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西

（一）

“丁零零，丁零零”，一陣急促的自行車鈴聲剛剛響起，我就看到郵遞員孟大叔穿著綠色上衣，騎著那輛笨重的永久牌自行車拐進我家種滿了月季花的院子。

他把自行車架好撐在屋檐下，在車后座那個碩大的綠包包里一陣翻找。我站在邊上看著他，知道肯定沒有寫給我的信。正如我媽說的，誰吃飽沒事做給一個10歲的小毛孩寫信呢。

孟大叔翻了半天遞給我一封信說，特尼，你奶奶的信。我看到信封上寫著“騰秀秀”三個細長的字。我想要是我跟奶奶姓叫騰特尼。騰特尼，騰特尼，多喊幾遍會不會變成繞口令呢。好在我沒跟奶奶姓，我跟爺爺姓歐陽，歐陽特尼，多洋氣！

孟大叔跨上自行車搖著鈴鐺走了。我跑進屋里把信往媽媽面前一揚說：“媽，騰秀秀的信?！?/p>

“叫奶奶，沒大沒小。”媽媽說，“是你舅爺爺從美國寄來的信吧?！?/p>

“嗯?！蔽夷闷鹦欧鈱χ庾罂从铱?，可牛皮信紙厚厚的，什么都看不到。

“別看了，反正一會也是你念給奶奶聽，有你看的?！?/p>

“我想看看里面有沒有錢嘛。”我用手捏了捏信封，“薄薄的，估計沒有。”

“你小孩子關心有錢沒錢干什么？”

“這你就不懂了，有錢的話我給奶奶念信就有好處呀。”我又小聲嘀咕了一句，“我爸說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真沒錯?！?/p>

我媽拿起雞毛撣子往我腦袋上敲兩下說：“我怎么就生了你這樣的大饞鬼，你奶奶不是經常給你水果糖吃嗎？”

我跑到門外沖我媽喊：“水果糖有什么好吃的，我想吃大白兔奶糖，你們大人都是小氣鬼，每次都弄那些便宜東西哄小孩子?！蔽覝蕚浜昧?，只要我媽的雞毛撣子一甩過來，我撒丫子就跑。

我媽一起身，我就跑了。我媽在門口大聲說：“歐陽特尼，有種你別跑呀！”

（二）

自從我哥去美國留學后，我舅爺爺就跟我奶奶聯系上了，每隔兩個月就會給奶奶寫封信回來。給奶奶念信寫回信的事情就落到了我頭上。對于這個差事有時候我高興，有時候我不高興。高興的是能在念完信之后得到一點好處，比如幾顆水果糖、幾片油炸紅薯片或一小撮碎了的芝麻糖。并不是我期盼的那種。我想吃大白兔奶糖，米老鼠奶糖也行，最次也要牛奶花生軋?zhí)??？墒沁@些奶奶從來都沒有，奶奶都有個美國哥哥了，還沒錢買這些糖，真是的。

不高興的是，給奶奶念完信還要幫她給舅爺爺寫回信。她絮絮叨叨地要給她哥哥回憶一個下午他們小時候的事情。奶奶小時候和她哥哥的事情聽起來也是蠻好玩的，但是聽多了，我就不想聽了，我想出去玩。黑子帶著幾個孩子都在等我呢，他們一個個站在我奶奶家門口探頭探腦。我奶奶就站起來去趕他們說，去去去，你們自己玩去，特尼今天下午要給我寫信呢。

黑子不相信我那么貪玩的人還能坐得住一下午。他不死心，問我，特尼，你去不去呀？我無奈地說，不去了，我要給我美國的舅爺爺寫信呢。他沖我擺擺手說，那我們自己玩去了。我聽到他們邊走邊說，特尼真是牛呀，他還有一個美國的舅爺爺。

我只好老老實實地坐到桌前給我美國的舅爺爺寫信。我要是不老實，我奶奶就要拿蒲扇敲我的腦袋，嘮叨我，說我不如哥哥聽話，沒有哥哥懂事，沒哥哥孝順。在奶奶和媽媽眼里哥哥是沒有任何缺點的好孩子。每次她們一說我哥哥，我就說，我知道啦，哥哥是個美麗的孩子。

我媽就笑了，說，男孩不能說美麗。

我說，那我奶奶是個美麗的奶奶。

她們都笑了，奶奶笑得很夸張，她摸著我的腦袋說，我家特尼還真可愛。

有一次趁奶奶笑得開心，我問她，奶奶你怎么會有個美國哥哥呢？

我媽在一旁糾正說，不是美國哥哥，是哥哥在美國。

我奶奶說，小孩子問這么多干嗎？

哼，不告訴我，不告訴我那以后的信我就亂念一通。我在心里嘀咕。

后來我才知道舅爺爺是我奶奶唯一的親人。奶奶本來還有一個弟弟，可惜沒能活下來。爺爺說他和奶奶結婚時奶奶家一個親人都沒有，跟個孤兒差不多，也可以說就是個孤兒。所以后來奶奶興起要找她哥哥的念頭，爺爺一直很支持。

我哥哥告訴我，美國離我們家很遠很遠。

有天上的星星那么遠嗎？我問他。

沒那么遠。

沒那么遠，那我們就能找到他。

嗯，等我以后考上大學出國留學，我一定能找到他。

哥哥說話算數，后來他真的去美國留學了，也真的找到舅爺爺了。

收到舅爺爺第一封信時全家像過年一樣熱鬧，晚上做飯時我媽還燉了一只大公雞。奶奶把兩只大雞腿都夾給我吃了。

我媽說，那兩只大雞腿是奶奶對你悄無聲息的賄賂喲，以后你就乖乖地給奶奶念信寫信吧。

（三）

奶奶搖著蒲扇挨著我坐下來，說，特尼，快給我念念你舅爺爺寫來的信。

我嗯了一聲，從信封抽出信來給奶奶念道：

秀秀吾妹：近好！

這是我收到你的第三封信，本來早就應該給你回信，只因最近身體欠佳多休息了幾日。知你掛念，今日就迫不及待給你寫信了。

你信中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大多數忘記了，但偷吃野鴨蛋一事經你提起，突然就想起來了，歷歷在目猶在昨天。那時娘剛生了弟弟，身體很虛弱，爹從外面撿了兩個野鴨蛋回來，煨在柴火堆里準備給娘補身子吃。

我那時正長身體常感到饑餓，野鴨蛋太香了，我實在忍不住，趁爹到村長家借紅糖之際偷偷把兩只野鴨蛋吃了。爹回來后大發(fā)脾氣要打我。這時是你站出來說，不要打哥哥，野鴨蛋是我偷吃了。爹發(fā)了瘋似的，連娘都拉不住他，他抄起燒火棍劈頭蓋臉地把你打了一頓。

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你明明剛從外面回來，連野鴨蛋的樣子都沒有看到。你只是想幫我，以為爹一向疼愛你，不會打你。你幫我把偷吃野鴨蛋的事攬到自己身上，而我卻沒有辦法保護你。我看到爹發(fā)怒的樣子嚇壞了。我實在沒有勇氣承認是我偷吃的。

那年你7歲，我13歲，多少年過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呀。我們都老了，我很想念你，想念我的故鄉(xiāng)呀。

……

兄長 明輝

我念完信發(fā)現奶奶眼里蓄滿了淚水，臉上卻帶著微笑，看來奶奶陷進從前的回憶里了。

“奶奶，奶奶，信念完了?！蔽液八Ｋ桓被腥淮笪虻臉幼?，對我說，好，好，好，然后她站起來從床頭一個木柜子里拿了幾顆糖給我。

我一看，哇，是大白兔奶糖。我數了數，8顆。

我剝開那層印著大白兔子的藍色糖紙，一陣奶香味直往鼻子里鉆。我小心翼翼地把那薄薄的糯米紙撕下來吃掉，再把米黃色奶糖塞進嘴里，含著糖含糊不清地對奶奶說：“奶奶，這糖是舅爺爺從美國寄來的嗎？”

奶奶說：“是，是舅爺爺從美國寄來的，舅爺爺說特尼幫奶奶寫信辛苦了！”

“我不辛苦，奶奶你以后寫信的事我全包了，給三姑的，我也包了。”

奶奶抿著嘴笑，“乖，吃完糖要幫奶奶給舅爺爺寫信喲?！?/p>

“嗯、嗯、嗯。”我高興得像雞啄米似的點頭答應著。

我吃完了大白兔奶糖，開始給我美國的舅爺爺寫信。

奶奶說一句我寫一句：“明輝兄長，來信已經收到，得知你身體不好，很掛念。你要保重身體，要多多休息。是呀，那件事情真是讓人沒齒難忘呀?！?/p>

“奶奶，齒字不會寫?！?/p>

“那就空著，你舅爺爺他看得懂?！?/p>

“好吧，奶奶你接著說呀。”

“那時候我們常常吃不飽，總想從哪兒弄點吃的來填飽肚子。要是我在家聞到那野鴨蛋的香味也會忍不住偷吃。爹打我，是怪我把娘忘了，怪我沒有給娘留一個。你不知道喲，弟弟也命苦，你走后第二年他掉池塘淹死了。后來爹和娘也病死了，我成了孤兒。”

寫到這，我鼻子發(fā)酸，偷偷去看奶奶。奶奶一臉平靜，她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從前她總講給哥哥聽，無數個黑夜里是奶奶的故事伴隨著哥哥進入夢鄉(xiāng)。聽到有趣的地方，哥哥咯咯發(fā)笑，一直笑到夢里頭。聽到傷心處，哥哥抽噎著難以入眠。

“唉！”奶奶低低嘆了一聲說，“哥哥，我對不住你呀！”這句話像是自言自語，我把不準這句話要不要寫。

最后我沒把這句話寫上。

（四）

奶奶給我的8顆大白兔奶糖，被我吃掉了5顆，剩下3顆我想留給我媽吃。奶奶剛才給舅爺爺的信里說了，不能忘記媽媽，有好吃的要給媽媽留一點。

我剝了一顆往我媽嘴里塞，她搖晃著腦袋不肯吃?！皨?，你吃一顆嘛，嘗嘗味道，這可是舅爺爺從美國寄回來的。”我強行把糖塞進了她嘴里。

我媽一邊干活一邊吃著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我跟在她屁股后面追著問：“媽，大白兔奶糖好吃吧？”

我媽沒說話，不住地點頭。我又問：“媽，你看我孝順吧！比哥哥還孝順吧?！?/p>

我媽嘴里含著糖笑了起來，說：“孝順，你和哥哥都孝順?！?/p>

從我媽笑起來的嘴里我聞到了濃濃的奶糖香味，我摸了摸口袋還有兩顆。我飛快地摸出一顆剝了糖紙丟進嘴里。

我爸進屋來了，我沒說話，偷偷溜了出來。我口袋里只剩下一顆糖了，可不能給我爸吃了，這是我留給黑子的。我答應了他拿他的彈弓給我玩一天換一顆大白兔奶糖。

我溜出門外還沒走遠，就聽到我媽笑著跟我爸說：“還是孩子好哄，他真以為大白兔奶糖是他舅爺爺從美國寄回來的，高興壞了。其實是他三姑從上海寄回來的?！?/p>

“哈哈哈……哈哈哈……”我爸笑得像一座大鐘，全身亂顫。

“哼，你們大人都是騙子?！蔽仪那牧R了一句，順著墻根跑遠了。

黑子第二天又拿了一個陀螺來跟我換大白兔奶糖?？墒俏覜]有糖了。奶奶那兒我不好再去要，舅爺爺的信已經發(fā)出去了，沒有信要念，也沒有回信要寫。

怎么辦？突然想起我媽說大白兔奶糖是三姑買回來的，說不定媽媽也有。我讓黑子在門外站崗，要是我媽回來了就咳嗽一聲。我在我媽的臥室一陣亂翻。沒找到大白兔奶糖，卻在衣柜子里找到了一封信。

我心里犯嘀咕，我媽有信居然偷偷藏起來，一定有什么秘密。

我打開信，小聲地念了起來。

尊敬的爸爸：

請您原諒我這次不能答應您的要求，我真沒辦法帶舅爺爺回家和奶奶團聚。因為我根本就沒找到舅爺爺。我估計他已經不在了。我通過老師和同學托人到處打聽，沒有下落。有一個人跟舅爺爺的信息比較接近，但名字又對不上，對方并不姓騰。我也跑去找了，那個人真不是舅爺爺。

爸爸，對于這個結果我真的很抱歉，我比任何人都想找到舅爺爺。那些舅爺爺的信都是我寫的。奶奶太可憐了，我只是想給她一個希望。小時候我聽她的故事流了多少眼淚呀。那時候我就發(fā)誓長大后要幫她找到哥哥。這件事你們不要讓奶奶知道，繼續(xù)瞞著她。我還會繼續(xù)冒充舅爺爺給奶奶寫信。自從爺爺走了后奶奶很孤獨。

爸，這事不要告訴家里其他人，就讓特尼還像從前那樣給奶奶念信，回信。我會堅持每兩個月給奶奶寫封信，或許有一天我真能找到舅爺爺。

爸，要是我們能找到當年舅爺爺寫回來的那封信，多一些關于舅爺爺的信息找起來就容易多了。

……

不孝子 特敏

是哥哥的信，原來舅爺爺居然是哥哥，那些信都是哥哥寫好讓人抄寫寄回來的。我腦子里亂極了，好像被大白兔奶糖的那層糯米紙黏得混亂一團了。心中充滿了憤怒，我心目中多親切的舅爺爺呀，我跟你對話了那么多次，你竟然只是個莫須有。黑子都羨慕我呢，可是哥哥卻說舅爺爺可能不在了。

我要哭了，吸著鼻子跑到了奶奶家。奶奶正一個人坐在竹椅子上發(fā)呆。我撲到奶奶懷里大哭起來。奶奶呀，我的舅爺爺他再也回不來了。我一陣沖動，這句話差點說出口。

奶奶拍著我的后背說，特尼，怎么啦？你媽打你了？怎么這么大的人還哭鼻子呀。我的特尼可是最堅強的孩子喲。好啦不哭，奶奶拿大白兔奶糖給你吃。

冷靜下來我慶幸自己沒有把真相告訴奶奶。我憤怒難過哭泣是因為我不能接受奶奶的世界里沒有舅爺爺。

沒過多久，叔叔、嬸嬸和遠在上海的三姑都知道了舅爺爺的信其實都是哥哥寫的。不過大家都默默地接受了。家里除了6歲的堂弟和奶奶，沒有人不知道，但一家人集體瞞著奶奶。

（五）

暑假來了，哥哥寫信說他要回來了。

哥哥回來后，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談論得最多的當然還是舅爺爺。哥哥說他不會放棄，還會繼續(xù)尋找。

爸爸回憶起舅爺爺寫回騰家灣的那封信。騰家灣就是奶奶的娘家?！膀v家灣很偏遠，你奶奶沒有親人了，出嫁后再也沒有回去過。信沒有收到，所以也沒能聯系上你舅爺爺?！?/p>

哥哥決定帶我去一趟騰家灣。

八月驕陽似火，天空高曠遙遠。我坐在破舊的客車里一個靠窗的位置上，哥哥坐在我身邊。客車似乎不堪重荷，在山坡上緩慢爬行，窗外的樟樹葉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毫無生氣。

哥哥用手肘碰碰我的腰，說：“特尼，要是舅爺爺真的不在了，我們該怎么辦？奶奶怎么辦？”我鼻子發(fā)酸帶著哭腔說：“我不知道！”

客車在一個小鎮(zhèn)停了下來，我和哥哥下了車，又七彎八拐地走了好遠才找到騰家灣。

騰家灣門前有條小河，河岸邊有群孩子光著屁股在洗澡，恣意地喧嘩，打鬧，弄得水花四濺。我和哥哥走近，他們突然把腦袋全部沒入水中，等我們走遠，他們三三兩兩地從水里冒出腦袋，用手抹著臉上的水珠，得意地笑。

我和哥哥問了很多人，大家都搖頭說不認識或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偶爾遇到一兩個上了年紀的大爺都迷迷糊糊，說出來的話似是而非。有一位瘦高個老大爺甚至說出了舅爺爺的名字，可他只知道舅爺爺十幾歲時就離開家鄉(xiāng)了，至于去了哪兒他不清楚。舅爺爺很多年前寫回騰家灣的那封信更沒有人知道，仿佛舅爺爺的一切都被時間抹去了印痕。

我和哥哥在小鎮(zhèn)的車站等回去的客車。已近黃昏，夕陽把我們兩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孤獨地印在塵土飛揚的地面上。

起風了，干稻草、枯樹葉、塑料袋和碎紙屑貼著地面在風中打著旋。突然哥哥蹲到地上號啕大哭，哭得傷心委屈。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一開口我就想哭。我抱著哥哥的腦袋無聲地哭泣，眼淚一顆一顆滴進了哥哥的脖子深處。

我和哥哥沒能趕上最后一班車，我們只得走路回去。中途我們搭上了一輛運沙的拖拉機。拖拉機在離家兩千米遠的一戶人家家里停下來，不走了。

哥哥帶著我抄近路回家，走的是田埂小路，兩旁的草叢里螢火蟲明明滅滅，漫天飛舞。頭頂上的月亮又圓又大，把小路和剛割完稻子的水田照成一片銀白色。

我們到家時已是晚上9點了。我和哥哥情緒低落，兩個人默默地吃著飯。

爸爸說：“這么多年都沒聯系上，人不在了也在意料之中?！?/p>

哥哥說：“還像從前那樣瞞著奶奶吧?！?/p>

“也只能這樣了，信也不好突然斷了，只是辛苦你了。”爸爸拍拍哥哥的肩。

（六）

兩年后哥哥結婚了，在廣州安了家，工作也越來越忙，給奶奶的信越寫越少。

每次當郵遞員孟大叔搖著自行車鈴鐺拐進院子里，奶奶總是第一個蹣跚著走出來，她就像當年我站在孟大叔身邊那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手在那個碩大的綠色包包里翻找。沒有寫給她的信，她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卻像個小孩子賴糖吃那樣不肯離開。

半年后奶奶病危。

瘦弱的奶奶安靜地躺在床上，神志卻特別清醒。哥哥哭得像個淚人，“奶奶你要好起來，你要活著等到舅爺爺回家來看你呀?！?/p>

奶奶虛弱地笑了下，“我的傻孫子，奶奶早就知道那些信都是你寫的，你舅爺爺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p>

哥哥轉過頭來看著我，我慌忙擺著手辯解：“我沒說，我真的沒說?！甭牭轿覌屨驹谖疑砗笮÷曕絿仯骸霸瓉硭缇椭懒?，卻裝作不知道，這老太太。”

“其實當年偷野鴨蛋吃的人是我，挨打的人是你舅爺爺。他是為我挨的打。我爹打他打得狠，罵他心里沒有娘，說養(yǎng)了一只白眼狼。我卻沒有勇氣承認是我偷吃的。我也一直沒向他道歉，欠他一個道歉欠了一輩子，我對不住他呀……”

我突然明白了奶奶那句“哥哥，我對不住你呀”，后悔沒有幫奶奶寫到信里去?？磥砀绺缧r候聽到的偷吃野鴨蛋一事是奶奶改編的，正是這封信暴露了哥哥。但也是“舅爺爺”的信陪伴著奶奶一遍遍回憶了童年，她期待能在回憶中修正當年所犯的錯誤。

正如后來我哥說的，奶奶渴望有個月光寶盒，能讓當年的事情重來一次。

奶奶歇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們都是孝順孩子，特敏為了哄我開心才寫那些信給我。奶奶老了但不糊涂，你想方設法讓奶奶高興，奶奶怎么能辜負你的一片孝心……奶奶真的很高興，每次特尼給我念信，總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站出來承認了錯誤……”

剎那間我淚如泉涌，想起我很小的時候哥哥用泥巴做了個雞腿給我吃，我咂吧著嘴假裝吃得津津有味。哥哥拿著樹枝做的筷子問我：“好吃吧？”我點點頭說：“嗯，哥哥做的雞腿真好吃！”然后我們相視而笑，那種幸福曾經真實地溢滿幼小的心房。我媽說人老了就像孩子一樣，奶奶也許像我小時候假裝吃雞腿一樣，她只是不想讓哥哥失望。

我抽泣著伏在奶奶耳邊說：“奶奶，我舍不得你?！?/p>

“不哭不哭，乖孫子不哭，奶奶很幸福，有你們這些孝順的兒孫，奶奶已經很滿足了……”奶奶用手指了指床頭的柜子叫我：“特尼，拿那封信念給我聽?！?/p>

我知道奶奶說的是哪封信。我找出信流著淚給奶奶念道：

“爹回來后大發(fā)脾氣要打我。這時是你站出來說，不要打哥哥，野鴨蛋是我偷吃了。爹發(fā)了瘋似的，連娘都拉不住他，他抄起燒火棍劈頭蓋臉地把你打了一頓。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你明明剛從外面回來，連野鴨蛋的樣子都沒有看到。你只是想幫我，以為爹一向疼愛你，不會打你。你幫我把偷吃野鴨蛋的事攬到自己身上……”

我念完信發(fā)現奶奶已經閉上了眼睛，蒼白的臉上帶著微笑，她安詳地走了。

“特尼，來，把信燒給奶奶吧?！备绺缃形?。

我跪在奶奶床前，把信丟進了正在燃燒的紙錢里，火光騰地一下躥得老高，照亮了哥哥滿是淚水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