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潔,曹順仙
(南京林業(yè)大學思想政治理論教學研究部,江蘇南京210037)
眾所周知,哲學家們的哲學思想與其哲學作品的表現方式有很大關系。古希臘圣賢蘇格拉底一生并未留下任何文字著作。柏拉圖承自蘇格拉底的哲學思想在其著作中可見一斑。柏拉圖以對話形式完成的著作,一方面促成了柏拉圖哲學更為廣泛的傳播,另一方面對話中談論的內容在今天仍然表現出豐富的內涵。這里以《美諾篇》為例,試圖探究柏拉圖哲學中有關德性、知識的思想觀點。
在希臘文中,德性是有別于美德的,它并不局限于倫理學領域。在哲學詞典中,對德性一詞的定義是等同于“德性知識論”的,“德性是知識論的一個子域。德性知識論是一個人素養(yǎng)的綜合體現,包含著發(fā)現真理、規(guī)避謬誤、或者借此能達到一些顯示其智力的目標?!保?]960
《美諾篇》是柏拉圖中期對話思想的開始。關于何為“德性”,美諾在對話中有這樣的幾次回答:
第一次,美諾認為,男人的品性就是保家衛(wèi)國,女人的品性就是操持家務。兒童、老人、奴隸,都有各自對應的品德。這個定義被蘇格拉底一下就否決了,蘇格拉底強調,“自己問的是單數的德性,而非復數的德性。要講什么是德性,等于為德性下定義,必須要講出關于德性整體的知識?!保?]3蘇格拉底接著以蜂窩為喻,更加形象地向美諾說明,就好比自己只是想問這蜂窩中一只蜜蜂的本性,這種本性是什么,美諾卻回答自己說,蜜蜂很多,有很多種。這顯然是不符合德性的普遍定義的。
美諾第二次給出關于德性的定義:“如果你要尋求一個普遍適用的定義,那就是能夠治理人們。”[3]159這個定義同樣不能讓蘇格拉底滿意。假定美諾的這個定義為真,那么小孩、奴隸想具有德性,就必須去統(tǒng)治自己的父母或者主人,顯然,這也是不可能且不會被允許的。
美諾第三次給出的關于德性的定義帶些詩的韻味:“好吧,依我看啊,蘇格拉底,德性正如詩人所言,就是‘欣賞美的東西,而且對其有能力’。我也這樣講德性:欲求美的東西并且有能力得到”。[3]165“美“這個詞在希臘語中有高尚的意思,特別指一種為他人、為城邦作出超凡貢獻的事情所體現的品質??墒?,當蘇格拉底提出這樣一種“美”的東西是否人人都在追求、人人都愛追求時,美諾無法回答。因為發(fā)自內心的向往這種“美”、追求高貴、不計較個人得失的人并不多。這樣一個關于德性的定義依舊是失敗的。
究竟何為德性?蘇格拉底最后表示:“現在我對于品德是什么一無所知,而你也許在碰到我之前先知道了,現在卻很像一個不知道的人。盡管如此,我還是愿意和你一道考慮和研究品德是什么?!保?]170蘇格拉底這個被德爾斐神廟神諭稱為最聰明的人,卻一直自以為無知,在這個問題里也不例外。從他對美諾的層層追問中不難發(fā)現,蘇格拉底要追尋的是一種關于德性的普遍性定義。這種普遍性定義不是單純指某種事物表象的、可供感知的共同特性,而是指這種事物的本質特征,這種事物之所以被稱為該事物的原因,其中具有強大的普遍性、必然性、確定性。其實,蘇格拉底是個大智若愚者,他給出的答案是:真正的德性在于能夠追問“什么是德性”。德性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知識,是一個人不僅僅知道自己無知,還知道自己哪里無知,并且用實際行動去避免自己的無知。這樣的人,他的一生都是處在不斷學習與追求之中的。蘇格拉底就是這樣的人。在這種德性論知識論的指導下,努力、求索、甚至最終奉獻了自己的生命。蘇格拉底還認為:“一個人不可能去尋求他所知道的東西,也不可能去尋求他不知道的東西。他不能尋求他知道的東西,是因為他已經知道了,用不著再去尋求了;他也不能尋求他不知道的,是因為他也不知道他應該尋求什么。”[3]171
一直以來,蘇格拉底以自己母親的職業(yè)為榮,更為自己是助產婆的兒子感到驕傲。他表示自己“習于施行各種技術?!庇幸馑嫉氖牵鶎嵤┑膶ο笫悄腥硕皇桥?,是靈魂而不是肉體。在《美諾篇》中,蘇格拉底就通過此法,不斷提問,美諾連連回答。蘇格拉底的提問帶有很強的邏輯性,使對方陷入困窘,從而修正先前觀點,逐漸接近真理,獲得知識。這種探究真理的方法被蘇格拉底命名為“助產術”。
在《美諾篇》中,由于何為德性的問題一直難以確定,所以蘇格拉底同美諾商定先解決“德性可教性”的問題?!皬倪壿嬌蟻砜?,蘇格拉底認為,德性只有是知識,才是可教的。即德性是知識是德性可教性的充分條件。”[4]50為了弄清德性是否可教,蘇格拉底叫來了美諾家中的小廝,就幾個簡單的幾何問題對其進行考查,在蘇格拉底幾個輪回的追問與啟發(fā)下,小廝一一給出正確的回答。蘇格拉底指出“所以不用教他,只消向他提出問題,他就會知道,就會從心里浮出知識來?!保?]183蘇格拉底在向美諾證實這個家養(yǎng)的小廝的幾何知識從來沒被教授過后,接著表示道,其實真實的見解都在人的心中,通過提問將一個個真實的見解喚醒,從而變成了知識。
據此,蘇格拉底提出了靈魂回憶說。認為學習就是靈魂回憶的一個過程,通過這個過程,可以從自己的心里浮出知識。蘇格拉底接著鼓勵美諾,如果一個人勇敢不懈地進行探究,那么一旦靈魂回憶到哪怕一樣事物,就沒有什么能阻止靈魂發(fā)現一切事物。如果探究德性的人想要在探究中取得成功,單憑回憶的決心和堅持遠遠不夠,在憑借所獲得的知識衡量探究所取得的成功時,還需要完全不同的東西。這種東西就是理智(理性)。“蘇格拉底把理性看作靈魂的神圣部分,是靈魂的本質或本性?!碧K格拉底對理性的重視和強調、對理性的運用和弘揚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哲學家,后來柏拉圖正是發(fā)揚了這種理性觀才建立起他的相(idea)論?!保?]89值得注意的是,德性作為知識具有特殊性,這種知識來源于理性的反思并非主觀感受,是要觸摸到靈魂深處才能獲得的。這是蘇格拉底追求的,也是他希望希臘全體公民能做到的。亞里士多德曾經表示,蘇格拉底的哲學使命是追求德性的普遍定義,就是人的自我認識,就是“認識你自己”。
從蘇格拉底先前與美諾討論的部分,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德性是可以教授的。因為“德性即是知識”,且知識可教,所以德性亦可教。但蘇格拉底承認的也只是,當且僅當德性為來源于靈魂的知識時,才是可以教授的。
蘇格拉底首先假設德性是一種善,而所有善的東西必定是對人有益的。他接著又舉出了一些通常被我們認為是有益的、物質感較強的東西,譬如財富、健康、強壯,但蘇格拉底認為,我們必須把它們運用恰當了,才會對人有益。
接著,蘇格拉底還舉出了一系列來源于靈魂的知識,如節(jié)制、正義、機敏,如果它們不能成為一種知識,那么這些東西不會對人有益,反而會傷害人。舉個例子,如果勇敢不能上升為靈魂深處的一種知識,那勇敢只是莽夫之勇,最終帶來的也許是血腥、傷害。
總之,蘇格拉底認為,只有德性從人類靈魂深處分離出來,上升為一種知識,并且能夠指引人們過上幸福的生活。這樣的德性才是可教的。
但是,在美諾問及是否有教授德性的教師時,蘇格拉底仍然予以否定。并且“蘇格拉底迅速地把話題轉換到了德性的定義,并列舉了一些并不可能教授德性的特殊情況來表明德性并不可以教授。”[6]145
柏拉圖在《普羅泰戈拉篇》中就與智者普羅泰戈拉展開過一場有關“德性是否可教”的辯論。遺憾的是,直到對話結束,普羅泰戈拉和蘇格拉底誰也沒能說服誰。雖然在對話中蘇格拉底明確指出:“普羅泰戈拉,基于這些事實,我不相信美德可教?!保?]441但他始終沒有一個有力的理由去證明德性不可教。對話的結尾,作為作者的柏拉圖甚至陷入了困境:一方面他繼承了蘇格拉底“德性即知識”的觀點;另一方面,他又竭力想摒棄智者學派“德性可教”的觀點。在這樣的兩難沖突中,柏拉圖只好安排普羅泰戈拉匆匆離開來收篇。
“其實,蘇格拉底的觀點與智者的觀點邏輯上一脈相承,正是這一點使得蘇格拉底與智者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柏拉圖想站在前一立場上完全否棄后者是不可能成功的?!保?]21蘇格拉底有關“德性不可教”的結論是從反對智者學派用灌輸方式教授道德的立場出發(fā)的?!睹乐Z篇》中蘇格拉底否認品德教師的存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智者學派道德說教的否定。當時,智者們以教授各種技能型的知識如演講術、論辯術、掙錢術等為業(yè)誆騙錢財,更有些大言不慚的智術之師公然宣稱自己懂得美德知識,能夠勝任美德傳授。在蘇格拉底看來,“以各種實用對象如從政、掙錢等為目的智術的流行,恰恰敗壞了人們的德性,智者們正是導致人們德性敗壞的罪魁禍首。[9]78
更重要的是,“德性可以被教授”這種觀點是必須予以否棄的。不僅僅是因為當時智者們打著這樣的旗號混淆視聽,蒙騙群眾,更因為這樣的觀點很可能敗壞整個社會的德性。因為,這個旗號隱藏著一個危險的觀念:即如果德性是可教的,那只要人們能花錢買到教育,就同樣能花錢買到德性。這樣的觀念是極其粗陋不堪的。
“蘇格拉底認為德性是知識,知識是可教的。但可教的意思并不是從外面灌輸給鄙人,并不是像智者那樣拿一些現成的知識、德性去傳授給他人,而是通過一系列的引導、啟發(fā),把潛在于人心之中的知識、德性誘發(fā)出來,或者說引導人們走向知識和德性?!保?0]91這也是一種教育,體現了蘇格拉底知識“助產士”的偉大魅力。蘇格拉底一直將德性論、知識論、本體論和理性神論合為一體,西方哲學本體論的知識化與本體論的宗教、神學品性皆由此發(fā)端;西方哲學史上將宗教加以理性化、道德化、宗教化的思路亦從此開始。
在柏拉圖的中期對話中,他總是試圖構造出一種有關知識與其對象的理論。《美諾篇》作為中期對話開始的標志性著作,極其關注人們獲取知識的途徑。在《美諾篇》中,學習就是回憶,而回憶的對象就是具有超越性的“相”。
柏拉圖將世界二重化,劃分為相(理念)世界和事物世界。事物世界只是相的世界的映射,而相的世界才是真實的、至高無上的,但“相”的世界只對理性活動敞開。事物世界只是因為分有了“相”的概念,才會變得可感、可見。而“相”就是從蘇格拉底關于“是什么”的執(zhí)著追求中衍生而來的,就像《美諾篇》中蘇格拉底再三追問美諾“什么是德性”的一般定義一樣。
“而導致柏拉圖構想相論的刺激之一就是受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影響的結果。畢達哥拉斯就曾指出,只有一條理論上的直線而非感知到的直線才能夠與圓周的一個點相接。這無疑是在《美諾篇》中第一次得到理論上的說明,并又被用來解決既定的哲學問題。我們甚至可以說,是《美諾篇》使得演繹科學(數學、邏輯)在西方精神史上第一次擺脫了對感覺經驗的依賴。這一擺脫,不僅對于柏拉圖本人的思想發(fā)展,而且對于整個西方科學文化的發(fā)展,都是至關重要的?!保?]63
蘇格拉底用他的辯證法揭露了許多矛盾,卻沒能為德性找出明確的普遍性定義。他提出了創(chuàng)新的方法和理論,都未能充分發(fā)揮,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所幸的是,他的學生柏拉圖從他那里直接繼承了關于普遍性定義的學說。沿著這一思路,柏拉圖建立了相論??梢哉f,正是在蘇格拉底思想的引導下,柏拉圖才創(chuàng)立了歐洲哲學史上第一個以相論為核心的哲學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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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Dominic scott.Plato’s Meno[M].Oxford cit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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