是去玩,是他們自己要來。”
中飯過后,姐姐姐夫又來了,來幫忙撕米線曬米線。媽媽非常高興,對姐夫說:“嫁女嫁街坊,好比賺了一個兒子,我有三個兒子?!?/p>
姐夫的臉羞得發(fā)紅,笑著問我:“丁丁,你聽誰說今天下午會下雨?今天是曬被子的好天氣?!?/p>
我無言以對,跑到門外,頓時又跳又叫:“要下雨了!要下雨了!”好多烏云,仿佛成群結(jié)隊的黑馬黑牛黑駱駝從山后席卷過來,云下掛著青灰色的雨幕。
風(fēng)颯颯。街上屋頂上飛過霧似的塵沙。
一家人全出來了。眼睜睜看著烏云卷到頭頂,街面一下子變暗,白晝?nèi)缤S昏。雨下起來了,那么大,那么急,眨眼間家家戶戶檐前掛下細(xì)細(xì)長長的水線。
爸爸快步走向后屋。哥哥和姐夫緊跟著。
“我曬的棉被!”姐姐打上一把傘,匆匆回家去。
“這個鬼天氣……啊喲,我曬的酒曲!”媽媽拍一下巴掌,拔腳往后屋跑。
檐下只剩我一個。
望著屋頂騰起的雨霧,檐下懸垂的雨瀑,滿街盛開的雨花,我高興得要唱歌呢。
卻不能唱。
情難自禁。跑到雨中,踩著雨水,一下子全身都濕了。
來到河潭邊上,四周不見人蹤。
無邊的雨線連接在天地之間,潭面是無數(shù)的水花,無數(shù)的圓圈,織成一幅無比神秘的圖畫。
正要呼喚大鯉魚,潭心綻放一朵巨大的水花,大鯉魚從花心升起,緩緩向我飛過來,懸空停在身邊,轉(zhuǎn)一下眼珠,用那嬰兒似的聲音說:“來呀,騎到我背上,帶你玩去!”
騎魚!
那一刻,我的腦子木住了。
都不知道怎么上的魚背。
越升越高,到了半空,腿肚子哆嗦起來,心兒蕩來蕩去。魚鱗多滑呀,我夾緊雙腿,好似夾著一塊巨大的肥皂,雙手撐住魚背,指掌全是溜溜滑滑的黏液。好在大鯉魚微微揚著頭,我的重心稍稍靠后,后背抵著直立的背鰭。
“不要把我摔下去!”我的聲音那么細(xì)那么尖,在雨中顫抖。
大鯉魚沒有應(yīng)聲,然而它飛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搖不晃,只是一直在上升。
四周仍然下著雨,聲音卻越來越小。原來雨在空中沒有聲音,雨聲是雨落在地上樹上屋頂上發(fā)出的。我為這個發(fā)現(xiàn)欣喜不已??墒菫槭裁从耆匀荒敲创?,仍然那么密,落在身上卻越來越柔和?雨一邊下降一邊加速的吧。
抬頭仰望,烏云越來越近,不僅能看清它微細(xì)的樣貌,還能看清雨滴不是從云底掉下來,而是從云中掉下來。
多想親眼目睹雨是怎么形成的!
不等我開口,大鯉魚已經(jīng)升到云中。
云中還是云。
上下四方全是云。
都分不清上下和四方了。
團團圍圍全是白色的云汽在翻滾。云汽好像米飯煮熟產(chǎn)生的蒸汽,只不過是冷的。云汽就在身邊,有的都吸進鼻孔了。伸手去抓,白色的精靈戲弄我的手指,就是抓不住。
先前看到雨從云中下下去的呀!怎么到了云中不見雨?
啊,掌根懸著水滴,衣袖下沿有水滴往下掉,額前頭發(fā)末梢掛著亮晶晶的珠子,一甩頭,好多珠子飛出去。
——這就是雨呢!
頭頂斜斜射來光柱,像手電光,無法穿透云霧。循著光柱看到一枚淡金色的圓盤在云隙里半隱半現(xiàn),是太陽。
我說:“飛到云上面去吧,讓我把衣服曬干?!?/p>
大鯉魚說:“沒有雨的地方我不能去?!?/p>
這時大鯉魚飛高一些,我的頭從云中露出來了,只見太陽高照,四周全是翻滾的白云,像活的雪山,又像活的棉海,那么潔白,那么耀眼,跟云下陰暗的世界截然不同。
大鯉魚開始下降,我以為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下方卻還是河潭。大鯉魚在云中穿來穿去回到原來的位置。
雨仍然下著呢!
我對大鯉魚說:“再飛一會兒,就一會兒!”
大鯉魚嬰兒似的笑聲多么動聽,叫人耳朵癢癢的,“再飛一會兒?千家萬戶吃夜飯了!”
就到吃夜飯的時間了?我下了地,舉目張望,世界跟先前沒有多大差別,仍然陰蒙蒙的。卻聽得啵喇一聲,扭頭看時,水波晃蕩,一個碩大的影子正潛入河潭。
回到家中,只見堂屋上空平行掛著幾對大竹篙,還有兩架木梯,撕好的米線一棍一棍架在上面。這倒是個辦法。下著大雨,米線不能曬,這樣晾著不怕發(fā)霉變酸。
家里人在吃夜飯,看樣子剛剛開始,姐姐姐夫也在。
姐夫說:“丁丁到哪里去了?下這么大的雨,又不好去找你?!?/p>
“反正玩去了。”我怕大家盤詰,就指著頭頂問,“誰想出來的辦法?”
媽媽說:“是你姐夫。你不是說這雨要下三天?!?/p>
哈,媽媽肯信我的話了。連媽媽都信了,全家人都信了嘛。
第二天,左鄰右舍都知道我能預(yù)報天氣,比電視還準(zhǔn)。就有人來問我雨什么時候停,盡管他們已經(jīng)聽說要下三天,還要我親口說一遍。
第四天中午,雨停了,從第一天中午算起,剛好三天整。這下不得了,我成了鎮(zhèn)上的小名人,走到哪里都有人問天氣。除了向大鯉魚求助,我能怎么辦?然而大鯉魚再也不現(xiàn)身。人們問我天氣,我要么不回答,要么隨口亂編,漸漸的就沒有人信了,就連爸爸也認(rèn)為我以前是瞎猜猜中的。
開始我還感到委屈,后來我也不相信自己了——那一切都是真的嗎?屋頂上的水池當(dāng)真落過大鯽魚嗎?我當(dāng)真騎過魚騰云駕霧嗎?不會是做了一個夢吧!
跑上屋頂,望著水池發(fā)呆。
什么東西在池底閃光,好像白鐵皮。
撈上來一看,是一片飯勺大的魚鱗。
這是物證,證明我沒有做夢!
我想了好久,把魚鱗夾進一本小人書,把小人書藏進枕頭,不告訴任何人,連爸爸也不告訴。晚上睡覺前,我總要把魚鱗拿出來看一下,將騎在魚背上的情景美美地回味一番。
誰知臘月里,我跟爸爸走了兩天親戚,回來就發(fā)現(xiàn)魚鱗不見了。
我去問哥哥:“是不是你偷了我的寶貝?”
“什么寶貝?”哥哥一臉茫然。
我不想說,卻也不得不說:“一片魚鱗,飯勺大的魚鱗?!?/p>
哥哥先是一愣,接著沖我扮鬼臉,“魚鱗有飯勺大,魚要比房子還大吧?總是胡說八道,誰會信?”
看樣子哥哥不是賊。那么賊是誰?如果說是老鼠叼走魚鱗,小人書卻是好好兒的,枕頭也好好兒的。我還要問爸爸媽媽,想一想他們不會信,終于是忍住了。
算了吧,我自己相信那一切是真的就行了,沒有必要非讓別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