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茜
譯者林少華村上春樹新作《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文版
“感謝在過往人生中有幸遇上的許多靜謐的翠柳、綿軟的貓們和美麗的女性。如果沒有那種溫存、那種鼓勵,我基本不可能寫出這樣一本書?!?014年4月底,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在日本出版發(fā)行。據(jù)說,到目前為止,銷量已經(jīng)超過了50萬冊。時隔一年,同樣是4月,中譯本出版。
“此前我出的短篇集是《東京奇譚集》。那是2005年的事。所以這是時隔9年的短篇集。那期間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幾部長篇小說。不知何故,沒產(chǎn)生寫短篇小說的念頭。但迫于需要,去年(2013)春天久違地寫了短篇(《戀愛的薩姆沙》),意外覺得樂在其中(所幸寫法沒有忘記)。這么著,夏日里我轉(zhuǎn)而心想差不多該集中寫寫短篇了,畢竟長篇也寫累了?!贝迳显谌瘴脑媲把灾羞@樣寫道。
也就是說,書中的第六篇《戀愛的薩姆沙》是他最先創(chuàng)作的,繼而才有了另外六個短篇。其中四篇在日本頗有影響的綜合性文藝月刊《文藝春秋》首發(fā),《山魯佐德》一篇刊于原東京大學(xué)文學(xué)部教授柴田元幸主辦的“新感覺”文藝刊物MONKEY。同名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則是在該書結(jié)集時專門所作。
至于為什么要選擇這樣的主題,村上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耙粊砟欠N具體事件近來并未實際發(fā)生在我的身邊(謝天謝地),二來我也沒見過那樣的實例。我只是想把那類男人的形象和心情急不可耐地加工敷衍成幾個各不相同的故事。”或許還是應(yīng)該用靈感作答。
他曾說自己每每在集中寫作短篇小說時獲得的最大快慰,莫過于可以在短時間里將各種手法、各種文體、各種語境一個接一個地嘗試下去,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對同一主題進行立體式審視、追索、驗證,可以用種種人稱寫種種人物。時至今日,村上已經(jīng)有10部短篇集:《去中國的小船》(1983)、《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1983)、《螢》(1984)、《旋轉(zhuǎn)木馬鏖戰(zhàn)記》(1985)、《再襲面包店》(1986)、《電視人》(1990)、《列克星敦的幽靈》(1996)、《神的孩子全跳舞》(2000)、《東京奇譚集》(2005),以及《沒有女人的男人們》(2014)。其中,后三部作品中的故事都分別以同一主題一以貫之?!渡竦暮⒆尤琛逢P(guān)于1995年神戶地震;《東京奇譚集》圍繞都市生活者的奇談怪事;《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如題。
村上在2014年11月就這本書的出版接受日本《每日新聞》獨家采訪時說:“在這里,‘孤絕成為一個主題。盡管中心是男人失去女人的故事,但較之具體的女性,莫如說是由于‘對自己必不可少的東西的缺失而深深懷有‘孤絕感這一處境的表象。年輕時的孤獨可以事后修補或挽回,但超過一定年齡,孤獨就成了近乎‘孤絕的東西。我想描寫與此相似的光景。我也已經(jīng)60多歲了,覺得可以一點點寫這種東西了?!?/p>
“2003年初我和村上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告訴我人人都是孤獨的,但不能因為孤獨而切斷同眾人的聯(lián)系,‘而應(yīng)該深深挖洞。只要一個勁兒向下深挖,就會在某處同別人連在一起。”林少華認為,在前15年的創(chuàng)作中村上一直在挖這樣的洞,將挖洞的過程、辛勞、感受和思索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傾訴出來。而在15年后創(chuàng)作的《奇鳥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和《1Q84》第一部、第二部等作品中,村上開始將筆鋒指向日本黑暗的歷史部位和“新興宗教”這一現(xiàn)代社會病灶,表現(xiàn)出追索孤獨的個體同強大的體制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的勇氣。借用村上本人的說法,即表現(xiàn)出在高墻與雞蛋之間站在撞墻破碎的雞蛋一邊的社會擔當意識。到2009年出版的《1Q84》第三部,村上又將筆鋒逐漸收回,及至新作《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回歸到“挖洞”作業(yè)——通過“深深挖洞”而希求“在某處同別人連在一起”。這部短篇小說集,村上徹底回歸到解剖自己而非解剖體系的創(chuàng)作之中。
因此,在這本書中,我們得以見到村上春樹往日創(chuàng)作的影子,一如既往對細節(jié)的經(jīng)營,以及存在其中的細小的美學(xué)要素等等。不同的是,“村上以往作品中的消失,用村上的話說,大多——當然不是全部——‘幾乎不含有悲劇性因素。不含有悲劇造成的痛苦,而僅僅是一種不無宿命意味的無奈,一絲伴隨詩意的悵惘,一聲達觀而優(yōu)雅的嘆息。在這里,失去女人的男人們的孤獨已不再是可以把玩的溫吞吞的相對孤獨,而成了拒絕把玩的冷冰冰的絕對孤獨”。林少華認為,“第二點不同的是,這部短篇集中的大部分主人公任憑對方失去、消失而不再設(shè)法尋找。說起來,村上以往作品的主題,較之消失,更側(cè)重于尋找”。
如果讓林少華來決定,這本短篇小說集《女のいない男たち》的中文版應(yīng)該會以“失去女人的男人們”為題出版,而不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皶m然直譯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但通讀之下,覺得‘失去女人的男人們在內(nèi)容上與之更為接近。作為漢語,‘沒有女人有可能意味著一開始就沒有,但書中的男人們并非如此。有,失去了,或快要失去了……”拋棄粗暴的直譯,而尋找其背后的意義,這是典型的“林譯”。通讀書中的7個故事,也確是如此。但最終,這本書的中文版還是和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集同名了。至于村上是否真的在向海明威致敬?這倒也并不是解讀他作品的關(guān)鍵問題。
村上1979年出版處女作《且聽風(fēng)吟》,1989年冬天,林少華在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xué)所李德純先生的推薦下,開始翻譯《挪威的森林》。他用了兩三個月交稿,該書由漓江出版社出版發(fā)行,首印是3萬冊,到1993年四次印刷,大致10萬冊,也算不上多么暢銷。
真正的“村上熱”是從1998年開始的。當時,出版社將《挪威的森林》和《尋羊冒險記》、《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舞!舞!舞!》,以及短篇集《象的失蹤》一起作為五卷本村上精品集推出,銷量可觀。于是,后來上海譯文出版社一口氣買下了17本村上作品的版權(quán),此后又不斷追加,算上《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已經(jīng)有42本。其中,林少華獨立翻譯的作品共41本,只有這本最新的短篇集,7篇故事中他翻譯了第一篇和第六篇,并撰寫了譯后記,其他故事由5位譯者各譯一篇。這是翻譯村上春樹作品25年來,林少華第一次與別人合譯。也是在《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1Q84》以及《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等作品由“新經(jīng)典”獲得版權(quán)并交由施小煒進行翻譯,以及與此同時集中出現(xiàn)了大量對“林譯”的質(zhì)疑聲之后,林少華重新操刀。用他自己的話說:“林譯卷土重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時隔許久都沒有看到“林譯”的村上春樹之后,為什么這一次你會接受與其他5位譯者共同翻譯這本短篇小說集?
林少華:出于我對文學(xué)翻譯性質(zhì)的認識和某種“潔癖”,過去我?guī)缀鯊牟慌c人合譯。這次合譯,并非我的選擇,更不是主譯、主編什么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你認為多個譯者可以讓讀者看到多樣的村上春樹么?
林少華:文學(xué)翻譯,一人一樣,百人百樣,而原著只有一樣,村上春樹也只有一個,究竟誰譯的符合原樣?這只能交給讀者體味和判斷了?;蛟S,這也是文學(xué)翻譯的一個妙趣吧——但愿讀者從中讀出種種妙趣,以不負出版社的良苦用心。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你的譯本遭到了很多非議,你怎么看待那些負面的評價?
林少華:當時確實苦悶、糾結(jié)了一段時間。但大凡做事,總有人批評,這很正常。我早已不年輕了,這點兒常識還是曉得的。問題是對拙譯村上的批評有不少有違常識。那是從關(guān)于村上談跑步的一本隨筆集被另一家出版機構(gòu)買走版權(quán)時開始的。一夜之間,原本大體好端端的“林譯”忽然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了。起始我還是從翻譯批評角度認真對待的,但不久發(fā)覺其中摻雜了太多的商業(yè)因素和非理性因素,于是決定裝聾作啞。好在白紙黑字擺在那里,高下優(yōu)劣自有公論。當然不是說我的翻譯沒有問題。沒有問題的翻譯,天底下哪兒都好像沒有,關(guān)鍵是怎樣性質(zhì)的問題。恕我狂妄,在村上文體獨特韻味和整體審美效果的傳達上,至今有哪位超過了拙譯?不著眼于此而死摳個別字眼是否符合辭典標準釋義,那還是文學(xué)翻譯和文學(xué)翻譯批評嗎?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認為理想的翻譯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少華:翻譯文學(xué)作品要有文學(xué)悟性,這樣才能讓文字從紙上跳起來,帶有心跳、體溫和種種表情。而若沒有悟性、靈性,文字勢必死死地貼在紙上,拎都拎不起來。說到底,翻譯是一種特殊的母語寫作。如果一個人不能用母語寫出像樣的文章,基本不大可能搞出像樣的翻譯。
當然也要對原文語言有感覺。非我自吹,翻譯當中我?guī)缀鯊牟挥貌樽值?,兩種語言的置換是在瞬間完成的。如果一個勁兒抓耳撓腮、搜腸刮肚,那樣的操作過程,難免影響文氣、靈氣,影響整體藝術(shù)氣氛的傳達。不過,這并不意味我不字字句句苦心經(jīng)營。我說話可能有些狂妄,但做起事來相當謙恭。到現(xiàn)在為止我都不用電腦,是所謂真正的爬格子。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剛才你談到自己在文學(xué)翻譯時有某種“潔癖”,基于譯本的完整性考慮也好,基于大量翻譯一位作家作品時投注的感情也好,在《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這部隨筆集之后,包括《1Q84》等長篇新作打破了此前村上作品只有你一人譯介的局面,你對這件事的接受是個怎樣的過程?
林少華:這件事是有些遺憾的。一位外國優(yōu)秀作家的作品由同一位受到認可的譯者來翻譯,由此帶來的譯本完整性是非常值得珍惜的。這是因為藝術(shù)氣質(zhì)和筆調(diào)都能一拍即合的譯者和作者相遇的概率很低??上虑榈陌l(fā)展總會節(jié)外生枝。那么對此我是如何讓自己獲得解脫的呢?兩個辦法。一個是在觀念上讓自己深信:人世間沒有遺憾的人生是不存在的。人人追求完美,但遺憾如影隨形——我們的人生便是在二者的縫隙中溜走的。另一個是靠自己寫。寫學(xué)術(shù)論文,回歸教書匠和學(xué)者本分;寫散文隨筆,近年來為一二十家報刊寫過專欄。已結(jié)集出了5本書。如此寫著寫著,遺憾就一點點自行淡化消失了。這里引用村上多年前的短篇集《旋轉(zhuǎn)木馬鏖戰(zhàn)記》中的說法大約是合適的:“人不能消除什么,只能等待其自行消失。”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曾經(jīng)兩次見到村上,依照你寫下的回憶性文字,似乎你們的關(guān)系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那樣“鐵”,談話時彼此都是客客氣氣的……
林少華:由于我翻譯村上,20多年來譯了40多本,就有不少人猜想我和村上關(guān)系很“鐵”,問我和村上見了幾次。見時村上請我吃了多少道“料理”,喝了多少瓶威士忌,以及有多少藝伎作陪。我說只見了兩次,見時既無“料理”又無威士忌,藝伎更是影都沒見著。對方于是顯得大為失望,甚至說村上真不夠哥兒們。說實話,我也失望。我多么希望村上君請我去東京最有情調(diào)的“料亭”(高級日本料理店)吃著最考究的“懷石料理”(日本關(guān)西名菜),喝著最高檔的日本清酒,身旁有最漂亮的藝伎明拋媚眼暗送秋波進而貼貼靠靠?。∩踔料M阄胰ハ涓輧商鞙厝R走再送一個250克重的日元“紅包”。然而沒有,真的沒有,不是我得了好處就忘,或擔心“憤青”朋友罵我漢奸而隱瞞不報。
也不能說中國人期望值過高。若我是村上君,村上君是林少華且大老遠跑來,敝人篤定請他去青島最好的飯店吃滿漢全席。第二天即使上午課不上、下午政治學(xué)習(xí)不參加也要陪他去嶗山一游。也不光我,大凡中國人都會這樣??墒谴迳暇龥]這樣。見面地點是在他的事務(wù)所,隔著一張餐桌大小的圓桌相對而坐,兩個算不上絕代佳人的女秘書中的一個端來清茶,我一杯他一杯,邊喝邊談。后來我看了也譯了他的一些隨筆,得知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確很少請吃,也很少吃請?;蛟S在他看來,吃就是吃,沒有更多的附加含義。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最初翻譯村上的作品時,你會覺得和他以及他的作品之間存在隔閡么?
林少華:我覺得沒多少隔閡。雖然我們生活環(huán)境截然不同,但那都是可以超越的。翻譯是一種間接體驗。何況我翻譯村上時已經(jīng)研究生畢業(yè)當大學(xué)老師了,無論想象力、感受性還是知識結(jié)構(gòu)都有可以與之對接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